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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考核

作者:雪晴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二)


    火车在铁轨上疯狂地奔驰,窗外的风景连成模糊的建筑掠影以及倒退的绿树河流。


    程语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先前那些黏稠的离愁,被她强行按进心底某个上了锁的抽屉。此刻占据她全部思绪的,是前方那个名叫“青岛”的未知黑洞,和一份叫做“记者”的陌生职业。


    学了四年中文,怀揣着用笔杆子触摸世界的野心,可当这份工作真正来临时,她才惊觉自己两手空空——没有实习经验,没有人脉指引,只有一纸文凭和一颗悬着的心。


    车窗玻璃映出她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外面是飞速掠过的、与她无关的北方平原。一片庞大的、沉默的未知,正以每小时二百五十公里的速度,向她迎面撞来。


    近三个小时后,火车滑进青岛站。车门打开的一瞬,一种截然不同的空气涌了进来——潮湿的,咸腥的,带着海藻和远方气息的,猛地灌进程语的鼻腔和肺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这不是她熟悉的、干燥的济南。


    来不及细品这陌生的呼吸,“按时报到”的念头推着她汇入人流。按照地址,她挤上公交车,穿过起伏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座光洁冰冷的现代化大楼前。


    五四广场的风带着海的味道吹过,却吹不进这座玻璃幕墙构筑的堡垒。这是她第二次站在这里,上一次是怀着希望来面试,这一次是揣着渺茫来报到。大楼反射着冷冽的天光,精致,有序,也漠然。它和老家的尘土、校园的梧桐都不一样,它像这座城市的表情,疏离而漠然。


    在学校,她是受人尊敬的团长,是学妹们仰望的学姐。在这里,标签被瞬间撕掉,她只是一个名字,一个需要被打上“合格”或“不合格”印记的新人。唯一的庆幸,学院熟人大伟学长也在这里。


    他匆匆出现,领着她走进电梯,来到11楼。程语看着大家都面无表情坐在电脑前,空气里都弥漫着都市打工人的匆忙。他把程语的行李搁在公共区域的角落,像个暂时的、无处安放的注解。


    “报社有三个月的试用考核。”大伟压低了声音,话语却字字清晰,“通不过,就得走人。房子先别急着租,有个便宜旅馆,我带你去。”


    “考核期”三个字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塞进程语的后颈,让她激灵了一下。未来三个月的每一天,忽然都变成了悬在头顶的、需要小心翼翼通过的独木桥。


    办完入职手续,大伟带着她在迷宫般的巷弄里穿行,最终停在一栋旧楼前。招牌褪色,门帘油腻。穿背心的胖老板盯着闪烁的电视屏幕,头也不回:“四十,一晚。”


    “住一个月能便宜吗?”大伟熟练地问价。


    “住一年也是这个价。”回答像铁板一样又冷又硬。


    “程语,先将就一下,我刚来时也住这儿,安全。”大伟交代完,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回归那座光鲜大楼的秩序里。把程语独自留在了这片陌生的、粗粝的角落。


    推开旅馆吱呀作响的门,一股混合着劣质油漆、潮湿霉味和隔夜烟气的浊浪迎面扑来。房间狭小得令人窒息,一张孤零零的床几乎占满全部空间,床单是灰扑扑的,皱得像被揉烂又摊开的心事。墙壁上新刷的廉价涂料,散发出刺鼻的化学气味,宣告着它的临时和廉价。


    程语捂着口鼻,和衣躺在僵硬的床板上,天花板很低,仿佛随时会压下来。脑袋嗡嗡作响,有一个声音在循环:没有比这更差的了,没有比这更差的了……


    在辗转反侧带来的、极不踏实的浅眠中,她突然被隔壁一声巨大的撞门声惊醒。墙壁薄得像纸,一切声音毫无遮拦地穿刺过来——女人尖利的哭骂,男人粗鲁的咆哮,家具被猛烈推搡、摔打的巨响……每一句恶毒的诅咒,每一声沉闷的撞击,都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枕边。


    程语蜷缩在黑暗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紧紧攥着被角,手指冰凉,生怕下一刻那疯狂的冲突就会破壁而入。不知过了多久,那场风暴才渐渐平息,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程语再也无法合眼的惊恐。


    黑暗漫长。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水渍,心里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快点天亮。她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廉价、肮脏、危险的落脚处,像这个陌生城市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冰冷地提醒她,童话已经落幕,真实的、粗粝的成人世界,此刻才刚揭开序幕。


    第二天,天光只是刚刚透出一层薄薄的、灰蓝色的亮,程语就猛地从那张僵硬的小床上弹了起来。心脏还残留着昨夜隔壁惊悸的余颤,她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行李暂时寄存在油腻的前台。至于什么三个月考核期,什么未来规划,此刻都被一种更原始、更迫切的求生欲压倒——今晚如果还必须回到这个房间,听到那些隔墙传来的疯狂声响,她想自己大概真的会疯掉。


    2012年的初秋,租房APP还未侵占生活的每个角落。程语像只无头苍蝇,在报社对面那片老旧小区的楼栋间穿梭。最后,她的目光钉在了一个锈迹斑斑的社区公告栏上。上面贴着大大小小、边缘卷曲的纸张,像一片片褪色的鳞片。


    她的手指快速划过那些陌生的电话号码,直到停在某一则信息上:“次卧出租,900/月。” 她迫不及待拨通了电话。


    来接她看房的是个瘦高的男生,叫何涛,戴着黑框眼镜,笑容里有种刚出校园不久的干净。他说自己老家在济南,毕业一年,从事设计工作。


    房子是旧式的三室,何涛和另一个同学住朝南的主卧,另一间小些的房间里,已经住进了一个来自广东梅州的男生,被公司派驻青岛,也才刚满一年。屋子里有男生宿舍特有的、略显杂乱的生活气息,但光线充足。


    程语看着眼前这三个笑容明朗的同龄人,心里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松弛了第一寸。更重要的是,这里和报社只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几乎没怎么犹豫,她点了点头:“我租。”


    “押一付三”,一共得三千六百块。她口袋只剩下五百块钱了。不得不向家里开口了,她走到楼道安静的拐角,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开口要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喉咙里细微的颤抖。电话那头,父亲没有多问一句,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我让你妈去银行汇给你,五千,够不够?”


    钱到账,交租,拿钥匙。当程语终于将自己的行李箱拖进那个十五平米、墙壁有些泛黄、但窗户明亮的次卧时,一股踏实感缓缓漫过全身。她关上门,长长舒了一口气。


    房间很旧,墙角有细微的裂缝,家具简单到只有一床、一桌、一柜。但这里没有刺鼻的油漆味,没有疯狂的争吵,只有窗外老树上传来的、隐约的蝉鸣,和属于她自己的、安稳的呼吸。


    这一刻,她不在乎它是否破旧。她只知道,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海风咸湿的城市里,她终于有了一扇可以关上的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待匆匆收拾好行李,时针已滑向十点。程语几乎是跑着冲进报社那座玻璃大楼的,电梯上升的失重感让此前极少坐电梯的程语一阵不适。按住内心的紧张和不安,程语轻步走入十一楼,大家都在埋头忙自己的事情,空气里充斥着某种无形的紧绷感。


    程语只得再次找到大伟学长。对方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见她来,只抬手随意一指远处一排空荡荡的工位:“先找个地方坐,自己熟悉一下。”


    没有欢迎,没有指引,如同一滴水汇入轰鸣的机器,需要自己寻找存在的缝隙。程语选了靠近小亮学长边上的一张蒙着薄灰的桌子。刚落座,大伟学长的声音就从隔板那边传来:“有笔记本电脑吧?下午带来。从今天起,你自己找线索,写稿子。”他转过转椅,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到近乎冷酷,“记住,报社的考核,三个月里至少有一个月,你的‘稿分’必须达标。”


    “稿分?”程语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你写的稿子,只有白纸黑字印在报纸上,才算分。人力资源部那边,就靠着这些分数折算成你的工资。”大伟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桌面上,“你们新人,每月稿分必须达到全体记者的平均线。达不到,就等于这个月考核不及格。”


    “那……以前有人因为没达到,就……”程语心中一惊。


    “有。”大伟的回答没有任何缓冲,干脆利落得像刀锋划过,“去年,三个。试用期没过,直接走人。”


    最后几个字,让程语觉得周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三个月后?如果被辞退,招聘的黄金季节早已过去,她将拖着行李,灰头土脸地回到原点,甚至可能更糟——无处可去。那些关于新闻理想、关于笔下生花的朦胧憧憬,还没来得及抽枝发芽,就被这**裸的、量化的生存规则,彻底冰封在现实的冻土之下。


    必须留下来。绝不能是那被淘汰的第四个。


    心里那头惊慌的小兽被更凶猛的求生意志狠狠摁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狠绝的清醒。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这个庞大、陌生、充满键盘敲击声的忙碌空间,第一次看清了这里的游戏规则:没有温情,不论资历,只认那些印在报纸上的、冷冰冰的方块字。


    青岛的漂泊,以如此狼狈的姿态艰难开始。前方,依然是浓雾弥漫、暗流汹涌的深海,望不见灯塔。但此刻,程语攥紧了微微出汗的掌心。她不会游泳,甚至不懂海性,可她没有退路。她只知道,哪怕用最笨拙的姿势挣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绝不能,让自己沉没在这片深蓝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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