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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臣子许久未有回应,采昭子怕他失神,想扶着人先坐下,却猝不及防被对方一直大手扼住脖颈。采臣子的手几乎整个包住了他的下颚,他使狠蹂躏着采昭子的脸,挤压凌虐,采昭子薄薄的颊肉被迫拥挤在一处,倒有了些脸颊的弧度。左侧凝着浅痂的伤口受力撕裂,复又淌下血来,流进指缝,唇边。
采臣子嫌恶地甩开手上的血,将人丢向一旁,余力令采昭子死死撞上石桌,一时间他只觉得眼前满是混黑,天地倒置,一呼一吸都带着丝丝凉意,痛地他失语,腰间的骨头随着胸腔起伏吱吱作响,他甚至以为有几根肋骨已经断了。
采臣子瞥了眼地上狼狈不堪的人,如同闲谈般随意道:“你令我恶心。”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一人反复咀嚼着这轻轻落下的比方才疼痛万倍的字句。
采昭子如行尸走肉般,慢慢踱步回了西厢房。他想过采臣子可能会不解,会嫌恶,会赫然而怒,可还是低估了剖白的代价。他做好了悲伤的准备,但如今比起伤怀,更添了一股怯意。采臣子就像变了个人,眼中满是凉薄,带着厌意。自幼时哥哥在常人面前永远是怡然爽朗,举止翩翩,纵然不快也是风度得体,他从未对他发过大脾气,也从未像今天这般暴戾恣睢。
他安静打开屋门,强迫自己如常妥当好一切收整,缓缓躺下身,缩进堪堪裹下身的凉毯中。双眼直直望着床横,哪怕不去想,也着实没有任何心思入睡。
凉月缺缺,月色散下的清辉也是幽暗的,它透过窗牗,足以照到这西边小屋的每一处角落。月光轻柔洒到采昭子的脸上,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脸上还有点伤口,刚刚又弄得破了。
他爬起身,踉跄走向窗边桌旁,拿起桌镜像借着月光胡乱瞧瞧,铜镜中模糊显露出了些许血痕,与泪痕交错。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究竟有什么脸面哭?他在心底不停指责自己,可心中的汹涌再也压抑不下,扯碎他极力表现出的平静。采昭子缩回床上,明明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可真正面对时还是无可避免地悲恸。
兄友弟恭的戏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采臣子留给他的只会是憎恶,厌弃。自己将离这个人越来越远,再也不可能在他心里落下些什么。
他所预想的一切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占据下采臣子心中一些地方,能让哥哥听自己解释完因由,能像曾经般经常那样,拍拍他的肩,嗔怪他想法荒谬,然后含笑着宽恕。哪怕最严重的后果,大约是哥哥韫恼几日,不愿理他罢了。他以为,纵然有些隔膜,兄弟间到底还会连在一起。
一切都失控了,现实击碎了他自以为最严重后果的界限,再狠狠扎入界下数十尺。
采臣子或许会告诉父亲,告诉嫡母,全府定会知道。自己会被逐离吗?那也好,他也的确没有脸面面对他了。只是有愧于母亲,总寄托自己能长些面子,好不再寄人篱下,如今这也无缘了。
不过采昭子并不后悔,此番剖白是必然要做的,后果无论为何都要全权担负。任凭如何他都会对采臣子毫无犹疑地袒护,采臣子再一次给了他一切,他的第二次生命是为采臣子而活的。
想到这,他反而有些小小的释怀了。本来这层感情就是自己生出的卑劣,现在这般也是咎由自取。既算永久压在心底,也不过无能为力。如何,采臣子的未来都不会因自己而改变,他会仕途亨通,会娶妻生子,会儿孙满堂,以光耀的政绩被历史歌颂,为采家名门续后,这些,自己都无权干涉,没有参与的资格。若以自己日渐汹涌的居心,到那时亲眼见到只会更加痛心,不若现在互相疏离了,还让他知晓了自己的真心所想。
心中钝痛时时捶打着胸口,采昭子麻木了,恍然间仿佛掉进了刀子中,利刃划过的太过频繁,只剩逡梭插拔的刹那间失感,还未等来疼痛就被下一刀掩盖。
这也算在为我的卑劣赎罪,对吧?采昭子昏昏钝钝,睡了过去。
梦中朦朦胧胧也不安心,总是叠复上演的噩梦。采昭子不知被吓醒几次又睡着几次,终于挨到四更,翻覆着起身。
天还未彻亮,府中已是灯火通明,家人翘首以盼,等候采砚复命归来。采砚昨夜刚抵京都,未来及归家只好暂住军营,以待朝时陈奏。
采昭子惴惴不安,走出院中,见陈氏正指示下人吩咐着,见到他无有任何不悦,如常般走过去笑着说:“小昭今日起早,可是他们动静太大,吵到你了?”
或是采臣子还未将昨夜之事告诉旁人。
“自然不是,就是有些心事,睡不着,便起早了些。”
“我和茯姑娘自然也是。”陈氏掩面露出羞声:“老爷前些时日公务繁忙,终于要闲下些时日,我与她皆难以入睡,便起来再整饬些,你茯姨娘正在膳房监炊呢。”
采昭子扯出一个浅笑回应,陈氏见此点点头,继续忙于差遣。
采昭子不知何处可去,只好踱步向东耳房走去,他穿过数间院门,恰巧遇到采臣子内室中的小厮,遂叫住人,问道:“怀烟,怎么到这里来,世子可是不管了?”
小厮慌忙行礼,连连解释:“少爷明鉴,世子进宫去了,夫人叫我去账房领下月月钱。”
“进宫?”
“千真万确,今儿三更时就来信了,老爷说皇上想见世子,叫他早朝时随老爷一起过去,世子方才先去找了老爷。”
小厮低着头,满身不安,不像说谎样貌。采昭子满心疑惑,将人请起来,小厮怕他再问些令人误解的话,请了谢就即刻跑走了。
采昭子也不愿再多想,一路上空着思绪到了东耳室。秦氏晚间服安神药,卯时前不易醒来,两侍女未熟睡,见他来了开院门,给人递上一捧热茶。
“亏得少爷提指,秦姨娘果真在周围。” 鸢尾道。
采昭子苦笑:“那日她刚去寻我罢了。你和木槿怎么还醒着?母亲昨晚又闹气了?”
丫鬟嗫嚅着:“姨娘闹到子时,就是不肯吃药,将药悉数撒掉了。她安稳后,我和鸢尾遂开始熬晨药,方才刚刚躺下。”
采昭子闻言,连忙起身欲走:“我唐突来,耽搁你们了。”
木槿将他按下,往手中茶杯添水:“即便少爷不来,按府中规矩也该起了,这片刻间我们也睡不着。”
采昭子烦闷揉了揉眉心,他不知道今天之后还能否留在采府,但眼下只能先往好处想。斟酌许久开口道:“今日午时膳后我来看顾母亲,那时你们浅歇一阵吧。”
采臣子急急赶入帐,见采砚端坐其间,眼下青黑,满是疲惫。采砚见他进来,将人招呼坐到近处。
采臣子:“爹唤我来,说是皇上的旨意?”
“圣上念你是当闱状元,记挂着你,特地叫我复命时携上你,倘若不然,你还没朝觐资格。”
采臣子会意,见采砚身侧的调军令牌,拿起细细摩挲,闲叙道:“爹这是几夜未歇息了?”
“从前日剿灭乱民,便马不停蹄回赶,一直到现在。”
“那确实太过辛劳,爹回家就能多些闲歇了。娘他们十分挂记你,自几天前就频频絮叨。”采臣子把玩着调令,随口道。
采砚眼中闪过一瞬赧然:“这些娘们儿,天天不盼着我建功立业,倒情愿我待在家里陪她们做媳妇。”他急咳两声,正色道:“不过此次圣上似乎很是满意,对你也是抱有长远厚望,咱采家真是父子豪杰。”
采臣子无意理会采砚父子间的相互吹捧,双眼仍直直盯着兵符:“这牌子做工属实精细,爹拿着它定很威风。”
采砚揉了揉采臣子的头,郎笑道:“你这小子还想着接替爹的活,武将看着是威风,也不过都是些乡野莽夫,干着苦累的活,顶了天算朝中趁手的利器。上天垂怜我采家,降下一文曲星,将来,你可是能统领我等,执掌利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