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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2 对月明誓

作者:柏林大列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经过一路晚风,盅中汤汁已不再炙热。微冷的梨汤比起滚烫时的囫囵更能显露出独特的醇厚香甜。与寻常铺子中的不同,采昭子做的没有刻意的甜腻,淡气中只剩梨子熬煮出的本质,兴许是加了什么药材,隐隐透着草药中的清爽,咽下后,喉咙被舒展延伸,清润爽利,还有丝丝回甘。


    “真是好喝。”采臣子赞叹着,悠哉松散地倚坐,全身尽是惬意,旋即有些得寸进尺道:“我下次还想喝,小昭你不能经常给我做?”


    “当然可以,哥哥想喝就告诉我。”采昭子好不容易解决了那块桂花酥,慌忙答道。


    采臣子正欲将剩余的梨汤各分杯中,却见到眼前人满盈的杯子。


    “你怎么不喝?”


    “我已经有些饱了。”


    采臣子还是执拗地复给人倒上了些,杯子近乎不堪重负,水将溢流出来。


    外面的月色如水,月亮高挂幕景,恰好又悬在小窗外面,从茶桌处可以完全看见。此时月亮不是玉盘,只能算一个椭圆样貌,周身界限虚实交映,与夜色隐为一体,人看不真切,只能瞧见它散出的清辉。


    采臣子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摇头晃脑,慨叹道:“小昭知道么,一般到这个时候,总要有不少人怅惘郁悒的,夫子交的那些诗词里皆是些借月伤怀思旧的。当然,还有些人借其为证,总爱搞些对月明誓之类。”


    采昭子眉眼眷眷,闻此眸光顿生神采,起了兴致:“他们都作什么誓?”


    “嗯……大多兄弟结义、夫妻缔结吧,还有些君王臣子,对酒当歌,无非都表些坚贞不渝的忠诚吧。”说罢,采臣子倾杯而饮,笑吟吟道:“小昭还不会喝酒吧,此番良景更配美酒,等你大些哥哥教你如何?”


    采昭子见他动作,焦急着也将茶杯持起:“那哥哥方才是在与我结誓么?”


    “噗。”采臣子被他肃然的模样逗乐了,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后者遂变得散乱飘逸,像是他的风格。


    “咱们已是骨肉兄弟,何须再有这番礼仪。不过这些场面都要喝酒的,小昭若以茶代酒,我也领受。”


    他看着眼前人将杯中水一气饮尽。采臣子眯了眯眼,不知为何,他格外耽受他人的听从,纵使采昭子一开始拒绝了,可现在不还是为了他喝尽了么。


    采昭子的脸忽的煞白,每动一下都多添痛苦,只敢僵在原地。本来胃中作祟,温凉的梨水又刺激不已,梨性寒凉,在腹中暖热了些也不安歇,激冲着苦水,胃腹登时又一片酸楚。


    采臣子注意到了不对劲,他些许后怕,慌张站起身,俯近看人的神色。他本想问问人哪里不适?需不需他叫人?要不要躺到床上?凑近看去,却猝然失了声。


    一束月光正巧穿过二人交叠间寥寥的空隙,映在采昭子脸上。让本就白皙的脸更加清冷,身下人细眉紧锁,额边冷汗细密,淌进鬓边,致使鬓角细丝肆意攀粘颔颚,引申至领口处的项颈。浅薄的下唇此刻格外扎眼,本就惨淡,如今更无血色,它无意微启,以输送频频破碎的喘息。


    他看的入了神,恍神片刻才慌张道:“小昭可是病了?我去找人来……”


    “不必……”采昭子慌乱抓紧哥哥的衣袖,下意识寻求最温暖坚固的身怀,指节的寒凉冷地采臣子一颤。


    “哥哥……扶我到床上就好。”


    采臣子立马将人抱起,安置好后,见采昭子蜷在床边。后者零碎地吐出几段词句:“这就好,夜已深,哥哥快回去吧。”


    采臣子眉头紧锁,未置回应,已到这般境地,怎么可能再放任弟弟独自一人。


    见人未动身,采昭子只好借着间隙劝道:“我不过是多吃了些酸凉,不舒服罢了,这是老毛病了,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态。哥哥若不回去,明日父亲嫡母他们发现了,会比现在更糟。”


    采臣子啮齿磨锉,片刻间见榻上的人似昏似睡过去了,想去储些沸水,刚要动身却觉察身下还被死死拽着,小声措辞道:“我去给你煮些热水再走好不好?哥哥明天晨时就回来看小昭,好不好?” 榻上的人应该在做梦,听见声响,缓缓‘嗯’了一语,松开了手。


    采臣子又整顿一阵,借着月色逃回东屋,躺在榻上又辗转反侧睡不着,心中总惦记着。翻覆着好不容易挨到卯时初,起身便要去门。一旁怀烟连连将人拉回来:“世子这么早又要去哪里?”


    “越俎代庖,与你有关么?”


    怀烟低眉顺眼,语句恳恳:“我自是不敢阻拦,可是昨日世子就未用晚膳,夫人有些悻悻,让我去找人,好在老爷拦下来了,今儿世子若再不定行踪,我恐夫人会恼。”


    “早膳我会到的。”采臣子不耐烦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他轻声推开屋门,拨起细纱,见床榻上的人睁着眼睛未有睡意,便搬了把椅子做到床边:“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午夜时呕了一气,睡不着了,不过想着再挨半个时辰也该起了。”


    采臣子给采昭子垫上靠枕,扶人倚起:“桌上的壶里有热水,不知你喝了没有。”他拿起壶身探了探,怅然道:“现在已经凉了。”


    “我知道,当时还是温热的,啜了些,舒服多了。”采昭子含着一双柔眸冲他莞尔。


    采臣子满是心疼,悔愧更甚,他踌躇片刻,嗫嚅道:“怪我一时兴起,让你受这么多罪,下次不要这般听话了,哥哥说的也不用全部都听从。”


    眼前人却瞳中惶恐:“我知哥哥也是好心,不过就是桂花酥里有些杏子太酸了。况这不过旧疾,经常犯的。我现在已经好多了,没什么不舒服的。”


    “那下次我给小昭的酸杏挑敛出来,哥哥喜欢吃酸的。”采臣子拉起采昭子的手晃荡,翻来覆去玩弄,采昭子小小的手能被他完整包住,指甲轻轻刮滑过对方皓玉细显的指节,眉目紧紧凝瞩着人,一字一顿认真道:“小昭竟避畏到这等地步,我记下了。”


    采昭子自径走着,倒是触景生情,忆起曾经往事来,这曾是他与采臣子儿时常常嬉戏之所,只是之后恐再无机会了,想到这,胃中更觉酸辛。他思绪游移中,无意瞥见林深处徘徊着一熟悉人影,神情肃静,正踟蹰沉思,是采臣子。


    采昭子惶怵停住动作,不敢再进步分毫。他脑中满是惊慌,留下的意识让他退缩,不要再出现在这个人的面前。不知是怕这人揭开自己的污龊的心思,还是他不想再被这人嫌恶了,这二者哪个在心中的重量更沉坠。


    若是不走这条小路,只能先绕沿着采府外院周沿走,再折回到东耳室,要绕上一大圈。采昭子现今自是顾不得路数多少,他只想尽快逃离,离开这个无比厌恶自己的人。


    他正欲离去,身后传来声响,然后是一句懒散的声音,却杂糅着不容置喙的命令:“采昭子?过来。”


    采昭子倏尔一怔,后方的声色太过熟悉,可说出的话又太过别扭,是他从未听过的言语。自记事起采臣子总是唤作‘小昭’,几乎未提过本名,这也耳融目染了府中上下,除了秦氏,现如今常日人已都惯于此种唤法。采昭子没有小名,秦氏没有给他想过小名,这个小字却成了众人约定俗成的昵称,陪了他好多年。此时采臣子叫他大名,他一时有些无措,心里升起丝丝异样,有些微戚,他从未如此厌弃自己的名字。


    身后的人顿了顿,见他没反应,径直走向面前,封堵了去路。


    采臣子居高临下看着采昭子,曾经眉宇间的温柔已不知所踪,只剩几分戏谑与藐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那晚上的变故我不会告诉长辈们,面上依旧如常,咱们之间的烂事还是私下解决为好,免得外人看笑话。”说到此,他冷哼一声:“不过也有条件——你还像往常那般对我,我希望即使无可挽回,你也能依旧延续之前的行为处事之道,毕竟说到底,咱们也算血肉兄弟。”


    采臣子的尾音拉的很长,倒像在宽慰自己。


    采昭子更觉锥心刺骨,这几个字是他最两难的面对。


    见采昭子一直低着的头,缓缓颔首,他称心继续说道:“我想知晓些你研究的那些黄老道学,天地伊始之类,将你知悉的一并告诉我。”


    采昭子只好从头伊始讲述混沌初生,正说着被后者啧舌打断:“尽是些听过的,我又不是心性健忘,拿这么多重复搪塞作甚?说些我不知道的。”


    采昭子怔了一瞬,斟酌着如何措辞,后者不耐烦道:“该怎么说如常就好,你听不懂话吗?”


    “是……曾经每次下山后,哥哥都询问过我的见闻,相关都已得闻了。”


    采臣子心烦不耐,微蹙起眉:“你也就知悉些这等杂事了,下次上山是何时?我带我去看看。”


    “青云观总在月半中旬开观讲经,是月望日是最近时候。”


    “那就那时候,你带我上山。”


    采昭子继而点了点头。


    采臣子问完讯息,本想就此走掉,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想去东耳房?”


    “是。昨夜母亲一直吵闹,惹得丫鬟们睡不了觉,我想着等正午时大家午憩,替她们照看一二。”


    东边宽阔,但主要坐落着采臣子与茯湘子的庭院,已挤占了部分,又有些亭台景观,剩下的只剩隔离内外庭院的一排隘仄小房。发生了之前那事情,采昭子定然不会找他,茯湘子待嫁闺中,自她及笄,采昭子便没有主动去过她的院子,他也对游嬉景色之类未见其趣。采臣子揶揄,他这么些年常日匆匆折返无非是为了他的累赘母亲。


    看着眼前静声顺从的弟弟,依奉着他所提出的所有问题,采臣子腾起一股令他心旷神怡的舒洽,这是一道谙熟的情绪。他笑着补充道:“我好心不揭穿你,也好让你们母子在采家寄托得舒坦些。秦姨娘好面,沉疴在身数年还躬身抚养,总不能让她知道呕心沥血半辈子教导出了个爱上自己哥哥的畸人,她那风烛残年的身子也受不住。”


    采昭子低垂许久的头猝然扬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慌凄悲,采臣子恍若变了一个人般,口中吐出的恶毒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的。与自己相伴数载的人和煦体贴,纵是气了也温文尔雅,怎么会有这般的恶语相向,将他人痛苦肆意引做的谈资,故意深戳痛处。眼前人哪是从前模样,只当披上外皮的陌路人。他下意识想唤回般喊出:“哥哥?”


    采臣子挑眉:“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你要驳我?你之前可不会这样。”


    采昭子语塞,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终是默然无语。采臣子神色如常,欲要离去,临末不忘提醒:“时辰也不早了,小昭若是再晚些过去姨娘怕要醒了。”


    采昭子亦步亦趋,浑噩走到耳室,叩了叩门。


    门被迅速打开了,院中女孩忙将他拉入门内,面色满是娇嗔:“少爷明明说好膳后就来的,怎么晚了一个时辰?害得我们好一阵苦等,以为等不到了。”


    “生了些临急的事。”


    “我们一想便是,少爷不是诓人的性子,定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鸢尾笑吟吟着,循循示意:“少爷识过书,说的话定然通情达理,又是姨娘的独一骨肉。这府上,也就少爷能同姨娘讲得通话,姨娘也只愿听听少爷的了,但求少爷能多帮衬着点。”


    采昭子听出他话中有话,想到采臣子先言,不愿再继续这番话头,只好姑且到:“我知晓了,往后母亲若还这般苛责你们,若是受不住,便来找我,我替你们分担点。”


    丫鬟们登时喜笑颜开,似是专门候着这话。见已如愿,亟卖乖说:“不过今儿姨娘安稳,没为难我们,刚我们趁着空闲轮流小憩了片刻,现已经不太乏了,也倒无必需要少爷帮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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