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结束,谢寻险胜。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怎么样?好玩吧?”
宋简松开方向盘,指尖残留着塑料冰冷的触感。“还行。”
“嘴硬。”谢寻笑骂,拉着他往投篮机那边走,“来来来,这个你肯定行。”
投篮机前围了不少人。谢寻投了币,抓起一个篮球,随手一抛,空心入网。“看见没?就这么简单。”
宋简站在他旁边,也拿起一个球。他掂了掂重量,看了看篮筐距离,然后起跳,出手。
动作标准,甚至有点过于标准,像是体育课上的投篮练习。篮球划出高高的弧线,砸在篮筐前沿,弹了出来。
谢寻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我说大学神,你这是投篮还是做抛物线实验呢?用点劲儿!”
宋简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又拿起一个球。这次他调整了力度和角度,球进了。
“对嘛!再来!”谢寻一边自己投,一边指挥他,“手腕发力!别太僵硬!”
两人就这么一个咋咋呼呼指导,一个沉默尝试,居然也玩得投入。计时结束,分数不低。谢寻拍了下宋简的肩膀:“可以啊!学得挺快!”
宋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这次没有立刻躲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微微发红的手掌,轻轻甩了甩。
“手酸了?”谢寻注意到,“歇会儿,带你去玩点不费手的。”
他领着宋简走到抓娃娃机区域。这里相对安静些,大多是情侣或者女生在玩。
“这个,考验耐心和技巧。”谢寻指着里面一堆毛绒玩具,“想抓哪个?”
宋简的目光在一排排玩偶上扫过,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灰扑扑的、看起来旧旧的棕色小熊上。小熊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像是被扯掉了。
他盯着那个小熊,看了好几秒。
“那个?”谢寻顺着他视线看去,“啧,眼光真独特,那么多好看的不要,非要个破的。”
宋简没解释,只是说:“试试。”
谢寻投了币,把操纵杆让给他。“你来,我教你。”
宋简握住冰冷的金属操纵杆,移动爪子。他的动作很稳,也很慢,目光紧紧锁定那只棕色小熊。
爪子落下,抓住小熊的身体,晃晃悠悠提起来。快到洞口时,突然一松,小熊掉了回去。
“哎呀,差一点!”谢寻惋惜。
宋简没气馁,又投币,继续。他的神情异常专注,嘴唇微微抿着,仿佛在攻克一道难题。
第三次,爪子终于牢牢抓住了小熊,稳稳地送到了洞口。
“咚”一声,小熊掉进了出口。
宋简弯腰,把它拿了出来。小熊很旧,布料有些磨损,掉了一只耳朵的地方线头外露。但他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
“行啊你!”谢寻撞了下他肩膀,“一抓就中!看来不光学习有天赋,抓娃娃也是隐藏高手。”
宋简这才回过神,把小熊随手塞进了牛仔外套宽大的口袋里。灰色的布料鼓起一小块。
“还玩什么?”谢寻问。
宋简看了看周围喧嚣的光影和人群,摇了摇头。“差不多了。”
两人走出电玩城,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灯次第亮起。喧闹被隔在身后,晚风吹过来,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
谢寻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脖子。“饿了,吃饭去?我知道这边有家烧烤不错。”
宋简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摸到里面那个毛茸茸的、残缺的小熊。“……嗯。”
两人沿着南巷往里走,巷子深处烟火气渐浓。烧烤摊的油烟混合着孜然辣椒的香味飘过来。
谢寻熟门熟路地找了个角落的空桌坐下,拿起菜单开始点。“羊肉串,牛肉筋,鸡翅,茄子,韭菜……你吃辣吗?”
宋简坐在他对面,塑料凳子矮小,他两条长腿有些无处安放。“一点点。”
“行,那就微辣。”谢寻把菜单递给老板,“再来两瓶冰可乐。”
等菜的间隙,周围吵吵嚷嚷。隔壁桌的男生在划拳,声音洪亮。谢寻拧开可乐瓶盖,灌了一大口,舒服地叹了口气。
宋简也拿起自己的可乐,喝了一小口。冰凉的带着气泡的液体滑过喉咙,刺激得他微微眯了下眼。
“怎么样?”谢寻看着他,“跟你平时去的地方,不一样吧?”
宋简放下瓶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瓶身。“嗯。”
“是不是特吵,特乱,特没意思?”谢寻故意问。
宋简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映着烧烤摊暖黄的灯光,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一点点。
“还好。”他说。
谢寻笑了。“口是心非。”
烤串很快上来,冒着热气,滋滋作响。谢寻抓起一串羊肉就啃,吃得满嘴油光。“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宋简拿起一串鸡翅,动作斯文地咬了一口。味道比他想象中要好,炭火香气混合着适度的辣味。
“味道不错吧?”谢寻含糊地问。
“嗯。”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一个吃得豪放,一个吃得安静。周围是市井的喧嚣,头顶是朦胧的夜色。
谢寻偶尔说几句废话,吐槽学校,吐槽作业。宋简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一两句。
但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或尴尬。
是一种松弛的,甚至可以说……有点惬意的沉默。
吃到一半,谢寻的手机响了。是他妈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知道了知道了,吃完就回。”谢寻应付完,挂了电话,对宋简说,“我妈催了。”
宋简点点头,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他吃东西不快,但很认真,不浪费。
结账时,谢寻抢着付了钱。“说好我带你见识夜生活,我请。”
宋简没跟他争,只是说了句:“下次我请。”
“行啊。”谢寻爽快答应,“下次带你去别的地方。”
走出巷子,两人站在路口。谢寻家的方向在左,宋简家的方向在右。
“走了。”谢寻冲他摆摆手。
“嗯。”宋简应了一声,双手依旧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碰到那只小熊粗糙的布料。
谢寻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喊了一声:“喂,宋简!”
宋简回过头。
路灯的光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浅淡的光晕。牛仔外套,黑色长裤,额前碎发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少了校服的束缚,他整个人显得清瘦又挺拔,带着一种平时少见的、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疏朗气息。
“今天……”谢寻顿了顿,“谢了。”
宋简看着他,没问谢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明天学校见。”谢寻说完,转身快步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宋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夜风吹在身上,微凉。外套口袋里,那只旧旧的小熊贴着腿侧,传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毛茸茸的暖意。
他抬起头,看了看宁城夜晚的天空。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几颗疏淡的星子。
喧闹褪去,世界重归寂静。
但心里那片惯常冰冷的角落,好像被今晚的烟火气、可乐的冰凉、烤串的辛辣,还有谢寻那咋咋呼呼的笑声,悄悄焐热了一小块。
很微小。
但真实存在。
谢寻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往家走。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烧烤摊残留的烟火气。脑子里却还是刚才的画面。
宋简靠在老槐树下的样子,握着方向盘生疏又专注的样子,抓娃娃时微微抿起的嘴唇,还有吃烧烤时安静垂下的睫毛。
褪去了那层冰冷的壳,好像……也没那么难接近。
他走着走着,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巷口昏黄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地上自己晃动的影子,脑子里忽然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些极其久远的、破碎的画面。
也是这样的夏夜,好像。但比现在热,空气粘糊糊的。
好像有个院子,有棵很大的树,树下有秋千。
一个小男孩坐在秋千上,晃啊晃。手里好像也拿着个什么东西,毛茸茸的。
旁边站着另一个小男孩,比他矮一点,很安静,不怎么说话。但眼睛很大,很亮,一直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小简,给你玩。”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那是一只旧旧的棕色小熊,掉了一只耳朵。
安静的小男孩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抱着,嘴角弯起一点点很淡的弧度。
然后……然后是什么?
谢寻皱紧眉头,想努力抓住那些模糊的碎片。但画面像水里的倒影,一碰就碎了。
只留下一种极其微弱的、温暖的,却又带着点莫名酸涩的感觉。
那个安静的小男孩……是宋简?
他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墙上,点了根烟。猩红的火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如果是宋简……那他为什么不记得了?
谢寻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袅袅散开在夜风里。
他想起林星野的话,宋简初中之后话就更少了,可能是因为家里的事。
家里什么事?会让他连小时候的玩伴都忘了?
还有左耳后面那道疤……会不会也和那件事有关?
谢寻用力吸了口烟,尼古丁的味道冲进肺里,带来短暂的麻痹。
其实他来镇海二中,不是为了什么清北班,也不是因为实验中学待不下去。
是为了宋简。
确切地说,是为了看看,那个小时候安安静静、眼睛很亮,会因为他递过去一只破小熊而露出一点点笑容的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
但他没想到,宋简完全不记得他了。
一点印象都没有。
看他的眼神,跟看任何一个陌生人没区别。甚至更冷,更防备。
谢寻扯了下嘴角,把烟头摁灭在墙上,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忘了也好。
忘了那些或许并不愉快的过去。
现在的宋简,是年级第一,是冷静自持的学神。虽然冷了点,独了点,但好像……也过得去。
至少,今晚他看到了宋简不一样的一面。
会玩赛车,会抓娃娃,会坐在嘈杂的烧烤摊前,安静地吃完一串鸡翅。
不是一块没有温度的冰。
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过去,有秘密,也会因为迟到而等人,会因为抓到一个破玩具而多看两眼的……人。
谢寻直起身,继续往家走。
脚步比刚才轻快了些。
不管宋简记不记得,至少现在,他们又重新认识了。
从同桌,到……勉强算朋友?
虽然这朋友关系有点别扭,一个嘴毒,一个咋呼,一个冷,一个热。
但好像,也不错。
他推开家门,温暖的光线和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身烟味!又跟谁鬼混去了?”许淮琴絮叨的声音响起。
谢寻咧嘴一笑:“没鬼混,带好学生体验生活去了。”
“好学生?谁啊?”许淮琴追问。
谢寻顿了顿,说:“宋简。”
许淮琴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快去洗手吃饭。”
谢寻“嗯”了一声,走向洗手间。
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眉梢还带着点未散的亢奋。
他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过手指。
心里那点关于过去的模糊疑问,被暂时压了下去。
现在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