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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是我算不准的变数”

作者:纸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二月下旬的某个午后,气温骤降到了零下五度。城市像被塞进了冰箱,连空气都凝固了,吸进肺里像吞刀子。卿倾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走进咖啡馆时,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


    书姝已经在老位置等着了。她今天没化妆,素颜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但也更苍白,眼下的青黑在自然光下无处遁形。她面前摊着一堆纸张——不是算命工具,而是卿倾所有小说的打印稿,每一页都用红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你这是……”卿倾在她对面坐下,脱掉手套。


    “研究。”书姝头也不抬,手指在一行文字下划动,“《第三个痛苦》第四章,这里写‘他的悲伤像一件穿旧的外套,脱不掉也洗不净’。很好的比喻,但逻辑有问题——外套可以脱,悲伤脱不掉,所以这个类比其实是反向的。”


    卿倾凑过去看。“那该怎么写?”


    “像纹身。”书姝用红笔在旁边写道,“洗不掉,遮不住,还会随着时间褪色但永远不会消失。纹身更痛,也更永久。”


    卿倾看着那行字,心里一动。“你身上有纹身吗?”


    书姝抬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有。但我不告诉你是什么,在哪里。”


    “为什么?”


    “因为神秘感是我的职业需要。”书姝合上稿子,终于看向卿倾,“而且如果告诉你了,你可能会过度解读——作家都这样,看到什么都想写成隐喻。”


    卿倾笑了:“你说得对。”


    服务生送来热拿铁,卿倾捧在手里暖手。书姝点了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苦得像她的人生哲学。


    “你昨晚的演出,”卿倾说,“我在网上看到了视频。那个关于抑郁症黑狗的段子……很多人评论说被感动了。”


    “被感动?”书姝挑眉,“我要的是好笑,不是感动。感动是悲剧的副产品,而我在讲喜剧。”


    “但有时候喜剧和悲剧是同一件事的两面。”


    书姝沉默了一会儿,搅拌着咖啡。“你知道吗,我昨晚下台后吐了。”


    卿倾愣住:“什么?”


    “在后台洗手间。”书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讲那个段子的时候,我脑子里真的有条黑狗在叫。它说‘停下,别说了,他们在笑你的痛苦’。但我还是说完了,然后就去吐了。吐完补妆,继续出去和观众合影。”


    卿倾感到心脏被攥紧了。“你不需要这样……”


    “需要。”书姝打断她,“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写悲剧时会哭,但还是要写。我们都选择用痛苦谋生,区别只在于形式。”


    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匆匆走过,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像移动的茧。卿倾看着那些身影,忽然问:“书姝,你算过自己的未来吗?真的算过吗?”


    书姝的手顿了顿。“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卿倾直视她的眼睛,“我想知道,在你看到的未来里,有没有我。”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的嗡嗡声和远处磨咖啡豆的声响。书姝放下勺子,金属与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某种决定被敲定。


    “我算过你的未来。”她说,“很多次。用不同的方法,在不同的时间。但每次结果都不一样,像……像你的命盘会自己改变。”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是我算不准的变数。”书姝从包里拿出卿倾的八字排盘纸——就是生日那天算的那张,但上面多了很多新的注释,“正常情况下,八字排出来后,命盘就固定了。但你的……每次看都不一样。第一次看,你三十岁左右有个大坎;第二次看,那个坎消失了;第三次看,又多了一条我之前没看到的线。”


    卿倾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像一张被反复修改的地图。


    “这正常吗?”卿倾问。


    “不正常。”书姝说,“就像看一部电影,每次重播剧情都不一样。或者更准确地说,就像电影里的某个角色突然转头对观众说‘我不演了’,然后自己改剧本。”


    她顿了顿,眼睛里有种卿倾从未见过的困惑——甚至是恐惧。


    “我算过无数人,你是第一个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学艺不精的。”书姝苦笑,“也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也许命运真的可以改变。”


    卿倾看着那张复杂的命盘图,看着那些交织的线条和符号。她看不懂那些玄学术语,但她看得懂书姝的表情——那种既兴奋又害怕的表情,像一个科学家发现了颠覆性的现象,却又不知道这个发现会带来什么后果。


    “如果是这样,”卿倾轻声说,“那你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盘。”


    书姝的笑容消失了。“我的命盘很清晰。清晰得像印在墓碑上的字。”


    “也许是你没看对方法。”


    “我试过所有方法。”书姝说,“八字、紫微、六爻、奇门、六壬、塔罗、占星……甚至连西方的生命灵数都试过。所有体系指向同一个方向,同一个时间点。”


    “什么时间点?”


    书姝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窗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看着那些像在逃避什么的行人。


    “书姝,”卿倾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很凉,像没温度,“告诉我。”


    书姝转过头,看着她。那一刻,卿倾在她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挣扎,恐惧,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希望。


    “三十岁生日。”书姝终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所有卦象都显示,那是我生命的终点。不是‘可能’,不是‘大概’,是‘就是’。清晰得没有第二种解读。”


    咖啡馆里的一切声音都退去了。暖气片的嗡嗡声,咖啡机的嘶嘶声,其他客人的低语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书姝那句话,在空气中回荡,像丧钟。


    “所以你才……”卿倾的声音在颤抖,“所以你才不过生日,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会在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和你接吻。”书姝笑了,但眼泪从眼角滑落,“因为我想,如果这是我的倒数第二个生日,至少我要做一件我想做的事。”


    卿倾感到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她握紧书姝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那就改。”她说,“既然我的命盘可以变,你的也可以。”


    “怎么改?”


    “我不知道。”卿倾诚实地说,“但我们可以一起找方法。你不是一个人在对抗命运,你有我,有你哥,现在还有我哥。我们四个人,总能找到办法。”


    书姝看着她,眼泪无声地流。她没有擦,任由泪水滑过脸颊,滴在咖啡杯里。


    “你真是个顽固的作家。”她哽咽着说,“明明知道结局可能很糟,还要继续写。”


    “因为不写的话,就连‘可能很糟’的机会都没有了。”卿倾说,“写作是这样,活着也是这样。”


    书姝低头,把脸埋在手心里。她的肩膀在颤抖,但没发出声音。卿倾站起来,坐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咖啡馆里有人看过来,但卿倾不在乎。她只在乎怀里这个颤抖的身体,这个算尽天下命却算不了自己生的女人。


    “你知道吗,”书姝在她怀里闷声说,“我其实很怕死。”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有多怕。”书姝抬起头,眼睛红肿,“我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是死后的虚无。我怕我消失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怕没人记得我,怕我哥一个人活着,怕你……怕你把我写进小说里,然后读者只会说‘这个角色真惨’。”


    “我不会让他们这么说。”卿倾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泪,“我会把你写成最耀眼的角色,写成所有故事的灵魂。而且你哥不会是一个人,还有我哥陪着他。还有我……我会一直记得你,每一天都记得。”


    书姝笑了,那笑容里有泪,但很真实。“你说得我都想活下去了。”


    “那就活。”卿倾说,“为了我,活下去。”


    那天下午,她们在咖啡馆待到天黑。书姝第一次详细地讲了她给自己算过的各种卦象:有的说她会死于意外,有的说她会死于疾病,有的甚至说她会自杀。所有卦象的时间点都指向三十岁,精确得令人恐惧。


    “最可怕的是,”书姝说,“这些卦象不是我一次算出来的,是分开算的。用不同的方法,在不同的时间。但它们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就像……就像命运在反复强调‘这就是你的结局’。”


    “但我的存在改变了我的命盘。”卿倾说,“也许也能改变你的。”


    “也许。”书姝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完全相信。


    离开咖啡馆时,天已经黑了。街灯亮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暖黄色的光。书姝突然说:“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


    她们打车来到城西的一个老小区。这里的房子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墙皮剥落,楼道昏暗。书姝带着卿倾爬上其中一栋楼的顶层天台。


    天台很空旷,只有几个废弃的花盆和晾衣架。寒风呼啸,吹得人几乎站不稳。书姝走到边缘——没有护栏,只有一道低矮的围墙。她站在围墙边,往下看。


    卿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书姝……”


    “别担心,我不会跳。”书姝回头冲她笑了笑,“我只是喜欢这里的风景。你看。”


    卿倾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整个城市像一幅铺开的灯光地图。车流是移动的光河,高楼是静止的光柱,一切都显得渺小而有序。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书姝说,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火灾之后,我和哥哥搬到这里,租了六楼的一个小房子。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爬上来,站在这里。”


    她伸出手,指向远方:“那时候城市还没这么多高楼,我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我会想,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像鸟一样飞起来?还是会直接掉下去,变成一滩难看的污渍?”


    卿倾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来自风,是来自书姝的话。


    “后来我开始算命,”书姝继续说,“算到自己的结局后,我就不敢上来了。我怕我真的会跳,不是想死,是想验证卦象准不准——很变态吧?想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算得准。”


    “这不是变态,这是……”卿倾找不到合适的词。


    “这是绝望。”书姝替她说完,“当你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你就会想提前完成那个注定。就像你读一本知道结局的书,有时候会忍不住直接翻到最后。”


    她转过身,背靠着围墙,面向卿倾。“但现在我不想翻到最后了。因为如果翻到最后发现结局是坏的,我会失去阅读过程的乐趣。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有乐趣。”


    卿倾看着她。在城市的灯光背景下,书姝的脸半明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也是。”卿倾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让我想写下来。”


    书姝笑了。她伸手,轻轻握住卿倾的手,把她拉近。“如果我活下去,”她轻声说,“我们就一起去旅行。去海边,去山上,去所有我能算命但还没算过的地方。我要给你算每一片云的命运,每一朵花的死期,每一颗沙子的前世今生。”


    “那我会把它们都写下来。”卿倾说,“写一本世界上最长的书,长到我们老得写不动了还没写完。”


    “然后呢?”


    “然后就让我们的孩子继续写。”


    书姝的笑容僵住了。“孩子?”


    “或者猫。”卿倾赶紧说,“养只猫,教它打字,让它继续写。”


    书姝大笑起来,笑声在寒风中飘散。“你真是个……浪漫到不切实际的作家。”


    “而你是现实到残酷的算命先生。”卿倾说,“但我们很配,不是吗?”


    书姝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她凑近,在卿倾唇上印下一个吻——不是生日那天那个轻如雪花的吻,而是一个真实的、温暖的、带着承诺的吻。


    “很配。”她在卿倾唇边轻声说,“配到我都开始相信奇迹了。”


    他们在天台上待到手脚冻僵才下去。下楼时,书姝突然说:“我哥和卿也……他们在一起了。”


    卿倾愣住:“你怎么知道?”


    “我哥昨天问我,‘如果我和卿也谈恋爱,你会反对吗’。”书姝说,“我说‘只要你不把酒吧卖了他,随你便’。然后他笑了,那种……真的开心的笑。我已经很久没见他那样笑了。”


    “我哥昨晚回来也很奇怪。”卿倾回忆,“一直在哼歌,还问我哪种颜色的窗帘好看——他从来不管这些。”


    “那就好。”书姝说,“至少我们两个,要有一个得到幸福。”


    “我们两个都会。”


    书姝没有接话。她只是握紧卿倾的手,像在握住某种易碎的东西。


    那天晚上,卿倾回到家时,卿也正在客厅里对着电脑屏幕傻笑。看见妹妹,他迅速合上电脑,但卿倾已经瞥见了——屏幕上是一张酒吧的设计图,标题写着“忘川2.0”。


    “这是什么?”卿倾问。


    “没什么。”卿也故作镇定,“书玖想把酒吧重新装修一下,问我意见。”


    “只是问意见?”


    “好吧,可能……不止是问意见。”卿也挠挠头,“他说想和我一起经营。不是合伙,就是……一起。”


    卿倾在他旁边坐下。“你同意了?”


    “我说考虑考虑。”卿也笑了,“但其实我已经在画设计图了。老妹,我可能真的要恋爱了——三十一岁,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


    “恭喜。”


    “你呢?”卿也看着她,“你和书姝……”


    “我们在尝试。”卿倾说,“尝试相信未来可以改变。”


    卿也的表情严肃起来。“老妹,你要想清楚。书姝的情况……很复杂。她可能真的……”


    “我知道。”卿倾打断他,“但正因为我知道,我才要陪着她。哥,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当你遇到一个人,你觉得如果错过了她,你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卿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我明白。就像我觉得,如果错过了书玖,我这辈子画的爱情都只能是假的。”


    兄妹俩相视而笑。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的嗡嗡声。窗外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像在证明无论多么寒冷,总有一些温暖在坚持燃烧。


    “老妹,”卿也突然说,“如果最后……我是说如果,结局不好,你能承受吗?”


    卿倾想起书姝在天台上的脸,想起她说“我其实很怕死”时的表情,想起那个带着承诺的吻。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知道,如果现在放弃,我一定会后悔。而我不想后悔。”


    卿也拍了拍她的肩。“那就去吧。我支持你。”


    “你也一样。”


    那天晚上,卿倾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她打开手机,看着书姝下午发来的消息:


    “回家路上算了一卦,问‘我和卿倾的未来’。卦象显示:速喜,速喜,速喜——三个速喜叠在一起,是吉兆中的吉兆。但我怕我算错了。”


    卿倾回复:


    “那就相信你没算错。”


    几分钟后,书姝回:


    “我试试。晚安,我的变数。”


    卿倾看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她打开文档,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算命女孩和作家女孩一起开了一家书店,书店里卖两种书:一种是算命女孩写的《命运可改》,一种是作家女孩写的《悲剧有解》。她们一起活到了很老,老到连死亡都忘了来找她们。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像在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书姝也没有睡。她坐在窗前,手里握着那枚铜钱。她抛了一次——正面。又抛了一次——正面。第三次——还是正面。


    她看着三枚都是正面的铜钱,手指轻轻颤抖。


    “这不科学。”她轻声自语,“连续三次正面的概率是八分之一。连续七次……是百分之一不到。”


    但她确实抛出了七次正面。在她问“我和卿倾的未来”这个问题时。


    她把铜钱收起来,打开那本黑色小册子。翻到最新一页,她犹豫了很久,终于下笔:


    第九章·变数


    她让我相信命运可改,


    让我相信卦象会错,


    让我相信三十岁不是终点。


    她是我的变数,


    是我的奇迹,


    是我漫长黑夜里的第一颗星。


    第七个痛苦是希望,


    而我已经看见它——


    遥远,微弱,


    但真实存在。


    写完,她合上册子,抱在胸前。


    窗外,夜空清澈,能看到银河的淡淡光带。书姝看着那些星星,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说的话:“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故事,有的已经开始,有的已经结束,有的还在等待开始。”


    她闭上眼睛,许了一个愿——不是生日愿望,是普通的、平凡的愿望:


    “请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写完我的故事。”


    然后她爬上床,第一次在没有安眠药的情况下,感到了困意。


    入睡前,她给卿倾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我有点相信了。相信明天,相信未来,相信……你。”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像一个小小的、肯定的答复。


    而在两个房间之间,城市在沉睡,星星在闪烁,冬天还在继续。


    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改变。


    像冰层下的第一道裂痕,细微,但不可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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