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降临时,林骁离开了病房。
他没有告诉沈砚舟自己要去哪里,沈砚舟也没有问。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一种在共同面对深渊时,心照不宣的沉默。林骁走时换了身衣服,不再是病号服,而是一套简单的深色休闲装,外套的领子竖得很高,遮住了半边脸。他走得很轻,像一道融进夜色里的影子,只有关门时那声极轻微的“咔哒”,宣告了他的离去。
沈砚舟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在墙壁上投出模糊的光晕。监测仪器规律地滴答作响,像某种倒计时。他的心跳很稳,呼吸也很平缓,但脑子里却像在经历一场海啸。
容器。钥匙。永生。
林志新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出冰冷的回音。他想起母亲日记里那些语焉不详的恐惧,想起实验室培养罐中那些与自己相似的面孔,想起陆深那双隔着玻璃窗、看向自己时那种贪婪而疯狂的眼神……所有碎片终于拼凑完整,揭示出一个令人作呕的真相:
他不是人。至少,不完全是。
他是“钥匙”计划的产物,是陆深为了永生而创造的“容器”,是打开那扇禁忌之门的工具。他身体里的每一段基因,都带着被精心编辑的痕迹;他意识里的每一寸记忆,都可能混杂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此刻躺在这里思考的“沈砚舟”,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被人为植入的幻影。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咙。沈砚舟猛地坐起身,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和胃液,灼烧着食道。他趴在冰冷的陶瓷边缘,身体因为痉挛而颤抖,冷汗瞬间湿透了病号服。
不知过了多久,呕吐感终于平息。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泼了把脸。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眶深陷,额角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很轻、很轻地问:
“你是谁?”
镜中人没有回答。只有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洗手池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沈砚舟猛地转身,几乎是本能地绷紧身体。门外传来陈医生温和的声音:“沈少爷,我来给您做晚间检查。”
他深吸一口气,用毛巾擦干脸,整理了一下病号服,才开口:“请进。”
门开了。陈医生提着一个医疗箱走进来,依旧是那副金丝眼镜、斯文儒雅的模样。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不是护士,也不是护工,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身材高大、气场冷硬的男人。那人一进门,就反手锁上了门,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里。
沈砚舟的心沉了下去。
“这位是?”他看向陈医生,声音平静,但身体已经做好了随时暴起的准备。
陈医生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得近乎诡异:“这位是‘上面’派来的人,姓赵。有些事,需要和沈少爷谈谈。”
姓赵的男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五官硬朗,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古铜色,左眉骨上有一道细长的疤,平添几分煞气。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拉上了窗帘,又检查了一遍门锁,这才转身看向沈砚舟。
“沈砚舟。”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或者,我该叫你——Alpha-0?”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Alpha-0。那是“钥匙”计划内部档案里,对他的编号。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这个人……
“不用紧张。”赵先生走到病床边,拖了把椅子坐下,动作随意得像在自家客厅,“我不是陆深的人。至少,现在不是。”
“那你是谁的人?”沈砚舟问,声音很冷。
“我是‘上面’的人。”赵先生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至于‘上面’是谁,你现在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我们要的东西,和陆深不一样。他要你的身体,做永生的容器。我们要的,是你脑子里的东西。”
“我脑子里的东西?”
“记忆。”赵先生盯着他,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准确地说,是那些被陆深用特殊手段植入的、关于‘钥匙’计划核心技术的关键记忆。那些记忆,被加密存储在你大脑的特定区域,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比如濒死,或者受到强烈刺激时——才可能被激活。陆深这些年一直没动你,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时机未到。他需要你的记忆完全‘成熟’,才能安全提取。”
沈砚舟的指尖微微发凉。他想起了在庄园地下室,高烧昏迷时那些混乱的、不属于自己的画面和声音;想起了在废弃车间,林骁抱着他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关于某种复杂基因序列的片段……那些,就是被植入的记忆?
“你们想要那些记忆做什么?”他问。
“这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赵先生靠回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你只需要配合。我们会帮你取出记忆,清除你体内的基因编辑痕迹,让你变回一个……相对正常的人。作为交换,我们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一笔足够你安稳过完下半生的钱,让你彻底离开这个漩涡。”
“如果我不配合呢?”
赵先生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残忍:“沈少爷,你觉得你还有选择吗?林骁现在不在,林志新不会再管你,陆深的人随时可能找到这里。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撑多久?三天?五天?就算林骁回来,他能护你多久?他能对抗‘上面’?能对抗陆深背后的整个势力?”
他顿了顿,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更何况,你真的觉得,林骁对你,是真心实意?而不是因为……你对他有利用价值?”
沈砚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赵先生,反问:“那你呢?你对我说这些,难道就没有利用价值?”
赵先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有意思。”他止住笑,眼神里多了几分兴味,“难怪林骁对你这么上心。可惜,感情用事,是棋局里最致命的弱点。”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沉沉的夜色。“我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早上,我会再来。到时候,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明智的答案。”
说完,他对陈医生点了点头。陈医生会意,从医疗箱里取出一支注射器,抽了一管透明的液体,走向沈砚舟。
“这是什么?”沈砚舟警惕地向后缩了缩。
“镇静剂。”陈医生语气温和,“你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好好休息。放心,只是让你睡一觉,没有副作用。”
沈砚舟看着那支针管,又看向站在窗边、背对着他的赵先生,心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硬拼?不可能。呼救?外面未必有人。拖延时间?等林骁回来?
但他不知道林骁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不知道,林骁会不会回来。
最终,他缓缓伸出了手臂。
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透明的液体被缓缓推入血管。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旋转。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沈砚舟听到赵先生最后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林骁母亲的日记,最后几页,其实还有第三件事。一件……关于你母亲的事。”
沈砚舟的瞳孔骤然放大,他想问,想抓住那个声音问清楚,但黑暗已经如潮水般涌来,吞没了一切。
……
林骁站在林家老宅的书房里,背对着门口,看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家族合影。照片是在老宅前的草坪上拍的,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被母亲搂在怀里,笑得没心没肺。父亲站在母亲身边,手搭在她肩上,笑容温和儒雅。阳光很好,草坪很绿,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幅画。
但现在看来,那笑容里有几分真心,那温馨里有几分真实,都成了未知数。
书房的门被推开,老管家林伯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脚步很轻。“少爷,您要的东西,我找到了。”
林骁转身,接过林伯递来的一个陈旧的文件袋。袋子是牛皮纸的,边缘已经磨损,封口处用火漆封着,火漆上印着林氏家徽——一只展翅的鹰。那是母亲独有的火漆印章。
“在哪里找到的?”林骁问,声音有些哑。
“在老宅的藏书阁,第三排书架最顶层,一个伪装成《诗经》的书盒里。”林伯低声说,“夫人……很聪明。那个位置,只有您成年后,按家规接管藏书阁时才能碰到。她算好了时间。”
林骁沉默地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文件。不是日记,而是一叠手写的实验记录、数据分析,以及几份泛黄的合同复印件。最上面,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笔迹娟秀而坚定,是母亲的笔迹。
他展开信,逐字逐句地读。
「给未来的你: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也说明……妈妈已经不在了。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和你见面。但有些事,妈妈必须告诉你真相。
第一,关于‘钥匙’计划。那不是普通的基因研究,而是一个企图突破生命界限、实现‘意识永生’的疯狂项目。主导者陆深,是我的导师,也是将我拖进这个地狱的人。我参与其中,最初是出于对科学的追求,但后来我发现,那是在玩火。不,是在创造恶魔。
第二,关于沈砚舟。他是陆深所有实验中,唯一存活到成年的‘原型’。他的基因序列极其特殊,是打开‘永生之门’的关键。但同时,他的基因也存在一个致命缺陷——不稳定。这种不稳定,会随着他年龄增长而加剧,最终导致基因崩溃,也就是……死亡。陆深这些年一直在寻找解决办法,但目前为止,无解。
第三,关于你父亲。他知道一切。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默许我参与研究,是因为陆深承诺,研究成果可以治愈林家的遗传病——那种每一代男性继承人都会在四十岁后迅速衰弱的怪病。他为了林家,选择了交易。而代价,是我的自由,和……我的命。
第四,关于我。我决定举报这一切。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证据,准备交给国际刑警。但我知道,陆深不会让我活着离开。你父亲……也不会。所以,这封信,这些证据,是我留给你的最后礼物。
孩子,妈妈不后悔生下你,不后悔爱你。但我后悔,没有更早看清这一切,没有更早带你离开。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这封信,永远活在阳光里。
但如果命运弄人,你还是看到了……那么,妈妈对你只有一个请求:保护好自己。不要报仇,不要被仇恨吞噬。林家也好,陆深也罢,都不值得你赔上自己的人生。
至于沈砚舟……那孩子是无辜的。他也是受害者。如果你有能力,帮帮他。如果没能力,就离他远点。他身上的漩涡,太深,太冷,会吞没一切靠近的人。
最后,记住:你不是任何人的棋子,不是任何人的工具。你是林骁,是我最爱、最骄傲的儿子。你要活下去,好好地、自由地活下去。
永远爱你的,
妈妈」
信纸从林骁指间滑落,飘摇着落在地毯上。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失去灵魂的雕塑。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规律地切割着时间。
林伯站在一旁,看着少爷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弯下腰,捡起那封信,轻轻放在书桌上。
“少爷……”他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林骁缓缓转过头,看向他。那双总是锐利冷静的眼睛里,此刻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什么情绪都没有,却又像包含了所有情绪。
“林伯。”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妈走的那天……你在吗?”
林伯的身体颤了一下,低下头,许久,才轻轻点头:“在。”
“发生了什么?”
“夫人……是从藏书阁的窗户跳下去的。”林伯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天早上,她起得很早,说要去藏书阁找本书。我本来要跟着,但她说想一个人静静。我就没跟去。半个小时后,我听到外面有尖叫声……跑出去时,夫人已经……”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警方来的时候,在窗台上发现了遗书,说是因为长期抑郁,一时想不开。现场没有打斗痕迹,窗户是从里面锁上的,一切都像……自杀。”
“但你怀疑不是。”林骁说,不是疑问。
林伯抬起头,老眼里含着泪光:“少爷,我跟了夫人二十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她可能会痛苦,可能会绝望,但绝不会自杀。尤其是……在知道您还需要她的时候。”
“那天晚上,她见过我爸,对吗?”
林伯沉默了片刻,点头:“见过。在书房,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我送茶进去时,气氛……很不好。夫人脸色很白,先生也很激动。我放下茶就出来了,没敢多听。但出来前,听到夫人说了一句……”
“说什么?”
林伯闭上眼,复述那句话时,声音都在颤抖:“她说:‘林志新,你会后悔的。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的选择,付出你承受不起的代价。’”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林骁站在那里,看着桌上那封信,看着母亲娟秀的字迹,看着那句“你要活下去,好好地、自由地活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碾成粉末。疼。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没有流泪。一滴都没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疼痛在四肢百骸蔓延,任由那黑暗将他吞噬,然后在最深、最冷的黑暗里,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某种东西。
不是仇恨。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更决绝的东西。
他要毁了这个地狱。毁了这个用母亲的命、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痛苦堆积起来的、名为“林家”和“钥匙”的地狱。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最后站在他对面的是谁——父亲也好,陆深也罢,甚至是那个神秘的“上面”——他都要毁了他们。
一个,不留。
“林伯。”他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帮我做几件事。”
“少爷请吩咐。”
“第一,把我名下所有林氏集团的股份,全部秘密转让出去。渠道用我在海外的那个壳公司,不要惊动任何人。”
林伯猛地抬头:“少爷,这——”
“照做。”林骁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第二,联系祁寒,告诉他,启动‘涅槃’计划。所有蛰伏的暗桩,全部激活。我要在四十八小时内,知道陆深和‘上面’的所有据点、人员名单、资金流向。”
“第三,”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冰冷如刀,“准备飞机。明天一早,我要去瑞士。”
“瑞士?”林伯一愣,“去那里做什么?”
“拿回一件东西。”林骁说,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一件……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东西。”
林伯看着少爷的眼神,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眼神太冷,太静,太深,深得像暴风雨前最后的海面,平静之下,是即将吞噬一切的暗涌。
“少爷,”他低声问,声音带着不安,“您到底……想做什么?”
林骁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了他的头发。他看向远处城市的灯火,看向那片璀璨之下隐藏的黑暗与罪恶,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
“做我该做的事。给我妈,一个交代。”
“也给所有被这个地狱吞噬的人,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他转身,拿起书桌上那封信,小心地折好,放回文件袋,然后贴身收进怀里。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我回医院一趟。”他说,朝门口走去,“明天早上,机场见。”
“少爷,”林伯在他身后叫住他,声音有些颤抖,“沈少爷他……您真的想好了吗?带着他,走进这个漩涡?”
林骁的脚步顿了顿。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了几秒,才说:
“他不是我的选择,林伯。他是我的责任。”
“从我把他从火场里拖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
说完,他推开门,走进了走廊的黑暗里。脚步声在空旷的老宅中回荡,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方向。
林伯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少爷离去的背影,老眼里涌出浑浊的泪水。他想起很多年前,夫人抱着还是孩子的少爷,坐在花园的秋千上,笑着对他说:“林伯,你看,小骁笑得多开心。我希望他永远这么开心,永远不要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多冷。”
可是现在……
少爷长大了。也看到了这个世界的脏和冷。
而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去面对它。
林伯缓缓跪倒在地,对着少爷离去的方向,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
“夫人,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少爷。保佑他……平安归来。”
夜色更深了。
城市在沉睡,罪恶在滋长。而一场席卷一切的暴风雨,正在地平线下,悄然汇聚。
医院的病房里,沈砚舟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但他的眉头始终紧蹙,像是在做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梦里,有母亲哭泣的脸,有实验室惨白的灯光,有陆深疯狂的眼神,有林骁在阳光下那个挺直却孤独的背影……
还有最后,赵先生那句轻飘飘的、却像诅咒一样的话:
“林骁母亲的日记,最后几页,其实还有第三件事。一件……关于你母亲的事。”
是什么事?
他不知道。但在梦里,他拼命地跑,拼命地找,想要抓住那个答案。可每次快要触及时,那个答案就会像烟雾一样散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而在这片黑暗与寒冷的最深处,有一点微弱的光,在固执地亮着。那是林骁的眼睛,在看着他,对他说:
“你要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
“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