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韩夜介入协助探查,凌云自是十分乐意的。
凌云这次来李府可谓是轻车熟路了,而门前扫地的家仆却告诉他们,“凌司马,夫人去了渡佛寺,她说了,你们随意即可。”
“那大管家呢?”凌云又接着问。
“大管家不大放心夫人,便陪着她一起去了。”那家仆又解释道,“近来诸事叨扰,夫人总是心绪不宁,大管家怕她出什么事。”
凌云点头了然,韩夜无甚表示。
凌云总觉得跟着这位韩御史,自己就算打十个百个笑脸都很难缓场。
醉雪园是典型的“一池三径”,北面专宴客,亭台楼阁林立,漱石休休,曲水流觞宴便是在北面临近曲水的浮白阁置办的;东面则是李慕贤的“炼丹房”,南面是主人家的住所,较为朴素。
“那日宴饮李慕贤喝的酒无毒,也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凌云如实对韩夜道。
韩夜只是“嗯”了一声,他好似对凌云说的这些早有所知。
他们径直朝着李慕贤那阁炼丹房奔去,一眼望去,屋内的物件摆放位置与昨日别无二致。
凌云走到那张宽敞的榻前,俯身打开香炉盖,还是昨日剩下未燃尽的那半根。
韩夜冷不防问,“你身上的玉珏是从何处寻来的?”
凌云身后的韩子佩指着墙角道,“在那处,随我来。”
韩子佩上前把墙面上挂着的色彩浓艳的朱砂画像取下,又见他伸手去扭动一旁矮桌上的瓷制花瓶,旋即“咔”的一声轻响从墙面传来,原本严丝合缝的墙面,竟有一块砖身向内凹陷。
韩夜的指尖轻划过那砖身,顷刻之间,他手握成拳,目光凛冽,“砰”的一声闷响,砖块竟碎成齑粉,紧接着一小卷油纸乍现眼前。
韩夜拆开了密封在外层的油纸,转而走向桌案,用紫檀木镇纸将卷纸压平——一张漕运路线图赫然映现,准确来说,是一张魏博至昭义的漕运路线图。
“若我没记错,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与朝廷关系向来不错?”凌云问道。
“以往确实不错,但自甘露之变后便生了些嫌隙。”他竟能从韩夜的语气中听出意思厌恶与无奈的味道。
“是因为仇士良吧。”凌云毫不讳言。
文官与宦官素来不和,所以他便一语道破。
“不止。”韩夜垂眸摸索着路线图,“还有先帝的懦弱,李唐天子终归是一解不如一解了。”
感情这人才是真的毫不讳言,可这是能说的吗?
许是明了凌云心中所想,韩夜又道,“我是察官,有何不敢言。”
“魏货过漕,五日后抵。”凌云将路线图纸角落的几个笔迹仓促的字念了出来。
凌云心念电转,正要把所想脱口而出,却与韩夜异口同声道,“去书斋!”
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
方才还在扫地的小沙弥慌忙跑进寺院中,可衣袍下摆还是湿了一半。
大殿中,香火混杂着雨水的气息让此刻变得不大真实。
苏婉墨跪在蒲团上,面无表情地朝着佛像完成着一次次的跪拜,眼神空洞,双手合十,唯有指尖轻颤。
完成这些之后,她捐了一笔令人震惊的香火钱。老住持慈蔼地问她,“施主此来缘何?”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还愿。”她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孽缘。”
她看着方才求的签,“镜花水月终是空,恩仇到头俱成灰”,她念着念着,竟放出怪异的笑声,不断回响在这空荡的大殿中。
殿外的知客僧被这毛骨悚然的笑声给恫吓了,而老管家苦涩道,“我家老爷生前得了癔症,现下就连夫人也……哎。”
苏婉墨疯了似的从殿里冲了出来,只身站在雨中,浑身被雨水浇透,却是浑然不觉。
老管家见状跑过去想要将她拉回来,而她却喃喃道,“烧了、都烧了……把他的炼丹房都烧了,朱砂画也烧了……”
她伸出手朝自己脸上胡乱摸索着,像是一个瞎子,找了好久,那双手才找到她的脑袋,随后她歇斯底里道,“很疼吧……你该有多疼啊?!”
眼前的一切怪异了起来,她双臂紧紧捂着脑袋,跌跌撞撞。木鱼毫无节奏、疯狂地被敲着,佛像脸上慈悲的面容变得扭曲,不像哭也不似笑,大殿里香火的气息变成了李慕贤床头前那安神香的味道……
主仆二人回到醉雪园,衙差在门前恭候已久,“夫人,司马要见你。”
凌云府中的偏院。
还没等凌云与韩夜开口,苏婉墨便道,“我杀夫,我有罪。”
凌云与韩夜闻罢相视一眼,凌云遂挑眉问道,“据我所知,你二人可谓是鹣鲽情深,你为何要杀他?”
她语气冷漠,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凌云,“他误我终生,就凭这点,难道不足以让我恨他吗?”
凌云喟叹一声,继而低头翻着手中的书册,嘴上却道,“阿芜,把人带上来。”
“这道士可差点就逃出城了又被我们的人给逮回来了,他可把你舍不得说出口的全说了,在他的家中,我们还发现了几幅他还没来得及烧毁的朱砂画,这画像可与李慕贤卧内的那几幅一模一样,就连用料也一致。”凌云言罢,苏婉墨便斜乜了一眼那道士。
“李夫人应当不是洛阳人吧,昨日你说到‘诗’这一字时,念得稍重,舌头微卷,是魏博一带的口音,而且天津桥早已被毁,至今未修复,哪来的杨柳拂水?”凌云面上是款款道来,实则却是步步紧逼。
言罢,韩夜不由地朝凌云看去。
苏婉墨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不再是先前般的漠不关心。
“你在李慕贤的吃食中下毒,让他慢慢变得神神颠颠,让他迷上求仙问道,你知道他卧内日日点安神香,知道他时常会在桌案上睡着,遂定期将朱砂画换新,以确保朱砂是新鲜的,能够毒死他,而那些旧的画像,则让道士去烧毁。而曲水流觞宴的一杯酒,就足以让他在短时间内暴毙。”他叹惋道,“一场在旁人眼里是兰因絮果,自始至终都是你预谋已久的一场戏罢了。”
“不是逢场作戏!不是!”她冲到凌云面前疯了一样辩驳着,丝毫不见初次的端庄大方。
是韩夜的一把横刀阻止她继续向前扑去。
“我是爱他的!我爱他!可他必须死!”她吼着。
“必须死?是因为这个?”凌云把手中的书册抬起来给她看,“苏缎两百匹,闽茶五十箱,大抵都是些甲胄、弩箭和钱财罢,还有一封密信,上面写着‘刘公甚慰’,这刘公应该是昭义的刘公罢。看来是昭义想效仿河朔三镇,魏博见状也想拉昭义一把。我说的不错吧?”
“不过我相信你也很好奇,你找了那么久的账册会藏在哪里,其实就在他常年都不去几次的书斋玉漱轩里。几面墙的书,刚开始我们几乎是一册册的翻找,而后发现??道德经??竟然与他平日里炼丹用的??金丹要旨????抱朴子??书脊侧的破损程度相近,果然不出所料,那??道德经??确实比我家中的那册要重上许多呢。用药水泡干后,发现了许多不属于??道德经??上的字迹。”凌云道。
“知道又如何?你以为朝廷敢对魏博发兵吗?”苏婉墨睁大充血的双眸恶狠狠地看着他。
“当今圣上颇具胆识,他能对付阉竖,谁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这些个跋扈藩镇呢?”凌云不紧不慢地反问着她,白玉般温润的脸庞毫不在意地向她凑近,苏婉墨看清了他眼底的不容置喙。
韩夜目光如冰,“今日审你,只论杀夫之罪,至于其他,朝廷自有裁量。”
凌云终是无奈摇了摇头,将苏婉墨搀扶到了木椅上,“我知道你爱他,可也是你亲手杀死了他。”
言及此,苏婉墨流下了两行清泪,“我以为……我不爱他,直到他死了,我才发现我离不开他。”
去岁初秋,她嫁了他,他只道,“我字慕贤,今见了夫人,才知何为‘倾国’。”
她闭着眼,他俯身为她描眉,他的手颤颤巍巍,笨得很,眼里没有作为商人的精明,只有一个丈夫对他妻子的纯粹爱慕与呵护,“这怎么比谈生意还难百倍千倍。”
或许是在某一个炎热的夏夜,他为她驱蚊摇扇,而自己汗湿衣襟,却毫不在意,在这个虫鸣声声的夜里,他为她哼着扬州小调。那一刻,没有魏博,没有昭义,只有他们。
某一天,他柔声道,“婉墨可喜欢这梅花?我为你戴上可好?”而下一刻,他却疯了,“丹药!服丹药!还有朱砂画!”这不是他。可渐渐的,他总是这样,时而癫狂,时而清醒。
有一次,她不小心碰碎了他最爱的瓷器,他道,“我不怪你、不怪你。”
所以现在,你还会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