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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深渊之畔

作者:墨如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林志新的脸色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愤怒、羞耻、震惊,还有一丝被戳穿真相后的狼狈。他站在林骁的病房门口,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高大的保镖,但此刻这两个保镖更像是摆设。午后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林志新脸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限,就像他此刻的内心。


    “你知道什么?”林志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被侵犯的威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不知道?”林骁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的碎冰,“那你告诉我,我妈是怎么死的?她出事前一天晚上,是不是见了你?你们说了什么?”


    林志新的瞳孔骤然收缩。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监测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与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形成诡异的对比。沈砚舟站在林骁身后半步的位置,能清晰地感觉到林骁身体的紧绷——那是一种近乎野兽被侵犯领地时的警惕与愤怒。而他自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些话语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的意识。


    妻子……出卖……利益……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沈砚舟下意识地看向林骁,看到对方侧脸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下颌骨的棱角锋利得几乎能割伤人。这是林骁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另一面——不是商场上的冷厉,不是算计时的冷静,而是某种更深、更原始的、与血肉亲情相关的痛与怒。


    “林骁,”沈砚舟低声开口,声音很轻,却让对峙的两人都微微一震,“你冷静点。”


    “冷静?”林骁转头看他,眼睛里布满血丝,“你要我怎么冷静?这个男人——”他指向林志新,“为了林氏集团,可以牺牲一切。我妈是这样,现在轮到我了。而你,”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林志新身上,“你现在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关心我的死活,是为了确保你这盘棋还能继续下下去,对吗?”


    林志新深吸一口气,那副商界大佬惯有的从容面具重新戴回脸上,只是边缘处仍能看到裂痕。“林骁,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不跟你计较。但你要记住,你是林家的继承人,有些责任你逃不掉。”


    “继承?”林骁嗤笑,“继承什么?一个用我妈的命换来的商业帝国?还是一群道貌岸然、吃人不吐骨头的所谓‘家族’?”


    “够了!”林志新终于爆发,声音在走廊里回荡,“你母亲的事是意外!法医报告、警方结论都清清楚楚!你现在拿这件事来攻击我,到底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很痛苦?证明你很在乎?那你这些年为什么从不提起?为什么在她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流?”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林骁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抽走灵魂的雕像。阳光落在他脸上,却照不进那双骤然空洞的眼睛。沈砚舟看见他的手在身侧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然后,林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愤怒,没有嘲讽,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张精心绘制、却忘了画上表情的面具。


    “是啊,”林骁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我一滴眼泪都没流。因为眼泪在那天早上,在她冰冷的尸体旁边,就已经流干了。剩下的,只有这个。”


    他抬起手,解开衣服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扯开衣领。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道长约三厘米的、已经淡化的疤痕。不深,但形状规整得诡异——像是什么人用极其精密的工具,刻意留下的印记。


    “这是什么?”林志新的声音变了调。


    “纪念。”林骁放下手,重新系好扣子,动作慢条斯理,“我妈走的那天,我用手术刀划的。本来想再深一点,对准大动脉。但最后一刻,我停住了。因为我想,”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志新,“我得活着。活着看看,这个用她的命换来的林家,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沈砚舟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他想起在墓园那天,林骁站在母亲墓前那个挺直却孤独的背影;想起在医院这些天,林骁守在他床边时那种沉默的、几乎偏执的专注;想起刚才,林骁将他护在身后的本能动作……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道疤痕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林骁。


    一个在母亲离世的清晨,用刀锋在靠近心脏的位置留下印记的少年。


    一个在葬礼上面无表情、被家族诟病“冷血”的继承人。


    一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却在深夜的病房里,会因为他的一个细微动作而瞬间惊醒的男人。


    林志新看着儿子,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不是愤怒,不是威严被冒犯的恼火,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接近于恐惧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现在,”林骁重新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倦意,“你可以走了。带着你的人,离开我的视线。林氏集团的事,我会处理。但怎么处理,什么时候处理,是我的事。至于结婚——”他顿了顿,侧头看了一眼沈砚舟,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那也是我的事。”


    “林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林志新强压着情绪,“沈砚舟是什么人?他身上背着什么?‘钥匙’计划、沈家的烂摊子、还有那些盯着他的势力——你要把整个林家拖进这个漩涡吗?”


    “漩涡?”林骁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林家难道不一直在漩涡里吗?从你用我妈的研究成果去换第一笔投资开始,从你默许‘钥匙’计划的存在、甚至暗中提供便利开始——林家早就在漩涡中心了。现在想抽身?晚了。”


    沈砚舟的呼吸一滞。


    林志新知道“钥匙”计划。不仅知道,还……提供便利?


    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实验室的惨白灯光、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母亲哭泣的脸、还有林骁母亲留下的日记里那句“不要相信眼睛看到的真实”——在这一刻疯狂地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某个令人窒息的真相。


    “你知道多少?”沈砚舟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志新看向他,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评估,还有一种深藏的忌惮。“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沈少爷。我知道你是什么,知道你母亲当年发现了什么,也知道陆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放过你。”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我还知道,林骁母亲留下的那本日记,最后几页写了什么。”


    林骁的身体猛地一震。


    “你说什么?”


    “日记。”林志新重复,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残忍的表情,“你以为她只是简单地记录日常?不,她在记录证据。关于‘钥匙’计划,关于陆深,关于……林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最后几页,是她临死前写的。写完之后,她把日记藏了起来。我找了十几年,直到最近才知道,她把日记留给了你。”


    他看向林骁,目光如刀:“她把最后的证据,留给了当时只有十六岁、在她葬礼上一滴眼泪都没流的儿子。为什么?因为她知道,这个家里,只有你会真的去查。也只有你,查到最后,会恨我入骨。”


    走廊里再次陷入死寂。


    沈砚舟看着林骁,看着那个总是冷静自持、仿佛永远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他想伸手去扶,手指动了动,最终却僵硬地停在身侧。


    “日记……”林骁喃喃重复,眼神涣散了一瞬,随即猛地聚焦,“你说最后几页……写了什么?”


    林志新没有直接回答。他看了一眼沈砚舟,又看向林骁,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某种……近似于认命的东西。


    “她写了两件事。”林志新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走廊里却清晰得可怕,“第一,她发现了‘钥匙’计划的真正目的——不是基因优化,也不是创造超级人类。是永生。”


    沈砚舟的呼吸停止了。


    “利用特殊的基因编辑技术,结合意识上传和克隆技术,实现意识的‘转移’和‘永生’。陆深不是要创造新人类,他是要成为神。而你,”林志新看向沈砚舟,目光锐利,“你是他所有实验中,最接近成功的‘容器’。你的基因序列,是打开永生之门的‘钥匙’。”


    容器。钥匙。


    这两个词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沈砚舟的心脏。他早就知道,早就从那些培养罐、从母亲破碎的日记、从自己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里猜到了。但亲耳听到,从一个与这一切息息相关的人口中听到,那种感觉……不一样。


    那是一种更深、更彻底的寒冷,从骨髓里渗出来,冻僵了每一寸神经。


    “第二件事呢?”林骁的声音响起,嘶哑得不成样子。


    林志新沉默了很久。久到走廊尽头的阳光都偏移了几分,在他脚下拖出长长的、变形的影子。


    “第二件事,”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是关于你母亲的死。不是意外。是她自己选择的。”


    林骁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发现了真相,决定举报。但举报之前,她来找我,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跟她一起,把一切都公之于众。我拒绝了。”林志新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然后她说,那她就自己去做。我说,你会毁了林家。她说……”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里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她说:‘那就毁了吧。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第二天,她‘意外’坠楼。警方在现场找到了遗书,说是抑郁症发作。尸检报告显示,她死前服用过大剂量镇静剂——那是她平时治疗失眠的药。一切天衣无缝。”


    林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砚舟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一滴,两滴,落在洁白的地砖上,晕开暗红色的花。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林志新说的不是他母亲的死亡真相,而是某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你知道。”林骁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知道。”林志新承认。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林志新的声音里有某种扭曲的东西,“我只是……没有阻止。在她来找我的那天晚上,我知道她会做什么。我知道陆深的人盯着她。我知道她活不过第二天。但我……没有阻止。”


    “为什么?”林骁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为什么?”林志新重复,忽然笑了,那笑声嘶哑难听,“因为林家不能倒。因为林氏集团上下几万员工等着吃饭。因为……因为我是林志新,林家的当家人。我的责任,是让这个家族延续下去,不管用什么方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看着林骁,眼神里有一种疯狂而清醒的光芒:“你现在明白了吗,林骁?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你要继承的东西。一个建立在鲜血、谎言和牺牲之上的帝国。你恨我?可以。你想毁了我?也可以。但你想毁了林家?不行。因为那里面,也有你母亲的一部分——她最干净、最纯粹的那部分理想和心血。你毁了林家,就等于亲手把她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也毁了。”


    林骁没有回答。


    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午后的阳光和阴影的交界处,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塑。沈砚舟看着他,看着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崩塌、重组。


    然后,林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不是攻击,不是防御。他只是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擦了一下嘴角——那里不知何时,渗出了一丝血迹。大概是刚才咬破的。


    “说完了?”他问,声音平静得诡异。


    林志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说完了,就滚吧。”林骁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下属,“带着你的人,离开医院。从今天起,林家的事,我自己处理。你,”他看向林志新,目光如冰,“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再提我妈。你不配。”


    “林骁——”


    “滚。”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空气里。


    林志新看着儿子,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碎了。碎得再也拼不回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林骁一眼,转身,带着两个保镖,一步一步离开了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电梯的方向。


    走廊里只剩下林骁和沈砚舟。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监测仪器还在规律地滴答作响。一切都和几分钟前一模一样,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沈砚舟站在那里,看着林骁的背影。那个总是挺拔的、仿佛能扛起一切的背影,此刻微微佝偻着,像突然被抽走了脊椎。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他看见林骁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下,轻微到几乎以为是错觉。但下一秒,林骁猛地抬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有液体渗出来,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没有声音。没有啜泣。只有那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和从指缝间不断渗出的、滚烫的液体。


    沈砚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上前,想伸手,想像之前林骁对他做的那样,把这个正在无声崩溃的男人搂进怀里。但他的脚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因为他知道,此刻的林骁,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甚至……不需要任何人看见。


    那些压抑了十几年的眼泪,那些从未流出的悲伤,那些被冰封的痛苦,此刻正以这种最沉默、也最惨烈的方式,奔涌而出。而他能做的,只有站在这里,守着这扇门,守着这片空间,让这个男人可以在这个无人窥见的角落,完成这场迟到了太久的、与母亲的告别。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阳光在地面上缓慢移动,从明亮变得柔和。走廊尽头的窗户映出逐渐西沉的夕阳,将一切都染上温暖的橙红色。但病房门口这片空间,依旧被一种沉重的、冰冷的寂静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林骁终于放下手。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泪痕——那些液体早已被他用力擦去,只留下眼角泛红的痕迹,和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他看着沈砚舟,目光平静,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崩溃从未发生。


    “你都听到了。”他说,声音嘶哑,却很稳。


    沈砚舟点点头。


    “怕吗?”林骁问,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某种审视。


    沈砚舟摇头。不是不怕,而是……那些关于“容器”、“钥匙”、“永生”的真相,与他早已破碎的世界相比,似乎并没有更可怕。真正让他心脏揪紧的,是林骁此刻的眼神——那种平静下汹涌的黑暗,那种决绝中隐藏的疯狂。


    “那就好。”林骁说,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意,“有些事,该了结了。”


    他走到沈砚舟面前,站定,目光直视着他:“陆深,林志新,‘钥匙’计划,还有那些藏在背后的魑魅魍魉——我会一个个揪出来。但在那之前,”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要活着。完好无损地活着。明白吗?”


    沈砚舟看着他的眼睛,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点微弱却顽强的光。那光不是为了照亮前路,而是为了……焚尽一切。


    “明白。”他说,声音很轻,却同样坚定。


    林骁点了点头,伸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那是一个几乎算不上触碰的动作,指尖只在他肩头停留了不到一秒,就收了回去。但沈砚舟却觉得,那个位置的皮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进去休息吧。”林骁说,转身走向病房,“陈医生晚上会再来给你检查。我……有点事要处理。”


    “你去哪?”沈砚舟下意识地问。


    林骁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去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他说,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带着某种冰冷的、金属般的质感,“还有,给我妈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他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沈砚舟站在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棋局已经摆开,棋子已经就位,而执棋的人……终于要落子了。


    只是这一次,棋盘的边界在哪里,胜负如何判定,没有人知道。


    他缓缓抬手,抚上自己颈后腺体的位置。那里,那道狰狞的疤痕下,某种冰冷的力量正在缓慢苏醒。不是信息素,是更深层的东西——那些被编辑过的基因,那些被植入的记忆,那些属于“钥匙”的、不祥的力量。


    “容器……”他低声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然后,他也转身,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户,洒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将一切都染成血色。而在这片血色的光晕中,一场席卷一切的暴风雨,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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