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真的很大,如同一场止不住的哭泣,歇斯底里。
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大风一吹,雨和衣袂一齐纷飞。
却辰的衣服又多湿了一截。
路上仅剩的行人皆是步履匆匆。
却辰停下步伐。
一个孩子躲在屋檐下,一身黑衣,只堪堪到他膝盖的高度。二人之间隔着厚厚的雨帘。
孩子头顶举着一片大大的芭蕉叶。走进才发现他全身都在滴水。
“这么大的雨,躲在檐下是没用的。”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却辰怔了一下,他好像曾对另一个孩子说过一句相似的话——“这么大的雨,躲在树下是没用的”。
两个小孩同样委屈巴巴的小脸重合在一起,“我没有伞。”
他回过神来,面前的孩子举着叶子奶声奶气的道:“我是偷偷跑出来玩的,没有钱买伞。”
“哗哗哗”
雨更大了,伞沿汇聚的雨水成股流下。他拢好衣摆蹲下,伞一下遮住了两人。
却辰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小孩子湿漉漉的头,“那要不要哥哥送你回去?”
“嗯!要,谢谢哥哥!”小孩收起叶子礼貌道谢。
却辰右手绕到小孩的膝盖后,稍一用力将人托了起来,再稍微调整一下姿势,让小孩稳当地坐在自己的臂弯上。
伞沿放低,“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记得记得,我指给哥哥看。”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雨中渐行渐远。
……
将孩子送到家往客栈走时,天上还打起了雷,天色幽暗,路上的商铺几乎都关了门。
黑夜提前降临,屋前熄灭的灯笼吱呀摇晃,紫色闪电远远顺着天际蔓延开来,接着是轰隆雷声,脚下土地跟着震颤。
仿佛在罗织天罗地网。
却辰敲响紧闭的客栈门,里面立刻传来掌柜“来了来了”的声音,随后门被打开,他立刻收伞走进去。
掌柜见他一身都在滴水,迅速将人往上推道:“店里有热水,一会让小二送上去。赶紧洗个澡换身衣服,武炼会将近,可别在这时候染了病气。”
却辰没多解释,只是感激得冲他笑笑,“多谢。”
连跨几个台阶,顺手将伞靠在门外,用钥石开了门。
干燥的衣物就在包袱里,他却径直走向木窗,任湿透的衣物紧贴肌肤。
被窗推开一条缝,风携着雨向他扑来。
却辰静静望向天边。雷的声势越发浩大,细密的闪电瞬间绵延千里,似乎下一刻就要兜头罩下。
这个雷绝对不正常,应当是由阵法或者法器引起。在西北方向,粗略估算雷的源头离这足有上千里,却能波及到此,可见引雷人的实力之强横。
但这依旧不是他该操心的。
窗缝被合上,却辰转身收回视线,挥手点燃桌上的蜡烛,屋里立刻亮堂起来。
门外恰好传来小二的声音:“小公子,热水好了,给您放在门口!”
他应了一声,打开门将装水的木桶全部提了进来。
全身浸泡进浴桶里暖热的水中时,侵染体内的冷气被尽数逼出去的感觉使得身体不自禁战栗。
那股如影随形的阴湿触感消失不见,整个人的精神立刻松懈起来,却辰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因为那个小男孩,他梦到了另一些陈年旧事。
……
“哥哥,哥哥,等等我”
少年却辰很苦恼,当时带他回来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个小奶团子会这么粘人,明明看着挺安静的。
他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我现在有事,别跟着我。”
——真的不想应付小孩。
想着拐到了去石林的那条路上。
后面的孩子还是紧跟不舍,两条小短腿迈得飞起。
却辰走进石林,立刻用轻功掠上了雕像胸前摊开的手上,径直躺了下去。心想这下男孩应该找不到自己了。
没想到小男孩没看到他的身影后非但没离开,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入口处,一副要等到他出来的样子。
却辰想着再过一会儿小男孩应该就会走了,于是枕着手臂无聊地望天。
那天云很多,一团团厚厚的雪白挡住了刺眼的太阳。温暖又柔和,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轻抚万物,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安神的音乐。
雕像的手宽厚温和,却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梦境难得安然。
他是被脸上突然的凉意给惊醒的。吓得直接坐了起来,然后又被雨劈头盖脸的打了几下。
这雨来得急促。却辰扯起袖子擦了两下脸上的水,用轻功从雕像的手上掠了下去。
树叶被雨打得噼里啪啦响,他用灵力在头上凝了个隔断术。
灵力凝成一把透明的伞挡住所有向他落下的雨,雨水顺着透明屏障滑下,在边缘汇成一股股流向地面的水帘。
白衣少年仿佛置身瀑布之中。
他带着移动水帘慢悠悠往外走,打算回卧房继续睡一觉。
他没有想到会在出口的树下看到一个站着的人影。小小的矮矮的,浑身都湿透了,正往下滴着水。
可怜极了。
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不少水珠,刚落下一滴又会有新的雨滴滴落上去。想往叶子更密集的树干中心站,又想往外站一点好看清石林是不是有人出来。
小团子一样的孩子站在原地沉默地犹豫,一抬头正巧看见他。
却辰愣在了原地。
但是小团子看见了他,有些失望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热情,隔着重重雨帘向他招手:“哥哥,你出来啦?我等了你好久。”
边喊着就朝他跑过来。却辰呆滞看着他冲进了雨中,又闯进隔断术内。似乎想往自己身上扑,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浑身都是湿的,又马上止住了。
小团子站在边缘,落下又溅起的雨滴将他越淋越湿。
“哥哥,回去吧!”
却辰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几次张了张嘴,最后说道:“这么大的雨,躲树下没用的。”
“我知道,但是这里没有别的可以挡雨的东西了,我还要等却辰哥哥出来。”
“……”
最后,却辰只得无奈的单手抱起小团子一起往住卧房走。他的衣服马上被浸湿。
“湿成这样子小心生病,这次先带你回去换件衣服,下次别再跟着我了。”
小团子没说话,安静的坐在他手臂上,左手紧紧抓着他衣领的边缘。
很久之后才低头轻轻说了句:“我不。”
两个身影就这样在雨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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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一声足以震颤天地的雷声。
却辰猝然睁眼,自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浴桶中热水仅剩浅薄的热度。他毫无所觉般坐在里面愣神许久,思绪无法回笼。
当初自己离开时小团子抱着他死活不放手,还说要一起去人界,然后呢?
空旷的房中传出一声笑。
然后他晚上把小团子哄睡着后就趁机偷偷溜走了。
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当初的小团子现在怎么样了,还记不记得他。
在水中坐了好一会。撕裂天地的雷电一次比一次急促,像某种逐渐临近的死亡恐吓。如影随形的视觉和听觉压迫,可见引雷人的恶劣:在拉长死亡的恐惧阴影。
却辰准备起身穿衣服,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心好似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生生撕裂。
仅仅是一瞬间,接着便消失无踪。留下满头虚汗的却辰大口大口喘气。
一同消失的还有足以毁天灭地的雷电,雨小了。
却辰开始收拾一些东西。
老板看见少年脸色苍白从楼上下来,提着个包袱准备出门的样子。
“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喊大夫吗?”
他摇摇头:“掌柜,我家里有点事,要回去几天。但是客栈不退,钱照常付,到时候回来还要住。如果有人来找我,麻烦你告知一下。”
老板见他行动无碍,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嘱咐他路上要小心些。
昨天的雷雨来的的确不寻常,但这种异象在外界其实并不少见,打打杀杀的很正常。
可那阵突如其来心痛让却辰极度不安。
上次经历这种如同血脉被生生剥开的痛苦是在狐族杀进青丘,血亲纷纷死在自己面前时。痛到最后,这颗心几乎麻木。
相同的痛感再次出现,却辰无法再维持平静,双手止不住颤抖,窒息感不断上涌,伴随着强烈的心悸。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话、走出客栈的,僵硬紧绷的肌肉使得他的动作怪异,几乎要站不稳。
雨已经停了。
湿润的石板上,小贩们又摆好了摊位,街道恢复了人来人往的样子。
刚转亮的天即将迎来它真正的黑夜,明明不久前才刚下过一场大雨,夕阳却仍是艳红艳红的。
好像刚才末日一般的场景从未出现过。
却辰在充满活人气息的集市中找回了些属于自己的平稳呼吸。
一下子从噩梦中被拉回现实,夹在二者之间的精神混乱模糊了一瞬,脑袋飘飘然一空。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身体向一旁倒去,恍惚间觉得旁边有人匆忙接住了自己,好像还往自己身上注了安抚的灵力。
再有意识时,他的头正靠在一个坚硬又柔软的温热物体上。
这是?
这好像是…
某个人的胸膛。
却辰吓了一跳,立刻要弹开。
又被扶在他后背的手掌挡住了退路。
见他恢复意识,扶住他的人收回了手,“你还好吗?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声音磁性中不失清冽,有些磨耳朵。却辰此刻还未彻底清醒,摸不准这人的话是在关心还是在揶揄。
却辰尴尬地拉开距离,面上笑得天真无辜:“谢谢这位…前辈,刚才不小心淋久了雨,有点染了风寒,腿脚一时没使上力,多有冒犯。”
骗人。顾涉不动声色地想。
却辰莫名觉得面前的人好像有点…哀怨?
不过长得是真俊,只是…怎么感觉有几分眼熟,在哪见过呢?
他不自觉就盯着人家看,下意识收了假笑,一副沉思的严肃表情。
直到面前人变扭地转开头。
“……抱歉…又冒犯了,突然觉得你有些眼熟,抱歉!”
“你记错了,我们没见过。”
这语气怎么这么像在赌气…
算了,他没时间在这耗太久。
“道友,十分抱歉,我还有要事。有缘再聊。”
只匆匆丢下一句话就继续往前走了。
连头都没回。
顾涉平静站在原地看着少年逐渐远去的身影。
那不是风寒,明明是极度紧张和恐惧的症状。
经过这一变故,却辰迅速冷静了下来。只有一瞬的撕心之痛,之后再没有其他动静。而且看雷阵的方向,他记得应该是个沙漠。
不太可能是一整个族群被找到,不然这么强大的雷阵不会只死一个。
他近乎残忍地想。
……
第二天依旧是个晴天,却辰醒来时透过窗户的阳光正好照在床沿。
昨天晚上神魂震荡,却辰还是没有坚持整夜御剑,中途寻了家客栈调息。
又一日后,西北荒漠边界。
一位少年正在一家店铺里买防沙用的帷帽,边挑边和老板搭着话。
“老板,听说前两天这边下了场大雨,真的假的?”
老板正在一旁看着他挑,闻言立刻振奋起来:“那可不是,当时那个天呐,像要被雷劈裂开了一样,你说奇怪不?我们这种十年不见得下一次雨的地方,会下这么大的雨,家里的老人都说这辈子第一次见过,当真稀奇。这可不,近几天天天都有外乡人来向我们打听这件事,那雨肯定不一般!”
却辰假装很好奇的样子:“外乡人?”
怕他不信,老板拍拍胸脯:“还能骗你不成,那些人神神秘秘的,一看就很厉害,我们这指不定出了什么宝贝呢,他们肯定是来寻宝的,昨天才刚进去。”
“哦?他们是一次性来的,还是分很多批来的?”
“一次性来的。”老板回答完之后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这小子也是来寻宝的?唉呀,听叔一句劝,你这细胳膊细腿抢不过那些人的,不如老老实实回去,武炼会不是就快开始了?就别给自己招惹麻烦了。”
“嗯好,谢谢老板。”
越向西北方前进,植被就越来越少。渐渐地,黄沙漫天,时不时会有沙尘暴,只有灰雾草还顽强的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却辰扶着头上的斗笠行走其间,感觉自己快被沙子给埋没了。他不明白,连骆驼妖都嫌弃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人来,还布了个强力雷阵,怎么不选个环境好点的偏僻位置。
布在这真的能将人引来吗?
经过这两天的感受,没有再出现过那种刨心的剧痛。他大概能断定,这次死的的确只是个落单的九尾。
他是庆幸的,至少他们的藏身之处还没被发现,至少…只是死了一个,而不是全军覆没。
西北的黄沙之地,很多区域是没有被记载的。一是因为除了扑面而来的沙子外,这里什么也没有;二是这里的风沙实在太大了,连路都看不清,想要御剑和用轻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却辰徒步了两天。
原本路上还能见到骆驼兽和萎缩的仙人掌,后来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漫天黄沙。
红色的探灵咒文散成一个个浅色的小点,汇聚成一段线,指向西北方向,如同流涌着血脉的血管。随着距离的靠近不断浓缩。
他眉目的凝色越来越重,再往里的风沙太大了。
没走多远他终于看到了前方的矮山丘,错落有致,隐隐围成了一个圈。
却辰顶着风沙朝那边走,虽然一直在往上,但脚下的沙却越陷越深。估计是山挡住了狂飞的沙子,在山脚下越积越多。
走到后面时沙子已经漫到膝盖,好在用隔断术封住了鞋口,不然沙子进去了就不好走路了。
他施展隔断术挡住扑面而来的黄沙,扶稳斗笠直接一鼓作气顶着风到了山顶上,足尖点地飞起来之时,沙丘之后的样貌印入眼帘。
由于侧边的丘脉挡住了一边风沙,中间地区没有沙子堆积沉淀,地势比外面低了不少。不远处有大片戈壁。
翻过沙丘,脚下的地逐渐厚实,踩上去少了下陷的感觉。挡人视线的风沙也小了不少。
却辰拿下帷帽,抖掉了上面和衣服上的沙子,他小心贴着砾石,按照探灵咒的指引向戈壁里走。
那帮先来的人应该也在这里,还是谨慎点好。
不得不说,这戈壁群还挺大,他已经走了半个时辰,还什么都没发现。
终于,又走了半个时辰后,他听见了从远方隐隐传来的人声,发出声音的那群人看样子还在快速往他的方向靠近。
他当机立断马上躲到了一块巨石后,几秒后八,几道披着白色披风的身影快速掠过。却辰听到了一句女声说的话。
“既然那人已经死了,那我们岂不是可以直接回去复命了?”
却辰愣了一下,雷难道是这些人引来的?
这些人身上的气息,是魔族。魔族的人怎么掺和进来的?
在却辰听不到的远方,一个男声回答了那个女声,“如果真的是那个阵法的话,那我们恐怕还得找到她死前附魂的人。”
“但目前还是先回去请示一下主上比较好,毕竟现在这个情况,靠我们找不出那个人。”另一道男生说道。
几人往魔界赶。
另一边的却辰没看到引雷的法阵,倒是看到了另一个阵法残留。
由血绘成。
范围不大,要不是还留有一丝灵气,在这一片被雷劈过的焦黑混乱的地方都不会被察觉。
这个阵法却辰没见过,不确定是不是用来引雷的,观摩了一阵也没看出什么门道,于是记下来,准备回去之后再找水柏问一下。
他还到四处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痕迹,很遗憾,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好在本来也没报太大希望能发现什么。
回到荒漠边界的客栈,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等到洗去一身的沙尘后,天也差不多黑了。
第二天一早,算了下时间。却辰咬着个馍馍就往载德宗御剑。
又是明媚的一天,阳光随着太阳的升起逐渐在大地上蔓延,向着旭日升起方向御行的却辰眼睛都快被亮瞎了,重新戴上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