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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34 臣与昭

作者:柏林大列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你就因为这事?你的礼数——”


    “去哪了?”采臣子的语言是采砚前所未见的锋利,相袍上的金线随他抖动闪烁。采砚盯着他上下打量许久,挥手叫下人退下:“小昭未过馆选,秦氏总来我这闹,正好我心有此意,拜青山观观主替他寻个职务。前天随人上山了。”


    “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照顾他,我替他想法子罢了。”


    “他不能入仕。”采臣子寒声凛冽。


    他是我的东西,决不能暴露在那么多虎视眈眈下,他们会觊觎他,他会被掳走,真该给那些人的狗眼全挖了。


    “小昭得官帖了。”采臣子眯起眼:“是我截胡的,他本来可以去翰林报道。”


    “你,你要干什么!”采砚气的心咚咚跳,捂着缓了半刻才稳下,采臣子也不说话,陪他站了半刻。


    “这次,我也能让他也入不了仕。爹省些力气吧,安心养病,这些不用您管。”


    “你倒是涨了能耐,威胁起父亲了,你这是要气死我。你好像变了,采臣子,你怎么成这样了?”


    “我一直没变。”采臣子拉开椅子坐定:“既然您这么说了,我来帮您捋捋。自始至今,除却武闱一事,我一直服从您吧,都是您拿小昭威胁我。说到底,您想要的无非就是我光耀门楣,我想要的无非是小昭安康自在,互不打搅。您要的我办到了,您却还打破咱们间的约定去管小昭,我还不能反对吗?”


    六年前,得胜归来。采臣子明显心飘飘然,采砚的庆功酒没吃完就溜出军营归家找到采昭子。采昭子当时没在西厢房,采臣子心中一紧,急急忙忙找人,见到时他正坐在池边,吓得赶忙扑过去把人抱了回来。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又想不开?”采臣子急急说了一半,又想到什么般猝然柔下声。


    “我没有哇,我在看金鱼。”采昭子指了指池中,一簇一簇的金鱼锦鳞纷纷,千姿百态。鳍尾在水中翩跹起舞。


    “吓死我了。”采臣子垂头叹了口气,圈住采昭子的手握了握:“好像没胖也没瘦。”


    “那不好吗?”采昭子眨着眼睛看他,还未褪稚的脸上浮现困惑。


    “当然不好,小昭该多吃点,你的脸好小哦。”采臣子没忍住捏捏他的脸,颊肉好少,但是好软。


    “秦姨娘呢?她有没有难为你?”


    采昭子叹了口气。


    “还是那样吧。”


    不出所料,采臣子也叹了口气,幸亏走前给人哄好了,拉钩定下约定,这可是金科玉律。不然不知小昭会不会又冲动行事。


    “小昭的功课呢?哥哥不在,这些天也没人帮你,是不是不懂的得堆积的比小昭还高?”采臣子夸张地伸手量了一下。


    “没有呀,说来真巧,哥哥出去这一月只有些细枝末节的小点。”


    “哇,小昭好聪灵嘛,比哥哥小时候厉害多了。”采臣子连声夸赞。“是不是只要哥哥走了小昭就会没有问题了?”


    “不……那我宁愿全看不懂。”采昭子低下头,小声道:“我现在突然有很多很多困惑。”


    采臣子被他可爱紧了,“不许骗我。”采臣子刮了下他的鼻头,笑吟吟给人抗起来,见人惊慌失措又故意悠了两下,傻乐半天才一拍脑门:“一见小昭要说的全然忘了。”


    “对不起啊,耽误你说正事了。”身后传来闷闷声响。


    “无妨,刚才的也是正事。”


    采臣子一路给人抗到东厢房兴高采烈关上门:“哥哥立了一个大战功,哥哥第一个告诉小昭……”


    “哥哥好厉害……这当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吧……”采昭子激动地拉着他的手乱晃:“谋谟执棋,掌控全局,像那些军师一样哇。”


    “我才不喜欢军师,我还是喜欢跟人打架。这职务倒适合小昭。”采臣子叹了口气。


    这本是我想留给你。


    更年少时,大概是还天真以为,无论什么事情真的尽心尽力做了便真能实现的时候,采臣子心中一直存及一个幻想,随着每次挥汗如雨的执枪,每次侧眼间采昭子相伴左右的身影,让他一度以为这个幻想或许能成为现实。


    自己好兴干戈,采昭子文静又体弱。如果有一天,采昭子坐镇帐中,羽扇纶巾,衣炔飘飘。以他的才智自然谋略无双。你挥麾所指,我寒芒即至。


    除了这个,采臣子还有心思。采昭子的言令他是乐意听的,将听于谋,情理合宜。人前器宇轩昂的少年将军,采将军的嫡长子,竟要对帐中人恭谨听命。真正的定夺大仪掌权于帐后,而帐后之人是前将军的庶子,现将军的弟弟,众人见此也会少了非议,对采昭子恭敬些。届时采昭子的地位会抬得比他高——比他的嫡长子哥哥。众人便不会再在意他的身世了,采昭子总是有所介怀的种种不配得也会消减。他希望采昭子愿意以平等的身份跟他在一起,可采昭子好像总有心结,很多很多的事情,很多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总是在多想,总在征求,总在询问,还总在求证。他觉得那些都没什么,不知道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是怎么联想到那么多的干系,那么会有那么灵动的一颗心,载满细腻敏感。


    采臣子不在乎那些冷眼咋舌,自决心习武伊始身边的明嘲暗讽就时有,他懒得管别人如何评判影射。如果采昭子能踩着他跨越阶层,无非自己再多受些白眼,那又如何,这些虚名他最不在乎。


    不过现在,好像没有机会了。


    采臣子刹那间极具恐慌,这场圆满的闹剧落下,自小开始长心向往的东西破碎消亡。期待许久的目的达到,欣喜若狂之后只剩余韵渐散的寂寥,栖栖遑遑的惘然挤占上来。


    这次之后,心中便再无理由给这些东西留下位置了,前路便得清晰又迷茫,采砚的排布可想而知,但前方究竟会有什么,终点一定美妙吗,有没有能支撑他执着的,能走多远,会不会中道而止,他全然不知。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不到,也没有力气去多想。


    悲从乐中来,十八多岁的大小伙子眼眶发热,低下头埋进他弟弟怀里,拽着人的衣服当成大型帕子。


    “哥哥,你是不是难过哇?”他十四岁的弟弟不知所措,哥哥从未这样过,连挨了打都是笑嘻嘻的,今天回来本该开心,是突然想到什么了么。


    “没,没有。我擦擦汗。”身下的尾音蔫蔫的低落。


    采臣子好面,采昭子遂顺着他说:“哦哦,我该换一件新衣服等你的。”


    或许未来没有那么模糊。采臣子发狠搂住采昭子的腰,他弟弟的腰肢细弱单薄,他使劲搓碾笼络好像要让骨头们发出阵阵碰撞的声响,这才真切。“小昭必须一直陪我,必须。”


    “好哇。”采昭子感觉腰要被掐断了,手臂压落的是胯骨支撑不住的重量。他不明所以,只知怀中人正伤怀,采臣子突然说出这种命令般的话,他不知该作何反应,不过能让他开心些的话应该是应允。


    骨间还在被不停施压,采昭子努力僵着不动,还是没忍住,下意识蹭了蹭腿。采臣子缓过神,采昭子腹部那片已经被他搞的湿湿洇洇,风吹过冷飕飕的,实在丢脸。他不敢起身,好像只要看不见就能逃避。


    他将人撂倒在榻,像个鸵鸟埋沙,找茬道:“小昭不许动嘛。”


    采昭子被他吓到了,愣了半刻,旋即放松下来:“我不动。”


    他的心刚刚停滞了半拍,采臣子想。采昭子的肚子凹下去,很柔软,感觉能当枕头,在薄薄的肚皮上还能听见远处律动的心跳。


    为什么我的心也怦怦在跳,他能察觉得到吗?


    等给小昭的身子养好些,就可以枕着睡觉了,现在还太瘦,舍不得。


    “采臣子——”门被哐当打开,少女银铃俏语入耳,茯湘子探身扯着嗓子:“你们在干嘛?”


    采臣子支吾欲想措辞,茯湘子不管那些,也蹦蹦跳跳扑到床上,钻到两人之间翻腾,三人顿时滚作一团。采臣子把他丢下去:“多大丫头了,以后还嫁不嫁人。”


    茯湘子冲他吐了吐舌头:“就许你们俩这样啊?反正我娘不在,你们不说不就得了。”


    “对了,爹唤你呢。”


    采臣子收起笑脸:“烦死了。”


    采昭子给他递了张洁帕,嘴角弯到好看的弧度:“去吧,哥哥这么厉害,陛下都赞赏有加了,父亲不会说什么的。”


    “你这颜色,是与谁置气?”采砚蹙眉。


    “没有。”


    “愈发不懂礼数了,连父亲都不敬重,我还敢让你担什么重任?”


    “……儿子鲁莽了,从未敢有不敬之想。”采臣子扯了扯嘴角。


    “愿是你心中所想。不过无非你怎么盘算,此乃父命,非为商议:自明日起不许随意出院,潜心修学。你的这些师父,是我耗费甚巨,财力功力皆允诺才来的,你不可辜负。”


    “是。”


    “我看你还是心有不平?”采砚厉声呵道:“我本以为,前几日的羞辱便能叫你收心,是我高看你了。今后不许在府中再提前事,若传入我耳,便禁足好生自省。”


    “儿子遵命……爹,我没说不听您的,过去的事也不会再多说。我就是……一时间云泥之别,茫然无措。”


    “你若仅是这般想,还不算无药可救。”采砚缓了几分:“身为嫡子,当以光大门楣为重,不负先祖之托。你自小最重宗亲情谊,待你光耀夺目,身边之人也受益良多。泽被亲家,荫及旁侧之理你不该不懂。”


    “那也就是说,仅我一人精进便可恩泽四周,爹自幼谆谆教诲的仕途经济本旨莫过此言吧。”


    对,真当耍枪弄棒疯魔了,又不是只有一条路走到黑。父亲帮忙选的明明条更开阔的大道,这在将来,待他功成名就之后,也能让采昭子迈过心坎,无非是从卖弄棍棒转为舞文泼墨罢了。过往种种细想下来,采砚一开始就没有给他留机会,这本来就是场注定不了了之的儿戏,无论成败与否。是他自己认真了。


    “吾儿终于得悟。”采砚经久威肃的面容如今多了几分悦色,颔首抚须长舒一口气:“小子可知你这名字,是我斟酌许久的。大丈夫在世,莫大的境界不过忠臣烈士,莫大的追求无非是位极人臣。吾心之所向,亘古至今仕心所向,皆凝在这‘臣’之一子。”


    “那小昭呢?”


    “小昭?采昭子吗?”采砚因他猛然挑开话头有些发愣。


    “对啊,小昭的名字呢?”


    “他……”采砚思索片刻:“他身为庶子,我也不多强求。他欲位何位何流,只要他愿意,我不多干预。‘昭’这字,此字高雅,为其讨个好彩头。离骚中道‘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你应当也该知晓。这’昭质’为澄澈皎明,清辉玉洁之本。也算是对他的祝愿了。其二是他自小体弱,阴凝之质。命理先生卦道,该当添个日字旁,减些早年殇折之险。其实,他身为庶子,又是蛮族贱妾所生,是配不上这个字的。”


    “小昭的名字很好听。”


    澄澈皎明,清辉玉洁。采臣子在心中翻覆咀嚼。当然与他相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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