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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苦等

作者:雪晴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三)


    七月的青岛像一座缓慢蒸腾的琉璃暖房,空气里浮动着粘稠的热浪。编辑部部长许姐人很好——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时常倚在门边,用涂着珊瑚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叩一叩玻璃,对着办公室里那十张新鲜而惶恐的年轻面孔笑一笑,说些“加油呀”“慢慢来”之类的话。那些话语轻飘飘的,落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很快便化开了,留不下什么痕迹。


    程语是其中最安静的一个。她习惯了把自己缩在格子间最靠里的位置,仿佛那样就能与整个世界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可记者这份工作偏偏要把人往外推,推到陌生的人群里,推到灼热的阳光下。她的第一个任务是去火车站,在售票大厅寻找一个排队买票的旅客,问一句:你觉得买票难吗?


    她站在人声鼎沸的大厅里,看着无数张陌生的脸从眼前掠过。那些面孔上写着疲惫、焦躁、麻木,或者一片空白。她捏着采访本的手心沁出了汗,十几分钟过去了,她依然只是站着,格格不入,无处扎根。最后,她硬着头皮,走向了一个倚着栏杆休息的孕妇——那隆起的腹部像一种温柔的盾牌,让她觉得或许不会遭遇太锋利的拒绝。


    “你……排了多久了?”声音轻得几乎被周遭的喧嚣吞没。


    孕妇转过脸,三十岁上下,皮肤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红,眼里带着愣怔与探寻。程语慌忙亮出自己记者的身份,像出示一道脆弱的护身符。“我想问问……买票难不难。”


    护身符似乎生效了。孕妇“哦”了一声,眉眼舒展开,接着便像打开了闸门,连同旁边几位陌生的大哥,你一言我一语地倒起苦水来。那些关于深夜排队、秒空的票仓、黄牛与手速的抱怨,混杂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涌进程语的录音笔里。


    回程的路上,程语心里晃动着一点稀薄的勇气。原来开口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她甚至感到一丝轻盈的喜悦,仿佛闯过了第一关。可这喜悦很快便沉底了——坐在电脑前,她发现那些嘈杂的倾诉根本无法拼凑成一篇像样的报道。她的第一次外出,成了编辑部里一个无人提及的、小小的白跑。


    同批进来的新人,陆陆续续有名字变成铅字,印在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上。只有程语的案头,空空荡荡。压力不再是抽象的词,它成了夜里黏在皮肤上的湿冷汗水,成了食不知味的白米饭,成了电话铃声响起时心头突兀的一跳。


    第三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海中央,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黑沉沉的水。脚下只有一块刚好容纳双脚的礁石,海水一下一下地舔舐着边缘。她知道,只要这礁石一松,一碎,她就会立刻坠下去,被无声地吞没。醒来时,心跳如擂鼓,枕头湿了一小片。她在黑暗里睁着眼,清楚地知道——那块小小的礁石,就是这份工作。是她在偌大青岛,唯一一块能踮脚站立的地方。没有退路,不容有失。


    第四天中午在食堂,她默默扒着饭,听着周围的谈笑。一位跑民生线多年的老师傅,边剔牙边闲聊似地说:“新闻哪,有时候就是变着花样的重复。别的城市出过的事,去年这时候发生过的事,你拿着模子,看看今年咱们这儿有没有,照葫芦画瓢,差不离。”


    一句话,像颗小石子,投进程语沉寂的心里,漾开了一圈极细的波纹。


    她回到电脑前,开始疯狂地搜索、比对。果然,那些看似新鲜的“热点”,早已在别处、在过往露出过相似的轮廓。她选中了一个关于暑期培训乱象的选题,接下来两天,咬着牙,一家家机构去跑,一个个家长去问。


    第七天,她的名字,连同整整一个版的调查报道,赫然印在了头版之下。部门例会时,许部长拿起那份报纸,目光扫过程语,笑意比往常真切了几分:“小程虽然是新手,但嗅觉灵敏,下手稳,一出手就是个整版。大家要学习这种钻研的精神。”


    整版。油墨印出的不仅仅是字,更是一块浮木,稳稳承住了她不断下坠的身形。那天傍晚,她主动去菜市场买了鱼和啤酒。回到合租的房子里,三个室友正歪在沙发上玩手机。


    “今天我做东,”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许久未有的轻快。


    啤酒罐拉开,泡沫涌出的嘶嘶声像一种欢快的序曲。几口酒下肚,话匣子便松了。


    “我就是喜欢青岛,觉得比济南洋气,家里不让来,我偏来!”何涛扶了扶眼镜,脸上泛着红光,语气里有种挣脱了什么的豪情。


    “我没那么浪漫,”王琮笑得有些无奈,他英俊的侧脸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女朋友在这儿,我就从潍坊跟来了。现在天天画图纸,加班加成狗。”


    轮到段鑫,这个来自深圳的瘦小男生,只是闷闷地灌了一大口酒,叹道:“我?我是被公司发配来的。说新人都得驻外三年。三年……我现在就想回去。”


    话题像球一样传着,终于滚到了程语脚边。


    “程语,你一个南方姑娘,跑青岛来干嘛?”段鑫问。


    “考上了报社,就来了。”她简短地回答。


    “怎么不考南边的报社?”段鑫追问道,也许是醉了,话里少了些分寸。


    程语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有个声音几乎要冲出来:那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吗?我也想去深圳、想去广州啊,可是那边人海茫茫,连一扇可以敲的门都找不到。所有的前路都是黑的,只有校园招聘这条狭窄的通道,透过来一丝光,她就只能朝着这丝光走,别无选择。


    但这些苦涩的思绪,到了嘴边,只凝成了一句平静的话:


    “先在青岛站稳脚跟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夜色渐浓,窗外青岛的灯火一片接一片地亮起来,璀璨而遥远,像海底倒映的星河。程语喝了一口酒,微微的涩,之后泛起一点淡淡的麦芽香。脚下的土地,仿佛因此坚实了一寸。


    当程语在人生的第一个隘口踉跄跋涉时,唐宛然正被漫长的暑假温柔地囚禁在家中。日子是浸泡在蜜糖里的,却甜得发腻。她数着日历,心底那只雀跃的鸟,早已将羽毛抖落了一地——全都化作对青岛的渴望。她想念程语,尽管程语的回复总是像被海风吹散的雾气,稀薄而简短。可哪怕只是一个“嗯”,一个“在忙”,也足以让唐宛然捧着手机,反复摩挲那方小小的屏幕,仿佛能从中触到千里之外,那个人呼吸的微温。


    碧海,蓝天,红瓦,绿树。程语偶尔发来的照片,像素并不高,却每一帧都像一枚浸过海盐的琥珀,被封存的是唐宛然无法参与的时光。报社窗外蜿蜒向上的石板路,下班时分吞没整条街的酡红夕照,甚至只是桌角一杯孤独的、热气渐消的拿铁。唐宛然就靠着这些零星的碎片,在脑海中笨拙地搭建着一座名为“程语在青岛”的沙堡。潮汐每日涨落,她的思念便每日将沙堡重塑一遍。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透明的糖丝,缓慢地缠绕、滴落。终于,那张前往青岛的火车票,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地落在了她的手心。掌心瞬间滚烫起来。火车轰鸣着向北,窗外的风景渐次褪去熟悉的齐鲁轮廓。每接近一公里,她心里的那只鸟就奋力扑棱一次翅膀,几乎要撞碎胸腔飞出来。


    中午时分,列车缓缓滑入青岛站。车门打开的刹那,一股独特的、带着腥咸的潮润空气涌了进来,瞬间包裹住她。唐宛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味道吞下去,就能离程语更近一点。


    她拖着行李箱,按照记忆中的描述,找到了那个爬满藤蔓的老旧小区。站在一单元101紧闭的门前,她像个怀揣巨大秘密的孩子,紧张又兴奋地等待着。她想看见程语猝然间绽开的惊喜表情,那一定比任何风景都好看。阳光从斑驳的树叶间筛下,光斑在她脚边缓慢移动。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期待被时间一点点熬煮,添进了焦灼的柴火,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站得腿有些发麻,却固执地不肯挪动,仿佛一动,那个想象中的完美重逢就会破碎。


    下午五点多,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巷口的梧桐树下。简单的白色棉T恤,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帆布鞋。程语看起来比记忆中清减了些,下颌线有了更清晰的轮廓,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如故,像两潭深秋的湖水。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径直朝单元门走来。


    没有电影里奔跑的慢镜头,也没有热烈的拥抱。唐宛然快步迎上去,在程语抬起眼的瞬间站定。四目相对,唐宛然的声音因长久的等待和紧张而微微干哑:“学姐。”


    程语明显怔了一下,错愕的神情很快被一种复杂的情绪覆盖。她看了看唐宛然,又看了看她脚边的箱子,很自然地伸手接了过去。“你怎么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先进去吧。”


    房间在一楼,是一个干净得近乎冷清的小单间。空间狭小,却被规划得一丝不苟。一张床,一张堆满书籍和稿纸的书桌,一个简易衣柜。窗台上两盆绿萝是唯一的鲜活色彩,垂下的藤蔓在微风里轻轻摇晃。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程语身上那种独立的、略带疏离的气息。


    “你等了多久?”程语放好箱子,转过身问。


    “中午就到了。”唐宛然扬起笑脸,试图让这个“惊喜”听起来更浪漫一些。


    不料,程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中午?那你不是等了四五个小时?”她的声音里掺入了一丝责备,“我就在对面那栋楼上班,一个电话的事。何必这样傻等?”


    想象中的欣喜没有出现,反而像被泼了一小瓢凉水。唐宛然有些慌乱,急急解释:“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这不是惊喜,是惊吓。”程语的话简洁直接,甚至有些锋利,割破了唐宛然精心准备的浪漫泡泡。


    气氛陡然变得局促。唐宛然手足无措,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她慌忙蹲下身,打开行李箱,从层层衣物中捧出一个精心包裹的物件——那是一副十字绣。图案是两个女孩,背靠着蔚蓝的大海,手牵着手。针脚细密,色彩柔和,是那个年代少女间最诚挚的心意。


    “学姐,我给你绣的。”她献宝似的递过去,眼睛亮晶晶地期待着。


    程语接过来,看了看,却没有表现出多少欢喜。“绣了多久?”她问,语气依然平静。


    “一个多月吧。”唐宛然老实回答。


    “一个多月?”程语抬起眼,目光落在唐宛然脸上,“这些时间,如果用在复习或学习上,会不会更有价值?”


    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唐宛然热切的心湖,溅不起温暖的涟漪,只有一片刺骨的凉。她愣在那里,捧着满腔被冷落的热情,不知该如何安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点点褪去颜色,只剩下茫然的苍白和一丝无处躲藏的难堪。


    程语说完,似乎也立刻察觉到了自己语气里的生硬。她看到了唐宛然眼中迅速黯淡下去的光,和那微微抿起的、透出委屈的嘴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掠过她的眼底。她别开视线,再转回来时,声音已经放软了许多,刻意转换了话题:


    “饿了吧?”她问,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我带你去吃饭。”


    仿佛冬日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泄出一缕暖阳。唐宛然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缕阳光,笑容重新爬回脸上,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小心翼翼:“好的,学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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