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辰接下伴生木,认真应下:“我绝不轻易使用。”
又问:“江魔主认识伴生木原本的主人?”
江临溪默然:“嗯。他叫江寻水。”
“那我不如将这个伴生木给你?”
江临溪愕然:“你情愿给我?”
却辰很理所当然:“这有什么情不情愿的,你今天可是在台上救我和弟弟一命,而且还认识簪子的主人,给你也算是有特别的念想。”
“给了你就是你的,况且今天在台上我也没做什么,这伴生木还是你自己藏好吧。”
见他拒绝,却辰也没坚持,重新将簪子放回怀中。
说到今天武炼会的事,江临溪想起什么:“你之前认识顾涉?”
“不认识,”他摇头,“他好像是哪个阁的阁主?”
江临溪深深看他一眼,“你不知道也正常,他掌管的是不慌阁,行事低调神秘,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么高调地出现在世人面前。”
却辰直挺挺愣在原地,表情僵硬,艰涩开口:“顾涉是不慌阁阁主?”
“是,你怎么了?”江临溪扬眉看他。
“没事,不慌阁阁主一直是我敬仰之人,却没想到真正见面时反而没认出。”
江临溪不疑有他,“不慌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达到现今的地位,顾涉的能力的确十分强大。城府和手段想必也不可小觑,和这样心思缜密的人相处,你适当谨慎些。”
提示只点到为止。
他笑着应下:“多谢江魔主指点。”
“临溪,圣女有事找你。”
他们讲话前周庠便退了出去,现在在门外敲门。
却辰心念一动,他从未听说过西魔族有圣女。现任西魔王江临溪既无姐妹也无儿女,甚至仍未成家,哪来的圣女?
纵使心里好奇万分,他还是识时务地告辞:“那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等等,”江临溪叫住他,从袖中拿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牌,触手微凉,雕刻着两个笔锋走势浑厚雄强的字——临溪。
“以后如果遇见什么难事可以凭此来西魔族找我。”
却辰没有推拒,接下玉牌,“多谢。”
开门后与候在门外的周庠点头告别。
待他离开,周庠迈进门槛,有些不解地问江临溪:“老魔王留给你的玉牌就这么给他了?”
面对质疑,他镇定道:“当然,既是寻水会保护的人,我自然要伸出援手。”
“你就这样相信他的话?”周庠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别是被魂参的伴生木冲昏了头脑,莫不是看上了那小子?唔,的确大有几分姿色。”
“……”江临溪面无表情瞥他一眼,自动忽视掉后面的话,“我当然不信,寻水不会这么轻率就给出伴生木。”
“那你还…?!”周庠恨铁不成钢。
“不,”江临溪打断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我方才触碰了伴生木,能感觉到留在贺辰身边的确是他自己的意愿。”
“伴生木与主体同出一源,它的意愿就是寻水的意愿,至少能证明,给出伴生木时他是绝对愿意的。依照我对他性子的了解,他们之间的渊源和交情只会比贺辰说的深。”
“我相信寻水的选择,他存在世上的痕迹已经不多了,我能留下一点算一点。”
周庠是知道他和魂参之间的故事的,嘴巴张张合合,最后投降似的闭上长叹口气。
“走吧,新来的云影圣女有事找你。”
……
却辰还在思考对策,不慌阁的人就当街拦住了他:“却门主,阁主邀你去详谈合作事宜。”
“……”
果然,顾涉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瞥见街边的甜品铺子,想起上次他第二次问自己名字,是在考察他这个结盟者的可信度?
自己又骗了他,还被骂了骗子。怪不得好端端骂自己。
可是看他的样子好像不是生气,不过这人城府深,看不出真实想法再正常不过。
脑中思绪繁杂,又出奇平静。
“可以稍等一下吗?”
中年男子待他温和有礼,“自然可以。”
“多谢,”却辰跑进店铺,不久后提着一摞油纸包好的糕点出来。
“好了,走吧。”
男人看一眼他手上的东西,什么都没问,“请跟我来。”
跟着男人一路往外围走,拐了数十个弯,已经偏离居宿的范围,他谨慎地停下。
一直走在前面的黑衣男人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似乎在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还有多久到?不知为何要找如此偏僻的地方?”
他有点怕那个顾涉一不开心就杀他灭口。
男人的态度礼貌恭敬:“这是阁主的命令,我没有过问的权利。但阁主下令以你的意愿为先,如果不想来此处,或者想换个时间再谈也可以,我现在就将你送回去。可以改日再谈。”
“……”这有点太过…诚恳了,不对劲,十分不对劲,十分里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他试探着问:“你们阁主,一直都是这么…善解人意吗?”
男人摇头,语气不咸不淡:“不是,只有对你才这样。”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比较看重却门主,”男人一板一眼地回答完他的问题,“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去。”
他面无表情地把自家阁主卖了:“阁主他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处风景绝佳、视野开阔的位置,还特意叫人搭了亭子布置一番,你不去,他就白干了。”
……谈什么话还要找一块风水宝地,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这不慌阁阁主真是同传言中一样难以捉摸。
“继续走吧。”
载德宗内宗的地势本就建得高。男人在前面不急不慢的带路,二人一直往高处走,竟到了一处建在矮山顶的亭子。
亭子很新,设计也十分精妙,二层三檐,六角攒尖顶,剔透的蓝色琉璃瓦在日光下流云漓彩。
再走近些,能看见里面坐着个人,一身与此情此景适配的蓝衣,白色外袍,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像幅落笔和缓的画卷。
却辰独自走上前,隔得远远地便笑吟吟挥手打招呼:“顾阁主,这么巧。”
一阵山风拂过,他闻见食物的香气,亭子中心的石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吃食。
他迈步跑上前时粗略扫了一眼,都是载德宗闻名的地方风味。
“不巧,是我特意有要事找姓贺的却门主,”坐在桌前的顾涉抬起头,眼中几分调侃之色。
这张五官精致、轮廓深邃的脸因他的神态而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却辰,你终于来了。”
顾涉的瞳色很深很沉,像某种常年处在黑暗中的生物,却并不压抑。珠帘随风在眼前晃动,将对视切割。
恍惚间,却辰觉得这双眼在看自己时该是温眷含情的。
里面的人站起,抬手掀开摇摆不定的珠帘,双眼弯弯:“不进来坐坐吗?”
却辰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在失神,立刻压身就着被他揭开的位置走进亭中。
桌上摆着两副碗筷,还未有被动过的痕迹,食物也冒着热气。
“先吃饭,吃完再谈,”顾涉礼貌地邀请他坐下,视线低垂时正好看见他手中提着的零嘴点心,“这是…给我的?”
“是的,姓贺的却门主来道歉了,不知道顾阁主愿不愿意赏脸接受却某的赔礼呢?”
顾涉身上有种介于少年的青涩懵懂和中年的温雅沉稳之间的气质。此时正微红着耳间接过油纸包装,声音稳健:“我愿意。”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不管了。
两人各自落座,顾涉先行动筷夹起一块肉放入他碗中:“吃吧。”
却辰止住想躲开的动作,任泛着诱人油光的肉块落入自己碗中,“…多谢。”
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品和零嘴。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心思准备的。
他一时也摸不准这个不慌阁阁主拿的什么主意。夹起那块肉,肉质软烂,入口便要化开,满嘴肉香。
是外宗街巷中心的那一家酒楼后厨做的。
又捻起一块雪白玉润的点心,口感绵密,甜中带着一丝清凉的花香。
是沿河角落的阿婆家卖的。
却辰一言不发,每样都尝了过去,面色复杂。
抬头想问些什么,却见顾涉正一口一口认真地吃他带来的那些糕点。
头低着,五官轮廓显得更加立体,长睫微垂遮住眼眸,有那么一点纯良无害的感觉,安静到生出几分孤独可怜的样子。
“…你”
“嗯?”男人抬头,稍显锐利的长相与那丝可怜无害中和成温柔,“是有哪道菜不爱吃吗?”
“……不是,都很好吃。顾阁主你也多吃点菜,那些零嘴适合膳后再吃。”
“嗯。你说得对,是我太着急了。”
两人再次面对面吃起饭来。却辰的确很久没好好吃顿饭了,如今被一桌的美味佳肴调动了食欲,埋头大快朵颐。
等他吃饱喝足抬头后才发现顾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好了,正盯着他笑得温和。被发现了也不心虚,极其自然地递过去一方帕子,“吃好了?给。”
却辰接过帕子擦了擦嘴,接着随手放在一边,直直盯着顾涉。
他明白他的意思,轻笑一声:“那我们开始聊正事。”
语速不疾不徐:“几个月前却门主便找到不慌阁表达了想通力合作的意向,只可惜那时我不在阁中,这才让我们的见面推迟到现在。”
“重新认识一下,不慌阁阁主顾涉,你呢?”
“还家门却辰,”却辰不傻,还家门的规模和势力都远远不及不慌阁,顾涉不可能白白‘合作’,现在是谈交易的时候,他收起惯常游手好闲的样子,“顾阁主对还家门如此重视,不知是想从携手中得到什么?却某还要好好估量一下才能知道能否给得起。”
顾涉淡淡吐出两个字。
却辰动作一顿,目光冷厉地射向顾涉,唇角勾起,玩笑道:“这个东西不该在狐族吗?顾阁主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不找狐族来找还家门。”
面对他防备的,顾涉安抚一笑,说出的话却令他心中一沉。
“这样东西狐族不会轻易给出。”
“而你的目的正是狐族,我帮你,成功之后我只要这样东西。”
不慌阁阁主知道他是谁!
一呼一吸之间,却辰此时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不再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问道:“不知顾阁主对我的身份知道多少?”
我知道很多,顾涉想。
他垂头先道了声抱歉,再说:“九尾少主,修为大损。”
只八字,再多的他没说,什么身负血仇、九尾尽断,怕接连勾起却辰的伤心往事。
这八字就够了。
他的半明半隐在却辰眼中更像某种威胁,他不敢赌他到底知道多少。
这八字足够拨动他心中紧绷的弦。
意外突生,林中鸟兽受惊仓惶飞起。
顾涉单手抓住正面刺向他的蒙泽剑,耳侧细发因罡风而飘起。再凝力往桌上一按,将剑牢牢压制住。
未有喘息的时间,一支木簪从侧边袭来。灵力灌入木筷,堪堪架住。
却辰见两招不中,当即松手避免被钳制。手中法决已凝成,却突然被一只带薄茧的手一把抓握住。
在绝对的灵力压制下,他动弹不得。为了攻击探出的大半个身体被顾涉趁机扯过石桌,缩臂紧箍进怀中。
锁着人一起跌撞在亭柱上,坚实的肩背抵住撞击的微麻痛感。他无奈地看着怀中化为半妖态的却辰。
身形高大了不少,一头柔软的白发因挣动一下一下磨蹭自己的下巴,带出一股酥酥麻麻的痒意。
毛茸茸的狐耳竖直炸毛,看着有几分可爱。
“你倒也不用这么狠心,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将这些说出去,先冷静一下。”
化成半妖态的同时幻形术破开,猛然增大的身形使衣物被强行撑开。雪白的胸口直接袒露出一大块,凸起的锁骨随剧烈的呼吸上下起伏,格外脆弱诱人。
顾涉慌忙移开视线,却正对上怀中人上刺的视线,黑沉的瞳孔透出寂静杀意,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他心头一跳,惊觉自己理所当然将人想得太慈软,脱口而出:“抱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刚才的话也是真的,要是不信我,我们可以立血契。你冷静一下,小心灵力紊乱伤了筋脉。”
这些话或多或少传进耳中,却辰模糊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顺势后靠在身后人的胸膛上缓过一阵眩晕。
过了好一会,“顾阁主可以放开了。”
“你好了?”
“嗯,好了。刚才的行为还请顾阁主勿怪,我魂魄不稳,极易被情绪影响。”
却辰抽出他手中的木簪,离开他的怀抱,往外走了两步,没看见背后顾涉眼中的心疼和懊悔。
“…上次,在街上你晕在我怀里,也是因为族人的事吗?”
“是,”却辰一顿,转过身,瞬间恢复少年时的形体。
刚才只走两步路他就已经隐隐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再不变回来待会怕是要衣冠不整地回去。
白发重新幻成黑色,狐耳隐去,他又是那个年轻有趣的少年却辰。
边束散乱的头发边带着歉意道:“刚才是我失态了。但我还是希望顾阁主立血契的承诺说话算话。”
实际上他梳理长发的手紧握着木簪,一旦顾涉反悔或者有不对劲的动作,他不介意鱼死网破。
“当然,”顾涉立刻应下,“现在就可以,只是合作事宜谈好后我们还要再立一次血契,也可以…”
“立两个吧,现在就立。”
“好。”
听面前人应下,却辰正好束好最后一缕头发,无比自然将木簪插入发中。
两个血液绘成的法咒飘浮在空中,在主人完成最后一笔后彼此靠近。然后,融为一体,发出浅红与浓黑的灵力光芒。
“我在此以血为媒立血契:未经另一半魂契持有者应允,不得向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透露关于九尾神族的任何信息,”他立契时一直盯着却辰。
却辰微微一笑:“可以,麻烦顾阁主了,有什么需要我立誓的吗?”
“没有,一起成契吧。”
双方灵力运转,已经融合混杂的血咒再次分开,这次分隔却不再分你我,两股灵力相互交缠将契打进两人魂魄。
契成。
顾涉扶上却辰,柔声劝道:“你魂魄虚弱,血契对你来说有所消耗,坐下来调息一下吧。”
他也不逞强,在石凳上入定调息。
一刻钟后,睁开眼的却辰再次与一直盯着他看的顾涉对上视线,还未等他疑惑,顾涉先行问道:“你不怕我对你干些什么吗?就这么放心在我面前入定。”
他笑起来,反问:“顾阁主要想害我,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趁人之危吗?”
顾涉也笑:“你说得对,我怎么会害你呢。”
……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
“不知顾阁主要那东西的用意何在?此物危险,我不可能随意将它交给他人。”
话虽这么问,但他多少能猜到。尽管他灵力微弱,但蒙泽自烟域诞生,侵蚀力极强,其上灵力不是谁都能接住的,尤其是徒手迎刃还能毫发无损。
顾涉抿唇不语,像是不愿告诉他实情。
“你和它同源?”经过刚才的发现,却辰猜测。
“你是怎么猜到的?”顾涉并不惊讶,更多的是好奇,“因为我用了侵蚀力,应该不是吧?”
他拿起先前被拍在桌上的细剑,剑身折着冷光。“这把剑是蒙泽。”
“沈暮仙尊的灵器,产自烟域,没想到留给你了,”顾涉立刻反应过来了,“烟域的侵蚀力由恶留下,我却能丝毫不受其影响。”
“所以你的侵蚀力和蒙泽是一个等级的,而 那样东西恰好也是恶留下的东西,你和它同样诞生于同一股力量。”却辰的表情认真起来,“不过我要告诫你一句,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恶就曾用它作恶多端。那你呢,你又打算用它做什么?”
顾涉身体前倾,拉近他们对视的距离,语气严肃:“关于这点你可以放心,我要它绝对不是为了用来害人。”
眼神坚毅,却不说到底要用来做什么。他的语气又突然和缓:“如果你不能完全相信我的话,这条可以加再以后的血契里,希望这样能让你心安。”
却辰一笑,紧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和狐族交涉,我相信以你的实力,并不需要和现在的九尾来合作吧?”
真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谨慎小狐狸。
更重要的是顾涉发现自己真的无法找到能说服他的理由,颇为无奈地笑了:“我不会害你的,相信我,却辰。”
说完又有些自嘲地补充道:“当然,这条也可以加进血契里。”
按理来说,这样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底细,甚至能预料出他接下来的行动——是不值得信任的,却辰讨厌这种被一览无余的感觉,尤其对方是善是恶还未可知。
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能相信另一个来历不明、行为怪异却诚意满满的人吗?
不能。至少不能完全信。
但他的潜意识已经认为顾涉没在骗他。况且,目前没有其它更好的势力可供选择了,他的确需要不慌阁。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于是他举起茶盏,“那就以茶代酒祝愿我们合作愉快。”
顾涉心下松口气,暗自庆幸他没有继续刨根究底,也举起茶盏隔空碰了一下。
放下茶盏没多久却辰就找了个借口离开,“合作的详情改日详谈,我还有事,先告辞,感谢顾阁主的盛情款待。”
说完径直离开,直奔水柏他们的住处。
待人离开后,顾涉依旧静坐在亭中,将却辰带来的糕点拆开,捧在手中一一吃下。
末了长叹口气,一切情绪与情感消散在清凉的风中。
……
武炼会还未比完,汪辞暮在比试场那边帮忙,贺卢去找自己的同窗玩了,只剩下一个水柏。
院中有一颗不知是什么树,枝丫略显光秃,树下摆着一个躺椅,还堆了薄被。
水柏正在树下的石桌子上品茶。
却辰慢悠悠恍进院里,大咧咧倒进躺椅里,被子往肚上一盖,发现上面还有些残存的体温。
“哟,刚醒啊?”
“嗯,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