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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脱口秀里的真实人生

作者:纸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二月最后一个周六,忘川酒吧挤满了人。年末的氛围像一层看不见的糖霜,甜腻地覆盖在城市上空,连空气里都飘着虚假的欢乐。人们涌进酒吧,想要在旧年将尽时抓住最后一点放纵,用酒精和笑声淹没能预见的所有遗憾。


    卿倾坐在她惯常的角落,但今晚这个位置不再隐蔽——酒吧人太多了,她的桌子挤了三个陌生人,大家礼貌地点头,然后各自盯着舞台。卿也坐在她旁边,眼睛却不时瞟向吧台后的书玖。书玖今晚格外忙碌,调酒的动作快得像在表演杂技,但卿倾注意到,他的目光也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舞台侧面的后台入口。


    “你俩能稍微收敛点吗?”卿倾压低声音说,“眼神都能拉丝了。”


    卿也脸一红:“哪有。”


    “从进门到现在,你和书玖对视了至少七次,每次超过三秒。”卿倾说,“而且你刚才去上厕所是假,去后台找他才是真吧?”


    卿也语塞,然后认命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去了。他给了我新年礼物——提前给的。”


    “什么礼物?”


    卿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钥匙——不是普通的钥匙,是那种老式的黄铜钥匙,拴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他酒吧储藏室的钥匙。”卿也的声音里有种抑制不住的温柔,“他说‘以后你想来画画随时来,不用等我开门’。”


    卿倾看着那枚钥匙,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是欣慰,是为哥哥高兴,但也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嫉妒这种简单明确的承诺,嫉妒这种可以握在手里的未来。


    八点整,灯光暗下,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书姝走了出来。


    卿倾的第一反应是:她今天不一样。


    不是服装或妆容的不同——还是简单的黑衬衫黑裤子,妆化得比平时稍浓,为了在强光下更清晰。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她的姿态,她的眼神,她站在麦克风前那三秒钟的沉默。


    “晚上好。”书姝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年末了,大家都在做年终总结吧?我也做了一个——我今年的算命准确率是87.6%,脱口秀上座率是92.3%,失眠率是100%。三样里有两样超过90%,我该高兴还是该哭?”


    台下响起笑声。但卿倾没笑。她注意到书姝握麦克风的手很用力,指关节发白。


    “很多人问我,”书姝在舞台上慢慢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豹,“为什么总讲悲伤的事还笑得出来?很简单啊。痛苦就像辣椒——第一次吃流泪,第一百次就能笑着问‘还有更辣的吗?’。我已经吃到麻木了,朋友们。”


    笑声更大了,但这次的笑声里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可能是共鸣,可能是认命。


    卿倾盯着舞台上的书姝。她在说笑话,但她的眼睛在求救——那双总是冷静、疏离、像旁观者一样的眼睛,此刻亮得异常,像燃烧到最后的蜡烛,有一种濒临熄灭前的强烈光芒。卿倾正好是个擅长解读潜台词的作家,她能听懂那些笑话背后的密码:每一句自嘲都是一声呼救,每一次笑声都是一次窒息。


    “说到痛苦,”书姝靠在麦克风架上,姿态放松,但卿倾看见她的小腿在微微发抖,“我最近在研究痛苦的等级。你们知道吗,痛苦是可以量化的。一级痛苦是咖啡洒在白衬衫上,二级是手机掉进马桶,三级是发现喜欢的人不喜欢你——”


    她顿了顿,眼睛扫过观众席,在卿倾的位置停留了半秒。


    “但最高级的痛苦,”她继续说,声音放轻了,像在说一个秘密,“是明知道结局是悲剧,却还要演下去。就像你知道这顿饭会食物中毒,但还是得吃完,因为已经付了钱,因为旁边的人都在吃,因为……因为饿。”


    台下安静了一瞬。然后有人笑了,但那笑声干涩,像强行挤出来的。


    卿倾的心揪紧了。她知道书姝在说什么。不是段子,不是表演,是她真实的人生。


    “所以我给自己开了个药方。”书姝直起身,笑容灿烂得像要灼伤人,“每天大笑三次,每次至少十秒。科学研究说,即使假笑也能分泌快乐激素。我已经假笑了二十九年,按这个剂量,我应该快乐成仙了才对。但为什么我还是……”


    她没说完。音乐响起——是书玖切的,一首欢快的流行歌,音量很大,盖过了她可能说出的后半句话。书姝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笑了,开始讲下一个段子。


    但卿倾看见了。在音乐响起的瞬间,书姝的眼睛迅速地、几乎是惊恐地看了一眼后台方向。而书玖站在吧台后,表情严肃,手里还握着音响遥控器。


    他在打断她。他在阻止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书姝的表演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分裂。她的段子依然好笑,甚至比平时更好笑——她讲抑郁症,讲失眠,讲死亡的诱惑,全用最幽默的方式包装。但她的身体语言和她的语言在打架:她在笑,但肩膀紧绷;她在说笑话,但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某种密码;她的眼睛在观众席上游走,却从不真正与任何人对视。


    卿倾的作家本能开始疯狂工作。她在脑海里记下每一个细节:


    ·第8分钟,书姝提到“三十岁”时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第12分钟,她讲到一个关于自杀的段子时,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手腕——那个有疤痕的位置。


    ·第17分钟,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活在一部别人写的小说里”时,眼睛看向了卿倾。


    ·第21分钟,她在笑声中有一个短暂的闭眼,像在忍受突然的疼痛。


    而观众在笑。大声地笑,用力地笑,像要用笑声填满所有沉默的空隙。他们举起手机录像,他们鼓掌,他们喊“再来一个”。没有人看见那些裂缝,没有人听见那些呼救。或者他们看见了,听见了,但选择了用笑声来回应,因为那是他们唯一知道的方式。


    卿倾感到一阵窒息。她想站起来喊停,想把那些笑的人赶出去,想冲上台抱住书姝说“不用演了,不用笑了,我在这里”。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爱的人在聚光灯下一点一点破碎。


    表演结束时,掌声雷动。书姝鞠躬,笑容完美。她下台前看了卿倾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封用密码写的信:谢谢你来,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些,但我只能这样。


    卿倾立刻起身走向后台。卿也拉了她一下:“让她喘口气。”


    “她需要的不只是喘气。”卿倾甩开他的手。


    后台的门虚掩着。卿倾推门进去时,书姝正背对着门,弯着腰,双手撑在化妆台上,肩膀剧烈地起伏。她在干呕,但什么也吐不出来——今晚她上台前什么都没吃。


    “书姝。”卿倾轻声叫她的名字。


    书姝直起身,迅速用袖子擦了擦嘴,转身时已经戴上了笑容的面具。“演得怎么样?观众好像挺喜欢的。”


    “你在台上说的那些……”卿倾走近她,“那些不是段子,对不对?”


    “当然是段子。”书姝转身开始卸妆,动作很快,像在逃避什么,“脱口秀演员的工作就是把真实经历加工成笑话。痛苦经过加工,就成了喜剧素材。这是我的谋生方式,就像你把痛苦加工成小说一样。”


    “但你的加工方式是在伤害自己。”卿倾站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她的眼睛,“你在用笑话剥自己的皮,一层一层,直到露出骨头。”


    书姝卸妆的手停下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镜中的卿倾。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真实得无处可躲。


    “那我该怎么办?”书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像孩子的声音,“我不讲这些,讲什么?讲今天的天气?讲最近看的电影?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太轻了,轻到我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


    她转过身,面对卿倾。卸了一半妆的脸看起来很怪异:一只眼睛还有眼线,另一只已经干净;一边脸颊有腮红,另一边苍白如纸。


    “只有讲这些的时候,”她轻声说,“我才感觉自己真实存在。痛苦是我存在的证明,笑声是我存在的回音。如果没有这些,我就只是……一个会呼吸的空壳。”


    卿倾感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伸手,轻轻触碰书姝的脸颊——没有妆的那边,冰凉,细腻,真实。


    “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证明你存在。”卿倾说,“你在呼吸,你的心脏在跳,你在这里——对我来说,这些就是够了。”


    书姝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卿倾的手心里。“但我需要更多。我需要感觉到……感觉到痛苦之外的东西。快乐,爱,希望——但这些对我来说太陌生了,陌生到我不知道该怎么感受。”


    “那我教你。”卿倾说,“从最简单的开始。比如现在,我这样碰你,你是什么感觉?”


    书姝沉默了很久。“感觉……温暖。”


    “好。记住这个感觉。”卿倾用另一只手也捧住她的脸,“这是爱的一种形式。不需要笑话包装,不需要痛苦衬托,就是简单的、温暖的触碰。”


    书姝睁开眼睛,眼眶红了。“但我怕。”


    “怕什么?”


    “怕习惯了温暖,就再也受不了寒冷。”书姝的声音在颤抖,“怕拥有了再失去,比从来没有拥有过更痛。怕你给了我希望,然后我发现那希望是假的。”


    卿倾把她拉进怀里。书姝的身体很僵硬,像不习惯这样的拥抱,但慢慢放松下来。


    “那我就给你真的希望。”卿倾在她耳边说,“不是空头承诺,不是虚假安慰,是真的、可以握在手里的希望。比如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吃爆米花,像普通情侣一样。比如下周,我们去郊外,看冬天的树,呼吸冷空气。比如下个月,你教我算命,我教你写作。一点一点地,把真实的、不痛苦的生活装进你的生命里。”


    书姝在她怀里颤抖。“如果装不进去呢?”


    “那就慢慢装。”卿倾说,“我们有时间。”


    “我们没有时间。”书姝的声音闷在她肩上,“我三十岁生日只剩下十一个月了。”


    “那就在十一个月里,装满三十年的快乐。”卿倾说,“把那些你错过的、不敢要的、以为得不到的,全部装进去。”


    书姝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你真是个……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


    “而你是个太过现实的悲观主义者。”卿倾擦去她的眼泪,“所以我们绝配。”


    书姝笑了,虽然还有眼泪。“好吧。那就试试。从明天开始,你教我……教我怎么活着,而不是怎么表演活着。”


    “成交。”


    这时,门被敲响了。书玖的声音传来:“书姝?你还好吗?”


    “我很好。”书姝迅速擦干眼泪,但红肿的眼睛骗不了人。


    书玖推门进来,看见两人相拥的姿势,愣了一下,然后说:“卿也在外面,说想带你妹妹去吃宵夜。你们……一起?”


    卿倾看向书姝。书姝点点头:“好。但我得先补妆,这样出去会吓到人。”


    书玖退出去了。书姝重新坐回化妆台前,开始补妆。卿倾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她专注的脸。


    “书姝,”卿倾突然说,“如果你不想再讲脱口秀了,可以不讲。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书姝涂口红的手顿了顿。“但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你擅长的不止这个。”卿倾说,“你擅长看透人心,擅长用语言精准表达,擅长在混乱中找到秩序——这些都是写作需要的天赋。你可以写书,写专栏,写任何你想写的东西。”


    书姝从镜子里看着她:“你是在给我找退路吗?”


    “我是在给你找更多的可能性。”卿倾说,“你不该只有一条路可走,尤其当那条路在伤害你的时候。”


    书姝涂好口红,抿了抿嘴唇。那抹红色让她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生气。“我会考虑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我想先学会怎么在讲真话的同时,不把自己讲垮。”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又完整了——妆容精致,笑容得体,那个在台上破碎的人在几分钟内被重新拼凑起来。但卿倾知道,那些裂缝还在,只是被小心地掩盖了。


    “走吧。”书姝牵起卿倾的手,“去吃宵夜。我哥说老王炒面店要拆迁了,这是倒数第二次去吃。”


    两人走出后台时,卿也和书玖正在走廊里低声交谈。看见她们出来,两人立刻分开,但卿倾捕捉到了他们手指相触的瞬间。


    “你们俩,”书姝挑眉,“进展神速啊。”


    书玖咳嗽了一声:“走吧,再晚老王要收摊了。”


    四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寒冷让他们的呼吸变成白雾,在路灯下像一个个小小的、短暂存在的灵魂。书姝和卿倾走在前面,手牵着手;卿也和书玖走在后面,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我哥最近调的酒越来越甜了。”书姝突然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后面的人听见,“甜得不像他——像恋爱了。呕。”


    卿也在后面抗议:“哪有!”


    “就有。”书姝回头做了个鬼脸,“昨天那杯‘春日幻觉’,甜得我糖尿病都要犯了。而且名字那么肉麻,一听就是恋爱中的人取的。”


    书玖的脸在路灯下看不清表情,但卿倾看见他的耳朵红了。


    “那你呢?”卿也反击,“你最近讲段子越来越……真实了。真实到有点吓人。”


    书姝的笑容淡了些。“是吗?那可能是恋爱让人变诚实吧。”


    她说得很轻巧,但卿倾听出了里面的沉重。诚实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在台上,在聚光灯下,在几百双眼睛面前。书姝今晚付出的代价,是剥开了自己最痛的部分,任人观赏。


    老王炒面店还开着,暖黄色的灯光在寒冷冬夜里像一个小小的避难所。四人走进去,老王正在收拾,看见他们,嘟囔了一句“这么晚”,但还是转身开了火。


    等待时,书姝突然说:“哥,我想重新装修一下我的房间。”


    书玖抬头:“怎么突然想装修?”


    “想换种颜色。”书姝说,“白色太冷了,想换成……暖黄色。像这里的灯光。”


    书玖看着她,眼神复杂。“好。你想怎么装都行。”


    “还要买些植物。”书姝继续说,“容易养的那种,比如绿萝,仙人掌。要那种……能活很久的。”


    卿倾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书姝回握,用力到几乎疼痛。


    面来了。四人安静地吃。老王在灶台后哼着老歌,歌词听不清,但调子悠扬,像来自某个更温暖的时空。


    离开时,书姝对老王说:“王叔,下次来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老王点头:“下个月十五号关门。这地方要拆了,盖大楼。”


    “那到时候我们来吃最后一顿。”书姝说,“给你送行。”


    老王笑了,缺了颗牙的笑容看起来很朴实:“好嘞。给你们多加个蛋。”


    回去的路上,书姝很安静。快到酒吧时,她突然说:“卿倾,你明天真的有空吗?”


    “有。一整天都有。”


    “那陪我去个地方。”书姝说,“我想去……算命。”


    卿倾愣住:“算命?你不是自己就会吗?”


    “我想去算算别人的。”书姝说,“去庙会,那里有很多摆摊算命的。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给陌生人算命的,怎么给出那些或真或假的希望的。”


    “好。”


    “我也想看看,”书姝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那些靠给人算命为生的人,他们自己的命,是什么样的。”


    卿倾握紧她的手。书姝的手还是很凉,但掌心有了一丝温度。


    回到酒吧门口,四人道别。书姝和书玖上楼,卿倾和卿也打车回家。车上,卿也突然说:“老妹,你有没有觉得……书姝今晚有点不对劲?”


    “她很不对劲。”卿倾说,“她在台上说的那些,几乎是在公开自己的病情。”


    “书玖也看出来了。”卿也说,“所以他才会切音乐打断她。他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书姝可能真的会……在台上崩溃。”


    卿倾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灯。“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在她崩溃之前,给她足够多的理由不崩溃。”


    “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卿倾诚实地说,“但我会用尽一切办法。”


    车停在公寓楼下。卿也付钱时,卿倾的手机响了。是书姝发来的消息:


    “忘了说,明天约会,我要穿那件红色毛衣。你也要穿得好看点,我们要像一对正常的情侣,让所有人都羡慕的那种。”


    卿倾笑了。她回复:


    “好。让你成为整个庙会最让人羡慕的女孩。”


    书姝回了一个笑脸。


    卿倾看着那个笑脸,忽然想起书姝在台上说的:“痛苦就像辣椒——第一次吃流泪,第一百次就能笑着问‘还有更辣的吗?’。”


    但还有第一百零一次:当你找到了能和你一起吃辣的人,辣就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共享的体验,一种只有你们懂的密码。


    她希望,她和书姝能一起吃到第一百零一次。


    然后,第一百零二次。


    一直吃下去,直到味蕾麻木,直到辣椒变成糖。


    直到痛苦变成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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