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昌三年初,春寒料峭。
位于长安城东的灞桥,素来有“**桥”一说。微风徐徐而来,吹动岸边依依杨柳。
“父亲,已至灞桥,你要是再相送,就要同我出长安了。”凌云笑得眉眼弯弯打趣道,继而来到湖畔边,折了只初春的杨柳,递给凌泫。
“若是有什么事,定要写书信来。”凌泫的眉头仍旧紧锁着。
“了然,了然,您不必忧心。”凌云缓声道来,笑意不减。
他在凌泫的注视下委身坐进马车,拉开绣帘,深深回望着凌泫,而后将目光收回,终是道,“阿佩,走吧。”
马车应声而动,车辙碾过修整的硬路,马蹄声声远去,直至消失在官道尽头。
午时初。
马车内,沈青芜揉了揉双眼,伸了个懒腰,“公子,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可要去用午膳?”
凌云此时正倚着隐囊,翻着册不知名的书,“我这话本还没看完呢。”
韩子佩的声音随即从马车外传来,“公子,到蓝田县了,青泥驿就在前面不远处。”
三人下了马车,步至驿馆内,凌云对韩、沈二人道,“我没什么胃口,来碗粥就行,你们随意。”
沈青芜与韩子佩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公子哪是没胃口,只是那离愁别绪占了心头。
此二人平日里倒常与凌云打闹说笑,而此刻却是面面相觑,随后只得赶紧埋头吃着蒸饼。
见二人如此安静,愣神间,凌云的思绪又飘回了他鲜少离开的长安,他想起凌泫为他注茶时,热气在两人之间洇开,仿佛连话语声都添了不少暖意,“此去淮南,虽百步九折,但淮南可是个好去处,乃此间第一富庶,你只管吞花卧酒,当一个只看四季人间的闲散司马即可,好不好?”
父亲好似在恳求自己,他心想。
可是,他的母亲出身荥阳郑氏,他的父亲也曾是策马看尽长安花的进士,他的身上有着寒门的锐气与士族的雍容。他也曾被早负时望,他以为他能顺顺当当地穿上紫衣佩金鱼袋。
怎么能就当一个地方司马呢……
可他抬眸对上凌泫的双眼时,喉头一哑,还是道,“好。”
这一字掷地,再抬眸,此身便已不在长安了。
他心下一声叹息,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思绪回笼,碗里盛的粥早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喝完了。
“动身吧,我倒是对这烟花三月的扬州极为期待呢。”凌云话音未落便转身举步,刚出馆驿,迨荡春风迎面抚来,惹得衣袂蹁跹。
这风一吹,倒是吹散了他从长安携来的万千思绪,而前方,则是一个他素未谋面的江南水乡。
他摇了摇头,无奈轻笑,那便既来之则安之罢。
一个月后。
抬手拂去氤氲水汽,那个被无数名篇歌颂的扬州城浮现眼前。
初春时节,都市道衢袂云汗雨,岸边垂柳,画舫停泊,隐隐约约可听见牙板轻拍声。
“附近可有茶馆?”凌云搁下书中的书。
他在长安时就喝过许多出自扬州的茶,此番也是慕名已久。
“前头有一个‘阳羡茶馆’。”韩子佩如是道。
三人刚入茶馆,便见馆内众人分坐桌畔,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说书先生站在中间,讲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浑然忘我,时不时还躬身前倾。
于是三人便如此喝着茶,悠悠地听着说书先生扯天扯地。
“宴会毕后,你们猜怎么着?”那说书人顿了顿,拾起桌上的茶杯啜了口,润了润嗓,将声音放低,“那扬州大富商李慕贤,昨晚竟暴卒于自家府上!听闻啊,他死时抱着一幅朱砂画,很是蹊跷!”
此话一出,众座哗然。
“这听着好似不像作假……”
“我哪敢乱说,人家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书先生瞪着那人道。
就连沈青芜也低声道,“公子,这怎么我们一来,就死了人啊。”
韩子佩闻言皱起眉头,“倒霉呗。”
烟花三月的扬州,一桩命案无端横在眼前,这让凌云生出了一种隔雾看花的感觉。他捏着茶杯,微微眯了眯眼,目光落在了眼前碧澄的茶水上,转了话题,“不过,这峡州的碧涧明月的确名不虚传。”
片刻后,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他起身道,“走吧,去节度使府。”
凌云摸了摸鼻尖,直觉准没好事。
三人在节度使府外候了一刻,方才迎来淮南节度使和扬州刺史。
凌云刚要躬身作揖,节度使严然就赶忙上前托住他的臂弯,胖脸上挤出“盈盈笑意”,“哎——凌贤侄不必多礼,凌侍郎近来可安好啊?”
“家父尚好,劳使君记挂。”凌云略微后退半步,嘴角扯了一下,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回笑。
“那就好、那就好,有什么事便让袁刺史给你交代罢,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严然扔下这么一句话就乐呵呵地走了。
那刺史袁清双手负于身后,左右踱步,面露难色道,“凌贤侄有所不知,昨日上巳节,那些个文人雅客办了场曲水流觞宴,当然我和使君也去了,那羽觞足足制作了三十只,每一只都好似那金罍玉杯!遥想昨日,满座高朋,举杯共饮,另有乐妓在侧引商刻羽,啧,可坏的是,那宴会结束后半个时辰,李慕贤、就是当地的一个富商,死在他自己的府邸上了,我啊,老了,且尚有政事缠身,这案子还是交给像凌贤侄这般的青年才俊罢。”
这下好了,合着刺史也是甩手掌柜,这两人倒是替他游戏人间了,他要吞花卧酒,简直是痴心妄想!
此时白云泉酒楼的一个包厢内。
“明公,凌云那小子该不会查出什么吧?”袁清略有顾虑。
“他在京城日日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能掀起什么浪花来?废那么多话,不然你去查这案子?”此时严然斜倚着左臂撑着酒桌,酒液打湿了衣襟,宽袍露出肚腹,喘息声也因说了几句话而变得粗重。
袁清闻言立刻赔笑,难为道,“明公说笑呢,这案子的人我可得罪不起啊。”
严然嗤笑一声后,一只手继续抬着那錾花金执壶,壶嘴朝下直直怼在嘴边,从始至终都懒得将一个眼神分给袁清。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袁清攥紧拳头,就连指甲都深深陷进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