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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绝地喘息

作者:墨如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破旧的皮卡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像一叶在惊涛中飘摇的扁舟。车厢里弥漫着烂菜叶的腐臭、汽油味、以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林骁紧紧抱着沈砚舟,感受着他体温的流逝,仿佛抱着一个逐渐冰冷的瓷偶。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沈砚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喉间溢出几不可闻的、破碎的痛哼,像细针一样,扎进林骁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慢点!”林骁嘶声对驾驶座的矮个子男人低吼,声音因为压抑的恐慌和愤怒而扭曲。


    男人从后视镜瞥了一眼,没有说话,但车速明显放缓了些。他熟练地在小巷和荒僻的土路之间穿梭,避开主干道,绕开可能的监控。窗外景色荒凉,是城市边缘的棚户区和废弃工厂,空气中飘荡着工业废料的刺鼻气味。


    大约行驶了半小时,皮卡驶入一个更加破败的、近乎被遗忘的街区。最终,拐进了一个堆满废铜烂铁、弥漫着机油味的、看起来像是报废汽车处理场的地方。车子在一个生锈的巨大集装箱后面停下,四周堆满了报废车辆的残骸,像一座座金属坟墓,寂静而诡异。


    “到了。”矮个子男人熄了火,推开车门跳下,动作麻利地掀开车斗帆布的一角,警惕地扫视四周,然后对林骁压低声音道:“下车,跟我来。别出声。”


    林骁咬紧牙关,小心地托抱着沈砚舟,一点点挪下车厢。沈砚舟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冰冷而沉重,头无力地垂在他的臂弯,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林骁的腿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和失血而麻木,险些跪倒在地,但他死死撑住了,将沈砚舟搂得更紧。


    矮个子男人指了指集装箱后面,一扇被锈蚀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铁门。他走过去,在门框上方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把钥匙,迅速打开门锁,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进去。里面有药,有水,有吃的。别开灯,别出声,等我消息。”男人语速极快,将钥匙塞给林骁,又看了一眼他怀中奄奄一息的沈砚舟,眉头皱了一下,但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开,很快消失在堆积如山的废铁后面。


    林骁抱着沈砚舟,一步一顿地挪进那扇铁门。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口透进的一点天光,勉强勾勒出内部模糊的轮廓。似乎是一个废弃的仓库或者维修车间,空间很大,堆放着看不清是什么的杂物。空气不流通,闷热而污浊。


    他用脚后跟轻轻带上门,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黑暗瞬间将他吞没,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摸索着,凭着感觉,将沈砚舟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平坦、似乎是旧工作台的地方,然后立刻在黑暗中焦急地摸索着墙壁,寻找开关。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的、布满灰尘的金属墙壁。


    “操!”林骁低骂一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摸索着身上的口袋,找到了那个在皮卡车上、矮个子男人扔给他的急救包,还有一个似乎是手电筒的东西。他拧亮手电,一束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果然是一个废弃的维修车间。到处都是油污、锈迹和废弃的汽车零件。空气中充斥着机油、铁锈和尘埃混合的味道。他迅速用手电扫视四周,终于在角落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工具箱上,发现了一个应急医药箱,旁边还有一个看不出牌子的军用压缩干粮袋,和两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他冲过去,几乎是扑到医药箱前,打开。里面东西简陋,但还算齐全:消毒碘伏,止血粉,抗生素软膏,纱布,绷带,剪刀,镊子,甚至还有一支密封的注射器和小瓶的肾上腺素。旁边还放着几袋似乎是生理盐水的注射液。


    林骁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抓起那支肾上腺素,确认了一下有效期,然后毫不犹豫地撕开包装,用颤抖但坚定的手,抽了半支,找准沈砚舟颈侧动脉的位置,缓缓推了进去。沈砚舟的身体在药剂注入的瞬间,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又软了下去,但呼吸似乎稍微有力了一点,胸口有了微弱的起伏。


    他不敢放松,立刻开始处理沈砚舟腿上的伤口。手电光下,那伤口触目惊心。铁锈的污染,一路的摩擦和挤压,让原本就严重的刺伤变得血肉模糊,边缘发白,渗出浑浊的组织液。林骁用牙齿撕开碘伏棉签的包装,用镊子夹着,小心翼翼地清理创面。每一下触碰,都让昏迷中的沈砚舟身体无意识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林骁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地滴落,混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又咸又涩。他强迫自己不去看沈砚舟苍白如纸的脸,不去感受他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集中全部精神,用颤抖的手指,撒上止血粉,涂上厚厚的抗生素软膏,再用纱布和绷带,一层层,牢牢地包扎固定。动作笨拙,但尽可能做到无菌和稳固。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筋疲力尽,后背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自己。他拧开一瓶水,抱起沈砚舟的头,一点点地给他喂水。大部分水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只有很少一部分被咽了下去。沈砚舟的嘴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像枯萎的花瓣。


    “喝下去,沈砚舟……求求你,喝下去……”林骁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他从未如此卑微地恳求过什么,此刻却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祈求着上苍的垂怜。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沈砚舟的喉结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又咽下了一小口水。林骁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抓住了溺水前最后一根稻草。他又喂了几口,直到沈砚舟不再吞咽,才将他重新放平。


    他撕开压缩干粮的包装,捏碎一点,混在水里,试图喂给沈砚舟,但失败了。沈砚舟紧闭着牙关,毫无反应。林骁放弃了,自己胡乱塞了几口干粮,机械地咀嚼,味同嚼蜡。他需要能量,需要保持清醒。


    做完这一切,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疼痛。他背靠着冰冷的工作台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着。手电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动,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老鼠跑过的窸窣声。


    沈砚舟就躺在他旁边的台子上,安静得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只有胸口那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林骁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昏黄的光线下,那张脸白得透明,额角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唇线紧抿,即使在昏迷中,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近乎倔强的疏离感。


    就是这个混蛋。这个算计他、利用他、把他拖进泥潭、又差点死在他面前、现在却脆弱得一碰就碎的混蛋。林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酸又涩,胀痛得厉害。他想恨他,想揍他,想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所有的恨意,在触及他微弱呼吸的瞬间,都化作了无力,化作了恐慌,化作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撕心裂肺的疼。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沈砚舟冰冷的额头上方,颤抖着,想碰触,又不敢。最终,只是极轻、极快地,拂开他汗湿的额发。触手冰凉,像上好的玉石,却带着一丝死气。


    “沈砚舟,”他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你听着,你要是敢死,我……我就把你扔在这鬼地方,让你烂掉,发臭,被老鼠啃得骨头都不剩。听到没有?”


    没有人回答。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孤独地回荡。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你说过的,要还。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他继续说着,像是在对沈砚舟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用这些话来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崩溃,“你不是要报仇吗?不是要毁了‘钥匙’计划吗?陆深还没死,你妈还没瞑目,你那些……那些罐子里的‘兄弟’还在等你给他们一个交代……你怎么能死?你怎么敢死?”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他猛地别过脸,狠狠吸了一口气,将眼眶里翻涌的热意逼了回去。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沈砚舟需要他保持清醒,保持冷静。


    他重新拿起手电,开始在车间里搜索。这里既然是预先准备的接应点,说不定还有其他有用的东西。果然,在另一个角落的破柜子里,他找到了几件还算干净的旧工装,一床散发着霉味的毛毯,甚至还有一盒未拆封的、过期的止痛片和退烧药。他如获至宝,立刻将那床毛毯拿过来,小心翼翼地盖在沈砚舟身上。又倒出两片止痛片,碾碎了,混在水里,一点点喂给沈砚舟。希望能稍微缓解他的痛苦。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骁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工作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砚舟。每隔几分钟,他就要伸手探探他的鼻息,摸摸他的额头,确认他还活着。沈砚舟的体温低得吓人,即使裹着毛毯,依旧冰冷。林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脱下自己相对干燥的外套,也盖在他身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紧紧挨着他,试图用自己残存的体温,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听到沈砚舟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血腥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不自觉地颤抖。这种近距离的、毫无遮掩的接触,让林骁心头涌起一阵阵陌生的悸动和恐慌。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人是如此脆弱,如此易碎,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他指间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很谨慎。林骁瞬间绷紧身体,摸向腰间的枪——枪里只剩最后一颗子弹了。他屏住呼吸,手电早已熄灭,黑暗中,只有心跳如擂鼓。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接着是极轻的、有节奏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林骁松了口气,但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他摸索着站起来,走到门边,压低声音:“谁?”


    “送药的。”是那个矮个子男人的声音,很轻。


    林骁打开一条门缝。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幕降临。矮个子男人递进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些新的绷带、消毒水、抗生素,还有几袋葡萄糖和生理盐水注射液,甚至有一小瓶医用酒精和一盒火柴。


    “情况怎么样?”男人低声问,目光越过林骁的肩膀,看向里面。


    “还活着。”林骁声音嘶哑,“但很糟。需要医生,需要手术。”


    男人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这里不行。风声很紧,庄园那边疯了似的在找你们。所有出入口都被封了,附近的诊所和医院都有人盯着。你们必须在这里躲至少24小时,等风头过去一点,我再想办法送你们出去。”


    “24小时?他等不了那么久!”林骁低吼,抓住男人的衣领,眼中布满血丝,“他会死的!你懂不懂?!”


    男人任由他抓着,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懂。但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不仅他死,你也得死。上面吩咐了,必须确保你们安全离开。再等等,我会想办法搞到血浆和手术器械,但需要时间。”


    “上面?谁?!”林骁逼问。


    男人摇摇头:“我不能说。你只需要知道,是站在你们这边的人。钱给够了,命也卖了。剩下的,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他挣脱开林骁的手,将一个老式、屏幕很小的手机塞给他,“这个,只能接,不能打,也不能发信息。有消息,我会用它联系你。记住,24小时,别出去,别生火,别弄出大动静。吃的喝的,我会想办法送。”


    说完,不等林骁再问,男人便转身,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林骁握着那部冰冷的、老掉牙的手机,像握着一块烙铁。他关上门,插好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铁门,缓缓滑坐在地。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24小时……沈砚舟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他走回沈砚舟身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重新检查他的伤势。绷带又渗出了新的血渍,不多,但很刺眼。体温似乎比刚才更低了些,呼吸也越发微弱。林骁不敢再犹豫,他拆开新的绷带和药品,小心翼翼地、重新为他清创、上药、包扎。动作比上一次更熟练,但手却抖得更厉害。酒精擦拭伤口时,沈砚舟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眉头紧紧蹙起,即使在昏迷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忍着点……马上就好……”林骁低声说着,像是在安抚他,更像是在安抚自己。包扎完毕,他又拆开一袋葡萄糖,用注射器抽出来,一点点推进沈砚舟手臂的静脉。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他拆开一袋生理盐水,用同样的方法,给他补充□□。希望能维持住他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虚脱。他靠着工作台坐下,将沈砚舟的头小心地挪到自己腿上,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这样能稍微舒服一点。他拉过那床发霉的毛毯,盖在两人身上,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体温。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周围模糊的轮廓。沈砚舟枕着他的腿,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林骁用手背轻轻擦去他额头的汗,指尖触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心脏又是一阵紧缩。


    “沈砚舟,”他低声唤他,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别睡,听见没有?跟我说话,说什么都行。”


    没有回应。只有压抑的、痛苦的呼吸声。


    “你不是挺能耐的吗?算计我,骗我,把我耍得团团转。现在怎么怂了?嗯?起来啊,跟我接着斗啊。”林骁继续说着,语无伦次,声音沙哑,“你妈还在天上看着你呢,你就这么认输了?你那些……那些罐子里的‘兄弟’,还在等着你给他们报仇呢。陆深那老王八蛋,还在逍遥法外呢。你就这么死了,甘心吗?”


    “林骁……”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林骁浑身一震,猛地低头。沈砚舟依旧闭着眼,眉头紧蹙,嘴唇却微微翕动,像是在梦呓。


    “林骁……”他又呢喃了一声,声音更轻,更飘忽,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我在!沈砚舟,我在这儿!”林骁急忙应道,握住他冰凉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


    沈砚舟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反握住他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执拗。“冷……”他含糊地吐出一个字,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格格打颤。


    “冷?对,冷,我知道。”林骁慌乱地将他搂得更紧,用毛毯将他严严实实裹住,然后解开自己外套的扣子,将他冰冷的手脚,连同自己,一起塞进怀里。沈砚舟的身体像一块冰,冷得刺骨。林骁用自己的体温,笨拙地、徒劳地温暖着他。


    “妈……别走……”沈砚舟又低语,声音带着哭腔,像个迷路的孩子,“疼……好疼……”


    林骁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沈砚舟母亲留下的日记,想起那些绝望的字句,想起沈砚舟额角那道狰狞的疤,想起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培养罐……这个看似冷静、强大、甚至冷酷的男人,内心深处,原来一直住着那个无助的、恐惧的、被当作实验品的孩子。


    “不怕……妈在这儿……不怕……”林骁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受惊的婴孩。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动作僵硬而生疏,但却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给予安慰的方式。


    沈砚舟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停止了梦呓,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林骁的颈窝,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但身体依旧冰冷,呼吸微弱。


    林骁抱着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他不敢睡,也睡不着。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怀中人苍白的侧脸,听着他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一遍遍在心里默数,仿佛那呼吸的间隔,就是他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夜,深得仿佛没有尽头。车间外的风声,远处隐约的狗吠,都成了折磨神经的钝刀。林骁的体温也在一点点流失,但他不敢动,生怕惊扰了怀中这缕微弱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骁以为自己也要冻僵了,怀里的沈砚舟忽然又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月光很淡,但足以让林骁看清。那双总是沉静、幽深、或带着算计、或带着死寂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浓重的水雾,失焦,涣散,茫然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像两潭结了冰的死水。


    “沈砚舟?”林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唤他,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一个梦。


    沈砚舟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林骁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目光空茫,像是在辨认一个陌生人,又像是穿透了他,看向某个遥远的、不存在的所在。


    “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没走?”


    林骁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走?去哪儿?”他哑声问。


    “地狱……”沈砚舟的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像是一个自嘲的笑,又像是解脱的叹息,“我该去的地方……”


    “闭嘴!”林骁低吼,手臂收紧,将他更紧地箍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那个冰冷的地方拽回来,“你哪儿也不准去!听见没有?我不准!”


    沈砚舟似乎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但不在乎。他的目光又开始涣散,游离,嘴里喃喃地,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罐子……好冷……妈妈……别丢下我……钥匙……错了……全都错了……”


    “没有错!沈砚舟,看着我!”林骁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盯着他那双失焦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是钥匙!不是实验品!你是沈砚舟!是活生生的人!你妈没丢下你!她拼了命保护你!你听到了没有?!”


    沈砚舟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似乎有了一丝焦距,但转瞬即逝。他痛苦地皱起眉,额角渗出更多的冷汗,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疼……好疼……林骁……我疼……”


    “我知道,我知道你疼……”林骁的声音哽咽了,他低下头,额头抵着沈砚舟冰凉的额头,感受着他细微的颤抖,心脏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会救你的,我一定救你……”


    他不知道是在安慰沈砚舟,还是在给自己打气。他只知道,他不能失去怀里这个人。不能。


    “林骁……”沈砚舟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濒死的疲惫和……奇异的平静,“如果……我死了……把我烧了……灰……撒海里……干净……”


    “你他妈给我闭嘴!”林骁彻底失控了,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沈砚舟,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砸在沈砚舟苍白的脸上,烫得他眼睫颤了颤,“沈砚舟!你听好了!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葬在沈家祖坟最显眼的地方!让你天天看着那些害你的人逍遥快活!让你死了也不得安宁!你听到没有?!”


    沈砚舟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向冷静自持、此刻却泪流满面、近乎崩溃的男人,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但那缝隙太浅,转瞬就被更深的黑暗和疲惫吞噬。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只是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像风中残烛。


    林骁看着他重新合上的眼睛,心脏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重新将沈砚舟搂紧,将脸埋进他冰冷的颈窝,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沈砚舟肩头单薄的衣料。


    夜,还在继续。寒冷,疼痛,绝望,像无形的毒蛇,缠绕着两个紧紧依偎、试图从对方身上汲取最后一丝暖意的人。一个昏迷不醒,徘徊在生死边缘;一个清醒地承受着凌迟般的煎熬,守着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不敢合眼,不敢放手。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漫长,也最是寒冷。但无论多么黑暗,多么寒冷,天,终究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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