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流水》 第1章 第 1 章 会昌三年初,春寒料峭。 位于长安城东的灞桥,素来有“**桥”一说。微风徐徐而来,吹动岸边依依杨柳。 “父亲,已至灞桥,你要是再相送,就要同我出长安了。”凌云笑得眉眼弯弯打趣道,继而来到湖畔边,折了只初春的杨柳,递给凌泫。 “若是有什么事,定要写书信来。”凌泫的眉头仍旧紧锁着。 “了然,了然,您不必忧心。”凌云缓声道来,笑意不减。 他在凌泫的注视下委身坐进马车,拉开绣帘,深深回望着凌泫,而后将目光收回,终是道,“阿佩,走吧。” 马车应声而动,车辙碾过修整的硬路,马蹄声声远去,直至消失在官道尽头。 午时初。 马车内,沈青芜揉了揉双眼,伸了个懒腰,“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可要去用午膳?” 凌云此时正倚着隐囊,翻着册不知名的书,“我这话本还没看完呢。” 韩子佩的声音随即从马车外传来,“公子,到蓝田县了,青泥驿就在前面不远处。” 三人下了马车,步至驿馆内,凌云对韩、沈二人道,“我没什么胃口,来碗粥就行,你们随意。” 沈青芜与韩子佩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公子哪是没胃口,只是那离愁别绪占了心头。 此二人平日里倒常与凌云打闹说笑,而此刻却是面面相觑,随后只得赶紧埋头吃着蒸饼。 见二人如此安静,愣神间,凌云的思绪又飘回了他鲜少离开的长安,他想起凌泫为他注茶时,热气在两人之间洇开,仿佛连话语声都添了不少暖意,“此去淮南,虽百步九折,但淮南可是个好去处,乃此间第一富庶,你只管吞花卧酒,当一个只看四季人间的闲散司马即可,好不好?” 父亲好似在恳求自己,他心想。 可是,他的母亲出身荥阳郑氏,他的父亲也曾是策马看尽长安花的进士,他的身上有着寒门的锐气与士族的雍容。他也曾被早负时望,他以为他能顺顺当当地穿上紫衣佩金鱼袋。 怎么能就当一个地方司马呢…… 可他抬眸对上凌泫的双眼时,喉头一哑,还是道,“好。” 这一字掷地,再抬眸,此身便已不在长安了。 他心下一声叹息,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思绪回笼,碗里盛的粥早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喝完了。 “动身吧,我倒是对这烟花三月的扬州极为期待呢。”凌云话音未落便转身举步,刚出馆驿,迨荡春风迎面抚来,惹得衣袂蹁跹。 这风一吹,倒是吹散了他从长安携来的万千思绪,而前方,则是一个他素未谋面的江南水乡。 他摇了摇头,无奈轻笑,那便既来之则安之罢。 一个月后。 抬手拂去氤氲水汽,那个被无数名篇歌颂的扬州城浮现眼前。 初春时节,都市道衢袂云汗雨,岸边垂柳,画舫停泊,隐隐约约可听见牙板轻拍声。 “附近可有茶馆?”凌云搁下书中的书。 他在长安时就喝过许多出自扬州的茶,此番也是慕名已久。 “前头有一个‘阳羡茶馆’。”韩子佩如是道。 三人刚入茶馆,便见馆内众人分坐桌畔,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说书先生站在中间,讲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浑然忘我,时不时还躬身前倾。 于是三人便如此喝着茶,悠悠地听着说书先生扯天扯地。 “宴会毕后,你们猜怎么着?”那说书人顿了顿,拾起桌上的茶杯啜了口,润了润嗓,将声音放低,“那扬州大富商李慕贤,昨晚竟暴卒于自家府上!听闻啊,他死时抱着一幅朱砂画,很是蹊跷!” 此话一出,众座哗然。 “这听着好似不像作假……” “我哪敢乱说,人家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书先生瞪着那人道。 就连沈青芜也低声道,“公子,这怎么我们一来,就死了人啊。” 韩子佩闻言皱起眉头,“倒霉呗。” 烟花三月的扬州,一桩命案无端横在眼前,这让凌云生出了一种隔雾看花的感觉。他捏着茶杯,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了眼前碧澄的茶水上,转了话题,“不过,这峡州的碧涧明月的确名不虚传。” 片刻后,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他起身道,“走吧,去节度使府。” 凌云摸了摸鼻尖,直觉准没好事。 三人在节度使府外候了一刻,方才迎来淮南节度使和扬州刺史。 凌云刚要躬身作揖,节度使严然就赶忙上前托住他的臂弯,胖脸上挤出“盈盈笑意”,“哎——凌贤侄不必多礼,凌侍郎近来可安好啊?” “家父尚好,劳使君记挂。”凌云略微后退半步,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回笑。 “那就好、那就好,有什么事便让袁刺史给你交代罢,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严然扔下这么一句话就乐呵呵地走了。 那刺史袁清双手负于身后,左右踱步,面露难色道,“凌贤侄有所不知,昨日上巳节,那些个文人雅客办了场曲水流觞宴,当然我和使君也去了,那羽觞足足制作了三十只,每一只都好似那金罍玉杯!遥想昨日,满座高朋,举杯共饮,另有乐妓在侧引商刻羽,啧,可坏的是,那宴会结束后半个时辰,李慕贤、就是当地的一个富商,死在他自己的府邸上了,我啊,老了,且尚有政事缠身,这案子还是交给像凌贤侄这般的青年才俊罢。” 这下好了,合着刺史也是甩手掌柜,这两人倒是替他游戏人间了,他要吞花卧酒,简直是痴心妄想! 此时白云泉酒楼的一个包厢内。 “明公,凌云那小子该不会查出什么吧?”袁清略有顾虑。 “他在京城日日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能掀起什么浪花来?废那么多话,不然你去查这案子?”此时严然斜倚着左臂撑着酒桌,酒液打湿了衣襟,宽袍露出肚腹,喘息声也因说了几句话而变得粗重。 袁清闻言立刻赔笑,难为道,“明公说笑呢,这案子的人我可得罪不起啊。” 严然嗤笑一声后,一只手继续抬着那錾花金执壶,壶嘴朝下直直怼在嘴边,从始至终都懒得将一个眼神分给袁清。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袁清攥紧拳头,就连指甲都深深陷进肉里。 第2章 第 2 章 凌云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仁丰里的一处宅院。 白墙黛瓦,看似平平无奇,但细看门楣上的雕花与门扉的用料却是内有乾坤。 三人步入其中,大致逛了一圈,共有三进院落,整体较为朴素,但小庭院、植竹、石汀等物件一样不缺,三人也由此领略了何为富甲天下。 假山不远处种着一棵海棠,其中几枝海棠欹倚着白墙,含苞欲放,花蕾嫣红,无端为那白墙抹上了一道红妆。 凌云还未来得及换上官服,就着一身素白立于海棠树下。他打量着此处,一时连身子都没转过去,就招呼道,“阿芜、阿佩,到这来下。” 他先是吩咐,“阿芜,你就留在此院,将带来的物什安顿下来,屋内倒是干净,不必过多清扫,”说罢,他又转而看向韩子佩,“阿佩,你即刻随我去仵作院。” 停尸房内漂浮着草药味与腐臭味,韩子佩虽不是初次来这种地方,但他还是有些受不了。 凌云站在停尸板旁,素白手指揭起盖在尸身上的敛衾,“验尸结果如何?” 身后的老仵作钱暄上前半步,毕恭毕敬低头道,“纵观其状,面色紫绀,七窍有血,应是中毒或是因风瘫而死,而后我再以银针探其腹,银针竟通体呈淡红色,并无中毒迹象,或许系突发风疾暴毙。” 凌云听罢朝韩子佩伸手,韩子佩马上意会,将肩上的皮匣递给他,凌云不慌不忙的从中取出一副绢布手套,准备俯下身观察李慕贤的尸身时道,“我刚刚瞥见你那验尸记录上可写了不少字,确定都念完了吗?” 钱暄闻言手一颤,忙道,“司马,这……” 凌云却只道,“去拿宣纸。” 接着抬起死者的右手细细打量着,用极细的银针探进其指甲缝内侧,随后将屑垢刮在钱暄呈来的宣纸上。 钱暄见此状,脸上满是掩不住的诧异。 暗红色颗粒搁在宣纸上,如红梅落雪,与此同时,钱暄也更是无话可说。 “观其牙龈,隐现蓝线,我心下已有了猜测,您也不必瞒着我,我父亲好歹也是在刑部任职,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不过您有苦衷,我也不会舍近求远去怪您。”凌云说罢一顿,继而又道,“我尚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老朽谢过司马。”钱暄作揖道,同时也松了口气。 走出仵作院,韩子佩拍了拍衣襟与袖口,埋怨道,“明明在京中也随公子去了数次停尸房了,可每次一闻到这些气味还是招架不住,”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不过,话说回来,钱仵作缘何有所隐瞒,难不成是那使君和刺史?不对啊,没理由,莫非……” 凌云打断他,“你之所想,极有可能,他们可能知道些什么,不想让我们往下查……”说着他脚步俶尔一顿,“抑或是不敢查。” 凌云迅速换上了绯色官服,和韩子佩带着几名衙差来到李慕贤的府邸。 凌云抬眼一看,旃檀木牌匾上赫然映着“醉雪园”。而后他上前扣了扣门扉,浑身缟素的家仆应声开门,行礼后便将他由濯尘池引入前堂。 李慕贤的妻子苏婉墨与大管家正候在那儿,这府上的仆从貌似只有方才领路的那两个。 苏婉墨亦着一身白衣,发髻梳地比往日里要松些,平日里这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此刻却是愁眉不展,神色黯淡,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倦,却仍不失仪态。而他身旁的管家虽上了年纪,却也恭恭敬敬陪着她站着。 见凌云到来,不等苏婉墨张口,大管家便跪在了凌云跟前,痛声道,“还请上官定要查出谋害老爷的凶手啊!” 凌云见状立马起身上前一步将大管家搀扶起来,慰着声,“我问什么您答什么,定要知无不言,我必将给您一个真相。” 凌云问,“李慕贤死前都有谁在身旁?” 大管家连忙答道,“昨日宴后,我将老爷从浮白阁扶送至卧内,老爷说他头疼,我也见隐隐有呕吐状,便先将他安置在床榻上,就去了后厨给老爷煮了一碗葛花解酲汤,约莫一刻左右我便煮好了汤,结果回来……回来就看见老爷面庞发紫,上半身倒在桌案上,手紧紧箍住脖子,然后…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就发现……老爷已经没了……”大管家涕泪直流。 “曲水宴”这个词凌云已经从无数个人的口中听闻了,于是道,“夫人可否与我讲讲你夫死前参加的那场曲水宴。” 淮南地区无疑是文人渊薮,每逢上巳节,当地文人墨客便会自发性的办起这宴会,且由名声煊赫的雅客轮流作为东道主,筹备、主持宴会。 “今年该是我夫做东,我怕他操劳过度,所以我也会帮他做些关于筹备羽觞、酒水的事。” “等等,可我听闻,李慕贤可是商人。”韩子佩不解道。 “我夫家族也是书香门第,同辈的也大多在京中或是地方担任要职,不过我夫也是读过几十年圣贤书的,也作过许些诗作,只是后来无心仕途,觉得还是金银来的实在些,便成了商人。不过我们以及当地人都不曾看轻过他。”苏婉墨答道。 “夫人与管家进些茶水吧。”凌云将斟好的茶水放在他们面前。 “我夫鲜少饮酒,所以哪怕是昨日宴上,他也饮地极少,只是一两觞罢了。昨日我一直伴在他身侧,并未见他做出什么反常之举。杯盘狼藉之时,他面色疲惫,我就让大管家先行把他送回去,待我回府时,我就听管家说我夫已经……大夫也无力回天,但我和管家不想在没弄清事态前就大肆宣扬,虽然报了官,但消息还是封锁的。” “夫人,我想去看看你夫昨日宴后回的那间屋子。” 踏过白色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白茶花与梨树映带左右,而后绕过前方的那一汪听雪泉,终于见着了碎竹林后的一处屋舍。 “就是此处了。” 凌云拉住屈戍,推开隔扇门,便有一股幽香从屋内吐出。 屋内的丹炉与经架位于中央,桌案上放置着用朱砂画。凌云移步凑向那幅画,画中一个须发飘扬的老者乘着一只白鹤飞向仙山蓬莱。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上面沾了几点墨渍。这墨渍与画中其他景相格格不入,墨痕新鲜,大抵是昨日宴后李慕贤跌跌撞撞来到桌案前给弄上的,一只沾着墨的毛笔滚落在地,连带着地面也染上了墨滴。 “这是平日里他常住的屋子吗?”凌云看着屋内浓重的生活痕迹问道。 “不错。”苏婉墨明显停顿了一下,却还是开口,“司马有所不知,我夫约莫在半年前便痴迷上了求仙问道,便鲜少与我同房而眠,说是要来此处‘修行’。” 大管家也疑惑道,“是啊,我也觉着老者的这个兴致来的莫名。” “夫人与他相识了多久了?”眼前的苏婉墨可比李慕贤看上去年轻不少。 “也就一年半载,但我们彼此之间情谊深厚。”苏婉墨眼中流淌着对斯人已逝的悲痛不似作假。 与此同时,衙差守在前堂与碎竹林前,韩子佩继续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那夫人与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就当是闲谈,我也想从你的眼中了解李慕贤。” 苏婉墨心中疲惫,却也愿意将故事与凌云娓娓道来,愿意将他们的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复刻下来,无论是细致入微的,还是走马观花的。 “我本洛阳人,不喜闺阁偏爱游山玩水,誓要阅遍名山大川,对江南风光更是慕名已久,便南下辞家来到扬州城。来前就曾听闻渡佛寺香火鼎盛,遂前去祈福许愿,少时常读《诗》,羡慕极了里面的男女,就求了一段姻缘,希望能有个人与我一同徜徉于山水之间。等出了古刹,不知怎的,我竟迷了路,茫然地驻在街衢上,看着扬州城一点一点地飘下盐粒细雪。”她说着说着便笑了,笑着那时的痴傻,但面容上的快乐是真的。 “我看见路人头戴毡帽,行色匆匆,农人吆喝着卖着冬笋,胡商牵着驮满货物的骆驼,那时心想着扬州城也不过如此。可我再一抬眸,便瞧见对面的酒肆中走出两个谈笑风生的商贾,其中有一个也正好抬眼望着我,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双双移开了眼,而我冥冥之中觉得,我应该于此处再停留片刻。果不其然,他来找我了。”恍然间,她真的回到了那时。 “渐渐的,他邀我至醉雪园,去他的书斋。最忆一日,天色寒销而气变,细雪逐渐化作冬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了青石板上,于是我就这般,卧在他的怀中听着扬州一夜冷雨。” “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我以为我们会因此无疾而终,可他仍会为我煮汤,为我添衣。数月后,我发现他竟开始痴迷求道,对我忽冷忽热,还时常把道士请到府中,从他们那购入仙丹法器。之后的事,便都是如此了。”她叹道。 “夫人的故事我由衷叹惋。敢问夫人可否将那道士请来?” “这……我并不知如何与他取得联络,他时常行踪不定。”她愧疚道。 “那就只能先作罢,不过听夫人的一番话,我倒是想去看看洛阳的天津桥,此时的天津桥,定是草长莺飞、春意盎然呐。”凌云一副颇为向往的模样。 “是啊,虽许久不曾回去,但犹记杨柳拂水,甚是好看。”苏婉墨回忆道。 “公……大人,我在这堆丹青中找到了一副道士肖像。”韩子佩忙将画递上,简直是雪中送炭。 “对,就是此人!”苏婉墨肯定道。 第3章 第 3 章 酉正时分,河倾月落,凌云与韩子佩倦步街衢。 今日算是把他们都给累坏了,舟车劳顿之际,早茶与午膳都是随意塞了几口,现下估计就连晚膳也得如此搪塞过去了。 “阿佩,待此案告破,我们便去正店吃顿好的。”嘴上如是说着,心里却还是如死水一般,没泛起任何波澜。 找了一家面馆落座,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汤饼便盛了上来,一口下肚,驱散了冬日那份未携走的寒意。 凌云猛地想起自己还在府中留了一张嘴,“记得用食盒盛一份回去给阿芜。” 三人齐齐坐在后院海棠树下的石凳上。 “公子,这是我从李慕贤那顺回来的几样东西。” 是一副道士肖像图和一枚玉珏,加上之前从停尸房里带来的一团宣纸。 凌云将宣纸打开,“这个暗红色颗粒是朱砂,能在他指甲缝里发现,应当是李慕贤平日里没少接触朱砂画像的缘故。之前在停尸房验尸时,钱仵作用银针探腹而不变黑,是因为所中之毒并非砒霜之类,血色正常,是因毒攻其经络脏腑。加之他指甲缝里的朱砂,牙龈隐现蓝线,我就推断是丹毒攻心,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阿芜,你拿着画像去查查这道士。” “我方才盯着这画像好半天,觉得好生眼熟,公子你们不觉着吗?”沈青芜起身调转画像的方向,让它正面朝着自己,她弯如月的细眉从腰处蹙起,凌云与韩子佩没出声扰她,只听得她乍一拍腿,复而道,“我知道是谁了,这人分明就是今早我们在阳羡茶馆看到的那个说书先生!” “那便完全说得通了,苏婉墨说虽然报了官,但是此消息是封锁的,一般人是不可能知晓的,这道士,嫌疑很大。”凌云如是道,说罢,他便去取了一支蜡烛。 暮色已沉,烛火孱弱地跳动着,一点点地扑在那枚玉珏上。 凌云的目光在玉珏上四处流转,这玉珏呈环状,通体晶莹剔透,用料是上等的于阗白玉。 “这是从他卧内墙后的一个暗格中发现的。”韩子佩在一旁道。 “看来这房内别有洞天。”他指尖抚过玉珏上的纹路,外缘雕着六匹奔马,形态各异,却都激昂奋发;内缘则雕了一枚弓,呈箭在弦上之势。 “公子,这玉珏上的寓意深远,李慕贤怎么会有如此之物?”韩子佩心中诧异不已。 “他不是普通商人,要他死的人,也不是普通人,而且他的妻子苏婉墨,情真话却不一定真。”烛火将他的眼神染得灼灼发烫。 他抬头一看,此时月上中天,他却迟迟没有困意。 江口的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一人独立于渡口前端的青石之上,重重关山早已离他远去,只剩他一人只身步入这夜深已久的扬州城。 今夜的月光皎洁而又晦暗。 凌云披着外袍,坐于桌案前,须臾,他熄了幽微缥缈的烛火。而当他正准备歇下时,还未离手的玉珏遽然发烫,似乎是在感应着什么。玉珏的温度越来越高,不禁让凌云想起了冬日里暖手的炉火。 就在凌云心念电转间,屋顶上传来了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声音,小到让凌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他又将思绪转向眼前的玉珏,一个猜想便在心里丛生。 他来不及多想些什么了,抓起搭在屏风上的绯色襕袍,左臂送进袖管后右手顺势一伸,待袍身甫一垂落,便捏着银銙乌角带绕着腰身,索性这次一摁银銙便卡进了扣眼,他尚未整理领口,便先将玉珏藏入衣身。 他一推开门,一个身高八尺的蒙面黑衣人矗立眼前,着实给凌云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人不置一言,直捣黄龙,伸出手就往他身上摸。 凌云见状只得往后躲,眼见是跑不出去了,他立马拿起一旁的花瓶直往地上砸。 那人虽然一副刺客打扮,但显然对凌云的性命毫无兴趣。 从前凌泫让他好生习武以防身,他愣是没听进去,所以现在他对着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是无可奈何。幸运的是,他这双腿逃跑倒是挺快,趁着那人此时没堵在门口,他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公子,你没事吧?”韩子佩听见了方才花瓶碎地的动静,也是衣裳随便一套,拎着一把剑就从厢房跑了过来。 “没事,你帮我拦住那人,他今日应该不会对我们做些什么。”凌云气喘吁吁道。 两人再一抬头,那人早就踏上屋顶远走高飞了。 “对了,阿芜没什么事吧?” “她怎么可能出事,这会还在跟周公幽会呢。” 晨光熹微。 司马厅内。 凌云面无表情地注着茶,若是忽略他乌黑的眼周,这番仪表又要惹得多少女子倾心。 一旁的韩子佩直接“扑哧”一声,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公子你这般模样……真是少见的招笑啊。” 凌云仍旧一张死鱼脸,对他的讥笑不痛不痒,“若说从前,我倒相信司马是个闲职。”说罢没多久,他就垂头伏在案上了,而后闷声道,“你替我看着点,我眯一会儿,醒了便去李府。” 凌云才睡着没多久,便有一名衙差上前禀报,韩夜赶忙把凌云叫醒,接着就听见那衙差道,“司马,监察御史来了。” 凌云上一刻还睡眼惺忪,脑中一片混沌,听见“监察御史”便一下子激灵了起来,心中腹诽道,我这都不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老老实实起身时,那人便登堂入室了。 “监察御史,韩夜。这是鱼符,告身还有御史台行文。”韩夜言简意赅。 凌云笑着还礼,核对完他的身份,确认无误后,道,“韩大人见笑了,昨夜家中家中进了贼,便没睡好。” 闻此言,韩夜的嘴角一抽。 监察御史是个文官,而眼前的人怎么看也不像一名文官,倒是极有武将的气质。双眉如墨剑,斜飞入鬓。他像是一柄收在刀鞘中的唐横刀,浓褐色的瞳仁,仿佛能看透一切。 凌云思忖着,后知后觉才发现身上的那块玉珏又在灼灼发烫。他一时惊觉,方才他口中的“贼”正是韩御史! 此刻他只得装作不知情,“韩大人可要尝尝这阳羡茶?” 韩夜手中还握着佩剑,看着他道,“不必了。我听闻最近出了一桩命案,是你在查对吗?” “确有此事。” “我此次前来就是监督兼协助你破此案,速将案情与我一一说来。” 第4章 第 4 章 有韩夜介入协助探查,凌云自是十分乐意的。 凌云这次来李府可谓是轻车熟路了,而门前扫地的家仆却告诉他们,“凌司马,夫人去了渡佛寺,她说了,你们随意即可。” “那大管家呢?”凌云又接着问。 “大管家不大放心夫人,便陪着她一起去了。”那家仆又解释道,“近来诸事叨扰,夫人总是心绪不宁,大管家怕她出什么事。” 凌云点头了然,韩夜无甚表示。 凌云总觉得跟着这位韩御史,自己就算打十个百个笑脸都很难缓场。 醉雪园是典型的“一池三径”,北面专宴客,亭台楼阁林立,漱石休休,曲水流觞宴便是在北面临近曲水的浮白阁置办的;东面则是李慕贤的“炼丹房”,南面是主人家的住所,较为朴素。 “那日宴饮李慕贤喝的酒无毒,也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凌云如实对韩夜道。 韩夜只是“嗯”了一声,他好似对凌云说的这些早有所知。 他们径直朝着李慕贤那阁炼丹房奔去,一眼望去,屋内的物件摆放位置与昨日别无二致。 凌云走到那张宽敞的榻前,俯身打开香炉盖,还是昨日剩下未燃尽的那半根。 韩夜冷不防问,“你身上的玉珏是从何处寻来的?” 凌云身后的韩子佩指着墙角道,“在那处,随我来。” 韩子佩上前把墙面上挂着的色彩浓艳的朱砂画像取下,又见他伸手去扭动一旁矮桌上的瓷制花瓶,旋即“咔”的一声轻响从墙面传来,原本严丝合缝的墙面,竟有一块砖身向内凹陷。 韩夜的指尖轻划过那砖身,顷刻之间,他手握成拳,目光凛冽,“砰”的一声闷响,砖块竟碎成齑粉,紧接着一小卷油纸乍现眼前。 韩夜拆开了密封在外层的油纸,转而走向桌案,用紫檀木镇纸将卷纸压平——一张漕运路线图赫然映现,准确来说,是一张魏博至昭义的漕运路线图。 “若我没记错,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与朝廷关系向来不错?”凌云问道。 “以往确实不错,但自甘露之变后便生了些嫌隙。”他竟能从韩夜的语气中听出意思厌恶与无奈的味道。 “是因为仇士良吧。”凌云毫不讳言。 文官与宦官素来不和,所以他便一语道破。 “不止。”韩夜垂眸摸索着路线图,“还有先帝的懦弱,李唐天子终归是一解不如一解了。” 感情这人才是真的毫不讳言,可这是能说的吗? 许是明了凌云心中所想,韩夜又道,“我是察官,有何不敢言。” “魏货过漕,五日后抵。”凌云将路线图纸角落的几个笔迹仓促的字念了出来。 凌云心念电转,正要把所想脱口而出,却与韩夜异口同声道,“去书斋!” 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 方才还在扫地的小沙弥慌忙跑进寺院中,可衣袍下摆还是湿了一半。 大殿中,香火混杂着雨水的气息让此刻变得不大真实。 苏婉墨跪在蒲团上,面无表情地朝着佛像完成着一次次的跪拜,眼神空洞,双手合十,唯有指尖轻颤。 完成这些之后,她捐了一笔令人震惊的香火钱。老住持慈蔼地问她,“施主此来缘何?”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还愿。”她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孽缘。” 她看着方才求的签,“镜花水月终是空,恩仇到头俱成灰”,她念着念着,竟放出怪异的笑声,不断回响在这空荡的大殿中。 殿外的知客僧被这毛骨悚然的笑声给恫吓了,而老管家苦涩道,“我家老爷生前得了癔症,现下就连夫人也……哎。” 苏婉墨疯了似的从殿里冲了出来,只身站在雨中,浑身被雨水浇透,却是浑然不觉。 老管家见状跑过去想要将她拉回来,而她却喃喃道,“烧了、都烧了……把他的炼丹房都烧了,朱砂画也烧了……” 她伸出手朝自己脸上胡乱摸索着,像是一个瞎子,找了好久,那双手才找到她的脑袋,随后她歇斯底里道,“很疼吧……你该有多疼啊?!” 眼前的一切怪异了起来,她双臂紧紧捂着脑袋,跌跌撞撞。木鱼毫无节奏、疯狂地被敲着,佛像脸上慈悲的面容变得扭曲,不像哭也不似笑,大殿里香火的气息变成了李慕贤床头前那安神香的味道…… 主仆二人回到醉雪园,衙差在门前恭候已久,“夫人,司马要见你。” 凌云府中的偏院。 还没等凌云与韩夜开口,苏婉墨便道,“我杀夫,我有罪。” 凌云与韩夜闻罢相视一眼,凌云遂挑眉问道,“据我所知,你二人可谓是鹣鲽情深,你为何要杀他?” 她语气冷漠,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凌云,“他误我终生,就凭这点,难道不足以让我恨他吗?” 凌云喟叹一声,继而低头翻着手中的书册,嘴上却道,“阿芜,把人带上来。” “这道士可差点就逃出城了又被我们的人给逮回来了,他可把你舍不得说出口的全说了,在他的家中,我们还发现了几幅他还没来得及烧毁的朱砂画,这画像可与李慕贤卧内的那几幅一模一样,就连用料也一致。”凌云言罢,苏婉墨便斜乜了一眼那道士。 “李夫人应当不是洛阳人吧,昨日你说到‘诗’这一字时,念得稍重,舌头微卷,是魏博一带的口音,而且天津桥早已被毁,至今未修复,哪来的杨柳拂水?”凌云面上是款款道来,实则却是步步紧逼。 言罢,韩夜不由地朝凌云看去。 苏婉墨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不再是先前般的漠不关心。 “你在李慕贤的吃食中下毒,让他慢慢变得神神颠颠,让他迷上求仙问道,你知道他卧内日日点安神香,知道他时常会在桌案上睡着,遂定期将朱砂画换新,以确保朱砂是新鲜的,能够毒死他,而那些旧的画像,则让道士去烧毁。而曲水流觞宴的一杯酒,就足以让他在短时间内暴毙。”他叹惋道,“一场在旁人眼里是兰因絮果,自始至终都是你预谋已久的一场戏罢了。” “不是逢场作戏!不是!”她冲到凌云面前疯了一样辩驳着,丝毫不见初次的端庄大方。 是韩夜的一把横刀阻止她继续向前扑去。 “我是爱他的!我爱他!可他必须死!”她吼着。 “必须死?是因为这个?”凌云把手中的书册抬起来给她看,“苏缎两百匹,闽茶五十箱,大抵都是些甲胄、弩箭和钱财罢,还有一封密信,上面写着‘刘公甚慰’,这刘公应该是昭义的刘公罢。看来是昭义想效仿河朔三镇,魏博见状也想拉昭义一把。我说的不错吧?” “不过我相信你也很好奇,你找了那么久的账册会藏在哪里,其实就在他常年都不去几次的书斋玉漱轩里。几面墙的书,刚开始我们几乎是一册册的翻找,而后发现??道德经??竟然与他平日里炼丹用的??金丹要旨????抱朴子??书脊侧的破损程度相近,果然不出所料,那??道德经??确实比我家中的那册要重上许多呢。用药水泡干后,发现了许多不属于??道德经??上的字迹。”凌云道。 “知道又如何?你以为朝廷敢对魏博发兵吗?”苏婉墨睁大充血的双眸恶狠狠地看着他。 “当今圣上颇具胆识,他能对付阉竖,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这些个跋扈藩镇呢?”凌云不紧不慢地反问着她,白玉般温润的脸庞毫不在意地向她凑近,苏婉墨看清了他眼底的不容置喙。 韩夜目光如冰,“今日审你,只论杀夫之罪,至于其他,朝廷自有裁量。” 凌云终是无奈摇了摇头,将苏婉墨搀扶到了木椅上,“我知道你爱他,可也是你亲手杀死了他。” 言及此,苏婉墨流下了两行清泪,“我以为……我不爱他,直到他死了,我才发现我离不开他。” 去岁初秋,她嫁了他,他只道,“我字慕贤,今见了夫人,才知何为‘倾国’。” 她闭着眼,他俯身为她描眉,他的手颤颤巍巍,笨得很,眼里没有作为商人的精明,只有一个丈夫对他妻子的纯粹爱慕与呵护,“这怎么比谈生意还难百倍千倍。” 或许是在某一个炎热的夏夜,他为她驱蚊摇扇,而自己汗湿衣襟,却毫不在意,在这个虫鸣声声的夜里,他为她哼着扬州小调。那一刻,没有魏博,没有昭义,只有他们。 某一天,他柔声道,“婉墨可喜欢这梅花?我为你戴上可好?”而下一刻,他却疯了,“丹药!服丹药!还有朱砂画!”这不是他。可渐渐的,他总是这样,时而癫狂,时而清醒。 有一次,她不小心碰碎了他最爱的瓷器,他道,“我不怪你、不怪你。” 所以现在,你还会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