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的二赛很快结束,终赛要在载德宗内宗比。
载德宗的内宗与外宗相隔数十里,置于丘陵之间,日常需要用传送阵往来。
雨还在下。
内宗有许多机密贵重的东西,进入相对严格,但也不算太严。
贺卢给守在传送阵处的弟子出示身份牌,侧身解释:“这是我的哥哥和姐姐,他们是来看我比赛的。”
“好,”那人简单看了下身份牌,便为他们启动了法阵。
法阵启动时贺卢不自觉又看了眼自己的“姐姐”,他们两个还是昨天晚上经却辰介绍才认识的,和他们一起进内宗。
……
昨天晚上认识过人后,云影就离开了,贺卢像偷偷做坏事怕被发现的小孩一样惴惴不安:“这样没问题吗?不会被发现吗?”
却辰明白他这是不太信任云影,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防备心的,不错,继续保持。”
“……”这是重点吗?
却辰又问他:“你觉得载德宗为什么盘查进出的人员?”
“因为怕有心怀不轨之徒趁机混入。”
“嗯,载德宗是十大宗之一,尤其现在正逢武炼会,内宗更是高手如云,你觉得他们会怕这点人混入搞动作?你再想想看,真厉害到对载德宗有威胁的人难道会进不去这小小的传送阵?而且特意大费周章地混进别人地盘上、结界里找事,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可是搞乱不就是要混进别人地盘里才有意思吗?”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贺卢。
“这么说吧,有能力在载德宗内宗捣乱的你拦不拦都一样。这关拦住了,他能有其它办法进去搞乱。没拦住,他就在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进去捣乱。防不胜防,没什么区别。”
可贺卢还是觉得哪里不对:“真的就这样随便?那…那…”
他灵光一闪,想起来了:“那当年九尾神族为什么会被狐族…喧宾夺主…”
贺卢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发现却辰的表情很不对劲。
“却辰哥…?”
却辰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摸摸贺卢的头,压得他耳朵微微下折,“九尾神族落败不是因为外来者,更多是…是因为内部出了叛徒而溃散,这才是真正无法预料的变数。”
有人辜负了信任,抓住递给他自保的利刃,反捅一刀。
贺卢在训礼院隐约听过一些传言:“那个叛徒是余独暄吗?”
这倒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九尾几乎灭族,余独暄在其中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因此还成了狐族新任族长。
但具体充当了什么角色以及干了什么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其中内情就连却辰了解的也不完全,他至今想不明白是怎样的利益值得走到如今的地步。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疑惑只偶尔会划过脑子,不值得也没必要深思,已经结下血海深仇,谁还会纠结结仇的原因。
却辰觉得头晕,不欲多聊,只点了点头以示回应:“好了,这些算计是大人该操心的,你们这些小辈现在自由自在才好,天天困在这些东西里老的快。”
他着重强调:“杂念太多还会阻碍修行。”
效果立竿见影,好奇狼崽贺卢不好奇了。
……
阵中光芒乍起,眼前模糊一瞬,三人便到了内宗,在接待弟子的指引下离开法阵阁。
此处地势高,还未出大门,便在门框中窥见大半烟雨中的内宗。
相比于外宗,这里的建筑要更庄严贵气,悠远的古韵与自然的山水相得益彰,朦胧神秘中又带有清晰直白的美。
正下着小雨,湖面和天上都升起薄雾,湖心矗立着议事的齐物阁,阁顶大半埋进了流动的氤氲云烟中,底部立在蒸起的袅袅水汽中,唯余中间一段隐约展现在眼前,似悬浮的空中楼阁。
离开法阵阁,一路可见撑伞的弟子三五成群在各个阁楼间进出、穿梭。
恰是早膳时间,湖边的亭子坐了些身着黄衣宗服的弟子,石桌上放着温热的茶水、糕点和清粥,在微凉清风细雨的侵袭中飘起袅袅白气。
又一阵风吹过,带起却辰的衣角,细雨飞入伞中,一点点晕染进布料里。
雨拍打地面的声音沉了几分,伴着带路的弟子为他们介绍载德宗的声音。转过几条长廊便到了他们暂时修整栖身的地方。
弟子笑着将屋子的钥石给他们,“三位道友终赛结束前都可在这里休息,之后会有弟子带各位去武炼会场地。在此期间可以好好体会一下载德宗的美景美食。”
说完又冲他们眨眨眼:“欢迎以后加入载德宗哦。”
老习俗了,能进武炼会终赛的都是好苗子,载德宗身为东道主,乘机拉拢再正常不过。
“我先走了,”云影收好自己的钥石便向他们告别。
“好,姐姐注意安全,”却辰这声姐姐叫得十分自然。
贺卢暗暗敬佩却辰的严谨程度,毕竟是靠姐弟关系进来的,即使没人也要做戏做全套。他立刻代入自己“弟弟”的角色,眼神坚定:“姐姐注意安全,我和哥哥等你回来。”
却辰:…?这孩子咋入戏这么深呢?
云影略微不解地看他一眼,在他的坚定下沉默片刻,然后也点头应下。
待人走后却辰挤进贺卢的房间,大咧咧在凳子上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
贺卢在他对面坐下。
瞧着他正襟危坐,却辰缓慢端起茶盏喝上一口,“紧张了?”
从刚才进来开始就感觉他身体紧绷,动作僵硬。
贺卢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抓紧,如实回答:“有点。”
“嗯,”他放下茶盏,“这几天看过其他人的比试吗?”
贺卢乖乖点头:“看了,我特意找老师问了几个很强的对手的赛场,看了好几场。”
“他们都很厉害,也让我见识到很多不一样的术发和招式,我和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他有些失落,但并不胆怯。
“你还年轻,还有无数能进步的空间,单凭你小子如今的实力也已经够成各门派眼中的香饽饽了。更何况这才第一次参赛,前途无量啊小卢子,”却辰颇有些感慨,“你不必有太大的压力,尽力就够了。”
……
翌日,弟子领着他们来到武炼会终赛赛场。云影还未回来,便只有却辰和贺卢一起。
比试持续到现在,留下的人已经少之又少,虽只取用一个赛场,规格却是先前所不能比。原先散在各场的大宗派聚于一处,场面十分热闹。
到了入口人又分为两波,分别往观席和比试台走。却辰先陪同贺卢去场地抽取对手,为了保证公平,对手和顺序都在比试开始前临时抓阄决定。
在各方人员陆续进入场地时,云影正置身于偌大场地高处的某一角,专心盯着来往人员。她新换了身简朴的暗色衣服,下半张脸裹在黑布中,只露出一双冷淡的含情眼。
几分娇媚几分凌厉。
如同一座雕像般静止不动。
终于,熟悉的人影同一群人一同走进赛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精神抖擞地四处张望。
有那么一刻两人遥遥对上视线,但对方马上毫无所觉地移开了,继续寻找他的目标。
云影一顿,止住上前的动作——她看见了另一张眼熟的面孔。
温和有礼,嘴角携嘴角衔着三分笑,正是之前在巷子里买簪子时碰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大长老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她收回脚步,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大长老独自一人时再上前。果然不出她所料,在扫视一圈还没见到要找的人后,老者向男子打了个招呼后便脱离队伍在观席上寻找起来。
云影动动有些僵硬的躯体,缓缓朝他走去。
老者疑惑看着明显朝他来的蒙面女子,有些警惕,直到人越来越近。
“你是谁?”
“大长老。”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大长老盯着眼前人,眉头一皱:“你…”
他在一看,只觉得这双眼睛形状有些熟悉,恍然大悟:“朝姑娘!是你!我们少主呢?”
刚才准备开口解释的云影一愣,有些惊愕地抬眸,嘴巴张合:“我们换个地方聊。”
半柱香后。
二人离开赛场,随便寻了处安静无人的地方。
老者着急道:“朝姑娘,你可否告诉我少主的去向,她如今在何处,是否无恙,又为何会突然了无音讯?”
云影扯下面罩,让自己的整张脸暴露在大长老面前,他还在焦急地等她的回答。
云影嘴唇轻启:“你认识‘我’?”
老者狐疑盯她几眼:“难道不认识?少主将你带给我们见过一面,说她不在时找你也一样,说你是她值得信任、推心置腹的好友,你当时也在场,你记不得了?”
看着面前沉默的人,他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上前一步做出拘拿的动作:“你不是朝素月,你是谁?!”
她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艰涩:“我是云影。”
大长老闻言动作一顿,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你明明就是朝…”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剩下未说完的话全梗在喉咙里,好像那些话堵住了他的气管一样,阵阵窒息感袭来,眼前一黑,只有脑海里三个字无比清晰。
“…寄魂术…”
云影与之相比要平静得多,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声音平缓:“是,‘我’已经死了,魂魄暂时寄居在这名女子的身上。”
寄魂术为原魔王旧部的一种咒法,若死前有强烈的未完成的心愿,可通过此法将魂魄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借由他人的身体和命格来完成心愿,心愿完成后魂魄便会去轮回。
这个咒法用成功的人极少,因为条件极为苛刻。发动时另一方不仅要处在心神俱荡中,而且还需完全甘愿被寄宿。前者是为了让魂魄能趁虚而入,后者是确保魂魄能久留。
对被寄宿者来说风险极大,因为他们的魂魄会在外来魂魄进来后主动陷入沉睡,而他们不能确信占据他们身体的魂魄最后的执念会是什么。
如果是获得某个东西、杀掉某个人,那很简单。可万一那个执念是活下去呢?那他们将会一直被这个外来魂魄占据着身体,直到寿数过尽,他们未苏醒过的魂魄会直接进入轮回。这样,死亡的人就变成了他们自己,真正的死人反而借着他们的躯体活了下去。
谁也无法确保生命最后一刻的执念会是什么,很难有人能够放下猜忌和顾虑,做到绝对自愿。
虽然没有这部分记忆,但云影能猜出自己的执念不外乎是消灭东魔族,让他们这些旧部重回魔界巅峰——这是父亲和身边族人从小灌输给她的东西。
也似乎成了她活着的唯一目标。
骤然得知这个消息的大长老如坠冰窟,深陷愕然和崩溃当中,浑身颤抖地抓住她的手臂,像抓住一颗救命稻草:“少主,不…朝姑娘,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怎么会…怎么可能?”
云影不再多说什么,只轻轻拍打他佝偻的背安抚情绪。
大长老看着她长大,又带了她半辈子,一时半恐难怕都以接受此等噩耗。
……一柱香后神志不清的老者才逐渐清醒过来,流下两行浊泪:“少主…”
“嗯。”
他眼中有一丝希冀:“您的执念是活下去吗?”
云影垂眸:“我想…应当不是。”
那证明执念完成后,她的魂魄就要离开世间去轮回,云影这个人将彻底真正死去。而这个叫朝素月的人的魂魄会重新苏醒。
“是了,少主一直专注于自己的职责,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可是,为什么是你,怎么偏偏又是你啊?我怎么对得起你母亲,怎么对得起唐医师的嘱托,怎么对得起魔族啊!”
与老者的悲恸欲绝、泣不成声相比,云影出奇地平静。好像死的不是她,好像死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相对比,倒显得她铁石心肠,不近人情。
待到哭累了,人也差不多彻底认清现实了。
云影立刻直入主题:“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也忘记这具身体是何人,约莫是施术的反噬,丢了三年的记忆。大长老,我需要立即知道这三年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将你知道的全数告诉我。”
“好…老朽都讲给少主听…”
……一番交谈下来,三个时辰已然过去。
“……”云影沉默,“这么说是一月前我亲自要你们去找江临溪和西魔族合作的?”
“是,当时不少人质疑您是怕了,要自降身份归附西魔族,对其俯首称臣。”
他话说得隐晦,当时内部的争议矛盾肯定很大,估计闹得很难看,指不定自己被骂得有多狗血淋头。
他们这些旧部虽不像痛恨东魔族一样痛恨西魔族,但心里的怀疑绝不会少,还有很多人还带着一丝不知为何的轻视。
她了然:“平时我绝不会做出如此决定,当时怕是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死期了。”
到时即使拿下东魔族也无命管理,不如与江临溪合作,重新统一魔族,也为这些跟了许久的部下们谋一个新主,择一条后路。
她唯一想不明白的是竟然提前了知道死期为什么还是没有避开一死?
自己又是怎么死的,何人所杀,为何要杀?又为何放过了同行的朝姑娘,让她得以施展寄魂术活着回来?
在大长老的叙述中她找不到这些答案的蛛丝马迹。
云影只好先专注别的:“你对这个朝素月知道多少?”
朝素月就是她寄魂的这具身体真正的名字。
他摇头:“少主大多时候都是独身一人行动,在我们知道这个朝素月这个人时她已经跟在您身边有一段时日了。那时你们关系已经很亲密了,我们就算怀疑她也不好过多打听…再加之没过多久,您就让我们去找西魔族合作,内部乱成一团,更加没时间细究,我也只知道些基本的。”
“她是什么人,为何呆在我身边,这些总该知道吧?”
“这个……”大长老的表情有些古怪,“据说是您从外边救回来的。朝姑娘的父母皆被恶所杀,您救了她,又不忍看美人落难被人欺负,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二人相伴一路,早已情深意切,恨不能…”
云影听着,眉头越皱越深,不是生气,只是单纯不理解:“从哪里听说的?”
大长老擦擦汗:“朝姑娘…她自己说的,那时大家伙都好奇少主带回来的人是谁,又不敢去问您,就都挤去问她。”
他似乎也察觉到这事太离谱,但此时只好继续擦擦汗厚着脸皮往后讲,“于是朝姑娘大手一挥,在院中摆了张椅子,讲了一下午你们相知相识的故事,像编话本一样。”
云影的眉皱得更深了,认真思索片刻,试探道:“这你们也信?”
“这…我们开始也不信,但少主您当时也在,且…并未出言制止和驳斥。”
云影的脸色一下子非常五彩缤纷,张嘴欲言又止,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又闭上了。
她现在比大长老还迷茫。
于是摇摇头将这件事先甩了出去,“既然先前我早已计划好了这一步,你直接带我去见江临溪。”
“好,西魔主也一直在等您与他详谈。”
“对了,寄魂术的事,除了自己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江临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