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时分,河倾月落,凌云与韩子佩倦步街衢。
今日算是把他们都给累坏了,舟车劳顿之际,早茶与午膳都是随意塞了几口,现下估计就连晚膳也得如此搪塞过去了。
“阿佩,待此案告破,我们便去正店吃顿好的。”嘴上如是说着,心里却还是如死水一般,没泛起任何波澜。
找了一家面馆落座,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汤饼便盛了上来,一口下肚,驱散了冬日那份未携走的寒意。
凌云猛地想起自己还在府中留了一张嘴,“记得用食盒盛一份回去给阿芜。”
三人齐齐坐在后院海棠树下的石凳上。
“公子,这是我从李慕贤那顺回来的几样东西。”
是一副道士肖像图和一枚玉珏,加上之前从停尸房里带来的一团宣纸。
凌云将宣纸打开,“这个暗红色颗粒是朱砂,能在他指甲缝里发现,应当是李慕贤平日里没少接触朱砂画像的缘故。之前在停尸房验尸时,钱仵作用银针探腹而不变黑,是因为所中之毒并非砒霜之类,血色正常,是因毒攻其经络脏腑。加之他指甲缝里的朱砂,牙龈隐现蓝线,我就推断是丹毒攻心,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阿芜,你拿着画像去查查这道士。”
“我方才盯着这画像好半天,觉得好生眼熟,公子你们不觉着吗?”沈青芜起身调转画像的方向,让它正面朝着自己,她弯如月的细眉从腰处蹙起,凌云与韩子佩没出声扰她,只听得她乍一拍腿,复而道,“我知道是谁了,这人分明就是今早我们在阳羡茶馆看到的那个说书先生!”
“那便完全说得通了,苏婉墨说虽然报了官,但是此消息是封锁的,一般人是不可能知晓的,这道士,嫌疑很大。”凌云如是道,说罢,他便去取了一支蜡烛。
暮色已沉,烛火孱弱地跳动着,一点点地扑在那枚玉珏上。
凌云的目光在玉珏上四处流转,这玉珏呈环状,通体晶莹剔透,用料是上等的于阗白玉。
“这是从他卧内墙后的一个暗格中发现的。”韩子佩在一旁道。
“看来这房内别有洞天。”他指尖抚过玉珏上的纹路,外缘雕着六匹奔马,形态各异,却都激昂奋发;内缘则雕了一枚弓,呈箭在弦上之势。
“公子,这玉珏上的寓意深远,李慕贤怎么会有如此之物?”韩子佩心中诧异不已。
“他不是普通商人,要他死的人,也不是普通人,而且他的妻子苏婉墨,情真话却不一定真。”烛火将他的眼神染得灼灼发烫。
他抬头一看,此时月上中天,他却迟迟没有困意。
江口的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一人独立于渡口前端的青石之上,重重关山早已离他远去,只剩他一人只身步入这夜深已久的扬州城。
今夜的月光皎洁而又晦暗。
凌云披着外袍,坐于桌案前,须臾,他熄了幽微缥缈的烛火。而当他正准备歇下时,还未离手的玉珏遽然发烫,似乎是在感应着什么。玉珏的温度越来越高,不禁让凌云想起了冬日里暖手的炉火。
就在凌云心念电转间,屋顶上传来了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声音,小到让凌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他又将思绪转向眼前的玉珏,一个猜想便在心里丛生。
他来不及多想些什么了,抓起搭在屏风上的绯色襕袍,左臂送进袖管后右手顺势一伸,待袍身甫一垂落,便捏着银銙乌角带绕着腰身,索性这次一摁银銙便卡进了扣眼,他尚未整理领口,便先将玉珏藏入衣身。
他一推开门,一个身高八尺的蒙面黑衣人矗立眼前,着实给凌云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人不置一言,直捣黄龙,伸出手就往他身上摸。
凌云见状只得往后躲,眼见是跑不出去了,他立马拿起一旁的花瓶直往地上砸。
那人虽然一副刺客打扮,但显然对凌云的性命毫无兴趣。
从前凌泫让他好生习武以防身,他愣是没听进去,所以现在他对着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是无可奈何。幸运的是,他这双腿逃跑倒是挺快,趁着那人此时没堵在门口,他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公子,你没事吧?”韩子佩听见了方才花瓶碎地的动静,也是衣裳随便一套,拎着一把剑就从厢房跑了过来。
“没事,你帮我拦住那人,他今日应该不会对我们做些什么。”凌云气喘吁吁道。
两人再一抬头,那人早就踏上屋顶远走高飞了。
“对了,阿芜没什么事吧?”
“她怎么可能出事,这会还在跟周公幽会呢。”
晨光熹微。
司马厅内。
凌云面无表情地注着茶,若是忽略他乌黑的眼周,这番仪表又要惹得多少女子倾心。
一旁的韩子佩直接“扑哧”一声,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公子你这般模样……真是少见的招笑啊。”
凌云仍旧一张死鱼脸,对他的讥笑不痛不痒,“若说从前,我倒相信司马是个闲职。”说罢没多久,他就垂头伏在案上了,而后闷声道,“你替我看着点,我眯一会儿,醒了便去李府。”
凌云才睡着没多久,便有一名衙差上前禀报,韩夜赶忙把凌云叫醒,接着就听见那衙差道,“司马,监察御史来了。”
凌云上一刻还睡眼惺忪,脑中一片混沌,听见“监察御史”便一下子激灵了起来,心中腹诽道,我这都不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老老实实起身时,那人便登堂入室了。
“监察御史,韩夜。这是鱼符,告身还有御史台行文。”韩夜言简意赅。
凌云笑着还礼,核对完他的身份,确认无误后,道,“韩大人见笑了,昨夜家中家中进了贼,便没睡好。”
闻此言,韩夜的嘴角一抽。
监察御史是个文官,而眼前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一名文官,倒是极有武将的气质。双眉如墨剑,斜飞入鬓。他像是一柄收在刀鞘中的唐横刀,浓褐色的瞳仁,仿佛能看透一切。
凌云思忖着,后知后觉才发现身上的那块玉珏又在灼灼发烫。他一时惊觉,方才他口中的“贼”正是韩御史!
此刻他只得装作不知情,“韩大人可要尝尝这阳羡茶?”
韩夜手中还握着佩剑,看着他道,“不必了。我听闻最近出了一桩命案,是你在查对吗?”
“确有此事。”
“我此次前来就是监督兼协助你破此案,速将案情与我一一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