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仁丰里的一处宅院。
白墙黛瓦,看似平平无奇,但细看门楣上的雕花与门扉的用料却是内有乾坤。
三人步入其中,大致逛了一圈,共有三进院落,整体较为朴素,但小庭院、植竹、石汀等物件一样不缺,三人也由此领略了何为富甲天下。
假山不远处种着一棵海棠,其中几枝海棠欹倚着白墙,含苞欲放,花蕾嫣红,无端为那白墙抹上了一道红妆。
凌云还未来得及换上官服,就着一身素白立于海棠树下。他打量着此处,一时连身子都没转过去,就招呼道,“阿芜、阿佩,到这来下。”
他先是吩咐,“阿芜,你就留在此院,将带来的物什安顿下来,屋内倒是干净,不必过多清扫,”说罢,他又转而看向韩子佩,“阿佩,你即刻随我去仵作院。”
停尸房内漂浮着草药味与腐臭味,韩子佩虽不是初次来这种地方,但他还是有些受不了。
凌云站在停尸板旁,素白手指揭起盖在尸身上的敛衾,“验尸结果如何?”
身后的老仵作钱暄上前半步,毕恭毕敬低头道,“纵观其状,面色紫绀,七窍有血,应是中毒或是因风瘫而死,而后我再以银针探其腹,银针竟通体呈淡红色,并无中毒迹象,或许系突发风疾暴毙。”
凌云听罢朝韩子佩伸手,韩子佩马上意会,将肩上的皮匣递给他,凌云不慌不忙的从中取出一副绢布手套,准备俯下身观察李慕贤的尸身时道,“我刚刚瞥见你那验尸记录上可写了不少字,确定都念完了吗?”
钱暄闻言手一颤,忙道,“司马,这……”
凌云却只道,“去拿宣纸。”
接着抬起死者的右手细细打量着,用极细的银针探进其指甲缝内侧,随后将屑垢刮在钱暄呈来的宣纸上。
钱暄见此状,脸上满是掩不住的诧异。
暗红色颗粒搁在宣纸上,如红梅落雪,与此同时,钱暄也更是无话可说。
“观其牙龈,隐现蓝线,我心下已有了猜测,您也不必瞒着我,我父亲好歹也是在刑部任职,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不过您有苦衷,我也不会舍近求远去怪您。”凌云说罢一顿,继而又道,“我尚有要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老朽谢过司马。”钱暄作揖道,同时也松了口气。
走出仵作院,韩子佩拍了拍衣襟与袖口,埋怨道,“明明在京中也随公子去了数次停尸房了,可每次一闻到这些气味还是招架不住,”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问道,“不过,话说回来,钱仵作缘何有所隐瞒,难不成是那使君和刺史?不对啊,没理由,莫非……”
凌云打断他,“你之所想,极有可能,他们可能知道些什么,不想让我们往下查……”说着他脚步俶尔一顿,“抑或是不敢查。”
凌云迅速换上了绯色官服,和韩子佩带着几名衙差来到李慕贤的府邸。
凌云抬眼一看,旃檀木牌匾上赫然映着“醉雪园”。而后他上前扣了扣门扉,浑身缟素的家仆应声开门,行礼后便将他由濯尘池引入前堂。
李慕贤的妻子苏婉墨与大管家正候在那儿,这府上的仆从貌似只有方才领路的那两个。
苏婉墨亦着一身白衣,发髻梳地比往日里要松些,平日里这个明眸皓齿的女子此刻却是愁眉不展,神色黯淡,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倦,却仍不失仪态。而他身旁的管家虽上了年纪,却也恭恭敬敬陪着她站着。
见凌云到来,不等苏婉墨张口,大管家便跪在了凌云跟前,痛声道,“还请上官定要查出谋害老爷的凶手啊!”
凌云见状立马起身上前一步将大管家搀扶起来,慰着声,“我问什么您答什么,定要知无不言,我必将给您一个真相。”
凌云问,“李慕贤死前都有谁在身旁?”
大管家连忙答道,“昨日宴后,我将老爷从浮白阁扶送至卧内,老爷说他头疼,我也见隐隐有呕吐状,便先将他安置在床榻上,就去了后厨给老爷煮了一碗葛花解酲汤,约莫一刻左右我便煮好了汤,结果回来……回来就看见老爷面庞发紫,上半身倒在桌案上,手紧紧箍住脖子,然后…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就发现……老爷已经没了……”大管家涕泪直流。
“曲水宴”这个词凌云已经从无数个人的口中听闻了,于是道,“夫人可否与我讲讲你夫死前参加的那场曲水宴。”
淮南地区无疑是文人渊薮,每逢上巳节,当地文人墨客便会自发性的办起这宴会,且由名声煊赫的雅客轮流作为东道主,筹备、主持宴会。
“今年该是我夫做东,我怕他操劳过度,所以我也会帮他做些关于筹备羽觞、酒水的事。”
“等等,可我听闻,李慕贤可是商人。”韩子佩不解道。
“我夫家族也是书香门第,同辈的也大多在京中或是地方担任要职,不过我夫也是读过几十年圣贤书的,也作过许些诗作,只是后来无心仕途,觉得还是金银来的实在些,便成了商人。不过我们以及当地人都不曾看轻过他。”苏婉墨答道。
“夫人与管家进些茶水吧。”凌云将斟好的茶水放在他们面前。
“我夫鲜少饮酒,所以哪怕是昨日宴上,他也饮地极少,只是一两觞罢了。昨日我一直伴在他身侧,并未见他做出什么反常之举。杯盘狼藉之时,他面色疲惫,我就让大管家先行把他送回去,待我回府时,我就听管家说我夫已经……大夫也无力回天,但我和管家不想在没弄清事态前就大肆宣扬,虽然报了官,但消息还是封锁的。”
“夫人,我想去看看你夫昨日宴后回的那间屋子。”
踏过白色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白茶花与梨树映带左右,而后绕过前方的那一汪听雪泉,终于见着了碎竹林后的一处屋舍。
“就是此处了。”
凌云拉住屈戍,推开隔扇门,便有一股幽香从屋内吐出。
屋内的丹炉与经架位于中央,桌案上放置着用朱砂画。凌云移步凑向那幅画,画中一个须发飘扬的老者乘着一只白鹤飞向仙山蓬莱。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上面沾了几点墨渍。这墨渍与画中其他景相格格不入,墨痕新鲜,大抵是昨日宴后李慕贤跌跌撞撞来到桌案前给弄上的,一只沾着墨的毛笔滚落在地,连带着地面也染上了墨滴。
“这是平日里他常住的屋子吗?”凌云看着屋内浓重的生活痕迹问道。
“不错。”苏婉墨明显停顿了一下,却还是开口,“司马有所不知,我夫约莫在半年前便痴迷上了求仙问道,便鲜少与我同房而眠,说是要来此处‘修行’。”
大管家也疑惑道,“是啊,我也觉着老者的这个兴致来的莫名。”
“夫人与他相识了多久了?”眼前的苏婉墨可比李慕贤看上去年轻不少。
“也就一年半载,但我们彼此之间情谊深厚。”苏婉墨眼中流淌着对斯人已逝的悲痛不似作假。
与此同时,衙差守在前堂与碎竹林前,韩子佩继续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那夫人与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就当是闲谈,我也想从你的眼中了解李慕贤。”
苏婉墨心中疲惫,却也愿意将故事与凌云娓娓道来,愿意将他们的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复刻下来,无论是细致入微的,还是走马观花的。
“我本洛阳人,不喜闺阁偏爱游山玩水,誓要阅遍名山大川,对江南风光更是慕名已久,便南下辞家来到扬州城。来前就曾听闻渡佛寺香火鼎盛,遂前去祈福许愿,少时常读《诗》,羡慕极了里面的男女,就求了一段姻缘,希望能有个人与我一同徜徉于山水之间。等出了古刹,不知怎的,我竟迷了路,茫然地驻在街衢上,看着扬州城一点一点地飘下盐粒细雪。”她说着说着便笑了,笑着那时的痴傻,但面容上的快乐是真的。
“我看见路人头戴毡帽,行色匆匆,农人吆喝着卖着冬笋,胡商牵着驮满货物的骆驼,那时心想着扬州城也不过如此。可我再一抬眸,便瞧见对面的酒肆中走出两个谈笑风生的商贾,其中有一个也正好抬眼望着我,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双双移开了眼,而我冥冥之中觉得,我应该于此处再停留片刻。果不其然,他来找我了。”恍然间,她真的回到了那时。
“渐渐的,他邀我至醉雪园,去他的书斋。最忆一日,天色寒销而气变,细雪逐渐化作冬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了青石板上,于是我就这般,卧在他的怀中听着扬州一夜冷雨。”
“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我以为我们会因此无疾而终,可他仍会为我煮汤,为我添衣。数月后,我发现他竟开始痴迷求道,对我忽冷忽热,还时常把道士请到府中,从他们那购入仙丹法器。之后的事,便都是如此了。”她叹道。
“夫人的故事我由衷叹惋。敢问夫人可否将那道士请来?”
“这……我并不知如何与他取得联络,他时常行踪不定。”她愧疚道。
“那就只能先作罢,不过听夫人的一番话,我倒是想去看看洛阳的天津桥,此时的天津桥,定是草长莺飞、春意盎然呐。”凌云一副颇为向往的模样。
“是啊,虽许久不曾回去,但犹记杨柳拂水,甚是好看。”苏婉墨回忆道。
“公……大人,我在这堆丹青中找到了一副道士肖像。”韩子佩忙将画递上,简直是雪中送炭。
“对,就是此人!”苏婉墨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