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波漾开,掀起冲击气流。临时绑上的发带散开,墨色长发凌乱飞扬,只有少年屹然不动。
刚站上观席的顾涉正正好好看见这“英雄救美”的一幕,瞳孔轻颤,随后发出一声轻笑。
一旁的部下不明所以,“阁主,怎么了?”
“看到了一个热心肠的少年。”
“…?”
辛桧和怨胎随罡风一起飞了出去,被赶下的辛愁余接住。
风中携带着一股强劲的灵魂气息,感知到这股气息,江临溪僵愣在原地。
台上,却辰迅速收起的木簪放进怀中。
辛愁余抱着力竭晕倒的儿子,朝着他的方向怒吼:“何人胆敢破坏武炼会秩序!”
却辰自知理亏,但面上不显,谦虚一笑,张嘴便轻嘲道:“比不上您儿子的杀招。”
“无知竖子,你以为武炼会是什么地方?!岂是你随便能插手的,这是比试!!!”
却辰正弯腰托起受伤的贺卢,人已经晕了,毛茸茸的狼耳无力耷拉着。
他闻言头也没抬:“哦,是吗?我还以为是生死台呢,不打死另一方不算赢?我看过你儿子的其它比试,其下手的狠毒程度也是常人所不能及。”
小狼妖虚脱晕倒前还脆弱地喊他“却辰哥”,可怜巴巴的。
“无知小儿休要胡言乱语!你懂什么!”
“是,我无知,我是小儿,那你和我计较什么,吼那么大声做什么,”却辰委屈起来,“难道我该看着我的弟弟去死吗?!我又没伤害你儿子。”
狠话放完,他开始酝酿眼泪。台上又窜上来两个人。一青一灰。
青色的那个停在他身侧几步的位置。
灰色的降在对面,几乎要怼他面前,一站稳就要来抓他的手:“你…”
着急动作被青色衣服的男子用刀柄挡住,“还请江魔主现在先勿要焦急,先让这位…少年将他的弟弟带下去疗伤才对。”
不知是不是却辰的错觉,这人在“弟弟”二字上似乎加重了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
于是他将打探的视线由江临溪的脸上移到青衣男子的脸上,眼中还蓄着憋出的泪,懵懂问道:“你们是…?”
顾涉心头一软。
“这少年刚才可是违反了规则的,”辛愁余忿忿开口,“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顾涉见原本愣怔的江临溪渐渐恢复过来,便放下刀柄。侧身直视质问他们的辛愁余,反问道:“那么辛鬼使又待如何?”
有两名愈药谷的弟子先行上来将昏迷的贺卢带了下去。
碍于他的身份,辛愁余忍住自己想破口大骂的冲动,“自然是按规矩来。”
“此生不准参加武炼会,还有呢?”
“那是针对参赛者的,这少年用了幻容术,依他这样的能力怎么可能如此年轻!”
却辰立刻站出来:“那辛鬼使大可以找人来看看我的骨龄。”
辛愁余看穿他一样,冷斥道:“骨和躯体又不是不能更换,要验也该验灵魂。”
“武炼会一向只测骨龄,”一直沉默地江临溪拧眉思考,“如何验灵?”
福临心至,众人的目光汇聚在一人身上。
显然,来自鬼域,常年与鬼魂打交道的辛愁余能验。
“我不要他,”却辰装作害怕的样子后退两步,不安地左看右看,最后往顾涉后面躲,“他是坏人。”
话音才落,一阵轻微的震动自地下传来。
一眨眼的功夫,如腰粗的藤蔓破地而出,卷起来不及反应的却辰!
粗藤身上有稚嫩的幼藤,生着奇异的图纹,却并不古怪,充斥着生命的勃勃气息与生机。
“缚魂藤。”
不知是谁说的,众人立刻齐齐往观席高处看去。
是了,还有一人能验。
繁启右手轻抬,指尖凝出绿色灵光。
幼藤穿过却辰的身躯,并未刺入血肉,而是直接透过□□直抵灵魂。
却辰丝毫没有挣扎,放松身体和魂魄,安然接受这场由春神主导的验魂。
温和的力量进入又离开,粗藤松开却辰,顾涉立刻上前扶住他。
“怎么样?还好吗?”
他笑笑:“多谢道友,我没事。”
繁启收回手,略有些意外地多瞥了他一眼。藤蔓钻回地下,地面平整如初。
春神的声音清晰传进每个人和鬼耳中。
“他没有说谎,他的灵魂只有不到两百的年岁。”
辛愁余万万没料到会如此,吃惊地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观席的另一处。
屏风遮挡下,难以看见里面究竟坐着何人。
里面的人察觉到外处视线,沉稳的声音自屏风内传出:“他的骨龄也不到二百年。”
听见熟悉的声音,却辰的拳头下意识攥紧。
一旁的顾涉适时站出,笑意温和,似乎很认真地询问:“怎么样,春神和赵宗主都开口确认过了,辛鬼使还不信?需不需要再找人判定判定?”
“休要大事化小,就算他真的两百岁又怎样?武炼会的规矩不是年龄小就能破坏的。”
两个青色身影相贴而站,前面的护住后面的,他依旧淡淡地笑:“那便回到开始的问题,辛鬼使想如何处置他?”
辛愁余也笑,冷笑:“阁主这是铁定护着他了?”
俊朗的脸上笑意更深,理所当然道:“难道还不明显吗?何必多此一问。不过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要的是就事论事,我护他也是怕你爱子心切,失了分寸。”
一旁的江临溪算是台上相对有点信服度的人,赶在辛愁余发火前开口:“往届也有长老、掌门为救弟子突破结界终止比试的先例,最后是如何解决的?许可以用做参考。”
众人一愣,武炼会一向有不得干预比试的规定,但比试场上难免会有伤亡,诸位位高权重的长老自然不舍得让自家好苗子折在这,出手制停比试的不少,为的是认输保命。
想想看,逼得对方长老亲自下场干涉比试且认输,也是对对手的一种肯定,亦算是荣耀。就如上届吟清宗的刘不畏,虽然因为比试前的‘冷嘲热讽’被幻然宗弟子所仇恨。但对其实力,无人再质疑,毕竟幻然宗的楚戎尧还是亲爹出手从他手下救回的。
加之长老间都有些交情在,看在的交情的份上也不会太过追究。
但救人的换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儿,那味道就不一样了。威严被侵犯,规则被挑战。
却辰对此明明白白,探出半个头,眼睛水灵灵的,有些湿润地看向在场众人:“可能因为我只是一个没什么名气和能力的无知小儿吧,不能因为想救弟弟就随便破坏规矩。虽然我没有恶意,我也没有害人,我只是救了我弟弟我弟弟,但我还是错的,我就应该看着弟弟去死……”
他抓着面前人的衣角抽泣起来,哽咽道:“我愿意接受惩罚,你们罚我吧……只要我弟弟还活着就好…呜呜呜。”
少年本就长得惹人怜爱,这下更是哭得人心碎。
顾涉什么都没说,垂眸看见身侧人一颤一颤的脑袋,没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
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让少年的声音再发酵发酵。
经江临溪和却辰这么一说,观席有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最开始说话的是不久前刚警告过吵架弟子的白染,不知为何,他现在的语气比之前要柔和很多:“是啊,要是他不出手,刚才他弟弟就已经死在这了,‘怨胎’的灵力可不是闹着玩的。”
紧接着还有一道暗哑的声音自辛愁余原来的位置传出,竟是余独暄。
“辛鬼使,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尽管由他说出这句话竟有几分讽刺和好笑。
再接着是楚勒,他看明白江临溪是要护那个孩子,顺势帮着说话:“我明白辛鬼使是护子之心,可这孩子也不过救人心切,何必相互为难呢。”
“哈…”辛愁余明白自己现在是被这台上台下的几人用三言两语高高架起了,极力压制气愤,“到现在反而成我的不是了!好啊好啊…”
如今也不好彻底得罪辛愁余,却辰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装作又可怜又害怕却坚决的样子,离开顾涉身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能明白你对家人的珍重,我也有父母……他们他们…”
两行清泪滑下脸颊,剩下的话埋没在哽咽里,脆弱的身躯笔直立在台上,站出一幅独自一人顶立于天地间倔强的破碎感,“留下我们姐弟三人相依为命,姐姐不久前为了完成使命失踪了。”
正在收拾行李的云影突然觉得鼻子有点痒,用手臂捂鼻打了个喷嚏。
“只有我和弟弟了,小…贺卢说他不想再逃亡了,他要闯出一片天地。我虽没什么本事和壮志,但我不能让他和我一样颓丧,名次已经不重要了……但我真的真的不能看着他死啊…”
字字泣血,句句哽咽。
“是我…我对不起父亲母亲,我真的…不想一个人,不要留我一个人…我也不想破坏规则,要不然我替贺卢死好不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过犹不及,他不再说话,擦干泪水,站得笔直,已经做好以命相还的准备,“还请各位不要告诉我弟弟真相,他还小,就说我离开历练了。”
悲怆地朝众人一鞠躬,“麻烦各位了。”
干预比试在武炼会的规则里远罪不至死,他这番话是说给辛愁余听的。
苍追话本就不多,此时也只是双手合十,一声慈悲的“阿弥陀佛”响彻比试场。
经此渲染,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辛愁余好面子,但也不是一个不讲理的,方才的愠怒被那通声泪俱下的遭遇消得差不多了。
再加之辛桧的确未受什么伤,只是在力竭状态下被灵力爆发震晕。
眼下也不好死逮住一个从身到魂还不到两百岁的重情小儿不放,不然会显得以大欺小、冷血无情、小肚鸡肠、小题大做…自降身份。
……他一时摸不清这小儿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
“贺辰。”少年答得果决。
顾涉一抬眼皮,似笑非笑。
“武炼会也不是什么规矩死板无情的地方,你该早说明情况。谅你命运多舛又重情重义,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伤我儿的事,只是你到底破坏了规矩,武炼会的惩戒我也做不了主。”
我明明一开始就说了,你就是急着撇清关系。却辰心中反驳,面上感动:“多谢鬼使大人宽宏大量,不论结果如何,我一力承当。”
一场不大不小的插曲终于告一段落,几位对峙的大能终于收敛锋芒离开比试台。
负责维持秩序的弟子和长老大松口气。
言语交锋结束,武力比试继续。
离开之前却辰着重向顾涉和江临溪道谢,“刚才多谢两位道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叫我江临溪就好。”
“顾涉。”
却辰清楚没有他们的帮忙,自己的“卖惨”不会那么快就蒙混过关。
他再次感谢这两人的帮忙。
接着就要赶去看贺卢的情况,贺婶婶将他交给自己,可不能让小狼被鬼气入侵伤了身。
江临溪拦住他,“贺小友,我还有件事要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江魔主,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正好我也要好好谢谢你。我们可以另约个时间好好讲,今晚我去拜访你?”
江临溪一呆,目光带上几分探究,最后点头应下:“好…你直接到西魔族的住处找我就行,我会安排人带你进去。”
“那我先告辞了,”却辰说完就着急地一溜烟跑了。
留下顾涉和江临溪面面相觑。
“说来我也好奇,顾阁主怎么出面突然帮一个小孩说话?认识?”
顾涉不答反问:“那江魔主呢?”
“哈哈,看来是我冒昧了,顾阁主勿放在心上。”
跑开一段距离,却辰缓缓慢下,步伐轻快。将手伸入怀中,拿出簪子懒散束发。
他知道西魔主江临溪关心的东西是什么——他的这支木簪,或者说是——魂参的伴生木。
千百万年唯一的魂参在九尾一族的地界诞生,那时那里还叫青丘。却辰也在差不多的时间出世,他从小就爱给与自己同龄的魂参浇水。
魂参自万物生灵中诞生,深埋地下吸收天地精华。灵光凝成的点点枝条飘浮在土地之上,像是地下的魂参对地上人界的好奇探索。
却辰不止给魂参浇水,还总是蹲在那和如触手一样的虚幻枝条聊天。
后来在他年复一年的陪伴下,魂参旁边又长出了另一从一样的、小小的“触手”。他觉得那是“大触手”的生的小宝宝,叫“小触手”,于是更加照顾她们“母子”,浇更多的水。
在真正长大之前,却辰一直每天按时给魂参浇水,和魂参聊天。后来他长大了,又去训礼院学习,这样的习惯才断开。
再大些,他知道魂参吸收日月精华,是不用浇水的。
他还知道“小触手”只是随着植物系妖类生长时有极小概率出现的伴生木。很珍贵,尤其还是魂参的,是世上独一份的珍贵,却不是所谓的宝宝。
离开训礼院后却辰又拜师学武,在栖梨山长住下来。
很久很久以后,上千年过去。魂参的气息越发强大,终究被人发现,它的存在引无数人垂涎。
经过千万年的生长魂参已经具有意识,离可以化形、摆脱方寸之地只差一步之遥。它开始反抗任何人的靠近。
只是人的贪念是无限的,九尾族无法阻止所有人靠近。
魂参奄奄一息,差点被某些人据为己有。他挣扎着化为人形,随后便离开了,只留下伴生木给九尾作为谢礼。
从此之后,却辰再没见过那个千万年难遇的魂参。然而就在九尾灭族不久后,魂参不知为何也魂散死去。
他头上的木簪正是当年魂参留下的伴生木。据说魂参生前与江临溪私交甚笃,所以他在抵挡时故意激发了伴生木的力量。
江临溪能认出故人的灵力气息,他的帮忙在却辰的计划之内。真正让他意外的是那个叫顾涉的人,总让他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但无论怎么回忆自己和他只有之前的一面之缘,他不信凭那次搀扶的一面之缘,这人就会无缘无故帮自己。
却辰未察觉到那人有恶意,但依旧有所提防。
他找了个池子洗干净泪痕,摇摇脑袋,不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愈药谷的院子看贺卢的情况。
“……”
“什么意思?人不在你们这?!”
穿着一身白衣的弟子摇头:“水柏仙尊的弟子将人抗走了,那人戴了面纱,看身形是位女子,说是认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