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观中的饭食与平日府中滋味有些不同,采臣子食如嚼蜡,没心思品出其中滋味。采昭子在一旁忐忑观望,也不敢打搅他。他飞速将就完,便出屋向清心居方向寻去。
明霰应是没来得及吃饭,就一直在居中候着他。采臣子心中总对此人隐隐成见,也懒得多做客套,便将心中所想,关于阴阳童子、瑶池苦海、仙妖分家等丘沏所言的事大体问询,想求是否属实,明霰似是早有准备,逐一从容酬对。他解析完,面容沉静不改,又道:“世子知之甚多,贫道冒昧,世子都是从哪里知来的?”
“……我弟弟常给我讲道,还有些市井话本,也涉及些。”
明霰“哦~”了一声,尾音上挑,采臣子听着他有些怀疑的样子,不过明霰也未再问什么,倒又补充了些许:“这阴阳二童子虽为仙妖二家之容器,独身与二界斗法,自然连其微毫都无可比拟。不过若二童子齐心合力,则其中阳生阴长,阴生阳化,二者相生相容,周行不殆,自内可蕴千道万法,沛然勃力。可抵万千邪孽,护佑人间安宁。”
“这是什么道理?”
“阴阳二童子容纳世间所有术法,只是迫由人之血肉躯壳,不及仙妖之体,无法交融贯通,纵然身为世间难遇奇才,也不过只可堪堪承其少量微法之重。倘若二人若联合,则自身生蕴阴阳之道,与世间三家之下万物生长之循,万法孕育之理,机杼同源。”明霰轻捻着鬓边细髯,眯起狭长吊眼,笑着回复。
“你怎么知晓这么多道论的?这话属实?”采臣子不禁怀疑,这些细致缘由丘沏都未曾与他详说,眼前这个看着与他年龄相仿的毛头小道竟统统知悉,还讲地像模像样。“可我今日听你讲经,不过皆是些返璞归真、无为而治的空道理,也未见你提及什么阴阳童子之说。”
“他们大都是来求神祈福的香客,更喜听祝福祷佑的话语。这些听与不听,知与不知都无关要紧,何况寻常事讯众所通识,这般细则,常人也不必知悉。”
见后者不再有疑,明霰笑道:“世子兴致在此,特为此事进山寻观,我定是倾囊相助,想将所知所悉都予相告,所以也自然冗杂了些。”
采臣子又问了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回答与丘沏所说一一契合,心中也有了数。他欠身起身,拱手示意自己已无困扰,将行告辞。
明霰猛然叫住他,突兀说了段话:“世子初次登临,巧是我接任不久,委实为我与世子间的缘分。更者,我见世子俊秀清朗公子如玉,十分有眼缘,想着为世子提一警息。”他意味深长瞥了采臣子一眼:“世子如若有探求之心,万万不可去那瑶池苦海。贫道迩来降坛扶乩时,二地皆显映下下凶卦,这阵子只怕是气运不佳,定是劫难频生,会冲撞时命。”
采臣子猝然想到揭榜那日来路不明的丑陋老道,以及丘沏说的那句话:如今妖界频频骚动,这阴童子却现身中原,我也不知其意。
难不成,结界处已生动荡。
“道长为这二地算出凶卦,可这二地又是与仙妖边陲之壤,难道二家要违负契约,损坏结界?届时人间生灵该如何?”
明霰的一字眉拧作一团,他默然半刻,脸上起了忖度之色,掐起中指指侧,回复道:“二地毗邻仙妖二家,边境易生灾乱异动,风水缺缺倒也为常态。我夜观天象,天际星月兴合、杳无障云,其布列在演推背之法而算,还算祥和。”
采臣子犹疑着出了清心居,山顶的夜风比素日清凉,吹散些在心中萦绕几日的芥蒂。总而言之,丘沏暂且可信,她初次见面就自亮身家的洒脱地性子倒让他更敢深交。而瑶池苦海到底有什么,丘沏不愿他去,明霰讳莫如深,那他就不去,何必折断前程自讨苦吃去那什么无极苦海戍守着去,说到底,自己不过是阴差阳错偶得的这阴童子差务,又非梦寐以求讨来的,又何必殚精竭虑管这些事情。
他疏通了心气,多了几分闲心,转悠着溜达回客堂。堂中烛火暗淡,饭食也已被道童收拾下去。采昭子倚坐在前厅罗汉榻上,罗汉榻上已铺备好褥被。厅中墙面镂空,雕凿成几行凹槽,槽中满是道学之类的书籍,采昭子选了几本放在腿上,正拿着一本静静看。
采臣子突然被此番景致缓释了身心疲乏,心中腾得升起一股柔意,即便面对采昭子,也接纳了几分,他甚至觉得,这景中人,只有是采昭子,才会有其中韵味。他在门槛前顿住,竟一时不忍打破此刻闲适。
采昭子已然觉察,抬起头见是来人,将书放下起身迎了过来。见采臣子愣在屋外,小心翼翼道:“晚上山气比城中更甚寒凉,哥哥早些回屋吧。”
他本想自然去牵人衣袖,抬起的手一顿,怕人厌弃,又匆忙收回,虚浮在空中,只好随采臣子一同站在门边。
采臣子恍回神,如曾经般自然扣起弟弟悬空的手,挺身迈进屋中。屋中已点上安神香,他进来便有了困意,采昭子知其意,端来备好的温水让人洗漱。
采臣子不由有些意外:“这荒郊野岭,上哪找些及时的温水?”
“我方才沐浴时,多要了两桶热水,哥哥归的有些晚,现在水度已有些降了。”
采昭子退出浴湢。
采臣子无由想到,采昭子在这等小事上算是细心周到的,讽刺的是他在先前没有感觉,倒是厌恶了人后,发现了些优处。
采臣子擦净身子,将巾帕随意挂在肩膀,浴巾堪堪围在腰上,(~~~~~)
正厅的灯烛已灭了,他走进内室,只见到一床衾褥整齐摆放其间。这床本身为双榻,供两人躺卧,现在那床衾褥被放置周正,显得床榻格外宽大。
采臣子秉盏走进正厅,见罪魁祸首正缩躺在罗汉榻上,他没有刻意收敛声响,走进片时,见人还是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采昭子平日觉浅,有些动静便醒了,今日应是太累,他走近了还没有反应。
采臣子诧异地将人摇醒,后者睁开眼睛,见忧惧的人此刻仅离自己两寸有余,他甚至能清晰看到对方随呼吸的微微颤动的眼睫。
采昭子霎时睡意全无,呆在原处无语凝噎。
采臣子不顾及其他,直直问道:“你怎么搬到这里睡?”
“我见那床是张双榻,不见其中界限。”
“这罗汉床冷硬,久躺在这怕生腰寒。”
“不过将就一日,我受得住的。”
“啧。”采臣子升起无名之火,之前自己说些什么采昭子都言出必行,闹僵后即刻有二心了。不过采昭子本意为他,采臣子不甚恼怒,只将语气沉下:“不要驳我,抱着你的被褥回双榻。”
采昭子惴惴跟着采臣子回屋,草草铺理整顿好,采臣子示意他躺下,他惶然挨着床沿侧身卧下,尽力将身体与榻褥触及最少,留给右边一片空处。
采臣子自顾自躺下,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一时又睡不着了。
当时那女人死死抓住他的领口,凝视的目光含凶。他骤然想起,丘沏让他演练的上乘蛊术,此刻正算良机,便也紧紧回视,由眼到心,在心中细细描摹她的容貌。刹那间,一股暖流游过,渗入心田,被两个元神包裹。之后便隐隐感触到了异样的神思情感,满是愤懑,怨怒,还掺些走投无路的绝望。种种情感一气涌入,汇进自身的心绪中,自己的一思一动,都可牵动其中,引起阵阵波澜涟漪。
他恍然明晰,这蛊惑之术已然成功,时机大好,脑中一瞬显出一系列的决议——决不能让这个女人再活下去。她孑然一身,没什么所顾忌的,万一真的孤注一掷,赖上自己,搅起风波不好了平。哪怕她只告诉爹娘,也够他喝一壶了。
看着妓女倒入血泊的身影,采臣子安下心来。心神中传来奇特的怪感,一种无由来的触动不断盘踞,不是陌生的不适,而是像开闸般,将堆积心口经久的,常日里被忽视的东西一齐泄出,引起狂涛。
一切都由自己导控,采臣子按下心中的澎湃,除却第一次杀人的一丝慌乱,细细回味起这一路的详程,细枝末节皆游刃有余处理得当,众人未起疑心,自己也未露出破绽。不由暗暗自矜起来,更知妖法玄妙,连带着对丘沏也敬重了几分。
这蛊术可摄人心神,操控意志,自己步步引导,便可让人无意辩驳反对。毫无二心,只顺从他的决令,乖顺跟随。这正是采臣子梦寐以求,心底隐隐的压抑豁然开朗,像什么东西解开了禁锢。
无论蛊术,亦或权术,归根结底无非是‘支配’二字。术高者、权重者,睥睨天下,纵横捭阖,微微张口便是金科玉律,位卑者瞻前顾后畏手畏尾,惶恐匍匐权令之下。世有纲常,家有家法,自古以来父夫掌权其中,父者,家之隆也,为子纲。家之兴亡、眷嗣前程不过为其一言之语。其他者,不问其理是否正洽,只能委曲求全,毫无计议余地。以谨遵其意志,延续祖宗所立人伦纲常之法,否则就是悖逆的诟病,为人贻笑不齿。
采臣子自小生于权贵,家中嫡子,礼教则更严苛于常人。采砚习武出身,便执念于后嗣可以位列文臣,对他管教严苛繁琐,规法设立繁复无尽,企求教养出经纬之材,光耀门楣。
父亲大多时候宽容,但只要涉及决议,便变得不容置喙。采臣子不喜京都,太过干热,风景更是远甚。还要告别小友,远离自小居息的老宅,复始一切,全府上下也更喜欢江南的烟雨荷塘。采砚烦于淅沥梅雨,怪罪闷热气候,全家就随他北迁。采臣子自小喜欢武道,采砚奚落他身板单薄,扛不起重器,不过逞一时口快,实则浅尝辄止,坚持不了时日。若真学有所成,他便不再阻拦。采臣子便暗暗不懈自学几载,成效也算颇具可观。武考秋闱前夜,他兴致盎然地将潜心练就的武艺向父亲一一展示,本以为能寻求勉励亦或教导,采砚却面色一沉,将他关了禁闭,延误了入闱。他满腹委屈不解,采砚只留下父母之言不可忤逆的教礼之言压得他无话辩说。采臣子那时才明白,自己所说什么,所做什么,予采砚来说毫无迂回余地。采砚只准许他所希望的事发生,只会在意他所思虑的顾忌。而无论自己如何之恳切,都没有资格提出异言,只能按照采砚的规制,循规蹈矩。采昭子被秦氏逼迫至极,一度生了寻死的念头,采臣子不敢与人提及,又怕弟弟再寻短见,只好含蓄地问询采砚想法,明明只需休了秦氏或依医病之词将她送回岭南,好让二人不再相见便可解难。采砚顾忌颜面,怕人腹诽家门和睦,也终没了下文。
采砚身为一家之主,将家眷钳制禁锢,掌控其只能遵己言令。采臣子十九岁时,被同窗拉引逗哄着偶然涉足烟柳之地,众女莺啭燕歌,簇拥在身边,急切地钻入怀抱,争相奉谀,媚眼中是五体帖服。第一次被姬妾服侍时,女子低垂眉眼俯伏身体,让他随意差遣。采臣子初次尝到了控制的滋味,懵懂的心从此不停悸动,那种可以将别人的一切捏在手中随意调令的愉悦,胜过了routi上的交欢。
青楼的女妓被调教过,皆是些言听计从的性子,采臣子遂乐得来往,享受片刻间支配的欢愉。然而昨日所见他重新审视一番,那娼妓素日最是驯顺温婉,敢情都是装出来的。
他虽知没有谁是真情实意的甘愿顺从谁的,不过都是揽客的戏码。温柔乡也不过黄粱一梦,终为虚幻。不过待真正剖析于面,戳破幻想直临最遭坏最真切的现实时,还是添了些许怅然。
采臣子登时煞了兴致,直面自己一直企盼向往的快感是那帮妓女扮好性子陪他玩的表演,不禁咋笑。
他这才仔细端详起采昭子,这个一直依顺自己,俯首帖耳无所怨言的弟弟。若不是因这一闹剧,他估计是察觉不到的,他太过顺从,安静地真叫人忽视了。现在想想,采昭子是真心实意的,衷心乖巧地跟在自己后面,陪伴了十七年。回身看来,只有他一直在顺从,从未有过顶撞违逆。想到这,他心中对弟弟的嫌恶少了些,更甚生出几丝向往。他转过身,一旁的采昭子仍保持那个僵硬的姿势,他起身将人翻过来,让人往中心靠些:“咱们说到底也是兄弟,这点无论怎样是不争无改的事实。你大不必如此谨慎,我是你哥。曾经你对我可不是这般拘谨。”
采昭子闻言又惊又喜,被这一意外之言整的有些怔愣,还是略有局促,斟酌着讲:“我怕哥哥误会,也怕……更厌烦我。所以才……”
“小昭之前可不是这样对我。”采臣子他的托起头,略带审视斜睨着身旁人。月色如水,打在采昭子脸颊上,他灵透的眸子被染上一层月光,闪着璀璨。光色一直延伸,直至到对方唇齿间的凹痕,陷了下去,隐入暗影中。
“你还记得前几天与我的约定吗?你可没有好好遵守。”
采昭子的杏目升起焦急之色,他惶恐问:“是那个,我要对哥哥如先前吗?我,我是在奉行啊……”
采臣子叹息:“你之前可从不会离我这么远,也不会主动与我分床,你当时是很依赖我的。”
后者蹙起好看的细眉,慌乱道歉解释什么,采臣子没着耳细听,但见眼前人仓惶的表情,内心无比耽受,连带邪火坏心被勾起不少,他故作不满眯起眼,目光直直盯着弟弟微敞的领口,似不经意向更下方瞟去。
身下的人像个纯良无辜的小白兔,丝毫不觉眼前这个满嘴花言巧语的大坏狐狸已经对他露出了獠牙。还不断说着些歉话,眉目间极力忍着委屈不解,来先哄这个性情顽劣的骗子。
采臣子也见过有人摆出这副面容,不过都是惺惺作态,他们单纯的眉眼下流淌着引诱,迷摄的**。可采昭子不同,他的眼底只剩下最纯粹的清纯,殊不知,这才是最勾人的。
可二人间还有一道跨不过去的坎。他尽力按下心中的躁动,躺倒回床,哑声跟人说:“我知道你是无意,哥哥不怪你,只是怕小昭冷落了我,快些睡吧,明早还要下山。”
身旁的人默然,寂静许久,突然传来细弱蚊蝇的呢喃:“青山观果真灵验。下午焚香,祈的愿望是想同哥哥共处如前,没想晚上便应效。往后要多常来些,诚心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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