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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4 明霰

作者:柏林大列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采府重门紧闭,园外日光和煦,轻柔洒在脸上。采家地段冬暖夏凉,如今快到酷暑,府中避阳,阴翳下也能有丝丝清凉,也安静地死板,总归不像外面。再向前走一段就到了街上,远远散出烟火热气。采昭子微微眯起眼睛,耽享这片刻惬意。


    他们徐徐踱步,刚走到巷口,撞上一个掩面女子。


    女子先一步站定,看见身后扶住人的采臣子,猛地推搡起来,直直揪出他的袖口,大哭大骂道:“你这负心汉,不是约定前日将我赎出来,娶我成妻吗?为何这几日都不肯来找我,今儿我偷跑出来只为了你,你定要给我寻个住处。”


    采臣子脸上一片阴黯,暗喝:“起开。”


    女子漠然不顾,在他身上扭扯,直到采昭子将二人分开才罢休。


    采臣子满脸嫌恶,整理着衣袖,已是多见不怪,淡然对采昭子道:“咱们继续走。”


    女子一身风尘模样,缕缕青丝凌乱飘逸,发髻随意簪插,样貌娇美却悲戚。她喘着重气,不顾条理就仰身躺倒在地,堵住二人去路,蛮横哭喊:“你这无情无义之人,我定要去采府上讨个公道!”


    采臣子眼眸霎时寒凉下去,他低低启唇,声音如采昭子剖白那晚一般冷冽,这是采昭子第二次听见了。“你觉得我娘会同意我娶个娼妓吗?你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


    “我自是知道!”女子满面碎发,黑色的瞳孔形同砚台上划出的墨滴,直直在二人身上往返扫视,口气中只剩疯痴:“我不仅要让他们知道,你在外都是做的什么勾当,我还要闹到街上,定要将你的声名扫地,前途不保!”


    采臣子手已青筋泛起,他遏着恼怒,拉着领口将人从地上拽起,死死盯着她的眼瞳,瞳仁仿若将人吞没:“这种酒后胡话无非是过耳罢了,我予她们都讲过,谁如你般当真?不过是赌钱输光了积蓄,偷跑出来,最后还要怪罪到我头上。”


    采昭子知道哥哥素日频频流连驻足于烟花风月之地,寻芳遇艳断非少数,风流之语也是信手拈来,都不过是情到浓处,姑且听听便罢了。自己或许是学书学得呆死了,采昭子在心中嗤笑,总是觉得这番缘定今生的切语该庄肃着说,不可算玩笑话。茯湘子爱偷藏些**,还常常逼迫般给他们念讲,那些才子佳人配的话本纵是不看他也知晓一二了。那些话本中,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作别红尘浪迹天涯之属。在这之前,都有类似剖心立誓之言,才可有之后的天作佳偶,忠挚不渝。


    不过,若是有那么一天,采臣子对自己侃笑着说出此般话,那也算他的剖心立誓。


    采昭子心中暗讽,拿起杜撰的故事标榜,说来说去,到底不过是心有怨怼。这等词句若成了随口之言,采臣子甚至可以随意许诺给青楼女子,为何不能说予自己听,哪怕只是戏言虚语呢。


    采昭子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下贱,好歹也是名贵之后,却拿自己惴惴地跟一个妓女衡量。不过他又想,自己这条命是属于采臣子的,那么为他而起的比较也会是正确的,有其要义。虽然在这场他单方面搭建起来的较量来看,自己惨败于一个妓女,输的体无完肤。


    女子丝毫不畏,蹙眉怒目回瞪,攒足气魄正欲开口作驳,气势却陡然间缓了下来,张开的口也突然语塞。她脸上兀然显现懊悔神色,语气猛然缓柔起来,满目愧容:“是我无理取闹了,也该考量你的难处。”说罢,竟松了手,缓缓离去了。


    人方才还怒目圆睁,这厢又倏尔平息,神色变换大起大伏,怕不是气急攻心,人呆傻了。采昭子有些为其担忧,可也不好兀自上前关怀,只好偷偷瞧了眼身旁的哥哥。


    采臣子淡然自若,又细细收整一番,仿佛已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示意道:“咱们先在后面跟着她走段路,她一个人走,若是乱说些闲话就不好了。”


    采昭子点了点头,二人遂随其身后,远距观望。


    女子走的十分缓慢,一路上沉寂无语,不与别人言语,也不应他人的致意,只自顾自走自己的,像换了个人般。二人跟着她不停迂行回转,良久才终见人停下,前方正是寻芳阁。


    寻芳阁上下嘈杂喧闹,应是为了找她。楼门前一个丰腴妇人立在门头,眉眼焦灼,频频寻望,是个老鸨模样。她穿着艳红缕金长裙,带一珀色披褂,有些喜庆。脸上粉饰过甚,脸色煞白,嘴唇殷红如血。头上身上皆琳琅毫奢,繁绮至极却毫无层次,像是只为将身家尽数展示于人,也不论是否协调。


    老鸨见到人回来,边吐诟骂急急举步,想要将她钳制。


    谁料那妓女陡然间猛地大喊:“我如今输光了身家,心怀歹念逃了出来,愧怍于妈妈的悉心教导。没了盼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罢竟直直撞上门柱,劲度之猛烈,像是丝毫没想过得生。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顿时脑浆迸裂,浑身是血。人便缓缓倒下去了。


    “真他妈的晦气,欠下钱还不死远点。死在老娘招牌前,存心不是碍人营生?这没人要的**,心肠也是蛇蝎做成的,死有余辜,呸!”老鸨谩骂不绝,叫来人给死人卷进草席里堪堪收拾了,又负着气回了楼中。


    采昭子被惊吓一阵,不由地看向采臣子,后者脸上无惊恐神色,似已了然于心,眸中竟闪现一瞬得偿的自洽,他随意般开口,淡淡道:“这种人,唉,不过是说的话重了些,谁曾想她心思这般狭隘,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转向头对采昭子道:“这孽缘也总归是情分,咱们默默哀悼后便继续行路吧,否则我恐赶不到时辰。”


    采昭子怔怔愣在原地,心有余悸:“这是一条人命啊,哥哥,这些事发生在她们身上是司空见惯的吗?”


    他其实想说,若采臣子对陌路人的生死是如此漠然置之,那自己曾经那次寻死时,他说的那些发自肺腑的感言切语算什么呢?若这也是他假扮出的伪饰,又何必费尽心力求自己留下来?对他而言,自己也无所可用之处。


    也许这只是一桩采臣子为了自我矜夸的傲人事迹——救下了求死的弟弟,仅用只言片语便将其劝服,从而留在世上,另一种方面来说,他也是遏制家破人散、宗亲隔阂的功臣。


    可无论采臣子的由头因何而起,他的实被拴住了,臣服在他当时所说的全部言语中。采昭子是为了采臣子活下来的,是采臣子让他好好活着,这一点他心中清清楚楚,也是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牵绊,无论这是否为那时青雉少年一时兴起的言语,还是为了劝他说的浮话,也都真真切切撑着他走过那段煎熬日子,一直到现在。


    采臣子似乎听出了他略带戚戚的弦外之音,亦或只是想继续维持一下外在风采,他退回身,主动拉起采昭子的手:“我待她不薄,她还执意讹我。然出了这事,我心里也有些懊愧,有些叹惋,这事出在我,我会让鸨母好生安置她的。至于他人,自然心绪也会变换,更生悲戚之情。若为与我亲近之人,则肝肠寸断五内俱焚,恨不得随他一同去了。相伴经年,小昭还不知我此心吗?”


    “我知晓了!”采昭子忙惊呼打断:“哥哥不必多费口舌,是我一时糊涂了,忽视了哥哥的常性,反倒揣摩起哥哥。莫要再说谶语,也绝不可说些随谁而去的胡话。”


    “又叫小昭担心,我下次不忍再说了。”采臣子心中愉悦,围上采昭子的肩膀,轻拉起他的手,攥在掌心揉搓,双目浅浅,盯着怀中的人,满眼皆是那人倒影了。


    采臣子:“小昭也莫要再说些吓坏哥哥的话,哥哥听完只会徒增难过恐慌,哥哥也离不开你。” 他眉眼弯弯,眼波中笑意盈盈言语,眸子却万分深沉,语调也严肃正经。采昭子又一时动摇了,他不知此时是采臣子的内心剖白,还是什么。只能说,他的神情足够真挚,足够让采昭子再一次相信。


    采臣子见人怔愣原地,笑着抹揉了把怀中人柔顺的青丝,引导着人徐徐前行:“我的好弟弟,可赏面为哥哥带路么?”


    上山途中,尽管是二人独行,采臣子或是心情畅快,也未有做出嫌恶姿态。


    自那晚之后,平日为数不多私下里,二人也谨守隔界,采臣子不愿亲近他,采昭子也识相离远些。今日,采臣子主动凑过来挨着采昭子,采昭子起初惶恐去躲,也被采臣子不动声色引了回来。


    细细分辨,便能闻见身旁清淡的竹香。采昭子心中忐忑又期待,难道哥哥稍稍接受了自己,哪怕不肯回应自己的心思,。重圆回曾经兄弟之礼也是可能吗。


    不过采臣子一路无言,他也不好询问,二人行行歇歇走了三个时辰,终是在天色微亮时到了青山山巅,山巅没入云霄,一旁的断崖处香火缭绕,崖边平地处建立一方小观,朱门恢弘,其上置挂一金丝长匾,匾额上用黑金精雕描摹三个大字——青山观。观虽小巧,却红墙碧瓦,丹楹刻桷,雕梁画栋。内置琳宫琼馆,上仙神祇供奉一应齐备。实乃观庙虽小,五脏俱全。迈步入院,正面直及三清殿,殿前老君炉中香火鼎盛,烟雾飘渺。烟下摩肩接踵坐满皆是前来求神求道的信道。三清殿下是身穿一袭暗色紫袍的道长,头带莲花冠,手执三清铃,盘居而坐正传经诵道,口吐玄妙,都是些神鬼之说。


    二人找了个余位坐下,直至天色已晚,仪式已毕,人也所剩无几,采臣子才缓缓站起身,语气满是难耐:“云里雾里地讲了半日,这就是传道吗,怕不是装神弄鬼的诡骗?”


    采昭子慌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提醒道:“哥哥若是不满,出了这里再抱怨也好。”


    采臣子闷哼一声:“咱们耽误这么长时日前来,又僵坐了一天,现在又要下山。这破观,不能暂且住一晚么。”


    “这青山观缩居危崖,身侧皆是荆棘丛林,委实无法再扩了。观内紧凑,实在照顾不来众香客,贫道深有愧疚。不过知客告予我了,采家诚心向道,频频输财捐赀滋养香火,本观感激不尽,自然会留有一方憩地。”身后朗音骤起,正是白日正坐殿中的玄袍讲师,他已换下华贵专服,身着大袍宽裾,素色玄袍之下暗金流动,内蕴光华,款款而来。那道士在二人面前站定,摆出请的手势:“二位随我来,□□已备好房间。”


    后室金环玉台,正前摆放紫檀木桌,桌后配备一张金丝楠木罗汉榻,两紫檀靠椅,桌上香炉中插着沉香,烟气袅袅,沁地满屋都是沉木独有的温雅馥郁。再向里走是卧房,里面放置一张拔步大床,黄花梨为骨,其上雕满缠枝牡丹纹,顶盖撒下丝绸帐,上覆流苏。栏板上也都是些花鸟图,极尽豪奢。这不过仅是待客之地,就已如此奢华,更不必想道长等观内弟子居处景况为何。


    道士将二人引进屋内,笑吟吟道:“我知此地不及采府,烦请二位在此委屈一晚。”他正了神色:“贫道新任青山观观主,在下无极道人,法名明霰。上任观主心有贪念,犯了些过错,便传职予我,下山历练道心去了。奈何贫道初入此观,诸事生疏,未能接待好二位,真是有失远迎。我已听知客讲了些之前的人事,想必这位便是施主采昭子,这位是?”他将目光转向采臣子。


    不同于上任观主臃肿肥态身量矮小局促,此人体态清瘦,十分高挑,几尽与采臣子齐高,是个青年模样,还未蓄须。他头发短促仅能到肩,脸旁轮廓清晰,碎发笼络脑后,扎成一个髻子。头带黑色抹额,也延至脑后,盘进髻子。面容疏朗,眉目清秀,眉眼狭长,眼尾微吊,讲起话来总喜微微阖眼。只是,眼底尽是遮盖不住的疲惫。


    “采臣子,小昭的兄长。”采臣子有些愠色:“我不信道,就是陪着来看看。”


    “来者是客,本观皆欣然相待。”明霰未理会对方的刁难,依旧怡然回应:“纵便远居山中,也久仰世子大名,既是世子意愿前来,那便是本观的缘分,世子若有惑之不解,听便差遣,贫道亲为解惑。”


    采臣子微哂,算是认下了他识相的恭维,颐指气使道:“倒是有些困惑,烦请道长赐教。”


    “悉听尊便。”


    观外更钟钟声缥缈,晕散开来。


    明霰算着声响,见已是酉时,道:“晚膳已备,二位已是劳苦,不若先用完膳。出了此室前门,向东走半里有余,便可见一牌匾,上若写‘清心居’,就是贫道的居所,贫道在此恭候莅临。”


    见二人默许,明霰遂换来道童进膳,随即识趣退去。只留下屋中二人窘意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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