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雪深不知处》 第1章 初遇 “爱的时候,我好好爱了。现在不爱了,就是不爱了。”2016年春节刚过,空气里还残留着鞭炮的硝烟味,唐宛然站在北京B大学的西门口,对着即将上出租车的程语,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夕阳的光斜斜地打下来,把她身上那件蓝色风衣照得发亮,也将她176公分的高挑身段勾勒出一道修长利落的剪影。她的脸庞在余晖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耀目,那笑容干干净净,像是对过去整整六年纠缠时光的一次彻底清仓。 那是释然,程语读懂了。她没有接话,甚至没敢再看唐宛然第二眼,生怕多停留一秒,那些强行压下的滚烫泪水就会冲破堤坝。她没有犹豫,几乎有些仓促地转身,迅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出租车引擎低吼,朝着机场方向疾驰。 就在车子驶离路缘石的第一秒,程语的眼泪便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止也止不住。 她从狭小的后视镜里,看见唐宛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校门,背影决绝,很快消失在斑驳的树影后。车窗外,北京的天空竟飘起了细雪,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点,随即渐渐绵密。 城市的街景在雪幕中一寸寸倒退,B大学的轮廓一点一点模糊,最终被白色的混沌吞噬。她知道,雪花正一片片地远离那座校园,而她,也正在不可逆转地远离唐宛然。 这一次,是真正地失去了。失去了那个追着她跑了六年的学妹,那个曾经说可以为她背叛全世界的女孩。 (一) 时间倒流回到2011年。那年秋天,程语是H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文系的大四学生,同时,也是校记者团新上任的团长。 新学期第一次全体会议,二十多个老成员挤在不大的活动室里,为新学期纳新商议。程语站在前面,声音清晰:“这次学校社团统一纳新,我们记者团也参加,面向全校大一大二招募。大家有什么好建议?” 底下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 “咱们团以前不都是让各学院团委推荐吗?”王晶晶第一个开口,嗓门亮,带着天津人特有的爽利劲。她和程语同院同级,读的是新闻系。 “团长,我觉得这决定特别好!广纳贤才,壮大我们团的力量!”刘建龙赶忙接话,一脸诚恳。他是管理系大三的,典型的山东汉子,处事活络,深谙些人情世故。 “这样……会不会得罪各院的老师啊?”新闻系大三的李春花弱弱地提出顾虑。她性子直,打扮也利落,短发运动服,常被人私下议论。她不太会看脸色,想到什么就说了。 她同班的刘璐立刻反驳:“我们是学生社团,纯粹点好,不该考虑那些风气。”刘璐穿着一条素色长裙,长发微卷,在周遭大多素面朝天的女生中,她已化着得体的淡妆,眉眼间有种早熟的风情。她是艺术特长生,凭主持专长考进来的,大小晚会都能见到她明媚的身影,是校园里不少男生的梦中情人。 程语的视线掠过众人,落在角落正埋头写写画画的李芊芊身上。“李芊芊,你说说看?” “啊?叫我?”李芊芊像是受惊的小鹿,手忙脚乱地合上本子,在同桌兼舍友王晶晶的提醒下,才抬起头,一脸正色:“我觉得团长说得挺好的,大家说得也都挺好的,我……没意见。” 看着她那副茫然而努力严肃的样子,程语心里有点想笑,又有点无奈。李芊芊是地道的北京姑娘,一口脆生的京片子,性格里带着帝都女孩特有的大气和敞亮。她是“快乐大本营”的忠实观众,尤其喜欢谢娜,偶尔兴致来了,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一段,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当然,性格好之外,李芊芊还是新闻系公认的系花。168公分的身高,体态轻盈,双腿笔直,一头乌黑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气质清纯干净,活脱脱像是从琼瑶小说里走出来的女主角。程语也不例外地喜欢她,只是这份喜欢,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好朋友”的身份之下,不敢泄露分毫。而直率如李芊芊,大概永远也察觉不到身边这位好友内心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的波澜。 程语决心改革。她想把记者团像个公司一样运作起来,打破过去“指派制”、“大锅饭”的沉闷局面,搞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她计划把团里分成记者部、编辑部、财务部、广告部和办公室,并要在各校区铺开摊子,敞开大门招新。 九月的济南,暑气未消,是著名的“火炉”。但校园里被高大的法国梧桐遮盖着,绿荫浓得化不开。各社团的纳新横幅早已争先恐后地挂了出来。 “H大记者团欢迎你的加入”——横幅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李春花、王晶晶、刘建龙几人守在摊位后。作为全校唯一有工资、还能以校园记者身份接触知名校友和企业的社团,桌前很快就围拢了不少感兴趣的新生。 “学姐,您来啦!”看见程语走过来,刘建龙小跑着迎上,脸上堆起笑容。 程语点点头,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李芊芊没来?” “她在理论社那边纳新呢。”王晶晶解释。 理论社?那个整天研究晦涩理论的学术社团?程语心里嘀咕,李芊芊那活泼跳脱的性子,怎么会跟那里扯上关系? “她还是理论社的社长。”王晶晶又补了一句。 社长?程语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就那个傻乎乎、整天乐呵呵的李芊芊?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没见到想见的人,程语打算离开去图书馆。刚转身,视线却被一个走过来的高个子女生吸引住了。好高,起码一米七五以上,瘦削,皮肤很白。 “同学你好高啊,有一米七吗?”李春花递过报名表,忍不住问。 “学姐好!我叫唐宛然,净身高176。”女孩接过表格,恭敬地回答,声音温软,态度乖巧,与她极具存在感的高挑身材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她是刚从小校区搬来中心校区的大二学生。 “小学妹,这是我们记者团的程语团长。”刘建龙适时介绍正要离开的程语。 唐宛然看向程语,腼腆地笑了笑:“学姐好。” “欢迎加入。”程语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便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汇入了校园涌动的人潮。 刘建龙则像是领了圣旨,陪着笑连声说:“好的好的,学姐放心,我们一定办好!” 程语喜欢在校园里独行。她常常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快速穿过那些熟悉的风景:斑驳的宿舍楼、硕大的食堂、墙壁爬上锈迹的文史楼、总是聚集着辩论学生的“文化名角”、还有那座巍峨沉默的图书馆……不知不觉,她在这所学府已经度过了两年多时光。从大一起,她就立志要翻遍图书馆的某个角落,没课的时候,那里常常是她的归宿。 关于自己喜欢女生这件事,程语是在进入大学后才逐渐清晰确认的。初中时,电视剧《小宝与康熙》热播,学校里几个玩得好的女生就闹着让她当“韦小宝”,她们则争着当他的老婆。或许是因为程语讲义气,总爱为受欺负的女生出头;或许是因为她体育好,篮球乒乓羽毛球样样在行,在操场上的身影总是生机勃勃;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成绩好、人缘佳,又是女班长,阳光开朗。总之,她成了那个被一群漂亮女孩围着喊“老公”的特别存在。 考上省重点高中后,程语依然是风云人物,班长照当,成绩照旧拔尖。只是,围绕她的情感变得更为复杂和汹涌。总有女生为她流泪:因为没喊她一起吃饭,因为做操时没站在一起,因为牵手时太过用力,或者,仅仅是因为看到她和别的女同学走得近……那些眼泪让年少的程语不知所措,只能笨拙地试图平衡每一份过于炽热的好感。 带着师长的期望,2008年,程语考入了H大。高考前三个月的一场大病让她住院休养,复习中断,最终以四分微弱差距,与梦想中的大学失之交臂。 程语心里装的,从来不只是小情小爱。她渴望能有一番作为,像初中时那位赏识她的陆老师说的那样,成为一个能“利国利民”的人。老师曾说,她或许能成为优秀的女市长,或者女记者。于是填报志愿时,她选择了新闻与文学传播学院。那年新闻系不在本省招生,她便选了中文系。 初入大学,北方粗粝的气候、迥异的饮食和直来直往的人际风格,都让程语倍感不适,一度很是郁闷。幸好,她在乒乓球队结识了张杰。 张杰名字像个男生,其实是韩语系大四的成都女孩,皮肤白皙细腻,长相很是“奶气”,让人看了想捏捏脸。但她的打扮却十分帅气,一头利落短发,常年一身运动装。两人经常一起打球,在乒乓球的清脆撞击和篮球的激烈对抗中,程语慢慢找到了在这座北方校园里的节奏和慰藉。 第2章 靠近 (二) 刚走到图书馆门前,手机就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李芊芊”三个字。程语接起,那端立刻传来清亮又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声音: “找我啥事儿呀?我刚从理论社那边忙完。” 程语不自觉地弯起嘴角:“记者团纳新,你这个记者部部长不在场,我总得过问一下吧?” “哎呀,团长大人息怒!我忙完那边立马就飞奔过去了!”李芊芊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求生欲”。 “你现在可是‘社长大人’了,日理万机,理解,理解。”程语笑着调侃。 “我听刘建龙说咱们摊子前挤爆了,几个小时收了一百多份报名表?咱们什么时候面试?”李芊芊切入正题。 “你是部长,你定就好。时间确定了告诉我一声。”程语把决定权轻巧地抛了回去。 “那就明天!趁热打铁,也显得咱们团高效。”李芊芊做事向来风风火火。 “收到。明天见。”程语挂了电话,推开图书馆的门,凉爽的空气夹杂着旧书特有的油墨气味扑面而来。她喜欢这里,除了安静,还因为抬头就能望见楼顶那几个巨幅的红色大字——“xxxxxx”。这是H大的校训,像沉默的灯塔。 午饭时间,程语收拾东西离开。刚走下图书馆的台阶,远远就看见那个高挑的身影迎面走来。是上午那个叫唐宛然的学妹。 “学姐好……你也来图书馆呀。”唐宛然似乎鼓了鼓勇气才开口打招呼,声音有点紧。 “嗯。”程语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出于礼貌回应了一句,“你也来?”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程语脚步未停,只丢下淡淡的三个字:“明天见。” 这三个字却像小石子投入唐宛然的心湖,瞬间漾开一圈惊喜的涟漪。明天见……意思是,她的报名表有戏了?面试有希望了? “谢谢学姐!学姐明天见!”她立刻转过身,冲着程语利落的背影说道,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直到那身影消失在绿荫道尽头。 等程语走远,唐宛然赶紧闪身躲进图书馆东南角一个僻静的楼梯间,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发小李晓茹的电话。 “晓茹!我可能有戏进我们学校最牛的社团——记者团!”她特意一字一顿地念出全称,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光环。“我听大三的学姐说,这个团以前根本不对外招人,都是靠关系进的,能进去的人都不简单。” “太好了!你这大学生活开局不错嘛!”李晓茹在电话那头为她高兴,随即又疑惑,“不过你怎么知道自己有戏?” “我今天交表的时候见到团长了,气场特别强!刚刚她又跟我说‘明天见’,肯定是对我有印象了,印象分说不定还不错。”唐宛然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随即压低了声音,“而且……我感觉她是个T。” “T?她打扮很中性吗?”深知唐宛然性取向的李晓茹立刻来了精神。 “外表不算特别中性,但也是短发,很干练,那种感觉……错不了。”唐宛然说着,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那你肯定能进!用你的美貌‘色诱’她!你绝对有这个资本,我的大美人!”李晓茹在那边笑得没心没肺。 “我倒想呢……就怕人家看不上我。”唐宛然的声音低了下去,那点刚升起的自信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她那种人……感觉离我好远。” “怕什么!‘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喜欢就追啊!”李晓茹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劲怂恿。 “再说吧……我先去借书了。”唐宛然心烦意乱地挂了电话。是被李晓茹说中了心思,还是源于骨子里的不自信?她也分不清。 176公分的身高,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她从小“鹤立鸡群”,连高跟鞋都成了奢望。关于爱情,更是她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区。她很早就清楚自己的取向,但在风气保守的山东,在父母都是体制内公务员的家庭里,这秘密只能被深深埋藏。可心底里,她对爱情有着最传统的渴望——像父母那样,从一而终,坚定踏实。 尽管嘴上说得有信心,但为了增加明天面试的胜算,唐宛然下午还是提了一袋精心挑选的苹果,跑去拜访一位已经在记者团的老乡学姐。十个问题里,有八个拐弯抹角地绕着程语打转。 从老乡学姐那里,她拼凑出关于程语的画像:能力强,做事认真,话少,不苟言笑,处事公道。不喜欢投机取巧,只欣赏真诚踏实的人。 听着这些描述,唐宛然心里那点侥幸反而更虚了。自己……算真诚踏实吗?还是只是为了接近她而处心积虑? 死就死吧!第二天一早,唐宛然还是早早起床,化了个心机的淡妆,强作镇定地来到学校行政楼。楼梯口蜿蜒的长队瞬间给了她当头一棒。 “这么多人?!”她心里暗暗叫苦,手里薄薄的简历似乎更没分量了。 “你,跟我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唐宛然回头,心跳漏了一拍——是程语! 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程语已经转身朝里走去。唐宛然赶紧小跑着跟上,像只听话又忐忑的小动物。 面试教室里,程语在主位坐下。李芊芊见状,便对旁边的刘建龙说:“可以开始了。安排门口的同学,四个一组进来。” 唐宛然强压着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随着第一组人走进了面试室。 “大家好,面试现在开始。请从左到右依次进行两分钟自我介绍,然后我们会提问,总时长五分钟。”李芊芊坐在程语旁边,声音清脆,带着令人安心的笑容。 唐宛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主席台正中。程语垂着眼,正在翻看手里的资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这让她更紧张了。还好,李芊芊温暖的笑容像一剂镇定剂。 前面三个同学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各位学姐学长好,我叫唐宛然,管理系大二学生。我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渴望加入记者团,就是希望能在优秀的你们身边学习,提升自己……”不愧是公务员家庭熏陶出来的,开场白既谦逊又巧妙地捧了在场所有人。果然,除了程语依旧低着头,李芊芊、王晶晶和刘建龙都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许。 这鼓励了唐宛然,她一鼓作气完成了自我介绍。 提问环节,一直沉默的程语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空气静了一瞬:“学校的校训是什么?” 另外几个面试官面面相觑,前面几个同学似乎也没答上来。李芊芊正准备打圆场进入下一组。 “xxxxxxxx。”唐宛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图书馆楼顶那八个鲜红的大字,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 程语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唐宛然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两秒,没有说话,又低下了头。 走出面试室,唐宛然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看到门外依旧拥挤的长龙,心又悬了起来。竞争太激烈了,她恨不得立刻去庙里烧香拜佛,祈求祖宗保佑。 她心情七上八下地走出行政楼,手机响了,是妈妈。 “然然,我来济南开会,顺便给你带了点老家的海鲜,已经到你学校北门了。”妈妈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贯的干练。 “妈!我正好在附近,马上来!”唐宛然暂时抛开纷乱的思绪,朝北门跑去。 远远地,就看到一个身着得体西装套裙、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站在一辆黑色帕萨特旁,司机小王恭敬地陪在一边。 “妈,你不进母校看看?”接过王哥递来的沉甸甸的保鲜箱,唐宛然问。 “市长,等下还有会。”小王小声提醒。 “这次就不进去了,确实十几年没回来了。下次吧。”唐宛然的妈妈也毕业于H大,如今是下辖县级市的副市长,行事果决的女强人。当年为了爱情,她毅然跟随大学恋人(唐宛然的父亲)回到山东,从此远离了故乡山西。 看着母亲的车驶远,唐宛然心中那股要强的劲头又涌了上来。她一定要在大学里干出点名堂,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一回到宿舍,她就在日志本上郑重写下大学阶段的三大目标:担任主要学生干部、获得奖学金、争取保送研究生。 当然,眼下第一个小目标,就是进入记者团。一想到上午的面试,她又觉得发挥不佳,恨不得时光倒流。 “你这么挖空心思要进记者团,唐宛然,你该不会是看上那个团长了吧!”电话里,李晓茹笑得花枝乱颤。 “我是要求进步好吗!我连人家是不是喜欢女生都不知道,谈什么看上不看上!”唐宛然嘴上反驳,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隐秘的期待。“不过……她确实感觉离我好远。我一个小小学妹,哪敢多想。” “喜欢就冲啊!谈场甜甜的校园恋爱多好。不过嘛,前提得先搞清楚人家的‘取向’。”李晓茹继续煽风点火。 “我现在连她边都摸不着,上哪儿搞清楚?等我进了记者团再说吧。”唐宛然挂了电话,心里却仿佛被这句话点亮了一个明确的小火苗。 此刻,进记者团的目标,似乎悄然叠加了一层更私密、更悸动的含义——她要靠近她,她要弄清楚,那个叫程语的学姐,究竟是不是和她一样的人。 第3章 泰山 (三) “欢迎各位新同学加入记者团。” 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平稳,清晰,没有太多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程语站在讲台后,身后是投影仪打出的蓝光。她今天穿了件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短发利落,眉眼间是惯有的疏淡。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并肩作战的同事了。虽然分布在不同的校区,未必能经常见面,”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但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能一起,为学校的就业工作,也为我们自己,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会议室里挤了四十多号人。这是纳新后的首次全体大会,一切井然有序,也一切公事公办。 唐宛然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尽管她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搭配了自认最得体的衣服,还特意提前十五分钟赶到,但前排那些视野绝佳的位置,被更机敏的人抢先占满了。她只能远远地,透过前方晃动的脑袋和肩膀的缝隙,努力捕捉讲台上那个身影。 兴奋的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现实沙滩更加空旷冷清。她现在算什么?一个刚被录入名册、连团长正脸都看不太清的大二小兵。而台上那个人,是大四的团长,是这方小天地的中心,是隔了好几个年级、好几重身份壁垒的“学姐大人”。唐婉然不由得一阵懊恼。 散会后,新鲜出炉的成员名单贴了出来。她被分配到了记者部,部长是李芊芊。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是高兴的。李芊芊学姐,漂亮,亲切,笑容像小太阳,是那种让人看了就心生好感、毫无压力的美好存在。 “唐宛然,欢迎加入记者部。”刚走进略显嘈杂的记者部办公区,李芊芊就看到了她,笑着走过来,眉眼弯成温柔的弧度,“以后好好干,一起做出好新闻。” “谢谢芊芊学姐!我一定努力!”唐宛然立刻挺直背脊,声音清脆,心里那点因为距离程语太远而产生的失落,被这近在咫尺的温暖稍稍冲淡。 李芊芊正忙着给几个新成员互相介绍,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程语走了进来。她没有停留,只是朝着李芊芊所在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目光甚至没有在唐宛然身上多停留半秒,便径直穿过外间,推开里侧那扇写着“团长办公室”的玻璃门,走了进去,门轻轻合上,隔绝出一个安静独立的世界。 “咱们团长就是话少了点,其实人很好。”李芊芊笑着对几个面露敬畏的新人解释,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唐宛然的心思却早就飞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后。程语“冷”还是“热”,她此刻并不那么关心。她钻进记者团,那个最初或许还有些模糊的目标,此刻无比清晰而炽热——她必须,尽快,搞清楚程语学姐的性取向。 从此,她开始了笨拙而执着的“守株待兔”。只要下午没课,她都会往记者团的办公区跑。大多数时候,那扇玻璃门都关着,磨砂的玻璃后面静悄悄的,或者根本空无一人。日子在日复一日的期盼、张望、落空中平淡划过。 她这些曲折隐秘的小心思,程语自然毫无察觉。在这个忙碌的团长有限的视野里,唐宛然只是一个身材高挑、长相清秀、但总戴着副笨重黑框眼镜、偶尔在团里安静出现的大二学妹。 程语待得最多的地方是图书馆。那个“看遍馆藏”的宏愿听起来天真得不切实际,却是她对抗迷茫与焦虑的唯一方式。从那个需要翻山越岭才能走出来的小地方考到这里的女孩,没有太多资本和闲暇去考虑生存以外风花雪月的事情。她所有的努力,都指向一个清晰而沉重的目标:早点毕业,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为远在广东打工、日渐佝偻的父母,卸下哪怕一点点担子。在学校的每一分钟,都是未来生存资本的原始积累,不容挥霍。 “十一打算怎么过?没安排的话,陪我去爬泰山看日出吧。”张杰的电话打来时,程语正在图书馆核对一份活动预算。 泰山?来山东几年,竟一次也没去过。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好。” *** 国庆的天气好得奢侈,天空是那种澄澈的、一望无际的蓝。张杰和程语体力都好,一路脚步轻捷,到达南天门时才停下歇息。程语刚从背包侧袋拿出水瓶,拧开喝了一口,抬眼,就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顺着陡峭的石阶,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是唐宛然,和一个没见过的女孩。 “好巧。”程语放下水瓶,难得主动打了招呼。 “学、学姐?!”唐宛然闻声抬头,眼睛在看见程语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惊讶和喜悦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真的太巧了!你也来爬泰山!” 旁边累得够呛的李晓茹扯了扯她袖子,小声嘀咕:“这谁啊?” “这是我发小李晓茹,在泰安上学。”唐宛然赶忙介绍,不知为何有点心虚,“我们约好来爬山的。” “两位美女,幸会啊!”张杰热情地凑过来,笑容灿烂,“这下好了,咱们四个结伴吧,一起上山顶看日出,人多热闹!” 没等程语表态,张杰已经自来熟地招呼着李晓茹,率先朝上面的石阶走去了。 “那……走吧。”程语看了看前方两人的背影,对唐宛然说。 距离一下子被压缩到并肩而行的尺度。唐宛然能闻到她身上传来极淡的、像是阳光晒过棉布混合着清爽皂角的气息,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山路狭窄,她们的胳膊偶尔会不经意地轻轻擦碰,每一次细微的接触,都像微弱的电流窜过皮肤。 “在记者团,还适应吗?”程语目视前方,找了个话题。 “挺好的!芊芊学姐特别照顾我们,教得很耐心。”唐宛然回答得真心实意。同时,她敏锐地捕捉到,当“李芊芊”这个名字出现时,程语那总是平静无波的侧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连嘴角的线条都似乎软化了一毫米。 “她啊,是很好。”程语的声音里,确实掺入了一点不一样的温度。 唐宛然不敢再提了。那抹罕见的柔和是因李芊芊而起的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两人之间的话题迅速枯竭,只剩下鞋底摩擦石阶的沙沙声。 “李晓茹!你慢点!等等我呀!”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唐宛然朝着前面喊了一声。喊完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不太“淑女”,耳根又热了起来。 趁程语加快几步,上前与张杰并肩讨论接下来的路线时,李晓茹猛地拽住唐宛然,压着兴奋的嗓音:“就是她?你们那个团长?” “嘘——!你小点声!”唐宛然做贼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心跳如鼓。 “可以啊然然!这学姐气质是挺特别的,干干净净,虽然有点冷冷的。”李晓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而且我感觉……有戏。姐妹帮你一把!” “学姐!”李晓茹调整了一下呼吸,换上明朗的语调,追上几步,“有没有人说过,你俩走在一起,特别养眼,特别帅啊?” “哈哈,是吗?”张杰爽朗地笑起来,颇为受用,“还真有人这么说过,尤其程语,又帅又酷,迷倒过不少小学妹呢!” “要是你们那会儿去参加超女,哪还有李宇春周笔畅什么事儿啊,”李晓茹顺着话头,眼神状似无意地瞟过程语,“肯定迷倒一片……女生。” “过奖了,我五音不全。”张杰摆摆手,用肩膀撞了下程语,“不过她唱歌真可以,有点周笔畅那种感觉,带点故事感。” “团长还会唱歌?”唐宛然很惊讶,实在难以将那个在会议室里冷静发言的学姐,和舞台、歌声联系起来。 “何止会唱,是好听。”张杰强调。 “那程语学姐岂不是……”李晓茹故意顿了顿,把“女生”两个字吐得格外清晰,“特别招女生喜欢?” 山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女生怎么会喜欢女生。”程语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不高,却像一块冰凌坠地,清晰,冷冽,瞬间将周遭略带暧昧的空气冻结。 这句话,不啻于一盆冰水,对着唐宛然心头那簇刚刚因靠近而小心翼翼燃起的火苗,迎头浇下。她眼神一黯,刚刚攀爬时积蓄的所有热切和隐约的希望,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冰冷的茫然。果然……是自己想多了,误会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张杰想打圆场,被程语一个淡淡的眼神制止。她立刻机灵地转换话题:“对了,马上校运会,我和程语都有篮球赛,到时候欢迎你们来给我们加油啊!” “好啊!我一定从泰安专程过来看!”李晓茹也赶紧接上,仿佛刚才那段危险的试探从未发生。 四个人结伴,山路似乎不再那么漫长难熬。到了最著名的“十八盘”,坡度陡然增加,石阶仿佛直通天际。平时缺乏系统锻炼的唐宛然体力迅速透支,走几步就得扶着栏杆大口喘气。 “程语你拉宛然一把,我负责晓茹。”张杰说着,很自然地握住了李晓茹的手腕。 看着唐宛然脸色发白、举步维艰的样子,程语伸出手,摊开掌心:“拉着我吧。” 那只手伸到眼前,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唐宛然怔了一下,刚刚因为那句“女生怎么会喜欢女生”而泄掉的气力,仿佛又被这简单的动作注入了些许。她犹豫了一瞬,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羞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进了程语的掌心。 程语的手比她想象中要温暖,干燥,掌心有薄薄的茧,握起来却意外地稳定有力。虽然身高比她矮一些,但牵引着她向上攀登时,每一步都踏得扎实、沉稳,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历经五个多小时的艰苦跋涉,凌晨四点多,四人终于成功登顶。山顶早已聚集了黑压压的等待日出的人群,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即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唐宛然还是冻得牙齿打颤,瑟瑟发抖。 “穿上。”程语脱下自己的冲锋衣外套,递给她。 “学姐你不冷吗?”唐宛然不肯接。 “我运动多,扛冻。”程语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地将还带着体温的外套披在了唐宛然肩上。恰好这时,张杰抱着租来的两件军大衣跑了回来,不然只穿着毛衣的程语,其实也在默默忍受着刺骨的寒意。 “太阳出来了——!” 五点一刻,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人群瞬间沸腾。金色的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液,猛然刺破厚重云海的边缘,然后势不可挡地奔涌、泼洒开来,顷刻间染亮了整片天际,也照亮了每一张仰望的、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山巅被笼罩在一种神圣而温暖的曦光里,前方有几对紧紧相拥的情侣,剪影美好得像电影海报。 唐宛然偷偷看向身旁的程语。她正静静凝望着远方那轮挣脱一切束缚、冉冉升起的赤红旭日,侧脸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长长的睫毛上似乎也跳跃着细碎的光点。她的神情是如此专注,如此沉醉,仿佛整个灵魂都已融入这片壮阔的天地晨光之中。 这是程语生命中,第一次在清晨五点一刻,迎接如此磅礴而毫无保留的阳光。她感到那光芒不仅灼亮了连绵的群山和翻涌的云海,似乎也穿透了某些她一直紧锁的、幽暗的内心角落,带来一种陌生的、熨帖的暖意。这一刻的太阳,连同它所照亮的一切,会长久地烙在她的记忆里。 只是当时的她并未深想,同样将被时间凝固珍藏的,或许还有此刻,安静站在她身边,与她共浴在这天地间最初、最纯粹曙光里的那个人。那身影,那侧颜,那寒风中的一点点温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这难忘清晨的一部分。 第4章 雨伞 (四) 从泰山回来,唐宛然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酸又胀,上下楼梯必须死死抓住扶手,姿势怪异。难怪总听人说,爬完泰山的拐杖千万别扔——回家还得接着用呢! 不过这趟狼狈的爬山之旅,终究有个巨大的收获:她成功加上了程语的□□。当然,这得多亏李晓茹的“神助攻”,先热情地加了两位学姐,才把她顺理成章地“捎”了进去。 国庆假期刚过,“H大杯”篮球赛的战火就点燃了。程语所在的文学院队和张杰的外语学院队都是冲击前三的热门。程语的球衣是11号,这个数字代表着她一贯的自我要求:凡事都要努力争第一。这是她大学生涯最后一届“H大杯”,目标直指全校三十支女篮队伍的前三。 队伍里新加入的大一学妹肖纯,身高足有178公分,让程语更多了几分底气。作为队长,她带着队员们开始了赛前集训。 十月的济南,傍晚依然闷热。天空铺开大片粉紫色的晚霞,操场上散步的学生三三两两。 “学姐……你这是……要练死我们啊……”刚被要求跑完三圈的李春花,直接瘫倒在跑道上,龇牙咧嘴。 “平时不流汗,赛时多流泪。”程语擦了擦额角的汗,语气平淡,伸手就要把李春花拉起来。 “饶命啊……又渴又饿,真的不行了……”李春花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正说着,肖纯拿着几瓶水跑过来,递给程语和李春花。 “肖纯!你就是天使!”李春花瞬间活过来,抢过水猛灌。 “不是我买的。”肖纯指了指不远处——唐宛然抱着一提矿泉水站在那里,笑容有些腼腆。 “学妹?!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李春花很惊讶。 “你昨天在办公室不是抱怨,说最近天天晚上被抓来操练嘛。”唐宛然轻声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程语。 “学妹你太有心了!我们队的军功章绝对有你一半!以后你就是我们文学院女篮的编外成员了!”李春花感动得不行。 程语接过唐宛然递来的水,道了声谢。拧瓶盖时,却发现只是轻轻一碰就开了——瓶盖已经被细心地拧松过。她抬眼看了看唐宛然,没说什么,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汗水沿着她仰起的脖颈滑落,没入衣领。 天色渐暗,操场的大灯亮起,将塑胶跑道照成一片温暖的橙色。唐宛然就站在场边,看着程语带着队员们一圈圈奔跑、折返、传球。那个矫健而专注的身影,在她眼里成了夜色中最动人的风景线。 篮球赛如期在南校区打响。平时分散在各校区的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向新操场,气氛热烈。 “文院加油!程语加油!”文学院的啦啦队和记者团的学弟学妹们早早占好了位置。 开赛前,李芊芊、刘璐、王晶晶也齐齐现身。刘璐那天穿了一条酒红色的紧身连衣裙,曲线毕露,成熟风情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李芊芊则是一袭薄荷绿的雪纺长裙,清新飘逸,仙气十足,宛如韩剧女主,好几个男生鼓足勇气上前搭讪要联系方式,都被她礼貌而干脆地拒绝了。 相比之下,一身普通运动装的唐宛然和李晓茹,站在她们身边简直像两个误入舞台的观众。 “不是说来看球赛吗?这一个个穿得跟来走红毯似的……早知道我把压箱底那条裙子翻出来了。”李晓茹凑在唐宛然耳边小声嘀咕。 这正是唐宛然的心声。学姐们果然段位不同,全方位碾压了她们这些菜鸟。南校区离中心校区一个多小时车程,现在回去换衣服已然来不及,不然她俩真想立刻消失,回炉重造再来“斗法”。 “肖纯,接球!”场上,程语一个漂亮的击地传球,精准送到篮下的肖纯手中。高个子学妹轻松起跳,打板入筐。场边又是一阵欢呼。 上半场结束,比分定格在31比20,文学院优势明显。队员们笑着走下场地。 “给,喝水。”程语满头大汗刚下场,两瓶水同时递到了她面前——来自李芊芊和刘璐。两人对视一眼,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程语先接过了李芊芊的水,顿了顿,又接过了刘璐的。 “你们怎么来了?”她看向李芊芊,问道。 “我们都是文学院的,当然要来给你们加油啊!”李芊芊笑得自然,巧妙化解了刚才那微妙的尴尬。 “宛然学妹也来了?怎么不过来打招呼?”眼尖的李春花发现了不远处“低调”的唐宛然。 唐宛然此刻恨不得自己隐形。她硬着头皮走过去,站在光彩照人的李芊芊和刘璐身边,感觉自己朴素得像个小丫鬟。 “你们也喜欢篮球?”程语一边喝水,一边随口问道,目光扫过唐宛然和李晓茹。 “嗯,喜欢看。”唐宛然抢在李晓茹之前回答,生怕这位口无遮拦的发小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下半场的哨声及时响起,程语和李春花重新投入激烈的战局。 “你刚是不是怕我说你是‘喜欢看她’才来的?”李晓茹坏笑着用手肘碰碰唐宛然。 “闭嘴吧你!”唐宛然耳根发热,“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就算……就算喜欢女生,你看那两位,哪一个不是人间绝色?”此刻,她真心希望自己和李晓茹能原地消失。 “凭我女人的直觉,你这个学姐,绝对弯的。”李晓茹压低声音,“不过你那两位‘情敌’姐姐,确实不是省油的灯。小朋友,你的‘前路’啊,四个字——道阻且长。” “道阻且长”?十八岁的唐宛然对这四个字的分量毫无概念。她想象中的爱情,就该像父母那样,认定了,便是一生一世,哪有什么“阻”和“长”。 最终,文学院女篮在程语和肖纯的默契配合下,以56比30的大比分拿下首胜。 “走!庆祝一下,吃‘天下第一粉’去!”另一块场地同样获胜的张杰,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提议。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中心校区南门附近的土豆粉店。这是程语、张杰、李春花“三剑客”的老据点。唐宛然正犹豫自己该不该跟着去,毕竟和大家不算熟,幸好张杰热情地把她和李晓茹也招呼上了。 “程语你可真幸福,这么多美女来给你助威,难怪今天手感热得发烫。”一落座,张杰就调侃起来。 “就是,连管院的宛然学妹都带着闺蜜‘千里迢迢’来捧场呢。”李春花适时补刀。 李芊芊、刘璐、唐宛然三个人同时低下头,脸颊发烫,谁也没接话。 “就你俩话多!”程语瞪了她们一眼。 整顿饭,基本是张杰和李春花在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其余几人各怀心事,吃得安静。 饭后,李春花提出了一个“惊人”的建议:“要不……咱们一起去澡堂洗澡?” 北方的大学,宿舍没有独立卫浴,洗澡都得去公共澡堂。一个个水龙头并列,毫无遮拦,是真正的“坦诚相见”。程语刚来时,在澡堂门口徘徊了足足半小时,才硬着头皮进去。后来虽然习惯了,但和不那么熟的人一起,终究还是有些别扭。 这个提议只得到了张杰的热烈响应。最终,果然只有“三剑客”成功在氤氲水汽中会师。 “我觉得,那三位美女,对你可都不太一般。”哗哗的水流下,张杰的八卦之魂开始燃烧。 “刘璐应该不至于吧,她有个谈了七年的男朋友呢。”李春花抹了把脸上的水,替同班好友说话。 “你们两个别胡说。她们都是直的,而且我也没说过我喜欢女生。”程语的声音混在水声里,听不出情绪。 “直女就不能喜欢你这个‘直女’啦?”张杰哈哈大笑,“不过说真的,今天她们三个的反应,可都不太‘直’哦。” “就是!平时没凑一块儿看不出来,今天这场面,啧啧……”李春花后知后觉地咂摸出味儿来。 “别扯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们三个都喜欢你,你选谁?”张杰不依不饶。 “没有这种如果。”程语关掉水龙头,拿起毛巾,“我只可能喜欢我喜欢的人,仅此而已。” 三人慢悠悠洗好出来,天空竟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这破天气!澡白洗了!”张杰骂道。 正当三人对着雨幕一筹莫展时,程语的视线穿过雨帘,落在了不远处——梧桐树下,唐宛然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正静静望着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看到程语发现自己,唐宛然眼睛弯了弯,举着伞快步走过来。 “学妹!你简直是救命恩人!居然想到给我们送伞!”李春花惊喜地叫起来,赶紧接过唐宛然递来的另外两把伞。 “那我们先撤啦!”张杰和李春花识趣地各自撑开伞,飞快跑进雨里,留下程语和唐宛然。 她在这里等了多久?又怎么确信一定能等到自己?程语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走到唐宛然的伞下。 两人并肩走入雨中。程语看见唐宛然左半边的肩膀和袖子颜色深了一片,显然已经湿了。雨越下越大,哗哗的声响充斥整个世界。她能感觉到,伞在悄悄地向自己这边倾斜,大部分的空间和干燥,都让给了她。 她们一路无话。只有雨声轰鸣,心跳在胸腔里沉沉搏动。 情不知所起。多年以后,程语总会清晰地记起这个雨夜,记起伞下那方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天地,记起身旁女孩沉默的侧影和湿透的肩线,甚至记得自己那时异常清晰的心跳声——规律,却沉重,一下下敲打着某个她一直试图紧闭的门扉。 只是当时的她,选择了侧耳不听,选择了转身忽略。任由那场大雨,将刹那的心动与漫长的犹疑,一起冲刷进记忆的河流,仿佛了无痕迹。 第5章 聚会 (五) 文学院女篮一路厮杀,闯进了半决赛。对手是张杰带领的外国语学院。然而张杰因为要赶回青岛参加一个重要的面试,遗憾缺席。比赛安排在周五上午,大家都有课,赶来南校区观战的人寥寥无几,球场边显得有些冷清。 这是一场谁都不想输的较量。赢了,就能挺进前三,创造学院历史;输了,就只能止步第四。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裁判的哨声像刀锋划破寂静。比赛从一开始就陷入白热化,双方比分咬得极紧:“4比6”、“8比6”、“10平”、“20比19”……分数交错上升,身体对抗也随之升级,动作越来越大。对方阵中那个高个子中锋几次明显的推搡,差点把文学院个子娇小的后卫撞飞。 下半场一次激烈的攻防转换中,程语正跑位准备接应,眼角余光却瞥见李春花突然像头被激怒的小兽——她狠狠将球砸向地面,转身就用尽全力推了那个高个子一把! 火星瞬间引爆。双方队员一拥而上,叫骂声、推搡声乱成一片。平日里文静的女孩们,此刻被胜负欲和队友情烧红了眼,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李春花!你想干什么!”程语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拽住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吼道,“打架是要被开除的!你想被开除吗?!” 教练们也慌忙冲进场内拉架。混乱了好一阵,冲突才被勉强平息。 比赛继续。经过刚才的混乱,需要重新争球。看到前锋肖琳还气得满脸通红,情绪不稳,程语决定自己来跳这个球。 哨响,她全力起跳,指尖将球精准地拨向肖纯的方向。然而落地瞬间,右脚却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石子上—— “咔嚓。” 一股钻心的剧痛从脚踝炸开,瞬间窜遍全身。程语闷哼一声,左脚单脚支撑着,狼狈地跳出了边线。她甚至来不及顾及自己,第一时间朝裁判和队友打手势,示意比赛继续。 失去了队长的坐镇,文学院军心有些涣散。最终,她们以三分之差,遗憾败北,位列第四。这场失利,也让文学院和外语学院的女篮,结下了此后多年都未能化解的“梁子”。 赛后,在李春花和肖纯的搀扶下,程语去校医院做了检查。骨头没事,但韧带扭伤,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周一的记者团例会,唐宛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团长上周五打球脚崴了,在宿舍休息,委托我来主持。”编辑部部长王晶晶的开场白,让唐宛然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严不严重?疼不疼?她心里翻江倒海,想问,却找不到立场和勇气。纠结了一整个会议,她终于还是趁散会的间隙,颤抖着手指,在□□上给程语发去一条消息:「学姐,听说你脚受伤了,严重吗?」 消息像石沉大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始终没有亮起。唐宛然坐在那里,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是伤得太重没看手机?还是……根本懒得回复她?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她磨蹭着走到李春花身边,装作随意地问:“学姐,你们篮球赛……最后第几名呀?” “别提了!输给外语学院了,没进决赛。”李春花提起这个就咬牙切齿,“要不是我们队长最后关头崴了脚,怎么可能输!就差三分!明年,明年一定干翻她们!” “啊……团长伤得重吗?”唐宛然终于“顺理成章”地问出了盘旋心底许久的话。 “不算特别严重,但得卧床几天,不方便走动。”李春花边说边收拾东西。 “学姐……你这是要去看团长吗?”唐宛然的声音更小了,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对啊,去给她送饭。你要一起吗?” “好……好啊。正好去看看团长。”唐宛然强压下几乎要蹦出胸腔的雀跃,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 一路上,李春花都在愤愤不平地声讨对手“肮脏”。唐宛然的心思却全飞了——该给程语买点什么吃的?她喜欢什么口味?脚受伤了,是不是该吃点清淡的? 因为李春花坚持要先在食堂吃完再去,唐宛然只好耐着性子陪她。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跟宿管阿姨费了一番口舌,唐宛然终于跟着李春花走进了那栋略显陈旧的10号楼。难怪她下不了楼——要爬六层。唐宛然正心疼着,李春花已经熟门熟路地推开了607的门。 宿舍里,李芊芊也在。她正搀扶着程语,小心翼翼地从上铺下来。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份打开的饭盒,热气袅袅。唐宛然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的、显得格外多余的饭菜,脚步顿在了门口,心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 “宛然学妹也来了?还带了这么多好吃的,程语你看你多有人缘。”李芊芊抬头看到她,笑容温婉自然地招呼她进来坐。 唐宛然有些僵硬地走进去,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李春花则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程语的下铺。 “我就住隔壁610,过来方便。刚去食堂就顺便给程语带了点。”李芊芊一边说着,一边替程语摆好筷子,随口问道,“学妹你住哪栋?” “我住得远……和留学生宿舍在一排,在校园西边。”唐宛然轻声回答。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两人——李芊芊自然地给程语递水,程语低声说着什么,李芊芊便笑起来。画面温馨得有些刺眼。唐宛然低下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感觉嘴角无比僵硬,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开来。 这次探望之后,唐宛然很久都没有再主动联系过程语。李晓茹问起进展,她也总是用“学业忙”、“没空想别的”搪塞过去。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火苗,仿佛被那天的画面浇熄了大半。 那时流行百度贴吧。情绪低落的唐宛然,开始频繁泡在“H大”的LES分组里。她认识了几个同校的“同道中人”,建了一个小小的□□群,在虚拟的世界里,抱团取暖,分享着无法言说的秘密和苦闷。 济南的夏天酷热难当,冬天又干燥寒冷。转眼快到圣诞节,群主提议,平安夜大家线下聚一聚。 聚会地点定在学校东门外的“小天鹅火锅店”。虽然唐宛然很早就清楚自己的取向,但参加现实中的同类聚会,还是第一次。她既隐隐期待,又忐忑不安——网友们,会是什么样子? 12月24日,天气预报说济南将迎来初雪。唐宛然特意摘下了那副笨重的黑框眼镜,换上隐形,穿上修身的黑色风衣,仔细打扮了一番,才怀着复杂的心情出门。 一路上,她都在胡思乱想:会不会见光死?大家会不会都很“非主流”? 走进火锅店热气腾腾的大门,她正低头寻找桌号,一抬眼,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角落的那张桌子旁,坐着程语和张杰。 “不会吧……她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也是……同一桌?”唐宛然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空白。社死现场!她第一反应是想转身逃跑,可脚像被钉住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窃喜又悄然冒头——程语学姐,竟然真的也是…… 还没等她纠结出结果,眼尖的张杰已经发现了她。 “宛然!这边!我们是10号桌!”张杰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特意强调了桌号。 10号……真的是这桌。唐宛然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张杰旁边的空位坐下,全程不敢看程语的眼睛。她慌忙掏出手机,假装在群里催问其他人到哪儿了,以掩饰自己的慌乱。 程语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氤氲的火锅雾气里,看不出情绪。 等到人都到齐了,气氛热闹起来,唐宛然才鼓起勇气,装作不经意地问:“张杰学姐,程语学姐,你们怎么都没在群里呀?” “我们不玩贴吧。是我好基友小祚喊我来的,我就把程语也拉上了。”张杰指了指唐宛然身边一个微胖的女生。 唐宛然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始终沉默吃着菜的程语。火锅咕嘟咕嘟地沸腾着,辛辣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这一刻,所有人心照不宣——原来,真的都是“同道中人”。 走出火锅店时,夜空竟真的飘起了细密的雪花,在路灯下纷纷扬扬,像一场迟来的童话。 “这日子选得太好了!初雪,平安夜,多浪漫!咱们去老校区教堂凑凑热闹吧?听说那边有活动!”小祚呵着白气,兴奋地提议。 “好啊好啊!”几个人纷纷附和。 “你们去吧,我毕业论文还有一部分没改完。”毕业在即的张杰先开了口。 唐宛然的心提了起来,等待着程语的回答。 “我也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程语的声音淡淡的。 “那……我也有点事,下次吧。”见程语不去,原本有些心动的唐宛然,也立刻改变了主意。 回去的路上,只剩下她们三人。细小的雪粒落在头发上、肩膀上,沁凉一片。唐宛然把围巾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半张脸。 “宛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女生的?”张杰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初中吧……或许更早。你们呢?”唐宛然轻声回答,那个“你们”,其实只想问一个人。 “我啊,幼儿园就知道自己喜欢跟漂亮小姐姐玩啦!”张杰笑起来,撞了下程语的肩膀,“不过这位,是被我‘发掘’出来的。” “程语学姐……你是大学才知道的吗?”唐宛然的心跳加快了,她必须听到程语亲口承认。 “……算是吧。”程语低下头,看着脚下被雪微微打湿的路面,简短地回答。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三个字从程语口中说出来,唐宛然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几乎要淹没她的激动。她恨不得立刻打电话给李晓茹,大声宣布这个“惊天发现”。 “不过,在学校里,还是注意点,别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程语抬起头,看了唐宛然一眼,语气平静地叮嘱。 “知道的!学姐放心!”唐宛然连忙保证,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轻快。 回到宿舍,关上门,唐宛然再也按捺不住,第一时间拨通了李晓茹的电话。 “晓茹!你知道吗?我今天去参加那个聚会……见到程语学姐了!她真的是!真的是!”她压低声音,语气里是满满的兴奋和不可思议。 “看吧!我早说了!你这下有机会了吧?瞧把你乐的……”李晓茹也由衷地为她高兴,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程语不是跟那个李芊芊学姐关系特别好吗?”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瞬间扎破了唐宛然雀跃的气球。是啊,李芊芊……那样美好的学姐,如果自己是程语,恐怕也很难不动心吧。刚刚升腾起的希望,又蒙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 “我们家然然这么优秀,肯定能行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肯定能跟你的程语学姐,谈一场超级甜的恋爱!”李晓茹听出她情绪低落,赶紧给她打气。 挂了电话,唐宛然还有些心绪难平。她打开电脑,准备看会儿英语视频转移注意力。就在这时,屏幕右下角,那个一直灰暗的□□头像,忽然跳动起来。 是程语。 她点开,对话框里静静躺着四个字,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到宿舍没?」 第6章 支教 (六) 「学姐,我到宿舍了。你呢?」 程语盯着屏幕上这行简单的字,光标在回复框里无声地闪烁。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了几秒,才落下:「那就好。我也到了。」 发送。对话框顶端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那串省略号跳跃着,持续了很久,仿佛屏幕那头的人正在经历一场激烈的内心交战。 几秒钟后,程语移动鼠标,点开了自己□□面板上一个不起眼的下拉箭头,选择了“隐身”。那个原本亮着的彩色头像,瞬间褪为灰白,像一盏灯被轻轻掐灭。一种无形的、细微的牵连,仿佛也随之被切断了。她并没有下线,只是将自己沉入“不在线”的深海之下。大学最后的、所剩无几的自由时光,像沙漏里不断坠落的金沙,她吝啬地想要全部攥在手心,用来面对自己,积蓄力量,而不是挥霍在无意义的、消耗心力的寒暄里。毕业之后,为生存奔波的漫长马拉松才会真正开始,她需要足够的静默来充电。 只是……她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刚才会鬼使神差地特意登录,仅仅为了问出那句“到宿舍没”。这行为本身就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落在本该平顺的乐章里。或许是深夜习惯性的条件反射,又或许是……某种她不愿、也不敢去深究的,细微的牵引。 *** 元旦晚会,是记者团历史上破天荒的第一次。程语力排众议定下的计划,没想到各校区响应热烈,竟也筹备得有模有样,生出几分正规汇演的气势。 唐宛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在程语面前“亮相”的机会。她偷偷报了名——爵士舞独舞。那些平日里被乖巧外表小心翼翼压抑着的、属于青春本身的明艳与热力,或许只有在舞台追光灯给予的“合法”结界里,才能安全地、尽情地释放。她开始利用所有课余时间偷偷练习。 晚会当晚,小小的礼堂被热闹挤满。刘璐和刘建龙盛装登场,主持词华丽流畅。程语、李芊芊、王晶晶、李春花,还有被拉来捧场的张杰,坐在第一排最好的位置。程语注意到,身旁的李芊芊今晚格外不同,一身剪裁精良的米白色西装,淡妆精致,褪去了平时的学生气,流露出一种初熟的、优雅的干练,在柔和的舞台侧光里,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下一个节目,让我们欢迎管理学院大二的唐宛然同学,带来爵士舞独舞——《Fever》!掌声在哪里?” 劲爆的音乐前奏像一记重拳,猛地砸开温吞的空气。追光灯“唰”地打下,光圈中央,唐宛然踩着精准的猫步登场。她散开了总是规整束起的长发,如海藻般披散肩头,一袭黑色紧身短裙,毫不掩饰地勾勒出青春身体饱满而流畅的曲线,尤其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在灯光下白得晃眼。浓重的烟熏妆勾勒出上扬的眼线,眸子里闪烁着平日里绝看不到的、野性而魅惑的光。那个温顺腼腆的学妹消失了,此刻站在台上的,是一个眼神带电、肢体蕴藏着爆炸性力量的舞者。 旋转,甩发,扭胯,定格……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咬在鼓点上,力量与性感交织,汗水随着发梢飞溅。台下口哨声、尖叫声、掌声混成一片热浪。 “我天……宛然学妹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张杰凑到程语耳边,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惊叹,“这谁扛得住?” 程语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仰着头,静静望着台上那个在光柱和音浪中仿佛燃烧起来的身影。音乐震耳欲聋,灯光眼花缭乱,但她的目光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了,定定地落在那片炫目的中心,一时间忘了移开,也忘了周遭的一切。 晚会接近尾声,流程来到年度优秀记者颁奖。程语作为团长上台。当念到“唐宛然”的名字时,她看着那个已经换回寻常卫衣牛仔裤、略显局促地走上台的女孩,灯光下,竟有些恍惚,难以将眼前这个低眉顺目、耳根微红的学妹,与刚才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掌控全场的舞者重叠在一起。 “祝贺你。”程语将证书递过去,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唐宛然脸上。少了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她的五官清晰了许多,眼窝深邃,睫毛很长,因为刚卸掉舞台妆,眼眶还湿润着,泛着一点微红,像受惊的小鹿。 “谢谢团长!”唐宛然双手接过,恭敬地微微鞠躬,又变回了那个乖巧的模样。 就在她转身准备下台的刹那,程语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半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你的眼睛……很漂亮。” 声音太轻,瞬间就被台下嘈杂的背景音乐吞没。唐宛然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肩膀似乎微微僵住。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确认是否听清,只是更快地走下了台阶,身影没入侧幕的阴影里。 那一晚,唐宛然回到宿舍,反锁上门,在穿衣镜前站了很久。镜中的女孩双颊绯红,眼睛亮得异常。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长久地端详不戴眼镜的自己,指尖轻轻碰了碰眼角。“原来……这里长得还不错?”她对着镜子,用气音自言自语,嘴角无法控制地上扬。那层精心描绘的舞台妆,她终究没舍得立刻洗掉,而是举起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下许多照片,一股脑发给了李晓茹。 “她夸你漂亮了?!!”李晓茹的电话几乎是秒速追来,声音亢奋得像自己中了彩票。 “不是夸‘我’漂亮,”唐宛然纠正,声音里是压不住的雀跃,“是夸眼睛漂亮。” “眼睛漂亮就是人漂亮!这信号还不够明显吗?说明她对你有‘视觉记忆’了!姐妹,乘胜追击啊!”李晓茹在电话那头激动地献计献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无论这是否是“馊主意”,唐宛然都实实在在地听进去了。从那以后,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出现在她脸上的频率急剧下降。她开始笨拙地研究穿搭,会化一种看似无心、实则处处用心的“素颜”淡妆,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想将那一晚被偶然捕捉到的“漂亮”更长久些。 几天后的一个慵懒午后,沉寂许久的那个□□头像,忽然在屏幕上跳动起来。 「寒假有空吗?记者团组织去沂蒙山区支教。」 唐宛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她指尖颤抖:「怎么啦,学姐?」 「我带队,两周时间。有兴趣可以报名。」 「我去。」简单的两个字,瞬间引爆了唐宛然心里那座沉寂的火山。滚烫的喜悦喷涌而出。「我去!我寒假没事!」她几乎是在看到回复的下一秒就敲下了这行字,甚至完全忘了需要先跟父母报备。 「好。考完试第二天出发,准备一下。」程语的头像再度暗了下去,像完成任务后熄灭的灯塔。留给唐宛然的,是无边无际的遐想和对不久之后那个日子的灼热期待。她开始翻箱倒柜,认真思考该带哪些行装,才能在兼顾山区实际条件的同时,尽可能地……好看。 *** 考试周终于在兵荒马乱中结束。北门集合点,当唐宛然拖着一个几乎有半人高的巨大行李箱出现时,李春花毫不掩饰地惊呼:“学妹!你是去支教,还是打算在山里安家落户啊?” 唐宛然正不知如何解释,程语已经走了过来。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箱子。“走吧。”她转身对其他人示意,声音平稳,“大家路上互相照应。刘建龙,你们男生多帮女生拿点东西。” 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唐宛然按捺不住,悄悄问旁边的李春花:“芊芊学姐和刘璐学姐……这次不来吗?” “她们家里都有事,放假直接回去了。”李春花答得干脆。 听到这个答案,唐宛然心里莫名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她看着前排程语挺直而安静的背影,对即将展开的半个月支教生活,充满了甜丝丝的期待。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这群满怀理想的大学生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支教地点所在的县城教育局领导,以山东人特有的豪爽与热情,设宴为他们接风。巨大的旋转圆桌,铺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然而比菜肴更不容抗拒的,是那套根深蒂固的“酒桌文化”。 “领导,学生们都不会喝酒,我们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吧。”唐宛然见状,试图替大家解围,她见过父母类似的应酬场面。 “那怎么行!”作陪的一位中年领导声音洪亮,笑容热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来到我们山东,不喝点酒,那就是看不起我们嘛!女孩子意思意思就行,但团长,还有这几个小伙子,必须喝!” 眼看推脱不过,程语站起身,端起了酒杯。“非常感谢各位领导的热情款待和精心安排,”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种初入社会的、努力撑起的镇定,“我们酒量有限,但心意是真,敬各位。” 那是程语人生中第一次,真正领教所谓“酒桌文化”的威力。主陪、副陪轮番上阵,各种祝酒词层出不穷,连鱼头鱼尾都被赋予了必须喝一杯的“神圣”意义……几轮下来,几个同行的男生已经面红耳赤,眼神飘忽。程语因为是女生,被稍稍“宽容”,却也喝得头晕目眩,视野里的灯光开始晃动、重叠。 她被搀扶着回到宾馆房间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在翻腾。模糊中,有人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额头和脸颊,又小心翼翼帮她脱去外套。她下意识地想抗拒,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映出唐宛然写满担忧和焦急的脸。紧绷的神经莫名一松,最后一点戒备也瓦解了,她沉入一片漆黑的昏睡。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满屋子弥漫着未散的酒气。她撑着发沉的脑袋坐起身,发现唐宛然正从另一张床上望过来。 “学姐你醒了?”唐宛然立刻坐直身子,“你昨晚吐了好几次……他们真的太能劝酒了。” “李春花她们呢?”程语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春花学姐也喝多了,在隔壁房间还没醒。”唐宛然说着,走过来想扶她,“学姐你要喝水吗?我扶你起来。” “没事,我自己……”程语摆摆手,试图自己用力。就在她抬头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掠过因为俯身而微微敞开的唐宛然的睡衣领口。一抹白皙细腻的肌肤,和隐约的弧度,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程语像被细微的电流击中,猛地别开视线,手上推开的动作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慌乱。 唐宛然被她推开,先是一愣,随即顺着她刚才的视线低头一看,脸颊“轰”地一下烧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脖颈。她手忙脚乱地拽紧自己的衣襟,指尖都在发颤。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昨晚的酒气还未散尽,此刻又被一种全新的、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彻底填充,几乎令人窒息。 第7章 大雪 (七) “叮咚——叮咚——” 门铃声尖锐地撕破了房间里稠密的尴尬,像一把刀划开紧绷的鼓面。唐宛然几乎是弹起来冲向门口,拉开门——是揉着太阳穴、脸色发白的李春花,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 “我的老天爷……”李春花踉跄着进来,声音沙哑,“那根本就不是酒,是烧喉咙的液体刀子……团长你怎么样?”她凑到床边,看着已经坐起身的程语。 “没事。”程语的声音像砂纸磨过,胃里依然翻搅着不适,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人家热情招待,总得领情。”她说得平淡,像在陈述一条无需质疑的规则。这是成人世界递来的第一杯酒,再涩也得咽下去,没有任性的余地。 简单休整后,车子载着他们驶向大山深处。道路越来越颠簸,窗外的风景像被一只粗暴的手迅速向后扯去——城镇的轮廓淡出,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沉默的岩石和冬日荒芜的田野。两小时的颠簸后,一片低矮的红砖建筑出现在山坳里。 乡镇中学安静地匍匐着,墙皮斑驳,却异常干净。程语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景象太过熟悉,粗粝、质朴,带着一种沉重的亲切感,猛地拽了一下她的心脏——像极了记忆里那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乡。 山区的冷是深入骨髓的湿寒,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霜。唐宛然行李箱里那些为了“好看”而带的衣裙,成了最无用的摆设。她只能把自己裹进最厚的羽绒服,像只畏寒的鹌鹑。夜晚,她们三个女生被安置在同一间教师宿舍。没有暖气,冷风似乎能从砖缝里钻进来,唯一的暖源是那床厚重的棉被,以及彼此靠近时,那点微不足道的体温。 程语带的衣物单薄,夜里只能和衣蜷缩,冻得牙齿微微打颤,难以入睡。而唐宛然,在确定与程语同宿一室后,心跳就失去了平稳的节奏。连换睡衣,都成了需要在熄灯后、凭借黑暗掩护才能完成的地下行动,指尖在冰冷的衣物间摸索,带着做贼般的心虚与悸动。 幸好,永远读不懂空气的李春花横亘在两张床之间,活力四射地开启了卧谈会。 “宛然学妹,”她的声音在漆黑中格外嘹亮,“老实交代,谈过恋爱没?” “……没。”唐宛然把发烫的脸更深地埋进带着霉味的被子里。 “哇哦——那初吻也还在咯?”李春花的笑声在黑暗里弹跳。 “李春花,”程语带着困意的、无奈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你能不能先操心一下你自己的初吻去向?” “团长,别打岔!”李春花不屈不挠,“说说你,情史丰富吗?” 唐宛然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耳朵像雷达一样竖起。 “关你什么事。”程语的回答简短,带着结束话题的意味。 “那你跟李芊芊……”李春花拖长了调子,问题像匕首一样精准投出,“到底是不是一对啊?” 黑暗似乎凝固了。唐宛然感到自己的心猛地悬到了喉咙口。 “人家是直的。”程语的声音冷了几分,“别传这些无聊的话。” “直的怎么了?直的不是不能……”李春花还在嬉笑。 “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程语打断她,八个字,清晰,平静,不容置疑,“满意了?睡觉。” **友达以上,恋人未满。** 这八个字在唐宛然的脑海里盘旋,坠落,然后溅起无声的巨浪。不是恋人……只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一股隐秘的、滚烫的欣喜,像地底突然涌出的温泉,瞬间淹没了她,连冬夜的严寒都被驱散了大半。她蜷缩起来,抱着这个意外获得的答案,像怀抱一个温暖的秘密,安然沉入了梦乡。 “下雪了!好大的雪——!” 李春花的惊呼划破了翌日清晨的寂静。唐宛然扑到窗前,只见天地间一片莽莽的纯白,鹅毛般的雪片仍在静静飘洒,覆盖了远山、近树和简陋的校舍。作为一个看惯海边大雪的威海人,她依然为这山间清晨的、未被践踏过的雪原而心醉。程语也迅速起身,南方孩子对北国丰沛的雪,总有种近乎虔诚的向往。 才清晨六点,雪后的校园沉睡在巨大的宁静里。三人踩上厚厚的积雪,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愉悦的脆响。世界仿佛被重新塑造,洁净,平整,闪烁着微光,像一个易碎的、银白色的梦。 程语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个脚印,李春花紧随其后,唐宛然则踩在她们留下的痕迹旁。她们像闯入秘境的探险者,不忍心破坏这片完美的安宁。 “要是张杰在就好了,”李春花呵出一团白雾,“咱们‘F4’就齐活了。” 唐宛然在心里轻轻摇头。她才不要什么F4。她只愿这条雪路永无尽头,只有前方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和跟在后面的自己,一直、一直走下去,走到所有风景都褪色。 程语回过头,看见唐宛然冻得鼻尖通红,像雪地里某种懵懂的小动物。她停下脚步,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 “戴上。”她递过来。 “学姐你不冷吗?” “我扛冻。”程语语气平淡,却不由分说地将围巾绕在唐宛然脖子上。柔软的织物还带着她的体温,和一丝干净的、类似阳光晒过草木的气息。 温暖瞬间包裹了冰冷的肌肤。唐宛然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这突如其来的柔软里,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股饱胀的甜蜜冲撞着胸腔,几乎要满溢出来。这一刻的雪中同行,成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无声的盛大典礼。后来,她在日记本里,用最工整的字迹写下:“如果下雪天不打伞,一直走,就可以走到白头。” 然而,雪景的浪漫薄如蝉翼,很快被现实的重量压碎。大雪封山,学生无法上学,物资难以运入。学校一声令下,全体师生化身扫雪大军。两个小时后,皑皑白雪被清理一空,校园恢复了它原本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模样。唐宛然挥动着铁锹,心里却暗暗惋惜,仿佛铲走的不是雪,而是某个刚刚降临便匆匆消散的童话。 在作为“代理班主任”的第一次班会上,程语站在简陋的讲台后,面对几十双清澈又带着好奇与懵懂的眼睛,第一次对外人谈起自己。 “我和你们很多人一样,来自一个很远、很偏僻的小山村。”她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地落在寂静的教室里,“那里没有平坦的柏油路,只有走不完的山道;那里很安静,也很贫穷……但我想告诉你们,也告诉我自己,读书或许不能立刻改变一切,但它是我们手里最结实的拐杖。只要自己不肯倒下,路,总会越走越宽。” 阳光从破旧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沉静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唐宛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怔怔地望着那个逆光的身影,心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惊讶、心疼,但更多是汹涌的、近乎崇拜的钦佩。原来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坚韧,并非天赋,而是从这样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相比之下,自己那被妥善保护、顺风顺水的青春,显得如此轻薄,甚至有些苍白。那一刻,她想靠近程语的愿望,变得无比具体和灼热——她想读懂她背后的故事,想触摸那份坚韧的质地。 支教的半个月,在忙碌与清苦中飞逝。唐宛然终于感觉,自己和程语之间那层透明的隔膜,似乎被山风磨薄了一些。至少,程语和她说话时,不再仅仅是简短的指令或客气的回答。 某个山风呼啸的夜晚,三人挤在冰冷的被窝里,程语罕见地流露出迷茫:“我总觉得,我们来这里,反而成了学校的负担。校长把我们当客人,照顾得太周到了……这好像偏离了我们最初想做的。” “不会啊,我们不是在上课吗?”李春花不以为意。 “学校是怕招待不周,但这确实不是我们本意。”唐宛然轻声附和。 “宛然,你也这么觉得?”程语转过头,朝向唐宛然的方向。黑暗里,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找到共鸣的、细微的松动。 唐宛然却因为那个自然脱口而出的“宛然”,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加速,撞得耳膜嗡嗡作响。窗外的北风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小屋里,李春花的鼾声逐渐均匀悠长。程语和唐宛然各自沉默着,在弥漫的夜色与鼾声的伴奏下,咀嚼着各自的心事,为这段特殊的旅程,画下了一个意味悠长的休止符。 *** 近二十个小时的辗转颠簸后,程语终于回到了老家那个被群山紧紧环抱的小村庄。旅途漫长得像没有尽头:火车、汽车、颠簸得让人骨头散架的小巴,最后,拖着沉重的行李,在冬日黄昏泥泞的田埂上步行半小时。 家,安静得可怕。父母还在遥远的广东,为她的下一个学期,也是最后一个学期的生活费而奔波。清冷的灶台,冰凉的桌椅,空气里只有灰尘的味道。她打开手机□□,微弱的光照亮她疲惫的脸。 「学姐你到家了吗?」唐宛然的消息静静躺在那里。 「到了。你早到了吧。」她打字。 「到了好几天啦!正和爸爸妈妈吃火锅呢!」文字几乎能跳跃出屏幕,带着暖融融的家庭气息和无忧无虑的欢快。 「挺好的,多陪陪他们。」 「学姐你吃饭了吗?」唐宛然问。 「吃过了。你们好好吃。」程语看了一眼冷清的、没有一丝烟火气的厨房,平静地回复。那时已近晚上八点,她打算等会儿烧水泡碗面。 晚上九点多,消息又亮起:「学姐我们吃完啦!海底捞服务超棒,下次带你去!」 海底捞……程语没去过,但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一个热闹、明亮、服务周到、与她此刻身处的寂静清冷截然不同的世界。她能清晰地想象唐宛然生活在怎样一个温暖富足、被爱意紧密包裹的家庭里。她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但同时,一丝极淡的、属于成年人的涩然,像一滴墨,悄无声息地滴入心湖,慢慢洇开。 「嗯,开心就好。」她回复,然后关闭了对话框。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她没有再理会那个可能再次跳动的头像,而是熟练地打开文档,敲击键盘。清脆的哒哒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有些距离,从一开始就铭刻在命运的地图上,并非单纯的心意就能跨越。有些温暖,注定属于别人世界的灯火,她可以远远望见那一片璀璨的光晕,然后低下头,继续走自己那条必须独自跋涉的夜路。 第8章 接站 (八) “妈,今年……你们回来过年吗?”电话接通,程语的声音在空旷的老屋里显得很轻。 那头传来母亲熟悉而疲惫的声音:“还不一定呢,看你爸爸的工钱能不能按时结清……”程语的母亲是那种最典型的中国农村妇女,勤劳,坚韧,沉默地扛起生活。 从程语上初中起,她就跟着丈夫去了外省打工,在流水线上,在建筑工地里,用汗水兑换女儿的未来。如果不出去,在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老家,女儿的大学梦,恐怕早就在黄土里熄灭了。 程语记得初中的一个下午。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当着母亲的面,严肃地说:“程语成绩好,寄宿能节省每天来回走读的时间,多学习。一个学期寄宿费加伙食,五百块。” 母亲局促地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刚从亲戚家凑来的一百多元学费,脸上是窘迫而无奈的笑。她没反驳老师,只是低声说:“好,好……我们明天再来交。” 那天回家后,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坐了很久,终于还是起身,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程语躲在门后,听着母亲低声下气地恳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第二天,那皱巴巴的五百元交到了老师手里。程语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此以后,每一次挑灯夜读,每一次考到第一,都成了她无声的回报。 她无疑是早慧的。家庭的骤变让她过早地窥见了成人世界的艰辛。曾经,父亲做生意,家里在县城最早盖起楼房,风风光光。可父亲为人仗义,为所谓“好友”的贷款做了担保。那人嗜赌,输光了钱,也拖垮了程语一家。县城的房子被迫卖掉抵债,所有积蓄化为乌有。还在读小学的程语,懵懂地跟着父母,从县城明亮的楼房,又搬回了村里昏暗的老屋。 那几年,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像背景音,充斥着她敏感的童年。她厌烦,又无能为力。唯一庆幸的是,她考上了县城的中心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住校。那是一种逃离,也是一种救赎。 住宿的日子并不好过。食堂的饭菜里时常有不明物体,冬天洗澡只有刺骨的冷水,十几个人挤一间大通铺,两个人合睡一张窄床。但在那个全县尖子生云集的地方,程语依然是尖子中的尖子。她当班干部,甚至被选为“小老师”,晚自习时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讲解习题。知识赋予她尊严,也让她在集体的微光中,慢慢变得开朗。 初中,高中,她一直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成绩单上的名字永远靠前,抽屉里偶尔会收到男生的情书。但她心里清楚,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像村里其他姐姐们那样,早早辍学,外出打工,然后嫁人……她不要那样的命运。 考上大学,她终于能短暂地喘口气。她知道,这是最后可以相对“任性”的四年。一毕业,生活的重担就会毫无缓冲地压下来。 “妈,你们在外边,也照顾好自己。”挂了电话,屋子里重新陷入沉寂。窗外的山村冬夜,黑得纯粹,也冷得刺骨。她搓了搓冰凉的手,坐回电脑前,继续写那些能换来稿费的文章。 「学姐,吃饭了吗?」□□提示音打破了寂静。 「吃了。你呢?」她回。 「我也吃啦!妈妈带我去吃了最喜欢的虾仁手工水饺,还去商场给我买了件新大衣,刚逛回来~」唐宛然的文字里仿佛能溢出阳光和暖意。 「挺好,多吃点。」程语几乎能看见她满足的笑脸。 「南方冬天冷吗?我们这儿下大雪了!」 「冷,在家得烤火。」程语打下“煤火灶”三个字,又删掉了。那是嵌在泥地上的铁炉子,烧着蜂窝煤,烟熏火燎,却是冬日里唯一的暖源。 「煤火灶?是什么呀?为什么不开空调呢?」唐宛然果然追问。 程语看着这句话,指尖停在键盘上。该怎么解释呢?解释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生存逻辑?城堡里的小公主,想象不到炉火旁的灰尘和烟火气。 「你在家好好陪爸爸妈妈。」她最终这样回复。 「嗯嗯,你也是。」唐宛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乖巧地不再追问。 这个春节,父亲结到的工钱只够她下学期的生活费。为了省下往返路费,父母决定留在广东过年。他们只轻描淡写地说“今年不回了”,但程语什么都懂。她对着冰冷的灶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毕业,快点赚钱,让父母回家。 然而,这个在2011年寒冬独自守岁的春节,却因为唐宛然每天“没话找话”的□□消息,而不再那么漫长难熬。从最初客气的三五句,到后来不知不觉聊到深夜。程语发现,这个小学妹有着一种笨拙又真诚的温暖,很细心,也很爱笑,像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太阳。 「学姐,你明天下午能来火车站接我吗?我带了好多东西,一个人搞不定……」假期结束前,唐宛然第一次提出了“请求”。 「好。几点?」已提前返校的程语,没有拒绝这个给过她一整个寒假陪伴的学妹。 第二天下午,济南火车站人流如织。程语早早到了,在出站口张望。很快,一个穿着亮紫色羽绒服、拖着巨大行李箱的身影闯入视线,像一团明快的火焰,朝着她的方向小跑过来,脸上是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 唐宛然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程语。她穿着简单的白色羽绒服,栗棕色的短发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干净利落,在嘈杂的人群里,安静得像一幅画。 程语微笑伸手,想去接她肩上那个看起来很沉的大包。唐宛然却只把手里最小的一个手提袋递给她。 上了出租车,程语先坐进去。唐宛然紧跟着钻进来,甚至来不及放下肩上沉重的背包,就侧过身,给了程语一个结结实实、毫无预兆的拥抱。 程语的身体微微一僵。鼻尖萦绕着唐宛然发间清新的香味,脸颊贴着她温热的颈侧,甚至能感觉到她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这个拥抱持续了好几秒,久到前排的司机都从后视镜投来探寻的目光。程语有些不自在地轻轻推了推她。 分开时,程语才发现唐宛然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泪珠。 “怎么了?”她有些慌。 “没事……”唐宛然破涕为笑,眼睛亮晶晶的,“就是……太想你了。” 那一瞬间,程语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滚烫而直接的情感。但理智又在说:太夸张了,不至于。两人陷入沉默,只是唐宛然的手,在座椅的遮掩下,悄悄握住了程语冰凉的手指,再没松开。 快到学校时,唐宛然小声说:“学姐,学校澡堂现在没开门吧?坐了半天火车,身上不舒服,想洗个澡。” 程语看了看时间:“去学校北门的宾馆吧,开个钟点房。” 她特意选了一家看起来干净些的宾馆,开了个标间。唐宛然放下行李就钻进卫生间。程语则靠在另一张床上,用手机处理着邮件。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唐宛然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坐在自己床边。 “累了吧?睡会儿。等食堂开门了我叫你。”程语说。 “好。”唐宛然乖乖躺下,盖好被子。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程语偶尔敲击手机屏幕的轻微声响。 “学姐……我能去你床上睡吗?”唐宛然忽然小声问。 程语愣了一下,没说话。 没有拒绝,唐宛然就当是默许。她飞快地起身,钻进程语的被子,躺在她身边。 程语身体有些僵硬,仍故作镇定地看着手机屏幕,余光却能感受到身边人散发出的温热和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没过多久,或许是真累了,唐宛然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毫无防备,像个孩子。 程语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落在唐宛然恬静的睡脸上。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触感柔软。困意也渐渐袭来,她索性也躺下,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程语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她发现自己被唐宛然无意识地搂着。她小心地将环在腰间的手臂挪开。 “学姐你醒了?”唐宛然几乎立刻就醒了,眼神清明得让程语怀疑她根本没睡着。 “嗯,饿了吗?” “有点……我们去吃火锅吧?”唐宛然提议,带着点拖延时间的小心思。 “可以。得带上行李,晚上可能查寝。”程语看穿了她的想法,平静地说。 “好吧……”唐宛然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 两人吃完火锅走回北门时,不偏不倚,撞见了同样刚回来的李春花和刘璐。 “你俩怎么一起?”李春花眼睛瞪得溜圆。 “吃饭碰巧遇上了。”程语面色如常地转移话题,“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么‘巧’啊?”李春花语调上扬,满是促狭。 “是呀,不然我们四个怎么也在这儿碰到了?”刘璐笑着接话,不知是解围还是跟着起哄。 四人一起走进校园。因为李春花和刘璐在,程语没送唐宛然回宿舍,径直回了自己那栋楼。 “你俩……不会真有什么吧?”只剩下她们俩时,李春花还是不依不饶。 “跟我和你一样,学姐学妹。”程语瞪她一眼,“人家才大二。” “春哥,你这么关心宛然学妹,该不会是你自己……”刘璐笑着调侃李春花。 “得了吧,人家哪看得上我。”李春花语气幽幽,难得地带了点认真,“不过,宛然学妹确实挺好的,又漂亮又温柔。” 她的目光,望向唐宛然离开的方向。 第9章 表白 (九) 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校园里的树木依旧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空下画出疏冷的线条。然而,学生们像归巢的鸟,瞬间填满了每一条道路、每一间教室,将沉寂了一个寒假的校园重新点燃。总有人说,校园是永恒的年轻,它不会老去,老的只是一茬茬来了又走、在这里挥霍过青春的人。 这是程语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她奔波于各色招聘会,或是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与毕业论文进行着一场精疲力竭的搏斗。然而,在这片普遍性的焦虑底色上,唐宛然的存在,为程语这段紧绷的时光,注入了一丝笨拙却真实的暖意。 身边的航道陆续清晰。李芊芊考上了北京公务员,前程似锦;张杰家里早已为她铺好了青岛一家国企的路,安稳无忧;家境优渥的王晶晶,更是轻松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新闻硕士的录取通知书,即将飞往大洋彼岸。只有程语,还像一叶没有罗盘的舟,在就业市场的惊涛骇浪里独自颠簸。一份工作,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那是她能否在城市扎根、能否挣脱那个小山村无形引力、能否给父母一个交代的救命稻草。找不到?她仿佛能看见自己拖着行李,沿着来时的铁轨倒退回去,退回到那片沉默的山野,未来将变成一口望得见底的枯井。现实的寒意,比窗外迟迟不散的倒春寒,更加彻骨。 但她早已习惯了将一切波澜收纳于平静的湖面之下。再多的焦灼、再深的无力感,都被她妥帖地折叠,压进心底最深的抽屉,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人看不透的、淡淡的平静。 2012年的春天,济南竟反常地下了一场春雪,在三月将尽的时候。 「学姐,起床了吗?我在你宿舍楼下。」 清晨六点半,手机的微光在昏暗的寝室里亮起,□□和短信几乎是同时抵达。程语披衣下楼,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薄雾尚未散尽,唐宛然裹着一件厚厚的驼色大衣,正在楼前的空地上轻轻跺着脚,朝冻得通红的手心呵着白气。看见程语,她眼睛弯了起来。 雪后的世界被重置了。一切嘈杂、棱角和色彩都被那层蓬松的、深厚的洁白温柔地覆盖、抹平。唐宛然拉起程语的手,小跑着朝操场的方向去。 走到操场那高高的水泥主席台前,唐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跃动着比雪光更灼热的东西。“学姐,”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你先闭上眼睛。” 程语看了她一眼,顺从地阖上眼帘。她感觉到唐宛然微凉的手小心地牵起她的衣袖,引着她一步步踏上被积雪覆盖的台阶。 “可以睁开了。” 程语缓缓睁开眼。 视野骤然开阔。眼前,是一片巨大无垠的雪原操场。而在那片平整如天鹅绒的洁白中央,赫然烙印着两个由无数脚印精心踩踏而成的、巨大而清晰的字母—— **CY**。 她名字的缩写。每一个字母的弧度都那样认真,笔画相接处甚至看得出反复踩实的痕迹。要完成这样一幅“雪地作品”,需要在这零下的清晨,独自一人,来来回回,走多少遍? “学姐,”唐宛然转过身,面对着她,双手轻轻握住了程语的手。她的指尖冰凉,却在微微颤抖,声音也因为激动和孤注一掷的勇气而发颤,“我喜欢你。是那种……想和你在一起、想成为你女朋友的喜欢。”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话语连贯,眼神却执拗得让人心碎:“我知道我才大二,可能还很幼稚,不够好……但我会努力长大,很快地长大!不管……不管以后你去哪里,工作在哪里,我都想……我都想陪着你……” 强烈的爱意和表白带来的巨大冲击让她哽咽,泪水终于冲破防线,滚落下来,在冰冷的脸颊上留下灼热的痕迹:“我……我一定会好好爱你……只做让你开心的事,好不好?” 如此直白,如此滚烫的告白,像一颗燃烧着火焰的流星,轰然撞向程语早已用理智和现实构筑起的、冰冷坚硬的壁垒。在那惊天动地的一刹那,壁垒似乎发出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很难有人不被这样赤诚的火焰灼伤,不被这样纯粹的热情撼动。 程语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臂,将面前这个哭得不能自已、却又无比勇敢的女孩,用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细小晶莹,落在她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怀抱里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新气息和剧烈的颤抖。 但,那撼动,也仅仅只存在于拥抱的这短短一刹那。 大四的现实,像这雪野之下沉默冻土,从未真正消融。一个连自己前途都尚未照亮、脚下根基都飘摇不定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允诺另一个人的未来?去谈论风花雪月?更何况,对方是这样一个活在象牙塔纯净光圈里、对生活粗粝的质地尚一无所知的女孩。她的爱再真,也轻飘飘的,承不起未来真实的重量。 可是……怀里的温暖如此真实,泪水滚烫地浸湿了她的肩头。程语闭上眼,贪恋地、罪恶地,将这一刻的温暖多留存了几秒。就几秒。 “学姐……”唐宛然从她怀中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却努力绽开一个巨大而充满希冀的笑容,眼睛被泪水洗得亮晶晶的,“你答应了,对不对?” 程语却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那道刚刚被体温融化的微小距离。声音出口,是她自己都陌生的冷静,近乎残酷: “宛然,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你真的……值得更好的人,更安稳、更轻松的将来。” 唐宛然脸上的笑容,像一面被重击的冰镜,瞬间僵住,然后出现无数细密的裂纹,最后,哗啦一声,彻底碎裂。绝望和难以置信涌上她的眼睛。“不……”她摇着头,声音嘶哑,“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在我眼里,你就是最好的!没有更好的!” “你还小,”程语避开她那双破碎的眼睛,继续说道“以后你会明白的。爱情……对有些人来说,是太过奢侈的东西。” 说完,她不再看唐宛然的表情,决绝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主席台,朝着宿舍楼的方向狂奔而去。将那个呆立在雪地中央、身影瞬间单薄得像随时会被风雪吹散的女孩,连同雪地上那两个巨大而讽刺的“CY”,一起远远地、残忍地抛在身后。 跑回宿舍,程语开始给自己罗列理由,一条条,清晰又冰冷:前途未定,怎能分心?年龄差距,心智不对等;家境悬殊,未来的压力是座大山;不能耽误她,她值得更轻松顺遂的人生……每一条都冠冕堂皇,坚不可摧,足以将她刚才那一刹那的动摇和心软钉死在“正确”的十字架上。 她以为,这场盛大开始又狼狈收场的雪地告白,会是这段微妙关系的终章,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句点。 然而,晚上,当宿舍陷入昏暗,□□那熟悉的提示音,竟再次小心翼翼地响起。 是唐宛然。 「学姐,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我们以后……还能像以前一样,做朋友吗?」 程语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忽然松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只要你不怪我就好。」她慢慢地打字,「我现在,真的只想先把工作的事情定下来。」 「知道的知道的!学姐你先忙你的事!我也会好好忙我的事!」回复很快,后面跟着一个熟悉的、俏皮的吐舌头表情,努力粉饰着太平。 从那天起,唐宛然果然不再在□□上频繁地“打扰”,那些带着小心思的问候和没话找话的闲聊戛然而止。但她出现在程语物理世界里的次数,却以一种迂回的方式增加了——因为李春花总是“恰好”带着她。看她们俩在眼前打打闹闹,互相调侃,程语也常常被逗得笑起来,仿佛那天清晨雪地里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被阳光蒸发殆尽、了无痕迹的梦。 大四下学期,张杰搬出了学校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小两居,和“好基友”小祚正式走到了一起。其中的过程无人细究,大抵是张杰经历情伤时,小祚寸步不离的陪伴,最终让友情悄然变了质地。那间小小的、有些杂乱的出租屋,成了程语、李春花、唐宛然经常流连的据点。 张杰是成都人,做得一手让人拍案叫绝的川菜。十几块钱买来的五花肉、青椒、豆瓣酱,经她的巧手,就能魔术般变出一盘油亮喷香的回锅肉,或是一碟让人嘶哈着嘴却停不下筷子的虎皮青椒。几罐廉价的啤酒,一部找来的老电影,几个朋友挤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灯光昏黄,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辛辣的香气和年轻肆意的笑声。那段时光被记忆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简单,快乐,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没有尽头。 有时玩得太晚,便索性留宿。三剑客挤一张大床,唐宛然则和小祚睡另一间。 “春哥,你这一天天的,走哪儿都带着宛然学妹,”某次夜谈,张杰坏笑着用脚碰了碰隔壁床的李春花,“老实交代,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啊?” “我喜欢人家,人家也看不上我呀。”黑暗里,李春花的声音坦荡得让人意外,竟没否认。 “哟呵!承认了!”张杰来劲了,“要不要姐妹几个帮你撮合撮合?” “她不会喜欢春花这个类型。”程语的声音从另一侧淡淡地插进来,听不出什么情绪。 “语哥,不试试怎么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张杰继续怂恿。 “无聊。”程语翻了个身,留给她们一个后背,“人家才大二,放过小学妹吧。” 那些日子,一起在球场挥汗如雨,一起在操场夜跑,一起在厨房手忙脚乱,一起挤在屏幕前看电影的记忆碎片,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被时光反复擦拭,越发显得晶莹剔透,闪烁着钻石般纯粹的光泽,却也越发让人回想起时,心口某个地方,泛起绵长而隐秘的酸涩。 有一晚,张杰神神秘秘地摸出一张光盘,说是“好东西”。播放出来,竟是**直白的生理教育片。画面冲击力让一屋子女孩瞬间面红耳赤,程语和唐宛然的目光在尴尬空气中不小心相撞,又像触电般飞速弹开,各自的脸颊都烧得厉害。 “张杰你放的什么鬼东西!”李春花第一个喊出来,抓起枕头扔过去。 “普及一下健康知识嘛!都是成年人了!”张杰嬉皮笑脸地躲开,到底还是换上了另一部片子——泰国的《Yes or No》。 唯美干净的画风,细腻含蓄的情感流淌,两个女孩之间小心翼翼又真挚动人的故事,让几个观众都渐渐看得入了神。程语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不远处,唐宛然的目光,时不时地,轻轻地,像羽毛般拂过自己的侧脸,带着温度,也带着欲言又止的探寻。 电影结束,片尾曲温柔响起。唐宛然抱着膝盖,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如果现实中……也能有这么圆满的结局就好了。” “宛然学妹这么好,看上谁是谁的福气,”张杰接话,语气是少有的认真,“肯定会有好结局的。” “程语学姐,你觉得呢?”唐宛然忽然转过头,目光清澈而直接地投向程语,不再躲闪。 程语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像是某种心思被无声的探照灯照亮。她移开视线,看向屏幕上定格的、两个女孩相拥的结局画面,声音平淡:“顺其自然吧。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先做好自己的事,更重要。” “好。”唐宛然点了点头,提高了一点声音,像是在对程语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我会先做好自己的事。” 四月末尾,空气里已经有了初夏的躁动。程语只身去了一趟青岛,参加一家单位的面试。笔试,面试,然后便是焦灼的、望眼欲穿的等待。 那天下午,她泡在图书馆浩瀚的书架间,为毕业论文寻找最后的理论支撑。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随手拿出来。 一条短信,安静地躺在屏幕上。 「程语同学:恭喜你已被我单位录用为记者……请于7月14日前来报到。」 定了!工作定了!压在心头整整四年、尤其是这半年以来最沉重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挪开,滚落到不知名的深渊里。 第一个电话,她打给了父母。母亲的声音从电流那端传来,高兴反复说着“好,那就好”。父亲在旁边笨拙地附和,笑声憨厚。 挂了电话,喜悦还在胸腔里鼓胀着。第二个想告诉的人…… 她握着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通讯录里那个名字,□□列表里那个熟悉的灰色头像(不知何时,她又对她隐身了)。指尖悬在那里,犹豫着,徘徊着。该说什么?怎么开口?以什么身份?分享喜悦,听起来简单,此刻却需要莫大的勇气,去打破一些自己设定的、脆弱的界限。 最终,她还是点开了那个头像。对话历史还停留在许久之前,关于“做好自己的事”的那次交流。她抿了抿唇,敲下一行字,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就像任何一次普通的邀约: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 第10章 餐厅 (十) 收到程语学姐□□消息的那个瞬间,唐宛然觉得屏幕那行简单的字像被施了魔法,灼得她眼眶微微发烫。嘴角是自己都没察觉地上扬,心里那点欢喜啊,像摇晃过后终于被拧开的汽水瓶,“噗”地一声,无数透明的泡泡争先恐后涌上来,咕嘟咕嘟,沿着心脏的壁往上攀爬,酥酥麻麻的,怎么也按捺不住。 上次雪地里那些孤注一掷的句子,明明被学姐轻轻搁在了寒风里,可她偏信老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铁杵磨成针的故事,外婆讲了一辈子,每一个字都钉在她心上。 “好呀,是去张杰学姐那儿吗?”她敲下这行字,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雀跃地喊:但愿不是,但愿只是我们两个!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程语主动的邀约。但这样的话,怎么也问不出口,怕太唐突,怕那点隐秘的期待落了空。 “北门柠檬树餐厅,六点见。”程语的回复跳进来,简洁得没有一丝波澜。唐宛然却把这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像是要从这几个方块字里,抠出一点别的什么意味。是随口一提,还是别有深意?柠檬树……听起来就泛着清爽又微酸的香气。她托着腮,窗外的光线落在手机屏幕上,思绪已经飘到了傍晚。 “晓茹——!”电话几乎是秒拨出去的,声音里的雀跃像关不住的鸟,“学姐约我吃饭了!”遇到任何风吹草动,她第一个想告诉的永远是李晓茹。“你说……她突然找我,会不会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哟,铁树真开花了?”李晓茹在电话那头笑,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调侃,“去啊,必须去!答案去了不就知道了?”接着,语气又变得认真起来,“听我的,拿出你最好的状态,好好打扮,美翻她!”自从雪地告白被委婉搁置后,李晓茹就成了她最坚定的后援,一边心疼她撞了南墙,一边又搬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老道理给她打气。她太了解唐宛然了,这姑娘看上去温顺,骨子里却执拗得像颗砸不碎、敲不烂的胡桃,认准了一条道,哪怕尽头是黑夜,也非要走到看见星光不可。 柠檬树餐厅藏在北门那条街的转角,是家小小的韩国料理店。推开门,风铃轻响,暖黄的灯光和淡淡的泡菜气息便包裹上来。老板是对韩国夫妇,总是温和地笑着,店面不大,却被收拾得极其整洁温馨,原木色的桌椅,窗台上摆着几盆绿萝。常有校园里的情侣窝在角落的卡座里,低低地说着话,玻璃窗上朦胧地映出年轻的影子。 为了这堪称“历史性”的第一次单独晚餐,唐宛然做足了功课。下午特地跟舍友讨了热水,认真地洗了头发,吹得蓬松柔顺。化妆品在桌上铺开,她对着镜子,极仔细地描摹了一个“看似无心”的淡妆,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唇彩选了最自然的蜜桃色。提前整整半小时,她就已经站在了餐厅门口。 初夏傍晚的风,软得像丝绸,暖烘烘地拂过她精心打理过的发梢和微微发烫的脸颊。她站在那里,看着人来人往,心里像揣了一窝不安分的小兔子,七上八下地蹦跳着,猜想着今晚可能展开的每一句对白。 六点整,分秒不差。程语的身影出现在街道那头,由远及近。她总是这样,冷静、准确。远远地,她就看见了门口那个不断张望的高挑身影,在温吞的暮色里,清晰得像一幅青春的剪影。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橙黄的灯光洒在木桌上,程语熟练地点单:石锅拌饭,海带汤,炒年糕。都是最寻常的韩餐,热气腾起来,模糊了彼此之间一小片空气。 “我毕业后去青岛,”程语用勺子轻轻拨弄着拌饭,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报社录用了。” “哇!真的吗?太好了学姐!恭喜你!”唐宛然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她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反应比当事人要热烈十倍。“那太好啦!以后你就可以经常和张杰学姐见面了!” “嗯。”程语抬起眼,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像落在海带汤上的几点油星,“你有空的话,也可以来青岛玩。” “一定!我暑假就去找你们玩!”唐宛然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经看到了蔚蓝的海岸和即将到来的、充满期待的夏天。她心底那点关于“单独晚餐”的隐秘幻想,此刻被更大的、为学姐高兴的情绪所覆盖,暂时忘记了去分辨那邀请里,是客套,还是别的什么。 工作落定的程语,肩头仿佛真的轻了些许。整顿饭下来,她的话比平时多了些,眼角眉梢也漾着浅淡的笑意。上次雪地里那些滚烫的字句,像被晚风自然吹散的蒲公英,两人都极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唐宛然不提,是怕一个字就戳破此刻温存的假象,怕学姐眼底那点难得的柔和瞬间结冰。她心里那簇小小的火苗还在暗处固执地烧着,信奉着滴水穿石、精诚所至的古旧信条,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虔诚,时间总会把真心捂热。这是独属于少女时代的、不计成本的浪漫投资。 程语不提,则像一种提前的成年礼。再过六十天,学生证就将失效,校园这片土壤不再属于她。有些事、有些话,搁在注定要离开的人身上,就像给终将枯萎的花浇水,没了意义,徒增牵绊。这是她早熟心智里,一份近乎残忍的清醒。 饭后,她们默契地没有道告别,而是并肩漫入初夏的夜色。路旁的梧桐抽出了鹅黄的新叶,在路灯下泛着柔嫩的光。风是暖的,裹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青草淡淡的腥甜,拂在脸上,痒痒的,像最轻柔的试探。 然后,就像青春剧本里惯常的巧合,她们迎面撞上了李春花和刘璐。 “哟,学姐——”刘璐先开了口,尾音拖得长长的,目光在程语和唐宛然之间微妙地打了个转,“又跟学妹‘偶遇’啦?”她笑得明媚,眼里的探询却像细针,轻轻刺破了夜晚柔软的幕布。 唐宛然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热度迅速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声音。程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回去,没接话。 “肯定是张杰那家伙又组局了吧!”李春花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带着她一贯的爽利,仿佛没察觉到任何微妙。她极其自然地转向唐宛然,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宛然学妹,正好!我有个急事要问你,走,去图书馆说!” 她力道不小,话语间更是不容置疑,几乎是半拉着把懵懂的唐宛然从程语身边带离,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快步走去。顷刻间,原地只剩下程语,和对面的刘璐。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细长,沉默在晚风里悄然弥漫开来。 “程语,陪我走走吧?” 晚风恰好在这一刻经过,卷起刘璐垂落肩头的发丝。她今天踩着细跟的高跟鞋,身姿比平日更显出一种精心修饰过的曼妙,那并非少女的青涩,而是一种初熟的、带着明确意味的风情,悄然划开了夜色。 对于刘璐,程语的感受是明确的欣赏。她像是校园里某种完美运转的精密仪器,能力出众,处事周全得挑不出错,在师长与同侪间游刃有余,是工作中无可挑剔的搭档。 塑胶跑道在脚下延伸出柔软的弹性。走出一段沉默的距离后,刘璐的声音低低响起,散在风里:“其实,就是想单独和你说说话。” “又遇到什么事了?”程语接得自然。刘璐是电话粥的常客,但像这样摒除所有干扰、面对面地开启话头,并不多见。 “你知道的,我那个男朋友……七年了,从初中到现在。”刘璐的目光投向跑道外无边的黑暗,声音轻得像呓语,“他很好,真的。可这一年,我好像……总是在躲他。”她顿了顿,仿佛在咀嚼字句的苦涩,“我不知道,是时间把感觉磨平了,还是……我的心,自己走到了别的地方。” 程语没有接话,只是将脚步放得更缓,成为一种无声的倾听。 “我也搞不懂自己。每次他找我,电话响起,或者他说想见我……我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直直地看进程语眼底,那里有路灯微弱的光,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程语,那套罗志祥的签名专辑,我排了整整四个小时的队。” 她不需要程语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是打开了一个封存已久的匣子:“去年在台湾,拿到交换名额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去哪里玩,吃什么——是我一定要拿到他的签名,带回来给你。” 夜风似乎也静止了片刻。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密度,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无巨细,开心的难过的,哪怕只是路上看到一朵奇怪的云……我都想立刻打电话告诉你。一说,就是一两个小时。”她的声音里终于渗出一丝不确定的颤抖,“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很打扰?” 过去一年的许多画面浮光掠影般闪过——电话里她琐碎的分享,偶尔低落的长久沉默,提及家庭时不易察觉的哽咽。程语有时会觉得是一种负担,但更多时候,是一种基于理解的耐心。尤其是知道她母亲病逝,父亲孱弱,家境仰赖舅舅接济之后。那个在舞台上光彩照人、在人际中游刃有余的刘璐,与电话里偶尔流露脆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还好。”程语听到自己说。两个字,在微妙的空气里显得既轻,又重。 “不烦就好。”刘璐像是松了口气,随即低下头,盯着自己精致的鞋尖,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我说了这么多……你这么聪明,一定都明白了。”她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努力想弯起一个笑容,“你快走了。我……只是不想让这些话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就好了。” 事情来得有点出乎意料。程语的思维短暂地停滞了一下。七年男友的背景,像一道坚固的围墙,让她从未将视线投向围墙之外的可能。 “好啦!”刘璐忽然抬高声调,脸上的阴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抹去,重新换上那副惯常的、明媚又洒脱的面具,仿佛刚才的剖白只是一段临时插入的独白,“别多想,我就是……憋太久了。没别的意思!” 她甚至潇洒地摆了摆手,然后利落地转身,高跟鞋敲打着跑道,步伐很快,径直走向操场外更浓郁的黑暗里,一次也没有回头。把程语,连同那一地未曾预料的心事,独自留在渐深的夜色与尚未平息的风中。 第11章 毕业 (十一) 心里那团理不清的麻线搅得人发慌,程语踩着夜色去找张杰。出租屋的阳台像悬在城市半空的小小孤岛,张杰正倚着生锈的栏杆,指间一点猩红明灭。见她来,顺手递过一支烟。 “红塔山。尝尝?” 程语讶异:“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图图走之后。”张杰吐出一口薄雾,侧脸在烟雾里有些模糊,“难受呗,抽着抽着就会了。”她凑近,啪嗒一声擦亮火机,橙黄的光映亮程语迟疑的眼睛,“接着,成年人了。” 图图是张杰的初恋,两人谈了四年,图图出国留学后出轨了一位男同学,张杰痛不欲生。 程语接过,笨拙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进喉咙,引起一阵闷咳。“……我没心思琢磨这些。校园恋爱,毕业季就是分手季,没意思。” “少来这些套话。”张杰弹了弹烟灰,目光如炬,“剥开那些现实借口,你心里头,到底装着谁?” 沉默像夜色一样蔓延。程语望着远处宿舍楼零星的光,终于开口:“刘璐……我很欣赏她。能力强,活得也清醒。有时候,觉得她身上有股劲儿,和我很像。”她顿了顿,“……也挺让人心疼的。” 如果不是那些深夜电话里,她曾像拼凑碎片般,偶尔提及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光、父亲沉默佝偻的背影、以及那个支撑着家庭却亦带来无形压力的舅舅,程语实在很难想象,此刻这个决绝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与那样一段沉重的过去有何关联。光鲜与脆弱,从容与挣扎,或许本就是她一体两面的真实。 “那宛然学妹呢?”张杰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她……”程语词穷了,烟蒂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她太小了。眼睛太亮,心思太透明。而我……我已经站在出口了。”那种感觉难以名状,像面对一颗过分剔透的水晶,既想捧住,又怕自己掌心的温度太复杂,唐突了那份纯粹。 “哦——”张杰拖长了音调,带着洞悉一切的笑,“那李芊芊呢?别躲,你肯定想过。” 被直接戳破,程语反而松懈了一些。“……是。她是我会喜欢的那种样子。大方,敞亮,像夏天的太阳。”她苦笑一下,“可她是直的。这个世界的大多数规则,是为他们设定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张杰凑近,眼里闪着恶作剧般的光,“芊姐某天跟你告白呢?” “没有这种如果。”程语摇头,语气却不如之前坚定,“我们只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得了吧,”张杰嗤笑,“‘朋友’会天天记得给你带早餐?会你一有事就默默陪着?程语,你那么聪明,别在自己身上装糊涂。” “你别添乱了。”程语掐灭烟,那点微弱的火光彻底消失,只剩灰烬。 “刘璐今天够勇敢吧?不想留遗憾。”张杰的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清晰而蛊惑,“你要是真对芊姐有感觉,学学她。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那晚回到冰冷的宿舍,程语脑子里像装了一个坏掉的留声机,反复播放着阳台上的对话,夹杂着李芊芊的笑脸、刘璐转身的背影、唐宛然亮晶晶的眼睛。她们像三种不同质地的丝线,缠绕在她即将启程的未来之前。 在感情里,她从来不是主动握笔的人。她习惯了等待,习惯了权衡,习惯了在开始前就先预见结局。此刻要她明确勾勒出“喜欢”的形状,她做不到。那些悸动、欣赏、心疼与茫然,都被她归为“不合时宜”。她像一艘即将离港的船,眼里必须只有远方的航标和风浪。学业,工作,立足,变得强大——她笃信,唯有坚固的甲板,才能承载得起所谓“未来”的重量,无论那未来里,最终会站着谁,或者,空无一人。 毕业季的喧嚣像涨潮般漫过校园每个角落。连一向习惯独处的程语,也被这股携带着酒气、眼泪和大声嬉笑的洪流裹挟着,卷入一场又一场名为告名的宴席。热闹是张密不透风的网,推着所有人踉跄向前,离那个注定的句点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真正要转身的这天。 午后阳光斜穿过宿舍楼道,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相交的格子。程语就站在自己寝室门外的阴影里,看着几步之遥的李芊芊。她正利落地拉上行李箱的拉链,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咕噜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的读秒。 “走啦,程语。”李芊芊回头,笑着朝她挥挥手,笑容依然明亮爽利,看不出阴霾。那笑容像夏日正午的阳光,晃得程语有些睁不开眼。 “嗯,一路顺风。”程语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纹。 李芊芊点点头,拖起箱子。轮子声再次响起,碾过斑驳的光影,朝着楼梯口的方向,不疾不徐。程语的视线跟着那抹身影,看着她一步步走下楼梯,栗色的发梢在拐角处最后一次轻晃—— 然后,消失。 就在那个身影彻底隐没于楼梯转角的一刹那,程语一直绷在胸口的那根弦,毫无征兆地,“啪”一声断了。 世界骤然失声。 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汹涌得令她自己都心惊。不是缓缓滑落,而是近乎狼狈地滚下来,划过脸颊,在下颌汇聚,然后重重砸在胸前冰冷的扣子上。她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原来告别是这样的,不是预演过千万遍的潇洒挥手,而是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被抽走所有强撑的力气,只剩下最原始、最狼狈的崩塌。 空荡荡的楼道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地沉默的阳光尘埃。那滚烫的湿意,是青春里最措手不及,也最诚实的烙印。 而在学校的最后一夜,程语执意要把四年的时光用脚丈量一遍。偌大的操场被夜色浸泡得空旷而沉寂,只有唐宛然沉默地陪在她身边,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一圈,再一圈。脚步越来越沉,像是把四年的悲欢都踏进了潮湿的泥土里。 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时,她们在草坪正中央轰然躺倒,摆成两个放肆的“大”字。墨蓝的天幕低垂,缀着几颗疏淡的星子,微弱地闪烁着,像谁欲言又止的泪光。她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东方的天际线渗出第一缕蟹壳青,将夜色稀释成苍白的黎明。 这是程语贫瘠的青春里,所能构想出的、最极致的浪漫式告别。“再见了——我的学生时代——!” 起身的刹那,程语猛地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逐渐褪色的天空嘶喊了一声。那声音撞在空旷的操场上,带着颤抖的回音,仿佛要把胸腔里堆积如山的、滚烫的、无处安放的不舍,全部掏出来,掷还给这片即将告别的土地。 声音的尾韵消散在晨风里。站在她身旁的唐宛然,没有喊,也没有动。她只是看着程语被晨光勾勒出的侧影,觉得自己的心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攥紧。学姐的“再见”喊得那样痛快淋漓,那她自己呢?那些哽在喉咙里、比夜色更浓重的不舍,那些恨不得变成一件行李、一张车票、哪怕一粒尘埃随她去青岛的疯狂念头……又该对谁说,又能对谁说出口? 寂静在她们之间蔓延。天,彻底亮了。 7月14日一早的校园格外寂静,程语背上那个洗得有些发旧的双肩包,唐宛然默默接过她手中略显沉重的行李箱。轮子碾过宿舍楼前坑洼的水泥地,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穿过喧嚣渐息的校园林荫道,挤上气味混杂的公交车,最终踏入火车站庞大而嘈杂的腹腔。一路冗长,两人却像约定好一般,守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默,仿佛任何言语都会惊扰这告别的仪式。 四年前,也是这个背包,这个箱子,装着被褥与梦想,陪着19岁的程语独自穿越千里山川,抵达这座陌生的北方城市。如今,它再次被填满,塞进的却是四年的光阴和一张开往另一个未知城市的车票。依旧是孑然一身,奔赴百里之外的青岛——一个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的、碧海蓝天的“好地方”。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冗长旅途的起点,有唐宛然安静地站在身旁。这陪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照亮了前程未卜的启程,否则,这背影该是多么伶仃而凄凉。 唐宛然执意买了站台票。拥挤的人潮中,她紧紧跟着程语,直到将那箱子和人一起安放在正确的月台、正确的车厢门前。绿皮火车沉默地匍匐着,像一头即将苏醒的钢铁巨兽。 离别的话语早已在沉默中消磨殆尽。最后时刻,程语转过身,轻轻抱了抱唐宛然。那拥抱很轻,很快,像一片羽毛掠过,甚至来不及感受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汽笛嘶鸣,车轮缓缓转动。程语从车窗探出头,朝月台上那个迅速变小的身影挥了挥手。脸上或许是带着笑的,隔着距离,看不真切。只是那身影,连同整个熟悉的月台,飞快地向后掠去,缩小,最终被弯曲的铁轨无情地吞没。 站台上瞬间空了。 唐宛然一直强忍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决堤。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即将冲喉而出的呜咽,但滚烫的液体早已汹涌地漫过指缝,肆无忌惮地冲刷着脸颊。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而具体的绞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揉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绵长的钝痛。 火车带着轰鸣声消失在隧道的黑暗里,只留下铁轨微微的震颤和空气中未散的烟尘。 学姐,这一别,山海遥迢,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第12章 考核 (十二) 火车在铁轨上疯狂地奔驰,窗外的风景连成模糊的建筑掠影以及倒退的绿树河流。 程语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先前那些黏稠的离愁,被她强行按进心底某个上了锁的抽屉。此刻占据她全部思绪的,是前方那个名叫“青岛”的未知黑洞,和一份叫做“记者”的陌生职业。 学了四年中文,怀揣着用笔杆子触摸世界的野心,可当这份工作真正来临时,她才惊觉自己两手空空——没有实习经验,没有人脉指引,只有一纸文凭和一颗悬着的心。 车窗玻璃映出她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外面是飞速掠过的、与她无关的北方平原。一片庞大的、沉默的未知,正以每小时二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向她迎面撞来。 近三个小时后,火车滑进青岛站。车门打开的一瞬,一种截然不同的空气涌了进来——潮湿的,咸腥的,带着海藻和远方气息的,猛地灌进程语的鼻腔和肺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这不是她熟悉的、干燥的济南。 来不及细品这陌生的呼吸,“按时报到”的念头推着她汇入人流。按照地址,她挤上公交车,穿过起伏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座光洁冰冷的现代化大楼前。 五四广场的风带着海的味道吹过,却吹不进这座玻璃幕墙构筑的堡垒。这是她第二次站在这里,上一次是怀着希望来面试,这一次是揣着渺茫来报到。大楼反射着冷冽的天光,精致,有序,也漠然。它和老家的尘土、校园的梧桐都不一样,它像这座城市的表情,疏离而漠然。 在学校,她是受人尊敬的团长,是学妹们仰望的学姐。在这里,标签被瞬间撕掉,她只是一个名字,一个需要被打上“合格”或“不合格”印记的新人。唯一的庆幸,学院熟人大伟学长也在这里。 他匆匆出现,领着她走进电梯,来到11楼。程语看着大家都面无表情坐在电脑前,空气里都弥漫着都市打工人的匆忙。他把程语的行李搁在公共区域的角落,像个暂时的、无处安放的注解。 “报社有三个月的试用考核。”大伟压低了声音,话语却字字清晰,“通不过,就得走人。房子先别急着租,有个便宜旅馆,我带你去。” “考核期”三个字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塞进程语的后颈,让她激灵了一下。未来三个月的每一天,忽然都变成了悬在头顶的、需要小心翼翼通过的独木桥。 办完入职手续,大伟带着她在迷宫般的巷弄里穿行,最终停在一栋旧楼前。招牌褪色,门帘油腻。穿背心的胖老板盯着闪烁的电视屏幕,头也不回:“四十,一晚。” “住一个月能便宜吗?”大伟熟练地问价。 “住一年也是这个价。”回答像铁板一样又冷又硬。 “程语,先将就一下,我刚来时也住这儿,安全。”大伟交代完,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回归那座光鲜大楼的秩序里。把程语独自留在了这片陌生的、粗粝的角落。 推开旅馆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混合着劣质油漆、潮湿霉味和隔夜烟气的浊浪迎面扑来。房间狭小得令人窒息,一张孤零零的床几乎占满全部空间,床单是灰扑扑的,皱得像被揉烂又摊开的心事。墙壁上新刷的廉价涂料,散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宣告着它的临时和廉价。 程语捂着口鼻,和衣躺在僵硬的床板上,天花板很低,仿佛随时会压下来。脑袋嗡嗡作响,有一个声音在循环:没有比这更差的了,没有比这更差的了…… 在辗转反侧带来的、极不踏实的浅眠中,她突然被隔壁一声巨大的撞门声惊醒。墙壁薄得像纸,一切声音毫无遮拦地穿刺过来——女人尖利的哭骂,男人粗鲁的咆哮,家具被猛烈推搡、摔打的巨响……每一句恶毒的诅咒,每一声沉闷的撞击,都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枕边。 程语蜷缩在黑暗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紧紧攥着被角,手指冰凉,生怕下一刻那疯狂的冲突就会破壁而入。不知过了多久,那场风暴才渐渐平息,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程语再也无法合眼的惊恐。 黑暗漫长。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水渍,心里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快点天亮。她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廉价、肮脏、危险的落脚处,像这个陌生城市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冰冷地提醒她,童话已经落幕,真实的、粗粝的成人世界,此刻才刚揭开序幕。 第二天,天光只是刚刚透出一层薄薄的、灰蓝色的亮,程语就猛地从那张僵硬的小床上弹了起来。心脏还残留着昨夜隔壁惊悸的余颤,她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行李暂时寄存在油腻的前台。至于什么三个月考核期,什么未来规划,此刻都被一种更原始、更迫切的求生欲压倒——今晚如果还必须回到这个房间,听到那些隔墙传来的疯狂声响,她想自己大概真的会疯掉。 2012年的初秋,租房APP还未侵占生活的每个角落。程语像只无头苍蝇,在报社对面那片老旧小区的楼栋间穿梭。最后,她的目光钉在了一个锈迹斑斑的社区公告栏上。上面贴着大大小小、边缘卷曲的纸张,像一片片褪色的鳞片。 她的手指快速划过那些陌生的电话号码,直到停在某一则信息上:“次卧出租,900/月。” 她迫不及待拨通了电话。 来接她看房的是个瘦高的男生,叫何涛,戴着黑框眼镜,笑容里有种刚出校园不久的干净。他说自己老家在济南,毕业一年,从事设计工作。 房子是旧式的三室,何涛和另一个同学住朝南的主卧,另一间小些的房间里,已经住进了一个来自广东梅州的男生,被公司派驻青岛,也才刚满一年。屋子里有男生宿舍特有的、略显杂乱的生活气息,但光线充足。 程语看着眼前这三个笑容明朗的同龄人,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弛了第一寸。更重要的是,这里和报社只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几乎没怎么犹豫,她点了点头:“我租。” “押一付三”,一共得三千六百块。她口袋只剩下五百块钱了。不得不向家里开口了,她走到楼道安静的拐角,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开口要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喉咙里细微的颤抖。电话那头,父亲没有多问一句,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我让你妈去银行汇给你,五千,够不够?” 钱到账,交租,拿钥匙。当程语终于将自己的行李箱拖进那个十五平米、墙壁有些泛黄、但窗户明亮的次卧时,一股踏实感缓缓漫过全身。她关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房间很旧,墙角有细微的裂缝,家具简单到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但这里没有刺鼻的油漆味,没有疯狂的争吵,只有窗外老树上传来的、隐约的蝉鸣,和属于她自己的、安稳的呼吸。 这一刻,她不在乎它是否破旧。她只知道,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海风咸湿的城市里,她终于有了一扇可以关上的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待匆匆收拾好行李,时针已滑向十点。程语几乎是跑着冲进报社那座玻璃大楼的,电梯上升的失重感让此前极少坐电梯的程语一阵不适。按住内心的紧张和不安,程语轻步走入十一楼,大家都在埋头忙自己的事情,空气里充斥着某种无形的紧绷感。 程语只得再次找到大伟学长。对方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见她来,只抬手随意一指远处一排空荡荡的工位:“先找个地方坐,自己熟悉一下。” 没有欢迎,没有指引,如同一滴水汇入轰鸣的机器,需要自己寻找存在的缝隙。程语选了靠近小亮学长边上的一张蒙着薄灰的桌子。刚落座,大伟学长的声音就从隔板那边传来:“有笔记本电脑吧?下午带来。从今天起,你自己找线索,写稿子。”他转过转椅,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到近乎冷酷,“记住,报社的考核,三个月里至少有一个月,你的‘稿分’必须达标。” “稿分?”程语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你写的稿子,只有白纸黑字印在报纸上,才算分。人力资源部那边,就靠着这些分数折算成你的工资。”大伟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桌面上,“你们新人,每月稿分必须达到全体记者的平均线。达不到,就等于这个月考核不及格。” “那……以前有人因为没达到,就……”程语心中一惊。 “有。”大伟的回答没有任何缓冲,干脆利落得像刀锋划过,“去年,三个。试用期没过,直接走人。” 最后几个字,让程语觉得周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三个月后?如果被辞退,招聘的黄金季节早已过去,她将拖着行李,灰头土脸地回到原点,甚至可能更糟——无处可去。那些关于新闻理想、关于笔下生花的朦胧憧憬,还没来得及抽枝发芽,就被这**裸的、量化的生存规则,彻底冰封在现实的冻土之下。 必须留下来。绝不能是那被淘汰的第四个。 心里那头惊慌的小兽被更凶猛的求生意志狠狠摁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狠绝的清醒。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这个庞大、陌生、充满键盘敲击声的忙碌空间,第一次看清了这里的游戏规则:没有温情,不论资历,只认那些印在报纸上的、冷冰冰的方块字。 青岛的漂泊,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艰难开始。前方,依然是浓雾弥漫、暗流汹涌的深海,望不见灯塔。但此刻,程语攥紧了微微出汗的掌心。她不会游泳,甚至不懂海性,可她没有退路。她只知道,哪怕用最笨拙的姿势挣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绝不能,让自己沉没在这片深蓝之下。 第13章 苦等 (十三) 七月的青岛像一座缓慢蒸腾的琉璃暖房,空气里浮动着粘稠的热浪。编辑部部长许姐人很好——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时常倚在门边,用涂着珊瑚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叩一叩玻璃,对着办公室里那十张新鲜而惶恐的年轻面孔笑一笑,说些“加油呀”“慢慢来”之类的话。那些话语轻飘飘的,落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很快便化开了,留不下什么痕迹。 程语是其中最安静的一个。她习惯了把自己缩在格子间最靠里的位置,仿佛那样就能与整个世界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可记者这份工作偏偏要把人往外推,推到陌生的人群里,推到灼热的阳光下。她的第一个任务是去火车站,在售票大厅寻找一个排队买票的旅客,问一句:你觉得买票难吗? 她站在人声鼎沸的大厅里,看着无数张陌生的脸从眼前掠过。那些面孔上写着疲惫、焦躁、麻木,或者一片空白。她捏着采访本的手心沁出了汗,十几分钟过去了,她依然只是站着,格格不入,无处扎根。最后,她硬着头皮,走向了一个倚着栏杆休息的孕妇——那隆起的腹部像一种温柔的盾牌,让她觉得或许不会遭遇太锋利的拒绝。 “你……排了多久了?”声音轻得几乎被周遭的喧嚣吞没。 孕妇转过脸,三十岁上下,皮肤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红,眼里带着愣怔与探寻。程语慌忙亮出自己记者的身份,像出示一道脆弱的护身符。“我想问问……买票难不难。” 护身符似乎生效了。孕妇“哦”了一声,眉眼舒展开,接着便像打开了闸门,连同旁边几位陌生的大哥,你一言我一语地倒起苦水来。那些关于深夜排队、秒空的票仓、黄牛与手速的抱怨,混杂着天南海北的口音,涌进程语的录音笔里。 回程的路上,程语心里晃动着一点稀薄的勇气。原来开口并没有想象中可怕。她甚至感到一丝轻盈的喜悦,仿佛闯过了第一关。可这喜悦很快便沉底了——坐在电脑前,她发现那些嘈杂的倾诉根本无法拼凑成一篇像样的报道。她的第一次外出,成了编辑部里一个无人提及的、小小的白跑。 同批进来的新人,陆陆续续有名字变成铅字,印在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上。只有程语的案头,空空荡荡。压力不再是抽象的词,它成了夜里黏在皮肤上的湿冷汗水,成了食不知味的白米饭,成了电话铃声响起时心头突兀的一跳。 第三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海中央,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黑沉沉的水。脚下只有一块刚好容纳双脚的礁石,海水一下一下地舔舐着边缘。她知道,只要这礁石一松,一碎,她就会立刻坠下去,被无声地吞没。醒来时,心跳如擂鼓,枕头湿了一小片。她在黑暗里睁着眼,清楚地知道——那块小小的礁石,就是这份工作。是她在偌大青岛,唯一一块能踮脚站立的地方。没有退路,不容有失。 第四天中午在食堂,她默默扒着饭,听着周围的谈笑。一位跑民生线多年的老师傅,边剔牙边闲聊似地说:“新闻哪,有时候就是变着花样的重复。别的城市出过的事,去年这时候发生过的事,你拿着模子,看看今年咱们这儿有没有,照葫芦画瓢,差不离。” 一句话,像颗小石子,投进程语沉寂的心里,漾开了一圈极细的波纹。 她回到电脑前,开始疯狂地搜索、比对。果然,那些看似新鲜的“热点”,早已在别处、在过往露出过相似的轮廓。她选中了一个关于暑期培训乱象的选题,接下来两天,咬着牙,一家家机构去跑,一个个家长去问。 第七天,她的名字,连同整整一个版的调查报道,赫然印在了头版之下。部门例会时,许部长拿起那份报纸,目光扫过程语,笑意比往常真切了几分:“小程虽然是新手,但嗅觉灵敏,下手稳,一出手就是个整版。大家要学习这种钻研的精神。” 整版。油墨印出的不仅仅是字,更是一块浮木,稳稳承住了她不断下坠的身形。那天傍晚,她主动去菜市场买了鱼和啤酒。回到合租的房子里,三个室友正歪在沙发上玩手机。 “今天我做东,”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许久未有的轻快。 啤酒罐拉开,泡沫涌出的嘶嘶声像一种欢快的序曲。几口酒下肚,话匣子便松了。 “我就是喜欢青岛,觉得比济南洋气,家里不让来,我偏来!”何涛扶了扶眼镜,脸上泛着红光,语气里有种挣脱了什么的豪情。 “我没那么浪漫,”王琮笑得有些无奈,他英俊的侧脸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女朋友在这儿,我就从潍坊跟来了。现在天天画图纸,加班加成狗。” 轮到段鑫,这个来自深圳的瘦小男生,只是闷闷地灌了一大口酒,叹道:“我?我是被公司发配来的。说新人都得驻外三年。三年……我现在就想回去。” 话题像球一样传着,终于滚到了程语脚边。 “程语,你一个南方姑娘,跑青岛来干嘛?”段鑫问。 “考上了报社,就来了。”她简短地回答。 “怎么不考南边的报社?”段鑫追问道,也许是醉了,话里少了些分寸。 程语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底有个声音几乎要冲出来:那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吗?我也想去深圳、想去广州啊,可是那边人海茫茫,连一扇可以敲的门都找不到。所有的前路都是黑的,只有校园招聘这条狭窄的通道,透过来一丝光,她就只能朝着这丝光走,别无选择。 但这些苦涩的思绪,到了嘴边,只凝成了一句平静的话: “先在青岛站稳脚跟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夜色渐浓,窗外青岛的灯火一片接一片地亮起来,璀璨而遥远,像海底倒映的星河。程语喝了一口酒,微微的涩,之后泛起一点淡淡的麦芽香。脚下的土地,仿佛因此坚实了一寸。 当程语在人生的第一个隘口踉跄跋涉时,唐宛然正被漫长的暑假温柔地囚禁在家中。日子是浸泡在蜜糖里的,却甜得发腻。她数着日历,心底那只雀跃的鸟,早已将羽毛抖落了一地——全都化作对青岛的渴望。她想念程语,尽管程语的回复总是像被海风吹散的雾气,稀薄而简短。可哪怕只是一个“嗯”,一个“在忙”,也足以让唐宛然捧着手机,反复摩挲那方小小的屏幕,仿佛能从中触到千里之外,那个人呼吸的微温。 碧海,蓝天,红瓦,绿树。程语偶尔发来的照片,像素并不高,却每一帧都像一枚浸过海盐的琥珀,被封存的是唐宛然无法参与的时光。报社窗外蜿蜒向上的石板路,下班时分吞没整条街的酡红夕照,甚至只是桌角一杯孤独的、热气渐消的拿铁。唐宛然就靠着这些零星的碎片,在脑海中笨拙地搭建着一座名为“程语在青岛”的沙堡。潮汐每日涨落,她的思念便每日将沙堡重塑一遍。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透明的糖丝,缓慢地缠绕、滴落。终于,那张前往青岛的火车票,像一片羽毛,却又重若千钧地落在了她的手心。掌心瞬间滚烫起来。火车轰鸣着向北,窗外的风景渐次褪去熟悉的齐鲁轮廓。每接近一公里,她心里的那只鸟就奋力扑棱一次翅膀,几乎要撞碎胸腔飞出来。 中午时分,列车缓缓滑入青岛站。车门打开的刹那,一股独特的、带着腥咸的潮润空气涌了进来,瞬间包裹住她。唐宛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这味道吞下去,就能离程语更近一点。 她拖着行李箱,按照记忆中的描述,找到了那个爬满藤蔓的老旧小区。站在一单元101紧闭的门前,她像个怀揣巨大秘密的孩子,紧张又兴奋地等待着。她想看见程语猝然间绽开的惊喜表情,那一定比任何风景都好看。阳光从斑驳的树叶间筛下,光斑在她脚边缓慢移动。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期待被时间一点点熬煮,添进了焦灼的柴火,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站得腿有些发麻,却固执地不肯挪动,仿佛一动,那个想象中的完美重逢就会破碎。 下午五点多,那个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巷口的梧桐树下。简单的白色棉T恤,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帆布鞋。程语看起来比记忆中清减了些,下颌线有了更清晰的轮廓,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如故,像两潭深秋的湖水。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径直朝单元门走来。 没有电影里奔跑的慢镜头,也没有热烈的拥抱。唐宛然快步迎上去,在程语抬起眼的瞬间站定。四目相对,唐宛然的声音因长久的等待和紧张而微微干哑:“学姐。” 程语明显怔了一下,错愕的神情很快被一种复杂的情绪覆盖。她看了看唐宛然,又看了看她脚边的箱子,很自然地伸手接了过去。“你怎么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先进去吧。” 房间在一楼,是一个干净得近乎冷清的小单间。空间狭小,却被规划得一丝不苟。一张床,一张堆满书籍和稿纸的书桌,一个简易衣柜。窗台上两盆绿萝是唯一的鲜活色彩,垂下的藤蔓在微风里轻轻摇晃。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程语身上那种独立的、略带疏离的气息。 “你等了多久?”程语放好箱子,转过身问。 “中午就到了。”唐宛然扬起笑脸,试图让这个“惊喜”听起来更浪漫一些。 不料,程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中午?那你不是等了四五个小时?”她的声音里掺入了一丝责备,“我就在对面那栋楼上班,一个电话的事。何必这样傻等?” 想象中的欣喜没有出现,反而像被泼了一小瓢凉水。唐宛然有些慌乱,急急解释:“我……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这不是惊喜,是惊吓。”程语的话简洁直接,甚至有些锋利,割破了唐宛然精心准备的浪漫泡泡。 气氛陡然变得局促。唐宛然手足无措,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她慌忙蹲下身,打开行李箱,从层层衣物中捧出一个精心包裹的物件——那是一副十字绣。图案是两个女孩,背靠着蔚蓝的大海,手牵着手。针脚细密,色彩柔和,是那个年代少女间最诚挚的心意。 “学姐,我给你绣的。”她献宝似的递过去,眼睛亮晶晶地期待着。 程语接过来,看了看,却没有表现出多少欢喜。“绣了多久?”她问,语气依然平静。 “一个多月吧。”唐宛然老实回答。 “一个多月?”程语抬起眼,目光落在唐宛然脸上,“这些时间,如果用在复习或学习上,会不会更有价值?” 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唐宛然热切的心湖,溅不起温暖的涟漪,只有一片刺骨的凉。她愣在那里,捧着满腔被冷落的热情,不知该如何安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点点褪去颜色,只剩下茫然的苍白和一丝无处躲藏的难堪。 程语说完,似乎也立刻察觉到了自己语气里的生硬。她看到了唐宛然眼中迅速黯淡下去的光,和那微微抿起的、透出委屈的嘴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掠过她的眼底。她别开视线,再转回来时,声音已经放软了许多,刻意转换了话题: “饿了吧?”她问,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我带你去吃饭。” 仿佛冬日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泄出一缕暖阳。唐宛然几乎是立刻抓住了这缕阳光,笑容重新爬回脸上,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小心翼翼:“好的,学姐!” 第14章 栈桥 (十四) 傍晚时分,她们去了栈桥。海比想象中更辽阔,灰蓝色的海水涌向天际,鸥鸟在头顶盘旋鸣叫。程语倚着栏杆,望着远处海平面出神,海风把她的T恤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 唐宛然站在她身旁半步的位置,偷偷看她被阳光和海风浸染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混杂着满足与酸胀的情绪。这个人,真的生活在有海的城市了。而她,此刻就站在她身边。 “工作……还顺利吗?”唐宛然问。 “还行。刚开始跑新闻有点累,慢慢习惯了。”程语转过头看她,“就是有时候,会觉得这座城市很大,自己很小。” 这话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唐宛然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不小!学姐你很厉害的!” 程语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她被海风吹乱的头发。那动作很自然,却让唐宛然瞬间屏住了呼吸,耳根发烫。 晚上,她们睡在程语的床上。关了灯,黑暗和窗外隐约的海浪声包围上来。身体的靠近无可避免,手臂贴着手臂,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学姐……” “嗯?” “青岛真好。”唐宛然在黑暗里轻声说。 “嗯。” “以后……我毕业了,也能来青岛工作吗?”这个问题,她问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也带着憧憬。 沉默了几秒。程语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清醒:“青岛的工作机会比较少,竞争也挺激烈的。而且,离家那么远,你爸妈会同意吗?” 现实的问题像细小的冰针,轻轻刺破了夜晚温暖的泡沫。唐宛然那句“你在哪儿我就想去哪儿”哽在喉咙里,最终没有说出来。她只是往程语身边又悄悄挨近了一点,含糊地“嗯”了一声。 晨光熹微时,程语已踩着都市的早高峰出门追索新闻。晌午时分她特意折返,却在家门前的长廊尽头嗅见了焦糊的气息——推开门,浓烟滚滚涌出。 程语的心骤然一沉,指尖在门把上微微发颤。正当恐慌如藤蔓缠绕胸腔时,唐宛然从烟雾深处跌撞而出,发丝潦草贴着脸颊,睡裙袖口还沾着油渍的暖光。 “你到底在做什么?”程语脱口而出,担忧在瞥见对方完好身形时竟淬成了锐利的责备。 “我只是…想给你煮饭。”唐宛然的声音碎在烟气里,手指蜷缩着抵住袖口,“可是我连电饭煲都不会用…”话音未落,泪水已抢先坠下。 那哭声让程语的心脏猛然收缩。她上前轻声安慰:“没事的,真的没关系。” 不料安慰反而撬开了更深的堤坝。“我什么都做不好…”唐宛然埋在她肩头哽咽,每个字都浸着二十岁特有的、滚烫的自厌,“连顿饭都会搞砸…这样的我凭什么…” 连日积压的思念、被礼貌距离割出的细痕、强撑笑颜时咽下的酸楚,在此刻轰然决堤。二十岁的唐婉然、二十三岁的程语,明明只差三岁光阴,那道微光却永远悬在触不可及的前方。 看见如此崩溃大哭的唐宛然,程语上前一步将唐宛然揽入怀中,收紧手臂,任对方的泪水渗进自己衬衫。这个总是捧着满分试卷的女孩,此刻在生活最朴素的关卡前溃不成军。 而她早已读懂了那些藏在她眼睫颤动里的情意,正因读懂,才更不敢承接。毕竟连炊烟都能灼伤的人,要如何与她共渡这人间的粗砺长风? 指节缓缓梳过对方散乱的长发,程语垂下眼帘。怀抱里的温度这样真实,真实得让她忽然分不清——此刻颤抖的,究竟是唐宛然,还是自己心底那不敢回响的共鸣。 好不容易安抚好唐宛然的情绪,程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自己下厨煮了两碗面条,草草对付了中餐后,便到报社去上班。 当时初入社会、被生存耗尽了力气的程语确实无暇回应一个仍在象牙塔里大三学妹的“诗情画意”,但唐宛然的“深情厚谊”也确实很触动程语内心最深处,以至于这么多年后她仍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暮色沿着窗棂爬满房间时,程语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马不停蹄往家赶。她推开门,可那句“我回来了”在舌尖转了个弯,却最终落进满室过于整齐的寂静里,房间空无一人! 空气中有新换床单的皂荚香,地板反着精心擦拭后的微光,所有物件都退回了最初的位置——仿佛过去两日那个带着烟火气的女孩从未存在过。只有枕头上那束粉色百合还在呼吸,花瓣边缘已泛起熟透的倦意,像少年人第一次心动后不敢言说的褪色心情。 “学姐,我走啦。你好好忙工作,有时间我再来看你。”卡片上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小心翼翼。 程语握着那张纸片,突然觉得周末青岛的海风计划轻飘飘的。她原本连路线都暗暗规划好了,栈桥的日落,八大关踩着落叶散步的午后,还有深夜大排档蒸腾的海鲜雾气——此刻都成了独幕剧的剧本。 “你回学校了呀?”这行字打了又删。她想起那日在烟雾里颤抖的年轻肩膀,想起自己不敢回应的拥抱。有些门既然不准备推开,就别再叩响了吧。或许这样恰到好处的离别,才是对那颗琉璃心最温柔的处置。 *** 周末的海边,张杰的身影薄得像张旧报纸。 “你这是减肥了?咋瘦了这么多?!”程语一只手排在张杰肩膀上。 “红塔山”的滤嘴在海风里递过来时,程语看见她指甲边缘细微的裂痕。“她选了别人。”张杰的声音和烟雾一起飘散。 “啊?小祚?”程语一脸诧异。 “还记得她暗恋过的那个T吗?”张杰深吸一口,烟头猩红骤亮,“那人回头找她了。”她笑了笑,嘴角弧度像道新鲜的伤口,“小祚说,还是心动。” 潮声一阵阵漫上来。程语想起去年冬天张杰蜷在KTV角落里唱《暧昧》的样子,想起她终于从初恋图图出轨给的伤口里长出新生血肉时眼里的光。此刻那些光都碎在了海面上。 “给我一支。”程语接过烟。打火机咔哒声里,她忽然想起唐宛然哭泣时颤抖的睫毛。原来她们都在不同的海域溺水——有人为太过滚烫的靠近而退却,有人为不够灼热的回应而熄灭。海风把烟灰卷走时,程语悄悄把手机里那条未发出的短信彻底删除。 “她说我花心,所以选择了别人。”张杰有点欲哭无泪。 “你还花心?!那世界上就没有专一的人了。”程语忍不住为好友鸣不平,一个初恋谈了四年。“难怪就因为喜欢你的姑娘有点多,就说你花心?” 两根烟明明灭灭的橙红,在渐沉的暮色里微弱地映照着两张年轻的脸。远处灯塔亮起时,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海浪把沙滩上的足迹一遍遍抹平,像生活抹平所有来不及完整的爱情。 第15章 回校 (十五) 时间在忙绿间隙里流淌过去时,程语的三个月考核期终于通过了。放松下来的第一口空气还带着新闻纸张的油墨味,她便拿起手机。屏幕那端的张杰依然浸泡在失恋的海水里,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时带着潮闷的回响。“周末回济南吧,”程语听见自己说,“去看看春花她们。” 十月底的最后一个周末,风里已掺了初冬的锐角。李春花拖着同班的刘璐等在北门口,四个身影重新拼合。 程语的视线轻轻掠过刘璐的侧脸,确实好久不见了。自从那个操场夜晚的对话被月光封存后,她们便默契地切断了所有频率。此刻的刘璐瘦削得像枚褪色的书签,卡在秋日的萧瑟里,更能从少女的轮廓里析出几分女人的棱角。 “刘璐,你怎么也学会偷偷减肥了?”张杰捏了捏她空荡荡的袖管,试图让语气像从前一样轻快。 “这是失恋的副作用。”李春花的声音忽然低下来,像在念某部爱情电影的旁白。 “分手了?和你那个……青梅竹马?”张杰的惊讶悬在半空。 “月初的事。”刘璐扬起的嘴角像件尺寸不合的衣裳,勉强挂在憔悴的脸上,“七年,原来也不过是日历上轻轻一撕的距离。” “为什么?”张杰的追问刚刚脱口,就被程语轻轻截住—— “张杰,你不也刚经历过吗?”她将话题的箭矢转向另一颗正在渗血的心。 “停,”张杰举起双手,像要推开什么无形的东西,“换个话题吧。” 四个女孩忽然同时沉默下来。风穿过教学楼走廊,传来某个教室正在播放的老旧情歌片段。她们踩着彼此心事的影子往前走,谁都没有说破。 中午食堂的喧嚣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包裹上来时,四个人的脚步声在瓷砖地上敲出熟悉的节奏。李春花拉着张杰走向馒头窗口,蒸笼掀开时涌出的白雾模糊了她们半边身影;程语则跟着刘璐走向刀削面档口,汤汁的香气裹着醋意扑面而来。 就在程语端着刀削面走回饭桌的瞬间,某种冰冷的直觉突然刺破周遭的暖意。她抬起头——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餐盘的反光、越过整个喧哗的青春现场,唐宛然正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像一株突然被冻住的植物。 那不是寻常的目光,全部朝程语涌来。程语感到脊椎窜上一阵细微的战栗,端餐盘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糖浆,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捏成了苍白的拳头。 然后唐宛然笑了。那笑容薄得像刀锋上的寒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甚至没有完成一个完整的弧度。她就这样笑着转过身,马尾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径直走进门外初冬凛冽的阳光里——仿佛程语只是空气中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我刚才……”程语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看见唐宛然了。” 张杰手里的馒头差点滚落:“在哪?!”她急切地转动脖颈,视线扫过每一张相似的脸。 “早走了。”程语挑起一筷子面条,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就在我们进来的时候。” 李春花的筷子“啪”地落在餐盘上:“你怎么不拉住她?!她是不是看见你和……”她的目光快速掠过刘璐,又折回程语脸上,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石子,“看见你们在一起了?” “大概吧。”程语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质问烫到,茫然地眨了眨眼。 “完了。”李春花的声音沉下去,沉进某种确凿的绝望里,“她肯定气死了。”最后一个字轻微发抖,仿佛气的是她自己。 “她为什么会生气?”张杰转向程语,目光变成探针,“你来济南……没告诉她?” “想着明天就回青岛了……”程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面条在汤里慢慢塌软。 “程语你……”李春花吸了口气,出口时一声叹息,“看你这下要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刘璐忽然抬起眼睛:“程语和那个学妹,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她去哪里,需要向每个人递交申请么?” 空气骤然凝固。四个人的影子在食堂油腻的地面上交叠、分离、再交叠。秋风吹过,窗外的梧桐落下无数叶子,一分钟前唐宛然就是流着眼泪踩在这些落叶上匆匆逃离现场的。 “为什么她来济南却不告诉我?她明明答应过要第一个来看我的。” “为什么站在她身边的是刘璐?” “为什么我转身时……没有听见她追来的脚步声?” 这些念头像循环播放的默片,一帧帧切割着唐宛然的胸腔。午饭原封不动地搁在桌上,她跌跌撞撞回到宿舍,一头栽进厚重的被褥。被子蒙上头顶的瞬间,世界缩成一片潮湿的黑暗——原来心碎时连哭泣都是静音的,只有肩膀在布料下起伏成孤独的浪,只有指甲陷进掌心刻出月牙形的红痕。二十岁的伤心不需要观众,它自己就是一座涨潮的孤岛。 而在同一片天空下,程语正站在大明湖畔,把手机解锁又锁上。屏幕的光明明灭灭映着她的脸。“联系了又如何呢?”她对自己说,“无非是多一场温存后的告白,我什么都给不了她。”远方残荷枯梗在湖面划出凌乱的墨迹,像极了她理不清的思绪。最终她将手机收回口袋—— 张杰和李春花的背影在前方渐行渐远,她们刻意放快的步伐里藏着温柔的成全。于是柳枝垂落的步道上,渐渐只剩下两串平行的脚印。 “你那位小学妹……”刘璐忽然开口,“刚才怕是把我当成假想敌了。”她侧过头看程语,眼角弯起的弧度里藏着某种试探的锋芒。 程语盯着湖面某片晃动的光斑:“我们之间能有什么值得她误会的?” “怎么没有?”刘璐的笑声像石子投入深潭,“看见旧爱和新欢站在一起,任谁都会逃的。”她故意把“新欢”两个字咬得很轻,轻得像羽毛搔过程语的耳膜。 “可她连问都不问就气跑了。”程语叹了口气,这口气呼出来就散在秋凉里。 柳枝忽然被风吹得剧烈摇晃。刘璐停下脚步,鞋尖碾着一片半枯的落叶:“那如果……”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褪去所有玩笑的糖衣,“如果我真的想成为那个‘新欢’呢?” 程语终于转过脸来。她看见刘璐嘴角还挂着笑,但那笑容已经僵硬成面具,面具下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深夜的海面,底下涌动着危险的暗流。 “别说傻话,”程语移开视线,望向远处张杰模糊的背影,“你舍得你七年的青梅竹马?” “正因为我舍不得继续欺骗自己,”刘璐向前一步,缩短了最后的安全距离,“才必须说出来。”她的声音此刻沉静得像湖底的石,“程语,我看着湖面上你们的倒影时,忽然很嫉妒。不是嫉妒她,是嫉妒那个……敢对你动心的我自己。” 风突然大了起来,满湖残荷发出簌簌的哀鸣。程语的大衣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白色的旗,在两个人之间无人认领的旷野里,不知该为谁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