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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臣子长叹道:“爹说的在理。”他还想再细细观瞻一番,门外打更的士卒来报,快到时辰了。
采砚将令牌卷回袖中,对那人道:“你命人去仓帐提拿荔枝。”然后拍拍采臣子的肩:“该时候动身了。”
采臣子这才缓过神来,采砚为何日夜兼程回赶,缘由应是那些荔枝。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心不再想惋惜的事,缓缓起身,随着采砚前去复命。
自幼时,仰仗于采砚,采臣子对习舞刀弄枪现浓厚耽好,畅想学着采砚般统帅三军,杀敌卫国。与大都同期相异,他一度将考取武状元视为科考志意。大人一开始多为侃乐,只当童言戏语,大了便明晰是非了。可采臣子竟真将此志奉行始终,不理会亲眷们苦口婆心的劝喻,也不耿怀朋伴的鄙夷不解。终是最后,采砚强迫阻止了采臣子近乎荒谬的念头,让其走上了仕途考学之路。
此事采臣子终究久萦于怀,触及相关景物总是会有些许怅然。
卯时已到,众臣齐拜仁元殿,等候总管太监传旨上朝,继而鱼贯而入。采臣子学着旁列权臣们低着头,跨过里里外外数道高槛,终于走进殿中。这是他第二次进殿,上一次时在殿试时,那时匆忙,未曾仔细观摩过殿宇,今日借着余光,细致端详起周圈视线所及。
大殿金碧交辉,殿中央六根缠龙金柱丹楹刻桷,脚边的地砖入目所及皆乃细玉铺垫,隐约现着龙纹——这仅是此宫中最庸常的饰样。帝声高颂,群臣俯首帖耳。此刻的大殿中,寰宇内的至高制令者高坐正中龙椅,乾纲独断。下方躬身排序的数位皆涵含王朝权力的中枢,秉掌王国内一切言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言语摇摆间,及可轻而易举随意定夺更迭无数生民之命。
这就是手握权柄的感觉吗?这就是让万民俯首帖耳的人们?采臣子压下狂跳地心,一股令他战栗不已的**油然而生,他忽然接纳了这个不尽人意的结果。
圣上龙颜大悦,赞颂采砚平叛迅疾,抚民有功,又顺带夸赞采臣子天资敏慧勤而好学云云。之后的话语朦朦胧胧渐起渐落,他无心去听,一直挨到下朝,群臣尽散,承天帝示意二人暂置。
太监关闭殿门,旁侧屏风内传来莺鹂娇笑,只见一位丽人一手拈裙一手摇扇,莲步蹁跹朝着龙椅而去,极不避讳。周遭太监也恍若未睹,任凭她俏娇着坐进皇帝怀里。
承天帝笑着与她打闹半晌,才下旨道:“不必拘谨着,都抬起头来吧。”
二人应旨,抬头见那女子柳眉微挑,目含秋水,眼波流转。樱唇微启,皓齿明眸,浑然天成一副媚态。她正侧卧帝怀,惬意地吃着荔枝,承天帝替她剥着,也是乐得其所。
世人皆知当今皇帝独宠姬妃一人,百依百顺骄纵溺爱至极,想必此人便是。
二人顿感窘意,眼神游移,眸目不知向哪望去。先前只知帝王姬妃恩爱,竟不知如此肆无忌惮,违背纲常。
见二人如此,皇帝颇为满意,笑道:“你们采家频出贤才,采将军肱股之臣,为朕固国安稷已有数十载,朕深信重,其子又独占鳌头,连姬妃都十分惊叹,执意要一睹尊容。”
姬妃附和道:“果然青年才俊,家族一脉传承。圣上器重采家,往后你们也当尽忠职守鞠躬尽瘁,也不枉费陛下一片提携之恩。”
说罢,她转头对承天帝笑道:“陛下慧眼如炬,甄别出这般能臣俊才,定能为陛下佐理朝事,分忧解难,固持太平江山。”
皇帝被她一番措辞,不觉神魂颠倒,喜悦着又与她调逗少时,继而放归父子二人离朝。
二人顾盼无言,一直至宫外,采砚走向宫门前备好的轿舆,对采臣子道:“回家吧。”
采臣子应允,正欲登轿,门内疾疾跑出一小公公,拦下人小声道:“世子留步,今日陛下语同将军赐下的丝缎世子可需甄选样式?”
采砚听懂隐意,说道:“我先回府休憩,你自去细细挑选。”说罢,遂让轿夫起轿。
采臣子满心疑惑,跟着小太监穿梭鳞次栉比的宫墙,不知去向哪里。小太监也无攀谈之意,步子飞快。他满腹狐疑,只好跟着前进。
采臣子骤然止步,隔着一墙内满是女子银铃笑语,纵然再不知帝宫,也能推敲出再往前走便是深宫了。
小公公见他犹豫不决,反倒不解看向他,之后未在理会,径直继续前行,采臣子进退维谷,也不好一直晾在原地,只好跟了上去。
小太监又带他疾行片刻,转到宫墙一转角,让他在原地等候,便又跑走了。采臣子煎熬片刻,见换了一个公公前来,拉着他复行走少顷,终于停在一间宫殿前,太监让他独自前往,既也离开了。
采臣子无可奈何,只好只身前入殿中。殿内奢靡依旧,他却无心再观赏,身心俱被这奇怪的暗旨困扰。
他走过屏风,入眼一张精雕细琢的紫檀茶桌,桌后坐着的人正是方才见过的姬妃。
姬妃闲闲舒展手臂,叫一旁侍女端来茗茶,示意采臣子落座。
采臣子只好领命,见人落座,姬妃瞧了他一眼,懒懒道:“你也算是稀客,平日里这位置只有陛下坐过。”
见来者踉跄起身,她似是计谋得逞,嘻笑道:“别装的这么正经,采状元,我听闻你私下可是玩的挺花哨。不调笑你了,你也不必与我这般生分。”
姬妃安置人落座,一改往日懒散,肃然道:“你可曾见过一老道?衣衫褴褛,满身腥臭。”
“臣委实遇过,在放榜日。可仅有一面之缘,不知与娘娘所说是否如一。”
“他可有些许异样?”
“他指名道姓指名点姓定要见臣,后说了些场面话,给臣一枚红丹,遂消失不见了,臣未多想,服了那枚丹药,结果三日大病不起。”
“那不会错了。”姬妃眉头长锁,沉吟片刻道:“采状元饱读诗书,可曾听闻天地阴阳分为三物,人遁其一,更分仙妖二家衍其二?”
“书中所述囫囵,臣略知一二。”
“那可曾听闻,人伫于天地之间,分隔仙妖?”
“臣知。”
“你还曾听过,这阴阳二童子?”
“臣知。”
姬妃侃笑:“采状元知道甚广,这等杂书没少看吧。”
采臣子没看过类似相关,也对仙妖志怪没兴趣,后两条皆是曾经采昭子告诉他的。受叔父影响,采昭子喜爱黄老玄门之类,小时频频随叔父上山,回来若是他问,都会讲与他听。道观常学些旁门左道的邪说,采昭子耳融目染,也知晓些。回忆昨日采昭子所作,采臣子嫌恶再想下去,回道:“不过是些民间杂语,听多了也就记下来了。”
姬妃不置可否,继续道:“那可知,这阴阳二童子的神通灵能?”
“臣……不知,许是些法力无边的仙术,可移山倒海点石成金之类。”
姬妃摇了摇头,不顾采臣子惑解的目光,继续讲到:“虽说阴童子承妖之气,阳童子遵阳之法。可人终究太过无能,而仙妖之法变幻无常,深不可测。这仙妖之息进到身子里,难以能接纳承载,大多暴毙当场。只有极少数人,机体与之十分契合,可成为阴阳二气之容器,才有机会交融贯通,修成阴阳童子。”
她斟酌着一气述尽,抬头见采臣子面色如常,甚至多了些不易觉察的鄙然。后者见她期待地神色,又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试探问道:“娘娘是想要听民间说书了?还是同我讨论山野志怪?我属实不知甚解,不若我去朝天观请些仙长来给娘娘解闷?”
见他这幅样子,姬妃也不急,循循善诱道:“你遇见个行踪不定的道士,给了枚来历不明的丹药,吃完竟染疾三日,昏迷几毙。”
“娘娘此话……莫要戏弄臣。”采臣子听懂了姬妃的隐语,可觉十分不可置信,这娘娘岂是被什么志怪话本迷地发了癔,见人便要胡言乱语。
“我自然不会戏弄你。”姬妃眉眼弯弯,似满意采臣子终是得知浅意:“听我细细剖析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