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傍晚时分,她们去了栈桥。海比想象中更辽阔,灰蓝色的海水涌向天际,鸥鸟在头顶盘旋鸣叫。程语倚着栏杆,望着远处海平面出神,海风把她的T恤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
唐宛然站在她身旁半步的位置,偷偷看她被阳光和海风浸染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混杂着满足与酸胀的情绪。这个人,真的生活在有海的城市了。而她,此刻就站在她身边。
“工作……还顺利吗?”唐宛然问。
“还行。刚开始跑新闻有点累,慢慢习惯了。”程语转过头看她,“就是有时候,会觉得这座城市很大,自己很小。”
这话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唐宛然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不小!学姐你很厉害的!”
程语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那动作很自然,却让唐宛然瞬间屏住了呼吸,耳根发烫。
晚上,她们睡在程语的床上。关了灯,黑暗和窗外隐约的海浪声包围上来。身体的靠近无可避免,手臂贴着手臂,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学姐……”
“嗯?”
“青岛真好。”唐宛然在黑暗里轻声说。
“嗯。”
“以后……我毕业了,也能来青岛工作吗?”这个问题,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也带着憧憬。
沉默了几秒。程语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清醒:“青岛的工作机会比较少,竞争也挺激烈的。而且,离家那么远,你爸妈会同意吗?”
现实的问题像细小的冰针,轻轻刺破了夜晚温暖的泡沫。唐宛然那句“你在哪儿我就想去哪儿”哽在喉咙里,最终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往程语身边又悄悄挨近了一点,含糊地“嗯”了一声。
晨光熹微时,程语已踩着都市的早高峰出门追索新闻。晌午时分她特意折返,却在家门前的长廊尽头嗅见了焦糊的气息——推开门,浓烟滚滚涌出。
程语的心骤然一沉,指尖在门把上微微发颤。正当恐慌如藤蔓缠绕胸腔时,唐宛然从烟雾深处跌撞而出,发丝潦草贴着脸颊,睡裙袖口还沾着油渍的暖光。
“你到底在做什么?”程语脱口而出,担忧在瞥见对方完好身形时竟淬成了锐利的责备。
“我只是…想给你煮饭。”唐宛然的声音碎在烟气里,手指蜷缩着抵住袖口,“可是我连电饭煲都不会用…”话音未落,泪水已抢先坠下。
那哭声让程语的心脏猛然收缩。她上前轻声安慰:“没事的,真的没关系。”
不料安慰反而撬开了更深的堤坝。“我什么都做不好…”唐宛然埋在她肩头哽咽,每个字都浸着二十岁特有的、滚烫的自厌,“连顿饭都会搞砸…这样的我凭什么…”
连日积压的思念、被礼貌距离割出的细痕、强撑笑颜时咽下的酸楚,在此刻轰然决堤。二十岁的唐婉然、二十三岁的程语,明明只差三岁光阴,那道微光却永远悬在触不可及的前方。
看见如此崩溃大哭的唐宛然,程语上前一步将唐宛然揽入怀中,收紧手臂,任对方的泪水渗进自己衬衫。这个总是捧着满分试卷的女孩,此刻在生活最朴素的关卡前溃不成军。
而她早已读懂了那些藏在她眼睫颤动里的情意,正因读懂,才更不敢承接。毕竟连炊烟都能灼伤的人,要如何与她共渡这人间的粗砺长风?
指节缓缓梳过对方散乱的长发,程语垂下眼帘。怀抱里的温度这样真实,真实得让她忽然分不清——此刻颤抖的,究竟是唐宛然,还是自己心底那不敢回响的共鸣。
好不容易安抚好唐宛然的情绪,程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自己下厨煮了两碗面条,草草对付了中餐后,便到报社去上班。
当时初入社会、被生存耗尽了力气的程语确实无暇回应一个仍在象牙塔里大三学妹的“诗情画意”,但唐宛然的“深情厚谊”也确实很触动程语内心最深处,以至于这么多年后她仍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暮色沿着窗棂爬满房间时,程语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马不停蹄往家赶。她推开门,可那句“我回来了”在舌尖转了个弯,却最终落进满室过于整齐的寂静里,房间空无一人!
空气中有新换床单的皂荚香,地板反着精心擦拭后的微光,所有物件都退回了最初的位置——仿佛过去两日那个带着烟火气的女孩从未存在过。只有枕头上那束粉色百合还在呼吸,花瓣边缘已泛起熟透的倦意,像少年人第一次心动后不敢言说的褪色心情。
“学姐,我走啦。你好好忙工作,有时间我再来看你。”卡片上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小心翼翼。
程语握着那张纸片,突然觉得周末青岛的海风计划轻飘飘的。她原本连路线都暗暗规划好了,栈桥的日落,八大关踩着落叶散步的午后,还有深夜大排档蒸腾的海鲜雾气——此刻都成了独幕剧的剧本。
“你回学校了呀?”这行字打了又删。她想起那日在烟雾里颤抖的年轻肩膀,想起自己不敢回应的拥抱。有些门既然不准备推开,就别再叩响了吧。或许这样恰到好处的离别,才是对那颗琉璃心最温柔的处置。
***
周末的海边,张杰的身影薄得像张旧报纸。
“你这是减肥了?咋瘦了这么多?!”程语一只手排在张杰肩膀上。
“红塔山”的滤嘴在海风里递过来时,程语看见她指甲边缘细微的裂痕。“她选了别人。”张杰的声音和烟雾一起飘散。
“啊?小祚?”程语一脸诧异。
“还记得她暗恋过的那个T吗?”张杰深吸一口,烟头猩红骤亮,“那人回头找她了。”她笑了笑,嘴角弧度像道新鲜的伤口,“小祚说,还是心动。”
潮声一阵阵漫上来。程语想起去年冬天张杰蜷在KTV角落里唱《暧昧》的样子,想起她终于从初恋图图出轨给的伤口里长出新生血肉时眼里的光。此刻那些光都碎在了海面上。
“给我一支。”程语接过烟。打火机咔哒声里,她忽然想起唐宛然哭泣时颤抖的睫毛。原来她们都在不同的海域溺水——有人为太过滚烫的靠近而退却,有人为不够灼热的回应而熄灭。海风把烟灰卷走时,程语悄悄把手机里那条未发出的短信彻底删除。
“她说我花心,所以选择了别人。”张杰有点欲哭无泪。
“你还花心?!那世界上就没有专一的人了。”程语忍不住为好友鸣不平,一个初恋谈了四年。“难怪就因为喜欢你的姑娘有点多,就说你花心?”
两根烟明明灭灭的橙红,在渐沉的暮色里微弱地映照着两张年轻的脸。远处灯塔亮起时,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海浪把沙滩上的足迹一遍遍抹平,像生活抹平所有来不及完整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