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接近午时,人算不上多,却也算不上少。
“姐姐我先带你去找找有什么空的客栈吧,武炼会已经比了一天了,可能有人离开…”
身后没有动静,一回头,发现女子并没有在他身后,而是静静地等在一个路边卖糖葫芦的小贩旁。
小贩身边放着一个木板,写着:三文一串 五文两串
在她之前已经有一个小姑娘在买糖葫芦了,是西域那边偏深邃的长相,看穿着是契牧宗的弟子。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
到该付钱的时候却怎么也翻不到钱袋,小姑娘的脸慢慢涨红。
却辰走上前刚准备掏钱,就见女子已经先他一步从腰间掏出了钱袋,对小贩道:“我帮这个小姑娘付。”
“好嘞!两串五个铜币。”小贩看见她的容貌,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姑娘真是人美心善。”
钱袋上的图案精致,栩栩如生的桃花,用金线做点缀——光是看着就豪奢。
所以当这个看着就写着“有钱”二字的钱袋中只倒出了四个铜币时,在场的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女子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丝毫不被周围尴尬凝滞气氛的所影响,还能淡淡打商量:“能不能便宜一文?”
却辰反应迅速,立刻掏出十文钱上前一把塞到小贩的手上,“叔叔,这个小妹妹的钱我们来出,另外再来两串糖葫芦。”
女子没说什么,只安静地将自己的四个铜板放回钱袋。
拿到糖葫芦后却辰十分顺手地递给女子一串,笑出一口白牙:“报答姐姐的,谢谢姐姐带我回来。”
女子盯着那串色泽诱人的糖葫芦看了两眼,最后接了过来:“多谢。”
刚才的小姑娘拿着糖葫芦过来朝他们弯腰鞠躬道谢,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样子:“我的钱袋不知道落在哪了,谢谢两位道友刚才帮我。在下契牧宗弟子胡念羽,请问两位好心人是?”
“我叫却辰,是散修,这是我姐姐,带我来参加武炼会的。”
胡念羽没注意到这对“姐弟”之间的生分客气。闻言开心道:“那太好了,明天你们到契牧宗来找我还钱吧,我就坐在席前,很容易找的。”
却辰没有拒绝,应了下来。小姑娘便一手一支糖葫芦欢快地走了。
女子也道:“等我找到家人就还你钱。”
“也就几个铜币而已,不如姐姐用名字来交换吧。”
她迟疑一下,道:“我叫云影。”
却辰指天指地:“天上的那个云?地上的那个影?”
云影咬下一颗裹糖的山楂含进嘴里,脸颊边鼓起一块,点头。
“真是个好名字,天地间皆有容身之处。”
却辰说完也咬下最上方的山楂,嚼了两下就不自觉皱眉,太甜了,不适合他。
不过也还不错。
“不好,都是些飘渺虚无之物。”
二人并排往集市深处走,时不时就有一方咬下一枚山楂放在嘴里嚼嚼:倒真有几分姐弟的感觉了。
“你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吗?”却辰问。
云影声音含糊:“嗯,我离家时和亲人约好半月后在载德宗相见,但是在中途去处理了些事,不知怎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就躺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我立刻赶来载德宗…”
她咽下嘴中的东西,停顿一下才继续道:“在宗外再遇见你时我才知道我昏迷了三年,已经到了武炼会的日子。”
神色很平静,似乎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以置信和接受。
却辰有些意外:“姐姐就这么告诉我了?不怕我是坏人?”
云影看他一眼:“不知为何,我觉得你这种一见面就装得可怜兮兮还谎话连篇的人心眼不坏。”
却辰:……
…我不理解。
他委婉道:“姐姐以后还是谨慎些,这么做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人,要么就是别有目的。”
“嗯,我知道。”
却辰观察了眼她的表情,回到之前的话题问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的家人还在载德宗吗?”
“不清楚,”说着将山楂的核吐到华贵的丝绸手帕上,“再说吧。”
这么说是有办法的意思,只是不愿多透漏。
真是一个处处古怪,浑身充斥着矛盾的人。不甚洁净却难掩高调华美的鲜丽衣裳与举手投足间低调淡漠的性格,实在是冲突。
云影最后还是没有接受却辰的好意,找了棵老树枕着睡了一天。还找他借了些银子,买了个班机阁制造的传讯鸟。
却辰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两天,除了一开始放出不知写了什么内容的传讯鸟外,云影一直坐在树上打坐。
但她过于出色的样貌还是太惹眼,很快有人将树上有一位美人的事传了出去,不少人听闻后竟都来观瞻这位貌美树女。其中不乏色胆包天的下流之徒,只不过还没能近身就被一云影铁鞭抽飞了。
却辰这才发现云影是有武器的,只不过一直卷在小臂处,被宽大夸张的袖子挡住了,不易察觉。
鞭子看着唬人,但其实云影没有下狠手,导致越来越多的登徒子蹬鼻子上脸。云影不胜其烦却无它法,只能一直换树栖身。
虽然灵力高强的人对食物的需求不多,但到底还是人,是不能不进食的。
却辰买了些方便携带的食物来到新树下喊人:“姐姐,我买了些食物,你下来吃一点吧,我看你很多天都没吃饭了。”
茂密的绿叶抖动发出两声“簌簌”声,带着面罩的云影跳了下来,没有拒绝他的帮助:“多谢。”
脱下面罩靠着树干安静吃了起来。
却辰在她对面坐下,开始找话:“姐姐你为什么不下手重点?这样他们就不敢来烦你了。”
云影咽下一口面饼:“他们很弱,我怕不小心就杀了,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现在耗不起这些麻烦。”
“那姐姐打算一直这么被动躲着?”
云影不理解一件事很久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明明你也长得那么…嗯。”
似乎在斟酌形容的词语。
“…好看,他们为什么不会去找你?”
她似乎很不习惯自己外貌带来的影响,无法适应。
“姐姐以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吗?”却辰反问。
云影微不可查一顿,然后摇摇头,也不多解释什么,“没有。”
却辰若无其事地回答她的上一个问题,“估计是因为姐姐你比较…特立独行,一直呆在树上太惹眼了。可能住进客栈会好一点,至少可以隔绝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现在已经走了很多人了,客栈大多有空房。”
又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默。
却辰继续笑道:“就当我请姐姐入住,钱我来付。”
云影先道了谢,“多谢”。
紧接着又认真道:“这些吃的、客栈还有先前糖葫芦和传讯鸟的钱都算我借的。等我有了钱,还你。”
他没拒绝,笑着点头:“好,那就祝姐姐早点找到家人、拿到钱。”
云影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他:“两日后,武炼会内宗终赛,你进的去吗?能进去的话,可以带上我吗?我家人应该会在里面。”
却辰倒不意外:“当然可以啊,如果可以的话姐姐可以告诉我你家里人是哪个宗门或族类的吗?我能直接带你去他们坐的位置。”
“西魔族。”
“嗯,西魔族有很多组织和门派的,不一定按地域坐在一起。”却辰委婉道。
云影还是摇了摇头,没再往下透露:“没事,我自己可以找。”
他也不深挖,待二人说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便准备离开。
“等等。”云影叫住他,似乎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已经转身欲走的却辰嘴角露出一丝笑,不待人品味这笑中的意味,他就将头转了回去,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忘记了给云影介绍自己一样。
“我叫却辰,忘却的却,时辰的时。”
“好,我不会忘却的。”云影依旧板着张脸。
他以笑回应这个难得的玩笑。
取得一个单纯却谨慎封闭的人的信任容易,也难。没有名字,就相当于萍水相逢,相处得再愉快,一旦分开那便是过客。
名字,要她主动问才有意义,这是纽带,证明自己得到了某种认可。或许觉得愧疚不好意思,或许觉得自己可以信任,或许是觉得自己能结交为朋友。总而言之,这条九尾气息的线索,他应该是可以继续追查下去了。
……
此时魔域西界。一片不大的山林中有一个用木栏围起的小院——就如同人界的普通农家小院一样。
一个面容清爽、身形纤长的灰衣男子站在瓷缸边给鱼喂食,气质介于少年的稚气和青年的沉稳之间,光是看着就令人舒服。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被打理得很好,甚至还有一片翻过的土地,不知里面种了什么。
男人感应到有人正在往这边走,脚步匆忙,料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剩下的鱼食被尽数撒进缸中,走到井边清洗干净手中残渣。
等来人到达大开的院门前时,江临溪已经坐在木桌上喝茶了,“前辈找我所为何事?”
“江魔主,我…我们,”头发花白的老者捧着一只传讯鸟,粗喘着气尽力将话一口气说完,“有少主的消息了。”
江临溪喝茶的动作一顿,浅淡的眸子猛地小幅度抬起,正与靠着门前的人对上视线。
……
魔域的灵力分布最适宜魔族生活修习。自古以来就生活着大量魔族人,而有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王”。
原本魔界只有一个王,能者居之。但是最后一位魔王被信任的亲弟弟杀死,杀死哥哥的弟弟妄图成为新的王。忠心的下属带着旧魔王剩下的一双儿女一路逃亡到魔域最荒芜的地方,也是魔域的最西侧。
弟弟成功成为新魔王,派人大肆围剿老魔王逃走的部分下属和亲族——尤其是自己的那两个亲侄。
为了稳住局势,老魔王剩余势力准备立老魔王之子为新王,与另一侧的新王分庭抗衡。不料还未来得及称王,圣子便死在了宫中,已有身孕的圣女也不知所踪。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从其他的有能者中另选出一人称王,同时一直寻找圣女的去向和圣子的死因。
各据东、西两侧的双方势力谁也无法打败谁,拉锯至今,不再称“王”,分别称东、西魔主。
圣女的丈夫是当时最负盛名的魔医唐安,彼时正在前线行医治伤,骤然听闻妻子失踪、生死未仆的消息,他悲痛欲绝,转身离开。
后来再也没有哪里传出过他的消息,一代魔医从此销声匿迹。
然而就在一个月前,现今的西魔主江临溪救下一帮自称是老魔王旧部的人,他们曾带着被不知名人追杀的圣女逃亡,后来圣女不幸身亡,他们便继续保护圣女的女儿——他们如今口中同样不知所踪的少主。
这些人的说辞隐瞒了很多东西,但关于身份这一块应该没说谎。没人会傻到用至今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的身份来寻求如今已不知道是否还愿意接纳他们的西魔主的帮助。
当年圣子和圣女都是在西域遭到袭击,而这里本该都是“自己人”,到底是敌方的实力太过强胜,渗透了进来——还是魔王的位置太过诱人,让某些心怀鬼胎的“自己人”利欲熏心,也想趁乱取而代之呢?
毕竟最后真正成为魔王的的确另有其人。没有人敢断言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不是旧部们自导自演的弑主夺位的阴谋。连江临溪自己也不能确信。
当然,那些人也不傻,是以并未寄希望于早已不知几代后的旧部还会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帮助他们,他们提出合作并给出了相应的筹码——他们有办法对付东魔主,双方合作击溃拿下东魔域,成功之后他们只要一处安身之所和一个长老之位。
不论当年的真相如何,这些年东、西魔域依旧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尤其是东魔域,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谁也别放过谁。
江临溪常常不堪其扰,但对魔王旧部提出的诱人条件他也没有马上同意。无他,很奇怪。
这么多年来这些旧部一直流亡在外都没有现身,更遑论寻求帮助。肯定是抱着独自打下东域乃至夺回西域的想法,而今却突然找他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西魔主合作。
毋庸置疑,这些人是极不信任他的,从合作的条件就能看出,比起“合作”,这更算是某种含蓄的“投靠”。是什么让他们放弃了数百年的蓄势和准备转而去寻求庇护?
意外还是…阴谋?
所以他并没有立刻给予确切回复,而是先将他们安置下来,准备等见过他们口中的少主出现再下决定。
只是原本说好七日赶到的少主却迟迟未归,甚至直接失去了联络,迄今为止已经失踪了三个月,在旧部们逐渐焦躁不安寻找后,转机终于来了。
……
“载德宗,武炼会,有少主来信。”老者将气喘匀,一双枯瘦的手激动到微微颤抖,递给他一张纸,字体沉稳端正,“这是少主给我等带来的信件。”
载德宗,武炼会终赛观席见。
———云影。
短短几个字,没有废话。江临溪不动声色地读了两遍,没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将东西还了回去,“武炼会终赛我要到场,正好一同前去,如何?”
……
拜别云影后,却辰去了武炼会现场,该抽时间看看贺卢在场上的进步了。
赛场分为武场、文场、药场…等等,分类广泛,其中武场最多,占了绝大部分场地。
今天武炼会已经推进到二赛,留下的比试者已少了大半,但观赛的人数只增不减。
他找到贺卢比试的场地,好不容易在偌大的观席边缘上找了处空位坐下。
四处都挤满了人,议论声不绝于耳,直到监场员宣布新的比试开始这才安静下来。
其实到了二赛,比试的也还剩许多初来乍到的小年轻或者实力平庸卡着年龄进的散修,真正有看头的占比不多。
一连比了几场,还没等到贺卢的却辰已经昏昏欲睡。新一场比试开始了,现场照常安静下来,却在两位比试者上场时又喧闹起来。
“这个鬼修这么年轻就能凝出形体离开鬼域?看着倒挺厉害的。”
“你看他那法器,绝对顶级。”
“废话,看他额间雾状的图纹,这是鬼使辛愁余的儿子辛桧。”
“啊?不是听说鬼使的儿子资质平庸又懈怠修行吗,怎么能凝形了?”
“人家命好,他爹的法器、灵药、秘术多了去了,砸出来的呗。”
“唉,可惜我家孩儿就没这么好命。”
“……”
直接给却辰吵醒了,他抬眼看向比试台上的人。鬼修在武炼会是很少见的,原因无他,三百年的年龄限制,大部分鬼魂还没能力凝出形体,无法离开鬼域。
鬼域能停留的只有凡界凡人的魂魄,凡人的魂魄大多力量娇弱,幽都之门对他们的吸力不强,偶然会有魂魄能有机会滞留在鬼域,可以以鬼魂的形态再“活”个成百上千年。
台上中央处正站着一个嚣张的年轻鬼,衣着华丽,体型庞大,负手昂首挺胸地接受所有人的注视和讨论。这样的姿势使他本就突出的圆肚子愈发明显,反倒多添了几分油腻的滑稽。
“……”倒真没冤枉他,这一身灵力和肥肉一样都是靠资源堆上去的,只虚虚附在表面,无法真正融入经脉。
但是,堆上去的实力也是实力,虽然虚浮、扎根不深,但是能用,再加上他手上那个法器…这个小孩不会那么容易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