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壹

作者:羡春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藏剑渡口。月明星稀,白日里湖光潋滟的景色在眼下如同吞噬人的巨大漩涡。


    叶寻秋提着灯往远处眺望,那一点如豆的灯火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他紧抿的唇才松了些力——那是岑朔的船。


    叶寻秋下意识地抚上腰间佩剑,剑柄上的银杏纹路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正如他与岑朔相识的这些年岁。


    多日前,那封信送到叶寻秋手中时,他正在扶着额角翻厚厚的账本。


    信纸用的是北邙特制的粗麻纸,边缘已有些破损,显然是辗转多人之手。


    叶寻秋一眼便认出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岑朔说想来藏剑修养,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来江南赏个春。


    可就在前一天,运送兵器往北邙的同门匆匆赶回,面色凝重地告诉他:岑将军中了狼牙埋伏,胸口被淬毒的长刀劈开一道骇人伤口,若非这批兵器恰好带去了上好的金疮药,恐怕…同门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叶寻秋挥退了所有人,当即修书一封,让岑朔好生养伤,待他处理完庄内事务,十日后便启程北上,又命最快的信使送去北邙。


    信使还未出藏剑地界,岑朔的第二封信又到了。


    这次只有潦草几行,字迹比前次更加虚浮:“江南的花该开了吧?想念山庄的银杏,想念西湖的糖糕,更想念…罢了,已在路上。”


    听送信的弟子说,那日叶少爷看完信,捏碎了手中把玩的茶盏。口中喃喃着什么“伤成这样还敢乱跑”、“怎没让狼牙要了他的命”,可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厅堂,亲自往扬州城寻名医去了。


    小船缓缓靠岸,船身轻触渡口的木桩,发出沉闷的“咚”声。


    叶寻秋紧走几步,不等船夫搭好跳板,便迈了上去,伸手去掀那厚重的船帘。


    帘内的人显然还未准备好如何解释,只来得及咧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寻秋。”


    四目相对。


    叶寻秋没有应声,径直挤进狭窄的船舱。船身因这突然的动作剧烈摇晃起来,水波拍打船板,隐隐有要翻的倾向。


    船夫见状,以为这两位爷要打起来,匆匆接了银钱,将船绳草草系在木桩上,便一溜烟跑远了。


    毕竟藏剑叶少爷与天策岑将军的纠葛,在这江南地界早已不是秘密,聪明人都知道该何时回避。


    “给我看看。”叶寻秋说着,便去扯岑朔的外衣,可指尖颤抖得不成样子,加上岑朔有意阻拦,竟两三下也未能得手。


    “别,哎,寻秋——”岑朔握住他试图扒开自己外衣的手,想说什么,却在抬头的瞬间,撞进了那双熟悉的眸子。


    船舱顶的缝隙漏下几缕月光,恰好落进叶寻秋眼中。那向来冷静自持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太多得情绪。眼尾甚至因此染上绯色,与月光一衬,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岑朔只觉得呼吸一滞,江南湿润的水汽仿佛在这一刻堵住了他的喉咙。


    “没事的,”岑朔喉头动了动,另一只手熟练解开了衣服,让他去看胸前只有一丝血迹的绷带,“这几日好多了,你看,都不怎么出血了。”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甚至拉着叶寻秋的手要往绷带上按。吓得叶寻秋连忙抽手起身,却忘了自己正在低矮的船舱内,“砰”的一声撞上舱顶,又吃痛地蹲了回去。


    “岑、望、北!”叶寻秋揉着撞痛的脑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什么叫没事?若不是我觉得物资告急,这次送兵器时多装了一车药材,你还有命坐在这儿跟我嬉皮笑脸?”


    他想起装车时管家欲言又止,说这些药材价值连城,是否太过。


    叶寻秋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值得。”


    如今看来,竟是未雨绸缪。


    叶寻秋想好好训斥一番,可看着岑朔那张带着笑的脸,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抄起岑朔简单的包袱,弯腰出了舱门。


    “是是是,多亏了少爷。”岑朔匆忙穿好外衣,紧随其后踏上渡口。


    他的目光落在叶寻秋背影上,落在那随步伐轻轻晃动的银杏叶耳坠上。金质的叶片在月光下一明一暗,岑朔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节奏跳动。


    叶寻秋忽然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气鼓鼓地往回走了几步,直到与岑朔并肩:“我走得慢些,你小心莫要扯了伤口。”


    语气仍带着责备,脚步却诚实地放慢了。


    岑朔低低笑了声。他知道,叶寻秋在庄内庄外都是出了名的冷静自持,藏剑少爷的名号不仅因剑法,更因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


    可只要事关岑朔,那份沉稳便会土崩瓦解,露出少年人本真的模样——冒失,急躁,跟他儿时一模一样。


    正因如此,岑朔才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这才敢拖着这一身伤,颠簸千里南下。


    这认知让他既愧疚,又觉得欢喜。


    两人沿着湖边小径缓缓而行,一路无言。


    影子在月下被拖得很长很长,被风撩拨的衣角纠缠在一起,像是青年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心意。


    岑朔细细去听,只觉周遭一切都静谧下来。远处西湖的流水声,草丛间的虫鸣,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都逐渐淡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那是他多少次在北邙的寒夜中,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声音。


    “寻秋。”岑朔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本想把伤养好了再回来。”


    叶寻秋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岑朔大了胆子,伸手去拽他的袖口:“可我躺在那儿的时候,突然很害怕。怕这次伤得太重,万一真就这么…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让你连我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这话说得太直白,叶寻秋终于转过头,并未言语,只有嘴角微微垂了下去。


    他脚下却加快了些,仿佛想要逃离这个话题。


    岑朔心里那点勇气忽然又消散了,他只得松开手,默默跟上。


    “到了。”


    叶寻秋停在一处僻静小院前。这里是藏剑山庄的客舍,专门招待与山庄关系密切的友人。院中有一棵老银杏,据说已活了百年,此时新叶初发,在月光下泛着嫩绿的光泽。


    “我提前让人收拾了屋子,换了暖一些的被褥。”叶寻秋将包袱递过去,目光看向院中的银杏树,“若是哪里不周到,你尽管吩咐管家。”


    话虽客气,人却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仿佛送到这里便是尽了地主之谊。


    岑朔看着他的模样,心里那点火苗又燃了起来。他一把推开虚掩的院门,不由分说地抓住叶寻秋的手腕,像拎小鸡一样将人提溜了进去。


    “岑望北你——”


    叶寻秋话音未落,岑朔已用身体将他抵在门后的墙边,一手垫在他脑后防止撞伤,另一手反手将院门关上。


    “抱歉。”岑朔垂首,额头抵上叶寻秋的肩窝,声音闷闷的,“你莫要生气,我只是…”


    太想你了。


    叶寻秋瑟缩了一下。他和岑朔自幼相识,从总角之龄到弱冠之年,一起在西湖畔练过剑,在银杏树下读过书,也在战场上背靠背杀过敌。


    少年人的心事总是难猜又晦涩,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岑朔浑身湿透地敲开他的房门,结结巴巴地将那些心意摊开在他面前。


    自幼被教导人伦纲常的叶家少爷,当时吓得连连后退,声音都在发抖:“岑望北,你怕是疯了!”


    可叶寻秋扪心自问,自己的心又何尝不是系在这人身上?


    看到他受伤的消息时会心悸,收到他的信时会反复读,甚至会在剑冢铸剑时,无意识地按照岑朔用枪的习惯调整剑的重心。


    家中长辈其实早已看出端倪。父亲曾意味深长地拍着他的肩说:“人生在世,能得一知己不易,能得一挚爱更不易。”


    母亲更是在一次家宴上,半开玩笑地说:“望北那孩子不错,就是总往北边跑,让人挂心。”


    可岑朔那位以古板固执闻名朝野的岑老将军,一生刚正不阿,最重礼法规矩,若知道独子与男子有私,怕是宁可断绝关系,也不会容许这等有辱门风之事。


    叶寻秋不愿看到岑朔因此与家族决裂,更不愿这份感情成为岑朔仕途上的污点。所以他只能垂下眸子,敛起所有心绪,将那份日渐清晰的情感束之高阁。


    “朔哥。”叶寻秋将手指屈起,在他胸口轻轻点了点,示意他拉开些距离。


    “我怎会怪你…”叶寻秋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伤口真的没事吗?”


    “嗯…”岑朔顺着他的力道拉开些距离,却并未完全放开。他就着这个姿势,单手解开外衣系带,褪去衣衫,最后露出缠满绷带的胸口。


    叶寻秋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脑子里”轰“一声炸开,连带着喉咙都被扼紧。


    那伤口从心脏下方一路斜劈至小腹,即使隔着绷带,也能看出其惊人的长度和深度。绷带边缘渗出暗红的血迹,周围皮肤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显然是剧毒未清,伤口有恶化的趋势。


    “疼的,少爷。”岑朔眉头微微蹙起。


    在军营,他是岑将军,是即使肠穿肚烂也要挺直脊梁带兵冲锋的将领。他不敢喊疼,不敢表现出丝毫软弱,生怕影响军心。


    手下的将士们只知道他们的将军勇猛无畏,却没人知道,他疼得蜷缩在军帐角落,咬着布巾冷汗淋漓。


    可他在叶寻秋面前,还是那个可以喊疼毛头小子。


    叶寻秋哄也不是骂也不是,动了动发凉的手指,却连碰都不敢碰。


    “去床上,我给你上药。”叶寻秋嗓音有些哑,他拉着岑朔进了屋,路过茶桌的时候,他颤着指尖倒了杯茶,一股脑灌了进去,这才把心中难捱的滋味压下。


    这间屋子是岑朔离开藏剑前常住的地方。虽然岑朔因军务繁忙,不是每年都能回江南,但叶寻秋还是特意嘱咐了管家,屋内的陈设要保持原样,床褥要定期晾晒,药箱里的药材要时常检查,失效了就及时更换。


    “万一哪日屋子的主人受着伤回来,没有药怎么成。”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管家曾委婉提醒:“少爷,岑将军在天策军中,自有军医照料。”


    叶寻秋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军中的药,哪有家里的好。”


    叶寻秋凭着记忆,从多宝格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药罐。罐身是上好的白玉,触手温润,里面装的却是价比黄金的药粉——万花谷秘制的圣药,一年也制不出几钱。


    岑朔已经乖乖半躺在床上,外衣褪至腰间,露出那道骇人的伤口。


    他侧着头,看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小心翼翼地揭开染血的绷带,心中突然有一个念头蹦了出来:少爷是关心我的。


    这个认知让他唇角不自觉勾起,却又因为伤口被触及的疼痛,瞬间变成呲牙咧嘴的怪相。


    叶寻秋听见动静,抬头睨了他一眼:“疼,就长点脑子。下次看清楚了再往里冲,自己的命只有一条,别总不当回事。光有一身莽劲的蠢货。”


    “那寻秋呢?”岑朔忽然问,脑子一热,话就脱口而出,“我要是战死了,你——”


    “说什么胡话!”叶寻秋猛地身子前倾,将那好像把自己的命当作筹码的人狠狠抵在床头。药罐从手中滑落,在柔软的被褥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枕边。


    从见到岑朔起就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地汇聚成惊涛骇浪,似要将他吞噬殆尽。


    “岑望北你给我听好了!”叶寻秋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就算只剩一口气,爬也要给我爬回藏剑!白吃白喝了我这么多年,还想这么容易就还了我的恩情?做梦!”


    “我只是开个玩笑…”岑朔忙解释道,“你莫要生气。”


    良久,叶寻秋才应了一声,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慌忙松开手,捡起药罐继续上药,可手指抖得厉害,药粉洒得到处都是。


    他草草涂完最后一点,几乎是逃似的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被压皱的衣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指尖,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童。


    “明日…明日我再来看你。”他丢下这句话,匆匆拉开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


    岑朔躺在原处,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过分了,知道那些话不该说。可他也知道,叶寻秋的反应恰恰证明了,他在少爷心中的分量,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重。


    岑朔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时辰。


    只要到了明日,叶寻秋便会来了。


    他总是会来的。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