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痛苦》 第1章 致书女士,你今晚有血光之灾 下午四点三十七分,新华书店三楼文学区的空气里漂浮着纸张、咖啡和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 卿倾坐在那张“著名BE作家致书签售会”的牌子后面,感觉自己的脸快笑僵了。 队伍排到了楼梯拐角,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她那本最新出版的小说——《第六个痛苦》。 封面是深蓝色的,只有一滴将落未落的银色眼泪,设计简约得像是某种精神疾病的诊断书。 “致书老师,”面前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您为什么……为什么总写这么悲伤的故事?” 这是今天第二十三个问这个问题的人。 卿倾拿起笔,在扉页流畅地签下笔名,抬头时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因为喜剧需要天赋,而悲剧只需要生活。”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你不觉得哭过之后,心里的某个角落反而轻松了吗?”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抱着书走了。 卿倾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默默想:不,你不会轻松的,你只会记住这种痛,然后下周再来买我的下一本书。人类的痛苦是成瘾的,而我是个提供高质量毒品的贩子。 “下一个。”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坐下,表情严肃得像来参加学术研讨会:“致书老师,我在您的《第五个痛苦》里发现了一个结构性的隐喻循环,第三章的雨天场景显然是对第四章火灾的预示,而这种预示本身又构成了对悲剧不可逃避性的……” 卿倾耐心听了三分钟,然后温和地打断:“其实我只是那天刚好在下雨,又刚好想写场火灾而已。” 男生愣住了。 “有时候,”卿倾签完名,把书推回去,“悲剧没那么多深意,它只是发生了。就像你早上踩到狗屎,不是命运在暗示你今天会倒霉,只是你走路没看地面。” 男生张了张嘴,最终拿着书默默离开。卿倾瞥见他在不远处翻开书,显然还在寻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隐喻。 签售会进行到第六十三本时,她的编辑林晓凑过来低声说:“卿倾,保持状态,今天销量破纪录了。读者就吃你这套——冷漠又美丽的悲剧女王。” “我不是女王,”卿倾揉了揉手腕,“我只是个情感殡葬师,负责把你们的心碎包装得好看一点。” 林晓翻了个白眼:“行行行,殡葬师。晚上庆功宴去吗?出版社订了日料。” “不了,”卿倾看了眼手机,“灵感告急,得去补充点‘生活’。” “又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找灵感?”林晓压低声音,“上周你去停尸房旁听法医讲座的事,主编知道了差点心脏病发作。” “最后他不是也买了我的新书?”卿倾站起身,对还在排队的读者微微鞠躬,“抱歉各位,今天的签售到此结束。” 人群中传来失望的叹息。她假装没听见,快速收拾东西从后门溜走。 走出书店时,黄昏正好泼洒下来,把城市染成橘红色。卿倾站在路边等车,翻开手机看了看读者评论: “致书的新书让我哭了一整夜,为什么她总能精准戳中我最痛的地方?” “有人说她冷血,可我觉得她是太懂痛苦了。” “求求了,下一本写个HE吧,我的心脏受不了了。” 她关掉屏幕,点了一支烟。烟是薄荷味的,凉得像她笔下那些角色的眼泪。 写BE需要天赋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你经历过足够多的失去,写悲剧就像写日记一样自然。而她的日记,从十七岁那年母亲去世后,就再没出现过“永远”这个词。 出租车来了,她报了个地址:“去‘忘川’酒吧。”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那地方挺偏的。” “我知道。” 车开了。 卿倾靠在后座,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 这座城市白天和夜晚是两个物种,白天规规矩矩,夜晚才露出真实的、潮湿的、充满**的皮肤。而她属于夜晚,属于那些在黑暗中才会浮现的故事。 忘川酒吧藏在老城区的一条小巷深处,门脸不起眼,招牌是手写体的“忘川”二字,笔画潦草得像醉汉的脚印。 推门进去时,扑面而来的是威士忌、旧木头和某种说不清的苦涩香气。 酒吧不大,能坐三十来人。装修是复古工业风,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墙上的漆有些剥落,像老人皮肤上的斑。吧台后站着一个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擦杯子。他个子很高,头发在脑后扎成个小揪,侧脸在昏黄灯光下轮廓分明。 卿倾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杯金汤力。今晚这里有脱口秀,小舞台上有个人正在调试麦克风。 “第一次来?”酒保把酒推过来时随口问。 “嗯。”卿倾点头,“听说这里的脱口秀不错。” 酒保——后来她知道他叫书玖——扯了扯嘴角:“那得看你定义的不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能把人讲哭的那种不错,那确实。” 这话有点意思。 卿倾没接话,只是抿了口酒。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客人,大多是年轻人,三三两两坐下,酒吧很快坐满了七八成。 八点整,灯光暗下来,一束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 一个女人走了上来。 卿倾的第一印象是:她长得太不适合讲脱口秀了。不是说不漂亮,而是漂亮得太有攻击性——高个子,目测超过一米七,黑色短发利落得像刀裁出来的,穿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裤子,但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笑不温暖,反倒像冬天橱窗里的假模特,精致但没温度。 “晚上好,”女人握着麦克风,声音偏低,带着点沙哑,“我是书姝。书是书本的书,姝是‘静女其姝’的姝——虽然我既不静也不淑女。” 台下有零星的笑声。 “看见今天满座,我很欣慰,”书姝环视一圈,“说明这周我的营销策略成功了——我在门口贴了张纸,写着‘今晚讲脱口秀的是个算命先生,算不准不要钱’。结果你们都来了,看来大家对玄学的兴趣比对笑话大。” 笑声多了些。 卿倾靠在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 这个女人有意思。她的幽默不热烈,反而有种冷眼旁观的疏离感,像是在说:我知道这很好笑,但我不觉得好笑。 “刚给隔壁桌算了一卦,”书姝指向右边一对情侣,“说他今晚会为爱情流泪。” 那桌的男生顿时紧张起来,看了眼身边的女朋友。 书姝停顿三秒,慢悠悠补充:“结果我刚看见他切洋葱没洗手就擦眼睛。所以各位,算命这事吧,主要看你怎么理解。你可以说我是神算,连他切洋葱都算到了;也可以说我是骗子,毕竟他流泪跟爱情半毛钱关系没有。” 全场大笑。 卿倾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讲脱口秀,”书姝在台上踱步,姿态放松得像在自家客厅,“很简单啊。算命讲真话没人信——我说‘你下个月会破财’,你说‘呸呸呸乌鸦嘴’;讲脱口秀说假话大家反而乐——我说‘我前男友死了,我笑了一整天’,你们鼓掌说‘姐妹好样的’。这世界是不是很魔幻?” 台下有人喊:“那你真会算命吗?” 书姝眨眨眼:“你猜?要不你现在上来,我当场给你算一卦,收费五百,不准包退——退一半。” 又是一阵笑声。 卿倾观察着她。 书姝在台上很自如,手势、眼神、停顿都恰到好处,显然是老手。但她的眼睛——卿倾作为作家的职业病犯了,她总是观察人的眼睛——书姝的眼睛在笑的时候并没有笑。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嘴角上扬,眉毛挑起,所有喜剧演员该有的表情她都有,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得像十二月结冰的湖。 “其实算命和脱口秀挺像的,”书姝继续说,“都是靠嘴皮子吃饭,都是给人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要么是希望,要么是笑声。而且最关键的是,都得学会看人下菜碟。比如那边那位穿灰色大衣的先生,”她指向吧台旁的一个中年男人,“我一看就知道,您今天想来听点职场段子,因为您领带打得太紧,像是随时准备把自己吊死在上面。” 男人一愣,下意识松了松领带,全场爆笑。 “而角落那位独自喝酒的小姐,”书姝的目光忽然转向卿倾,“我猜……您是来找灵感的。” 卿倾心里一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书姝的眼睛在聚光灯下亮得惊人,像某种夜行动物。 “因为您拿酒杯的姿势,”书姝慢条斯理地说,“拇指在杯壁上轻轻敲打,节奏稳定,像在打节拍,或者……”她顿了顿,“在数什么痛苦的长度。” 酒吧安静了一瞬。 卿倾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她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举起酒杯向书姝示意,然后喝了一口。 书姝笑了,移开视线:“开个玩笑。其实我就是看您长得好看,想搭个讪。” 气氛又活跃起来。但卿倾知道那不是玩笑。那个女人看穿了什么,或者自以为看穿了什么。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书姝讲了关于原生家庭、社交恐惧、养死仙人掌等种种生活琐事的段子。 她的幽默很特别,不是那种直白的搞笑,而是把痛苦包裹在糖衣里递给你,等你嚼碎了才发现里面是苦的。 台下观众笑得很开心,但卿倾注意到,每次书姝讲到最痛的点时,笑声里总会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共鸣,或者说是认命。 脱口秀结束时,掌声热烈。书姝鞠躬下台,径直走向吧台,和那个高个子酒保说了几句话,然后接过一杯水一饮而尽。 卿倾本该离开的。她找到了灵感,或者说至少找到了一种氛围——那种笑着说不幸的氛围,很适合她新书里那个用幽默伪装创伤的角色。但她没动,反而又要了一杯酒。 吧台那边,书姝和酒保似乎在争论什么。卿倾听不清内容,但从肢体语言看,书姝有些不耐烦。最后她摆摆手,拿起外套朝门口走去。 经过卿倾桌边时,她忽然停下脚步。 “介意我坐这儿吗?”书姝问,没等回答就已经拉开椅子坐下,“我看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两个孤独的人凑一起,说不定能负负得正。” 卿倾抬眼:“你不是在台上说,想搭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吗?” “那是实话,”书姝托着腮看她,“但你也没拒绝我坐下,说明你至少不讨厌被我搭讪。” “我只是好奇,”卿倾说,“一个算命先生为什么要讲脱口秀?” “纠正一下,是算命女士,”书姝伸手,“正式认识一下,书姝。” “卿倾。” “卿倾……”书姝念了一遍,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像是在算什么,“好名字。‘卿’是古代高级官员,‘倾’是倾倒——官倒了,寓意不太好啊。” 卿倾挑眉:“你这是要给我算命?” “职业病,”书姝耸肩,“见人就想分析。不过放心,不收费。毕竟我刚在台上消费了你,算扯平。” 酒保送来了书姝点的酒——纯威士忌,不加冰。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喉结滑动。卿倾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一道很淡的疤痕,像是很久以前割伤的。 “所以,”卿倾重新挑起话题,“为什么讲脱口秀?” “为什么写悲剧小说?”书姝反问。 卿倾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虎口有茧,是长期握笔的痕迹;手指上有墨水渍,虽然洗过但还能看出来;眼神游离,不是在观察就是在构思;最重要的是,”书姝向前倾身,压低声音,“你刚才听我讲段子时,手指一直在膝盖上敲摩斯码,内容是‘这个比喻可以用在第三章’。” 卿倾彻底怔住了。 书姝笑起来,这次眼睛里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像冰湖裂开一道缝:“骗你的。我根本不认识摩斯码。但前三点是真的,而且我下午刚去过你的签售会——站在最后一排。‘悲剧只需要生活’,说得真好。” 空气凝固了几秒。卿倾忽然笑了,不是礼貌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有趣:“所以你这是跟踪我?” “偶遇,”书姝纠正,“命运的偶遇。我常去那家书店,今天看见签售就凑了个热闹。没想到晚上又在酒吧遇见,这概率……大概比我算准彩票号码还低。” “那你算彩票号码吗?” “算,但从来不买,”书姝说,“因为一旦买了,就会希望自己算错——中奖了得交税,还得应付一堆突然冒出来的亲戚。不如算着玩,纯娱乐。” 卿倾发现和这个女人对话就像在走迷宫,每句话都可能拐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她决定直接一点:“所以你会算命吗?真的那种。” 书姝摇晃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你信就会,不信就不会。玄学这东西,本质是心理暗示。我说你今晚有血光之灾,你出门就会特别小心,结果反而因为太紧张摔了一跤——看,我说中了。但真的是我算中的吗?” “诡辩。” “生存智慧,”书姝喝光最后一口酒,“好了,我得走了。明天还有场算命,客户是个怀疑老公出轨的富太太,我得养足精神编点像样的说辞。” 她站起身,拿起外套,忽然又俯身靠近卿倾。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威士忌和某种冷香的味道。 “不过,”书姝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免费送你一卦。卿倾女士,你今晚真的有血光之灾。” 卿倾心跳漏了一拍。 书姝直起身,眨眨眼:“因为你刚才喝的金汤力,杯口有个小缺口,我看见了。小心别割到嘴唇——这算不算血光之灾?”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挥了挥手。卿倾低头看杯子,杯口果然有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缺口。 酒吧门开了又关,书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卿倾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拂过那个缺口,忽然笑出声来。 有趣。这个女人太有趣了。 她笑得像夏日骤雨,来得猛烈,去得匆忙——而且总觉得会淋湿什么人。 卿倾招招手,酒保走过来。“刚才那位,”她指着门口,“常来吗?” 书玖——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每周二四六。怎么,感兴趣?” “我是作家,对有趣的人都感兴趣。” “那她确实够有趣,”酒保开始擦吧台,“有趣到大多数人都受不了。建议你保持距离,她可是会真的算命——而且通常很准。” “包括血光之灾?” 酒保动作顿了一下,深深看她一眼:“尤其是血光之灾。” 卿倾付了钱,走出酒吧。夜风很凉,她裹紧大衣,手指无意中碰到嘴唇——真的有个小伤口,可能是刚才喝酒时不小心划到的,渗出一丝血。 她愣住,从包里拿出小镜子照了照。下唇左侧,一道细细的红色。 血光之灾。 巧合,还是…… 她回头看向酒吧,“忘川”的招牌在夜色中幽幽发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是编辑林晓发来的消息:“明天上午十点编辑部开会,讨论你的下一本书。主编说这次必须写HE,不然不给你出版。” 卿倾回复:“告诉他,我的世界里没有HE,只有暂未发生的BE。” 收起手机,她最后看了一眼酒吧,转身走入夜色。 而在酒吧二楼的一扇窗户后,书姝靠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枚古旧的铜钱,看着卿倾远去的背影。铜钱在指尖翻转,最后停在掌心——正面朝上。 “凶兆。”她轻声说,却勾起嘴角,“但凶得有意思。” 她把铜钱收进口袋,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 第七个痛苦·遇见·今夜·她来了。 书姝拿起笔,在这行字下面画了一条线,又添上一句: “致书女士,你的故事要开始疼了。” 窗外,城市的夜晚正深。两个擅长处理痛苦的女人,一个走向公寓准备继续写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一个留在酒吧楼上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命运轨迹。 她们都不知道,从这个夜晚开始,她们的故事将纠缠成最酸涩的绳结。 而第一个痛苦,总是以最像喜剧的方式开场。 第2章 算不准的命,写不完的书 卿倾连续一周出现在忘川酒吧的同一个角落。 周二、周四、周六——书姝演出的日子。她总是八点前到,点一杯金汤力(特意检查杯口有没有缺口),然后打开笔记本,假装在写作,实则用余光观察那个舞台。 书姝的每场表演她都看了。 这个女人有种奇怪的魅力:她能在一分钟内让全场大笑,又能用下一句话让笑声戛然而止。 她的段子越来越大胆,开始触及一些真正黑暗的领域——死亡、失去、精神疾病,但她讲得如此轻描淡写,以至于观众往往在笑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为什么发笑。 周五晚上,卿倾没有演出可看,但还是来了。 酒吧人少了很多,书玖在吧台后调酒,看见她时挑了挑眉:“又来了?你这是在打卡还是在蹲点?” “写作需要氛围。”卿倾面不改色地撒谎。 “需要连续七天都来同一个酒吧才能找到的氛围?”书玖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这杯我请。算是我替某个总在台上消费你的人赔罪。” 卿倾看了看那杯酒——颜色分层,从底部的深蓝渐变到顶部的浅金。“这叫什么?” “叫‘别惦记我妹妹’。”书玖直截了当地说。 卿倾差点被呛到:“什么?” “我妹妹,书姝。”书玖擦着杯子,眼睛却盯着她,“她是个麻烦。而你看起来像个喜欢找麻烦的人。两种麻烦撞一起,容易出事。” “我只是个作家——” “作家更糟,”书玖打断她,“作家喜欢挖掘,喜欢解读,喜欢把活人拆开研究然后再拼回去——但往往拼不回去。我妹妹已经够碎了,经不起再拆一次。” 卿倾沉默片刻,喝了口酒。味道很特别,苦涩中带着回甘。“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拆开她?” “因为你每次看她的时候,眼睛都在记笔记。”书玖放下擦好的杯子,“而且你上周问她会不会算命——真正对她感兴趣的人,都是从这个问题开始的。” “她真的会?” 书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有些事知道了不如不知道。比如你知道这杯酒里有什么吗?不知道的时候喝得很开心,知道了可能就喝不下去了。” “里面有什么?” “我的秘密配方。”书玖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结束了对话。 卿倾坐在那里,慢慢喝完那杯酒。她确实在记笔记——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在心里。书姝走路的姿态(有点跛,但极力掩饰),说话时的停顿(总是在最痛的点前停顿半秒),还有她从不触碰观众,即使在互动环节也保持距离。 这些细节像拼图碎片,但她不知道拼出来会是什么图案。 周六晚上,酒吧爆满。 卿倾差点没找到位置,最后还是书玖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吧台有个空位。她挤过去坐下,发现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后台的侧影——书姝正在做上台前的准备,闭着眼睛,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八点整,灯光暗下。 书姝走上台时,卿倾注意到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开场几句问候后,她忽然说:“今天状态不太好,昨晚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在算卦,但铜钱掉在地上裂开了——在梦里我都知道这不吉利。” 台下有人喊:“那你今天还能算准吗?” “更准了,”书姝扯了扯嘴角,“因为当算命先生自身难保时,说的话反而最真实。就像医生说‘我也得了这个病’,你马上就会信他。” 那晚的段子比以往更锋利。 她讲童年,讲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我妈说我小时候特别爱笑,但我总觉得她在骗我。因为我翻遍所有照片,没有一张是笑着的。要么是我妈记忆美化,要么是我从小就学会了假笑——考虑到我现在的工作,后者可能性更大。” 观众大笑,但卿倾没笑。她在看书姝的手——握着麦克风的手,指关节发白。 演出进行到一半时,书姝忽然看向卿倾的方向:“角落那位作家小姐又来了。这周第七次了吧?你是来收集素材还是来监视我?” 聚光灯瞬间打在卿倾脸上。她下意识眯起眼。 “别紧张,”书姝笑着说,“我只是想说,你坐的那个位置风水不好。正对卫生间门,财气外泄,灵感枯竭——不过考虑到你写BE的,可能灵感枯竭反而是好事?” 台下笑声中,卿倾平静地回望她,用口型说:那你来给我算算。 书姝看见了。她顿了顿,然后说:“好啊,等会儿下台给你算。先说好,不准不要钱——但我的标准是,只要我说了,就默认是准的。这叫行业规矩。” 后半场演出,卿倾总觉得书姝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自己。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还有某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猎人看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猎物。 九点半,演出结束。掌声比以往更热烈,但书姝鞠躬时有些摇晃。她快步下台,消失在后台入口。 卿倾犹豫了三分钟,决定去后台看看。她起身走向舞台侧面那扇小门,正要敲门,门自己开了。 书姝站在门后,已经换回了便装,手里拿着瓶水。她的妆卸了一半,眼线还留着,看上去有些疲惫的魅惑。 “真来了?”书姝侧身让她进来,“我还以为你会害羞。” 后台很小,堆着杂物和道具。墙上贴满了便签纸,上面写着一句句脱口秀的草稿。卿倾瞥见其中一张:“抑郁症是条黑狗——但至少它永远爱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找我算命?”书姝靠在化妆台边,拧开瓶盖喝水。 “找你聊天。”卿倾说,“我对你很好奇。” “好奇害死猫,也害死作家。”书姝放下水瓶,“不过既然来了,还是算一卦吧。手伸出来。” 卿倾伸出手。书姝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很凉,但掌心有薄茧。她低头看卿倾的掌纹,看了很久,久到卿倾开始觉得不自在。 “你的生命线很长,”书姝终于开口,“但中间有断裂。大概在……三十岁左右?”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三十岁左右会有个大坎,过了就一帆风顺,过不了……”书姝松开手,“就过不了。” “能具体点吗?” “不能。算命不是天气预报,没法精确到几月几号几点。”书姝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钱,在指尖翻转,“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别的——你最近在写的新书,第三章节那个男主会出车祸。” 卿倾一愣。 “改了吧,”书姝俯身靠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像叹息,“算我求你。我上周刚出的车祸,看这剧情PTSD要犯了。” 她的呼吸扫过卿倾的耳廓,带着威士忌和薄荷糖的味道。卿倾向后撤了半步,盯着她:“你是算命的还是剧透的?” “都是窥探天机,”书姝直起身,铜钱在掌心叮当作响,“区别在于一个收钱一个挨骂。我选择收钱的那边——但对你破例,因为你是VIP客户,连续打卡七天的待遇。” “你怎么知道我在写什么?”卿倾问,“我的新书还没出版,连编辑都没看过完整稿。” 书姝笑了:“我不仅知道你在写车祸,还知道那个男主叫陈默,开银色轿车,车祸发生在雨夜——因为这是你惯用的套路。《第三个痛苦》里男主摩托车祸,《第四个痛苦》里女主溺水,这次轮到车祸了。致书女士,你的悲剧菜单该更新了。” 卿倾感到一阵寒意。书姝说得一字不差。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或推测解释了。 “你调查我?” “需要调查吗?”书姝走向角落的小冰箱,拿出两罐啤酒,扔给卿倾一罐,“你所有的书我都看过。不止一遍。你写悲剧有种固定的韵律,像心跳——平稳,规律,然后在某个节点骤停。看多了就能猜到下一拍。” 卿倾拉开拉环,啤酒泡沫涌出来。“所以你是我的读者?” “我是你所有角色的送葬人。”书姝喝了一大口啤酒,“每次你写死一个人,我就在心里给他们办场葬礼。有时候我觉得,我讲脱口秀的收入该分你一半——因为你提供了那么多素材。” “那你最喜欢我哪个故事?” “《第五个痛苦》。”书姝不假思索,“那个女主在爱人死后开始学钢琴,因为那是他生前最爱的乐器。但她永远弹不好,因为每次弹都会哭——这个设定很痛,但痛得很美。不像现实中的痛苦,总是丑陋又琐碎。” 后台的灯光昏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卿倾忽然意识到,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对话——没有观众,没有表演,只是两个陌生人在深夜的密闭空间里谈论死亡和痛苦。 “你为什么讲脱口秀?”卿倾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但这次语气不同。 书姝沉默了几秒,转动着手里的啤酒罐。“因为笑是痛苦最好的伪装。而且……”她抬眼看向卿倾,“你身上有股味道。不是香水,是悲剧作者特有的——熬夜、咖啡和心碎的味道。我闻得出来。我们算是同行,都在处理痛苦,只不过你用文字,我用笑话。” “同行(性)相吸?”卿倾挑眉。 “同行(性)相斥才对,”书姝说,“但我们好像不太守规矩。” 外面的酒吧传来喧闹声,有人在大声唱歌。后台却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卿倾看着书姝,看着她眼下的淡淡阴影,看着她手腕上那道疤痕——现在离得近,看得更清楚,是横向的,很整齐。 “那道疤,”卿倾轻声问,“也是痛苦处理的一部分吗?” 书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然后拉下袖子盖住。“这是失败的处理。真正的专业人士,不会留下痕迹。” “那你今晚的噩梦,”卿倾追问,“铜钱裂开,是什么意思?” 书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她放下啤酒罐,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铜钱,放在掌心。“在解梦体系里,铜钱裂开预示算卦者自身命运出现裂痕。但梦只是梦。”她把铜钱收回去,“就像你的小说只是小说——再痛,合上书就结束了。” “我的读者可不这么觉得。” “那是因为他们活得不够痛,”书姝说,“真正痛过的人,看悲剧反而觉得亲切——像在异乡遇见说同一种语言的人。” 卿倾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她写过无数关于痛苦的句子,但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时,语言反而显得苍白。 “我得走了,”书姝看了眼手机,“我哥该催了。他总是担心我深夜一个人回去会遇到变态——虽然他好像没考虑过,我本人就可能是个变态。” “我送你?”卿倾脱口而出。 书姝笑了:“不用。我家很近,而且……”她顿了顿,“我习惯一个人走夜路。习惯了,就不会怕了。” 她拿起外套穿上,走到门口时又回头:“下周二还来吗?” “来。” “为什么?” “因为,”卿倾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新书内容的细节。我不信只是猜的。” 书姝的笑容变得有些复杂:“也许我真的会算命呢?也许我能看见你电脑屏幕上的字,能听见你敲键盘的声音,能——” “说实话。”卿倾打断她。 两人对视。后台的灯光在书姝眼中投下细碎的光斑,让她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 “好吧,”书姝叹了口气,“你常去的那家咖啡馆,靠窗第二个位置。你总在那里写作。我上周碰巧坐在你后面,屏幕反光——我视力很好。而且你打字声音很大,听得见关键词。” 这个解释合理多了。卿倾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望。 “失望了?”书姝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你以为我真有什么超能力?抱歉,我只是个普通的窥私癖患者。” 她拉开门,走廊的光涌进来。“不过卿倾,有一件事是真的。” “什么?” “你写的故事,那个车祸,”书姝说,“真的会触发我的PTSD。不是开玩笑。所以如果你能改——我会很感激。” 她说完就走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卿倾独自站在后台,看着墙上那些便签。她走近,仔细阅读那些句子: “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那只是因为它能杀死一切。” “我最大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死后还有人记得我——那样我就不能真正休息了。” “算命先生的三件套:铜钱、谎言和一颗早就碎掉的心。” 在这些便签中,她发现了一张特殊的。贴在镜子边缘,字迹很小: 第七个痛苦·第二章·她开始靠近·危险但温暖 卿倾伸手触碰那张便签,纸张很薄,边缘已经卷起。她想起书姝刚才说的话,想起那道疤痕,想起她苍白的脸色和摇晃的鞠躬。 这个女人像一本用密码写成的书,而卿倾——专业解码悲剧的人——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无法破解这个密码。 她离开后台时,书玖正在锁吧台。“聊完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嗯。” “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状态。”书玖终于看向她,“她最近睡得不好,我知道。但她说是因为创作瓶颈——脱口秀演员也有瓶颈期,和你们作家一样。” 卿倾犹豫了一下:“她手腕上的疤……” “别问。”书玖的声音陡然冷下来,“那是她的故事,不是你的素材。” “我不是要写她——” “每个人开始都这么说。”书玖锁好最后一个柜子,拿起钥匙,“我妹妹不是虚构角色,她是个活人。活人会流血,会痛,会死。记住这一点。” 他走向门口:“要一起出去吗?我要关灯了。” 卿倾跟着他走出酒吧。 夜已深,街道空荡。 书玖在门口点了支烟,看着远方:“她小时候,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手臂骨折。但直到晚上我妈才发现,因为她没哭,只是说手臂有点麻。她一直都是这样——痛也不说。”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兴趣。”书玖吐出一口烟,“而她一旦对什么有兴趣,就会像飞蛾扑火——哪怕知道会烧死自己。我希望你不是那团火。” 卿倾没有说话。她看着书玖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忘川酒吧的招牌。招牌的灯已经熄了,只剩下月光勾勒出轮廓。 她拿出手机,打开新书文档,找到第三章。光标在“车祸”那段文字上闪烁。 她按了删除键。 然后新建一个文档,开始写: 《第七个痛苦·第二章》 她笑着说出最痛的事,像在报告天气。 我想知道,要经历多少场暴雨,才能让一个人对淋湿如此习以为常。 保存,合上电脑。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卿倾站在空旷的街道上,忽然想起书姝的话:“你今晚真的有血光之灾。” 她的下唇,那道细小的伤口已经结痂。不痛,但摸得到凸起。 也许算命真的准。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 手机震动,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谢谢。我知道你删了那段。欠你一次。——书姝” 卿倾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删了?” 几秒后,回复来了: “我算的。晚安,作家小姐。” 卿倾抬起头,看向街道尽头。 夜色浓稠,像化不开的墨。 而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也许真有人能窥见命运的纹路。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朝家的方向走去。 在她身后,忘川酒吧二楼的窗户后,书姝站在黑暗中,手里握着那枚铜钱。铜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面朝上,反面朝上,正面朝上。 她抛了七次,七次都是正面。 “凶兆中的凶兆。”她喃喃自语,却笑了,“但凶得让人想看下去。” 她把铜钱收好,翻开那本小册子,在最新一页写道: 第二章·完成。 她开始在乎。这是第一步。 也是最后一步的开始。 窗外,城市的夜晚还很长。 两个擅长沙里淘金的女人—— 一个在痛苦中寻找故事,一个在故事中寻找痛苦——已经踏入了彼此的磁场。 而磁场的第一法则,是吸引。 第二法则,是逃不掉。 第3章 我哥和你哥好像也不太直 周四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卿倾第八次走进忘川酒吧时,身后跟了个不情不愿的尾巴。 “我说老妹,”卿也一边环顾酒吧环境一边皱眉,“你就不能找个阳光点的地方找灵感?这地方阴森得像个地下墓穴。” “这是复古工业风,”卿倾在常坐的角落位置坐下,“而且安静。” “安静?”卿也指了指正在调试音响的书玖,“那个扎小辫的哥们看起来可不像安静的调酒师——他擦杯子的眼神像在策划谋杀。” 卿倾懒得理他。 卿也,比她大三岁的哥哥,职业动漫画师,特长是把所有浪漫场景画得像凶杀现场。此刻他穿着一件沾满颜料的工装外套,头发乱得像刚被台风刮过,但偏偏五官生得好看,所以这种邋遢反而成了某种风格。 “你就坐这儿,”卿倾对哥哥说,“保持安静,别打扰我观察。” “观察什么?那个算命讲脱口秀的?”卿也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卿倾刚点的薯条,“林晓跟我说了,你最近迷上了一个女版神棍。老妹,咱们家虽然开放,但也不至于开放到支持你搞封建迷信——” “她来了。” 卿倾的声音让卿也转过头。书姝正从二楼下来,今晚她穿了件黑色丝绒衬衫,衬得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她没看见卿倾这边,径直走向吧台,对书玖说了句什么。书玖点头,递给她一杯水。 “就是她?”卿也眯起眼,“长得……确实挺适合当骗子。” “卿也。” “行行行,我不说了。”卿也举手投降,但眼睛还盯着书姝,“不过她看起来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脸色。”卿也的画家本能开始工作,“正常人在这种灯光下应该是暖色调,但她偏冷。而且你看她握杯子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像在忍着什么。” 卿倾有些惊讶。卿也平时吊儿郎当,但观察力确实敏锐。“她可能只是紧张。” “或者疼。”卿也说,“我画过很多疼痛的表情,真正的痛不是龇牙咧嘴,是这种——试图表现得正常,但身体在报警。” 正说着,书姝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看见卿倾时,她挑了挑眉;看见卿也时,她的眉毛挑得更高了。她端着水杯走过来。 “带家属了?”书姝在桌边站定,目光在卿也身上扫过,“这位是……你男朋友?品味挺特别。” “我哥。”卿倾说,“卿也。哥,这是书姝。” 卿也站起身——他185的身高在酒吧里显得有点突兀。“你好。我妹说你算命很准,能给我算算什么时候能发财吗?” 书姝笑了:“不用算,你现在就能发财——出门右转彩票店,买张刮刮乐,概率比算命高。” “幽默。”卿也重新坐下,“所以你真会算命?” “真会的话我现在应该在海岛度假,而不是在这儿准备讲段子。”书姝拉过椅子坐下,动作自然得像这是她的桌子,“不过既然来了,要不要我给你看看面相?” “看吧,”卿也凑近些,“看出什么了?” 书姝真的认真端详了他几秒:“你熬夜,三餐不规律,颈椎有问题,而且最近在创作瓶颈期——画不出想要的东西。” 卿也的表情僵了一瞬:“这些……猜都能猜出来吧。” “但猜不出你画的是BL漫画。”书姝慢悠悠地说,“而且最近卡在关键的感情戏,因为你不确定两个男人接吻时,光该从左边打还是右边打。” 卿也手里的薯条掉在了桌上。 卿倾也愣住了。 “你怎么——”卿也的声音都变了。 “你外套袖口有彩色墨水渍,色号是动漫专用;虎口有茧,是长期握笔;左手小指侧面有轻微变形,是数位板画师的职业病。”书姝一条条数着,“至于BL漫画……你手机锁屏是某个热门动漫的男男CP同人图,刚才掏手机时我看见了。” 卿也下意识捂住手机,脸有点红。 “至于光的方向,”书姝喝了口水,“是你自己说的。五分钟前你跟你妹抱怨‘最近画什么都很丑,连两个男人接吻都画得像在做人工呼吸’——我听力很好。” 卿倾忍不住笑出声。卿也瞪了她一眼,然后看向书姝:“行,你厉害。那你能算出我什么时候能突破瓶颈吗?” “不能。”书姝站起身,“但建议你少熬夜,多晒太阳,还有——光从左上方打,比较浪漫。我该去准备了。” 她走向后台,留下卿也一脸复杂。 “老妹,”卿也压低声音,“这个女人有点吓人。” “有趣吧?” “不是有趣,是危险。”卿也看着书姝消失的方向,“她观察人的方式……像在解剖。而且她刚才说那些的时候,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卿倾没接话。她知道书姝的眼睛很少笑,但那正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真实到近乎残忍。 八点整,演出开始。 书姝今晚的状态比周六好一些,但还是有些疲惫。她的段子开始涉及家庭关系,讲到一半时,她忽然说:“我哥总说我该找个稳定工作,比如公务员。我说哥,算命也是公务员啊——都负责预测未来,只不过我们预测得更准,而且不收税。” 台下有人喊:“那你哥是做什么的?” 书姝指向吧台:“那个擦杯子像在擦枪的帅哥,我亲哥,酒吧老板。所以我家产业很完整:我负责预测死亡,他负责提供通往死亡之路的饮料——忘川,名副其实。” 吧台后的书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冲观众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卿也小声对卿倾说:“她哥看她的眼神……有点东西。” “什么东西?” “像在守护什么易碎品。”卿也说,“我画过这种眼神——在角色看着即将逝去的爱人时。” 演出在九点半结束。 书姝下台时明显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她没有来卿倾这桌,直接去了吧台。卿倾看见书玖递给她一杯蜂蜜水,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书姝摇头,书玖皱眉。 “我去趟洗手间。”卿倾起身。 从洗手间出来时,她看见卿也居然站在吧台前,正在和书玖说话。她走近时,听见卿也说: “你这杯‘忘川’……颜色好像我上周画毁了的星空。” 书玖正在调一杯分层鸡尾酒,闻言抬眸看了卿也一眼。那眼神很淡,但卿倾捕捉到了一丝波动。“巧了,”书玖说,“这杯就叫‘画毁的星空’,售价128,承蒙惠顾。” 卿也笑了:“现场取名啊?” “现编的。”书玖把调好的酒推过来,“但喝起来确实像把星空喝下去的感觉——破碎的,凉的,还有点呛。” 卿也接过杯子,真的喝了一口。他眯起眼:“嗯……蓝柑橘,伏特加,还有……接骨木糖浆?” “行家。”书玖的语气终于有了点温度。 “画画的多少懂点调色。”卿也放下杯子,“你是老板?这酒吧名字挺有意境,忘川——喝了能忘事?” 书玖继续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动作流畅得像某种仪式。“不能,”他说,“但能让你在记得的时候不那么难受。要试试吗?给你打八折,看在你是书姝‘潜在客户’哥哥的份上。” “潜在客户?” “连续来八次,不是潜在客户是什么?”书玖抬眼看向走过来的卿倾,“你妹妹快成我们这儿的固定摆设了。” 卿倾在卿也旁边坐下:“书姝呢?” “楼上休息。”书玖又调了杯什么,推给卿倾,“这杯‘作家特调’,不含酒精,免得你写作时手抖。” 卿倾尝了一口,是柠檬薄荷苏打,酸甜适中。“谢谢。” “不用谢,算在你哥账上。”书玖说。 卿也抗议:“喂——” “开玩笑的。”书玖的嘴角难得上扬了零点五度,“这杯我请。毕竟你妹妹让我妹妹最近心情不错——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话音刚落,书姝从楼梯上下来了。她已经换回便装,脸色还是苍白,但眼睛亮了些。她看见吧台边的三人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走过来。 “聊上了?”书姝很自然地坐到卿倾旁边,拿起卿倾的杯子喝了一口,“嗯,我哥的招牌‘假装关心’特调——柠檬放多了,酸。” 书玖没理她,继续擦杯子。 卿也看看书玖,又看看书姝,忽然说:“你们兄妹长得不太像。” “异父异母的亲兄妹,”书姝说,“你和你妹也不怎么像——她看起来像会按时吃饭睡觉的人,你看起来像靠颜料和咖啡维生的吸血鬼。” “准确。”卿也点头,“那你靠什么维生?笑话和铜钱?” “和你的颜料一样,”书姝说,“都是把内心的东西掏出来给人看,然后收钱。” 气氛微妙地安静了几秒。 卿倾感觉到某种电流在四个人之间流动——不是尴尬,而是某种试探性的共鸣。四个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处理内心的某种东西。 书玖忽然开口:“你,”他看向卿也,“真的画BL漫画?” 卿也呛了一下:“你怎么——哦,你妹说的。” “画得好吗?” “还行。够付房租和买颜料。” 书玖点点头,从吧台下拿出一本素描本和一支笔,推到卿也面前:“画点什么。” 卿也愣住了:“现在?” “现在。”书玖的语气不容拒绝,“画这间酒吧。或者画我。随便。” 卿倾和书姝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卿也犹豫片刻,翻开素描本,拿起笔。他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书玖身上——书玖正低头切柠檬,侧脸在吧台灯光下轮廓分明。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卿也画画时像变了个人,那种吊儿郎当的气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严肃。他画得很快,线条流畅有力。 书姝凑近卿倾,压低声音:“完了。” “什么完了?” “我哥看你哥的眼神,”书姝说,“像在看一杯他研究了十年还没调出来的酒——专注,充满探究欲,还有种‘不搞明白不罢休’的执着。这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 卿倾看向吧台。确实,书玖虽然在调酒,但目光时不时扫过卿也画纸,眼神复杂。 十分钟后,卿也放下笔,把素描本转过去。纸上是用速写风格画的酒吧一角,重点是吧台后的书玖——不是写实的肖像,而是捕捉了某种神韵:微蹙的眉,专注的眼神,握着摇酒壶的手。背景的酒杯和瓶子都处理成模糊的光斑,只有人物是清晰的。 书玖看了很久。久到卿也都开始不安了:“画得不好你可以直说——” “很好。”书玖打断他,“比我预想的好。” 他合上素描本,但没有还回去的意思。“这本子送我。” “啊?” “作为交换,”书玖从酒柜深处拿出一瓶酒,标签已经泛黄,“这瓶‘忘川’原浆,我自己酿的,不卖。给你。” 卿也看着那瓶酒,又看看自己的素描本,最后看向书玖。“你……确定?” “确定。”书玖的语气很淡,但眼神认真。 卿倾感觉自己的脚在桌下被轻轻踢了一下。她看向书姝,书姝冲她使了个眼色:看吧,我就说。 “那个,”书姝忽然站起来,“卿倾,陪我去买包烟。” “你不是不抽烟吗?” “现在想了。” 卿倾被书姝拉起来往外走。走出酒吧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卿也和书玖还站在吧台两边,中间隔着那瓶酒和那本素描本,像在进行某种无声的谈判。 门外,夜风微凉。书姝真的买了包烟,但只是拿在手里把玩。 “你哥,”书姝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你哥相反。”卿倾说,“外向,话多,表面玩世不恭但内心敏感。为什么问?” “因为我想知道,”书姝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就呛得咳嗽,“你哥能不能受得了我哥。” “什么意思?” 书姝靠着墙,看着夜空:“我哥……他很难搞。不是脾气差的那种难搞,是他把自己封闭得太好,好到连自己都快忘了怎么出来。他开酒吧,调酒,和客人聊天——但他从不让任何人真正靠近。” “那你呢?”卿倾问,“你让人靠近吗?” 书姝笑了,烟雾从唇间溢出:“我?我让所有人靠近——在台上。但下了台,我和你哥一样,都是封闭的人。只不过他用沉默封闭,我用笑话封闭。” 卿倾看着她。在街灯下,书姝的侧脸有种脆弱的美,像冰雕,美丽但易碎。 “你为什么总在观察我?”书姝忽然转过头,直视卿倾的眼睛,“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在观察我。像在解读什么密码。” “因为你是密码。”卿倾诚实地说,“而我擅长解读悲剧的密码。” “那解读出什么了?” “你假装快乐的技术一流,”卿倾说,“但你的眼睛总是在说真话——它们在说‘我很累,我想休息’。” 书姝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她掐灭只抽了一口的烟,扔进垃圾桶。“卿倾,有些密码不解开比较好。因为一旦解开,你会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盒子,和一些陈年的灰尘。” “我不信。” “那你继续解吧。”书姝直起身,“但别怪我没警告你——解到最后,失望的是你。” 她转身要回酒吧,卿倾拉住她的手腕。书姝僵了一下,但没挣脱。 “下周二,”卿倾说,“你演出结束,我们去看电影吧。不聊算命,不聊写作,就看电影,吃爆米花。” 书姝看着她,眼神复杂:“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卿倾松开手,“你不工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书姝沉默了很久。久到卿倾以为她会拒绝。 “好。”书姝最终说,“但我要选电影——恐怖片。我想看你被吓到的样子。” “成交。” 两人回到酒吧时,卿也和书玖还在吧台边。不过现在他们在喝酒——卿也的那瓶原浆已经打开了,两人各倒了一杯,正在低声交谈。卿倾听不清内容,但看见卿也在笑,那种真实的、放松的笑。 书姝在她耳边轻声说:“看来交易达成了。你哥用一幅画,换了我哥的酒和……注意力。”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知道。”书姝说,“但我哥已经三年没把那瓶原浆给任何人喝过了。上次开瓶是他三十岁生日,一个人喝的。” 卿倾看着那两个人。卿也正比划着说什么,书玖安静地听,偶尔点头。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在吧台上投下交叠的影子。 “你哥……”卿倾犹豫着问,“他喜欢男人吗?” “我不知道。”书姝诚实地说,“他从来没带任何人回家,男的女的都没有。我一度怀疑他要和那些酒瓶过一辈子。” “我哥是双性恋,”卿倾说,“但他也没认真谈过恋爱。他说他爱上的都是想象中的角色,不是真人。” 书姝笑了:“那他俩挺配的——一个爱想象,一个拒绝被想象。” 这时卿也看见她们,招了招手。“老妹!书玖说要请我们吃宵夜!去不去?” 书姝看向书玖,书玖微微点头。“行啊,”书姝说,“但我要吃贵的。哥,你买单。” “我买就我买。”书玖的语气很淡,但卿倾看见他嘴角又上扬了零点五度。 四人走出酒吧时已是深夜。街道空旷,只有路灯和他们的影子。卿也和书玖走在前面,还在讨论什么调酒技巧;卿倾和书姝跟在后面。 “你相信命运吗?”卿倾忽然问。 书姝看向她:“信。因为不信的话,人生就太随机了——随机到令人恐惧。” “那你觉得,”卿倾看着前面两个男人的背影,“今晚是命运吗?” 书姝沉默了很久。夜风吹起她的短发,她眯起眼。 “我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她最终说,“但我知道,当四个孤独的人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地点时,总会发生点什么。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但总会发生。” 她转向卿倾,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你准备好了吗,作家小姐?故事要进入第三章了。” 卿倾看着她,忽然笑了。 “早就准备好了,”她说,“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准备好了。” 前方,卿也回头喊:“快点!那家店要关门了!” 书姝快步跟上去。 卿倾留在原地,看着这三个人——她的哥哥,那个神秘的女人,和那个同样神秘的男人。 他们走在夜色中,像一幅她还未开始写的故事的开场画面。 她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下: 第三章·四重奏。 哥哥们的眼神在交换秘密,我们的手指在无意中触碰。 夜还很长,故事刚翻开第一页—— 而我已经闻到悲剧的香气,却还是想继续读下去。 保存。合上手机。 书姝在前方回头,对她伸出手:“发什么呆?快来。” 卿倾跑过去,握住那只手。书姝的手很凉,但掌心柔软。 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书姝说的“解密码”是什么意思。 有些密码,你明知道解开后会失望,却还是忍不住去解。 因为好奇心比恐惧更强大。 比理智更强大。 甚至,比预知的悲剧更强大。 四人消失在街道拐角,夜色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而在忘川酒吧二楼,那本摊开的小册子上,最新一页的字迹还未干透: 第三章·交汇。 哥哥遇见了哥哥,妹妹握住了妹妹的手。 四条平行线开始弯曲, 向同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通常叫做“无法回头”。 窗外,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银白色的光洒在空荡的街道上。像在为一个即将开始的故事打光。 第4章 脱口秀演员的算命副业 凌晨十二点半,城市像一只疲惫的巨兽,开始收起爪牙。大多数店铺已经打烊,只有几家夜宵摊还亮着灯,像黑夜皮肤上烫出的几个疤。 书玖带路,穿过两条小巷,停在一家挂着“老王炒面”招牌的铺子前。铺子很小,只能摆四张桌子,但香气浓郁得能绊倒人。 “这地方,”卿也环顾四周,“看起来像连环杀手处理尸体的中转站。” “但炒面是全城最好吃的。”书玖拉开塑料椅子坐下,动作熟稔得像回家,“老王,四人份,老规矩。” 灶台后的老头头也不抬:“等着。” 书姝在卿倾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劣质纸巾擦桌子——虽然擦完看起来更脏了。“我哥的品味就这样,高端酒吧配苍蝇馆子,主打一个精神分裂。” “这叫层次感。”书玖从随身带的保温杯里倒出什么——不是酒,闻起来像中药。“就像调酒,要有前中后调,人生也是,光喝贵的会腻。” 卿也凑近闻了闻:“你这是喝的什么?看起来像巫婆汤。” “护肝茶。”书玖喝了一口,面不改色,“每天调酒尝酒,肝是重点保护对象。建议你也喝点,画画的那些颜料——有些毒性不比酒精小。” “你怎么知道我的颜料有毒?” “你右手食指和中指有轻微脱皮,”书玖说,“是洗笔时溶剂接触太多。建议戴手套,或者换水溶性颜料。” 卿也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书玖:“你这个人……观察力会不会太强了点?” “职业习惯。”书玖说,“调酒师得看人——看客人的脸色知道他要什么,看客人的眼神知道他喝没喝够,看客人的手知道他紧不紧张。” “那你看我现在想要什么?”卿也撑着下巴问。 书玖看了他三秒:“想要被夸。想听我说‘你画得真好’,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要,所以用挑衅的方式引起注意——心理学上这叫反向形成,常见于没被夸够的小孩。” 卿也的表情凝固了。 卿倾差点笑出声——她哥确实从小就需要大量肯定。 书姝在桌下踢了卿倾一脚,低声说:“你看,我哥一针见血的毛病又犯了。他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 “那他怎么经营酒吧的?” “因为客人喝醉后只想听好听的,而我哥会说‘这杯酒很适合你,就像你的领带很适合上吊’——奇怪的是,他们觉得这是赞美。” 老王端上来四盘炒面,油光发亮,配料堆得像小山。卿倾尝了一口,眼睛亮了——确实好吃,锅气足,面条劲道,咸淡刚好。 “怎么样?”书姝问。 “能为了这盘面原谅这个环境。” “那就对了。”书姝开始吃,“人生就是这样,你要学会为了美味忍受苍蝇,为了温暖忍受瑕疵,为了——” “为了什么?”卿倾问。 书姝顿了顿:“算了,鸡汤灌到一半发现是毒鸡汤,还是不说了。” 四人安静地吃了会儿面。街对面有只野猫蹲在垃圾桶上,警惕地看着他们。卿也忽然说:“书玖,你为什么要开酒吧?” “因为酒比人好懂。”书玖用筷子仔细挑出盘子里的葱花——卿倾注意到他有轻微的强迫症,所有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酒不会说谎,不会背叛,不会突然离开。而且就算最差的酒,放久了也可能变成好酒——人不行,人只会变老,不会变好。” “悲观。”卿也说,“但作为酒吧老板,这很专业。” “那你为什么要画画?”书玖反问。 “因为现实太丑了,得画点好看的平衡一下。”卿也大口吃面,“而且画画的时候,世界是安静的——只有笔和纸的声音,没有别人告诉你该怎么做,该怎么活。” 书姝插话:“听起来我们四个职业的本质都一样——逃避现实。” 卿倾看向她:“脱口秀也是逃避?” “是最直接的逃避。”书姝说,“你把现实中的痛苦编成笑话,观众一笑,好像痛苦就减轻了。但散场后,痛苦还在那里,一分没少——只是多了一层笑声的包浆。” 这话说得太真实,桌上一时安静。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远及远,像某种不祥的配乐。 卿也打破沉默:“书姝,你真会算命吗?” “你妹没告诉你?”书姝看向卿倾。 “她说你会,但我不太信。”卿也说,“除非你现在给我算一卦。” 书姝放下筷子,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三枚铜钱——不是上次那枚,这三枚更古旧,边缘都磨亮了。“算什么?” “算我……”卿也想了想,“算我下一部漫画会不会火。” 书姝摇头:“不行。算命有三不算,换一个。” “那算我今天运势。” “已经快过完了,没意思。”书姝把铜钱在手里转着玩,“算点有深度的——比如,你心里最怕什么。” 卿也的表情僵了一下。“这也能算?” “能。手伸出来。” 卿也犹豫着伸出手。书姝没有碰他,只是看着他的掌纹,又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铜钱。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一分钟,期间没人说话,只有老王炒面的滋啦声和远处的车流声。 “你怕被遗忘。”书姝最终说,“不是怕死,是怕死了之后没人记得你画过什么。你怕你的漫画像沙滩上的字,潮水一来就没了。所以你会拼命画,哪怕手疼,哪怕熬夜,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接受自己可能毫无痕迹。” 卿也的呼吸明显变重了。他收回手,低头吃面,没说话。 书玖看了妹妹一眼,眼神复杂。 “准吗?”卿倾小声问卿也。 卿也点点头,声音有点哑:“准得吓人。” 书姝收起铜钱,表情平静得像刚点了杯水。“不用吓到,这是人的通病——我们都怕自己不存在。” “那你呢?”卿倾问,“你怕什么?” 书姝笑了笑:“我怕的东西太多,算不过来。所以不算。” 老王过来收钱,书玖付了。 四人起身离开,夜更深了,风也更凉。卿也说要送书玖和书姝回去,书玖拒绝了。 “我们住得不远,”他说,“你们兄妹自己小心。” 分开前,书姝忽然对卿倾说:“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有。” “来酒吧找我,三点,演出前。”书姝说,“给你看点东西。” “什么东西?” “证明我真的是算命先生的东西。”书姝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有种卿倾看不懂的东西,“免得你哥以为我是江湖骗子。” 卿倾点头:“好。” 两对兄妹朝不同方向走去。 走了十几米,卿倾回头看了一眼——书玖和书姝并肩走在路灯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融为一体。 书玖似乎在说什么,书姝安静地听,然后点了点头。 “老妹,”卿也忽然说,“那个女人不简单。” “我知道。” “不是那种‘有趣的不简单’,”卿也的语气很严肃,“是那种‘可能会伤到你的不简单’。她看人的眼神……太透了,透得让人害怕。” “你是被她算准了才这么说吧?” “不全是。”卿也停下脚步,“她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种……怜悯。不是同情的那种怜悯,是居高临下的那种——像神看凡人,像医生看病人。你不觉得吗?” 卿倾想了想,确实。书姝在说出那些精准判断时,没有任何得意或炫耀,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但我还是想去了解她。”卿倾说。 卿也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咱们家的人都有个毛病——越危险越好奇。爸妈这样,你这样,我也这样。” “所以你不拦我?” “怎么拦?”卿也说,“你自己也清楚风险,但还是要去,我拦得住吗?我只能说——小心点,别陷太深。有些沼泽看着不深,踩进去才知道拔不出来。” 他们继续走。卿倾想起书姝的眼睛,想起她说“我怕的东西太多,算不过来。所以不算”时的表情。那表情里有一闪而过的脆弱,像冰面下的裂纹,很快又被冻住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卿倾准时走进忘川酒吧。 白天这里不开门,只有几扇窗透进阳光,照亮空气中的灰尘。书姝坐在舞台边的椅子上,面前摊着一堆东西:铜钱、竹签、一本破旧的线装书、还有几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纸。 “来了?”书姝没抬头,“坐。” 卿倾在她对面坐下。“这些都是算命的工具?” “道具。”书姝纠正,“工具是医生用的,道具是演员用的。而算命先生介于两者之间——半医半演。” 她拿起三枚铜钱,在手里掂了掂:“今天教你点基础的——小六壬。最简单的占卜方法,不用八字,不用排盘,有手就行。” “为什么要教我?” “因为你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会。”书姝抬眼,“与其我证明,不如让你自己体验。来,心里想一个问题,然后报三个数字,1到6之间。” 卿倾想了想:“3,5,1。” 书姝闭上眼睛,手指在左手掌心上快速点算,嘴里念念有词。她的手指修长,动作流畅,显然做过无数次。大约半分钟后,她睁开眼。 “速喜,赤口,空亡。”她说,“简单解释就是:你会很快喜欢上什么东西,然后跟它吵架,最后发现它根本不存在。典型的作家日常。” 卿倾愣住了。这描述……太准确了。她写作时经常这样——为一个灵感兴奋,然后和它搏斗,最后发现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故事。 “这……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掌诀推算。”书姝摊开手掌,给卿倾看那些指节上的位置,“速喜主喜事来临,赤口主口舌是非,空亡主事无结果。三个连起来就是你刚才想的问题的答案。” “我还没说我问的是什么。” “你问的是新书的灵感能不能成。”书姝说,“对吧?” 卿倾感到背脊发凉。她确实想问这个。“你怎么知道?” “你进门时眉头微皱,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这是你构思时的习惯动作。而且你昨天签售会,今天来找我,中间只隔一天,最可能困扰你的就是新书进展。”书姝收起铜钱,“当然,也可能猜错。但加上卦象,可能性就大了。” “所以算命是观察加玄学?” “是观察加心理学加玄学加一点演技。”书姝笑了,“满意了吗?我真的是算命先生——虽然是不太正经的那种。” 卿倾看着她,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书姝脸上切出明暗分界线。这一刻,她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你能算算我新书销量吗?”卿倾半开玩笑地问。 书姝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然后睁眼,表情严肃:“天机显示……会有人买,会有人骂,会有人看了睡不着——和往常一样。收费五百,现金还是转账?” 卿倾笑出声。“你都是这样收费的?” “看人下菜碟。”书姝把桌上的东西收进一个小布袋,“对有钱的富太太,我收五千;对大学生,我收五十;对你……免费,因为你是VIP客户。” “为什么我是VIP?” “因为你是第一个连续九天来看我的人。”书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而且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没有想通过我知道未来的**,只有纯粹的好奇。这很少见。” 卿倾也站起来:“那你今天为什么要给我算?” “因为……”书姝顿了顿,看向窗外,“因为我需要一个见证人。” “见证什么?” “见证我确实会算命。”书姝的声音很轻,“这样以后,如果有人问‘书姝是不是骗子’,至少有人能说‘我见过,她不是’。” 卿倾感觉这话里有话。“为什么需要这个?” 书姝没有回答。她走到窗边,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卿倾,你相信命运能改变吗?” “我相信故事能改变。” “那是两回事。”书姝说,“故事是人写的,可以随意修改。命运……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能,有时候我觉得不能。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假装知道。” 她转过身,逆光中卿倾看不清她的表情。 “昨晚你问我怕什么,”书姝说,“其实我怕的是——如果命运真的不能改变,那我算什么?一个提前读剧本的观众?一个知道结局却还要演下去的演员?” 卿倾走近她:“那你为什么还要算命?如果一切注定,算不算有什么区别?” “因为……”书姝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破碎的美,“因为就算知道剧本,人也想看看下一页。这是人性,最愚蠢也最可爱的人性。”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小册子,翻到最新一页,递给卿倾。卿倾接过,看见上面写着: 第四课:教学 她开始相信了。 这是第一步的完成,也是最后一步的开始。 第七个痛苦,第四章, 学生成了信徒—— 最虔诚的那种,信到愿意为神去死。 卿倾抬起头:“这是什么?” “我的日记。”书姝拿回册子,“记录一些……灵感。脱口秀需要素材。” 但卿倾知道那不是脱口秀素材。那字里行间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像预言,又像忏悔。 “书姝,”卿倾认真地说,“如果你需要帮助——” “我需要的是酒。”书姝打断她,“晚上演出前得喝一杯壮胆。你要不要也来一杯?我哥的特调,保证让你忘记所有烦恼——至少三小时。” 她走向吧台,熟练地绕过锁,从冰箱里拿出材料。卿倾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卿也的话:她看人的眼神里有怜悯,像神看凡人。 也许不是神看凡人。 也许是囚犯看狱友。 都是被困在某个地方的人,区别只在于,有人知道自己被困,有人还不知道。 书姝调了两杯淡紫色的酒,递给她一杯:“这杯叫‘遗忘咒语’,喝了能暂时忘记你想忘记的一切。” 卿倾喝了一口,酸甜中带着苦涩。“你经常喝这个?” “每次演出前。”书姝靠在吧台上,“因为上台需要勇气,而我的勇气……得靠酒精唤醒。” “你看起来不像需要勇气的人。” “那是因为我演得好。”书姝看着杯中酒,“每个人都在演,卿倾。你演一个冷静的作家,我演一个潇洒的算命先生,你哥演一个玩世不恭的画师,我哥演一个冷漠的调酒师。我们都在演,因为真实的自己太……不堪了。” “不堪?” “脆弱,恐惧,需要爱又怕被爱。”书姝一饮而尽,“不堪到连自己都不想面对。” 她放下杯子,玻璃与吧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好了,教学结束。你该走了,我要准备晚上的演出。” 卿倾没动。“书姝,我们能做朋友吗?” 书姝看着她,眼神复杂。“卿倾,朋友是互相支撑的人。而我很可能……撑不住任何人。” “我不需要你撑我。我只需要……真实。” 书姝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睛微微弯起。“真实是最贵的东西,你付不起的。” “我可以试试。” 两人对视。午后的光在她们之间流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时间具象成的颗粒。 “好吧。”书姝最终说,“试试就试试。但别怪我没警告你——和我做朋友,就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跳舞。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但你知道它一定会炸。” 卿倾也笑了:“巧了,我最擅长的就是在爆炸前把故事写完。” 她离开酒吧时,书姝还站在吧台后,手里拿着那个小布袋。卿倾回头看了一眼,书姝冲她挥了挥手,笑容在逆光中模糊不清。 走出酒吧,阳光刺眼。卿倾站在巷口,看着手中的杯子——酒已经喝完了,但杯壁上还残留着淡紫色的痕迹。 她拿出手机,给卿也发消息: “她真的会算命。而且很准。” 几秒后,回复来了: “我知道。昨晚她说完那些后,我查了她的资料——网上几乎没有,但她三年前在玄学论坛很活跃,ID叫‘忘川渡者’,预测过十几件大事,全都应验了。后来突然消失。老妹,你要小心,这个人不只是个算命先生。” 卿倾盯着这条消息,背脊发凉。 她抬头看向忘川酒吧的方向,那扇门已经关上,像从未开过。 午后的阳光很暖,但她忽然觉得很冷。 那种冷,像提前看到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第5章 “你小说里的男主死了七次了” 周四下午的咖啡馆,阳光被百叶窗切成一条条,像时间的刻度。 卿倾坐在她常坐的靠窗位置,面前摊着新书的手稿——已经写到第七章,男主角正站在悬崖边,考虑要不要跳下去。 她写得不太顺利。每次写到这个场景,书姝的声音就会在脑子里响起:“你故事里的悲剧,我都算得出,除了我自己的。” 门铃轻响。卿倾抬头,看见书姝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件宽松的灰色毛衣,头发随意扎起,看起来比舞台上柔和许多。她径直走到卿倾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过手稿。 “介意吗?”书姝问,但已经开始翻看。 “你都拿起来了还问。”卿倾合上笔记本电脑,“今天不用准备演出?” “晚上九点场,还早。”书姝翻着稿纸,眉头微皱,“你这个男主……命挺硬啊。” “什么意思?” “第三章车祸,”书姝念道,“‘银色轿车在雨夜打滑,撞上护栏,陈默的左臂骨折,脸上缝了十二针’——活下来了。”她翻页,“第五章,胃癌晚期诊断书,‘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但撑到了第七章。”她又翻一页,“现在准备跳海?卿倾,你跟这个陈默有仇吗?” 卿倾喝了口咖啡:“悲剧需要。” “但生活不需要。”书姝放下稿纸,直视她,“生活里,一个人倒霉到这种程度早就放弃治疗了——或者该说,早就该死了。你让他受这么多苦,只是为了让他最后跳海?” “这是人物的弧光——” “这是虐待。”书姝打断她,但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带着点笑意,“答应我,下次让你的人物好好活着——哪怕只活到第八章?” 卿倾看着她:“你不喜欢悲剧?” “我喜欢真实的悲剧。”书姝说,“不是这种……集邮式的悲剧。车祸癌症跳海,你把他能死的方式都试了一遍,这不像写小说,像在做死亡方式的市场调研。” 这话说得尖锐,但卿倾不觉得被冒犯。相反,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终于有人看穿了她写作的套路。 “那你说,”卿倾身体前倾,“该怎么写?” 书姝拿起笔,在手稿空白处写起来。卿倾凑过去看,发现她写的是: 第七种死法:活着。 “什么意思?”卿倾问。 “让他活下来。”书姝说,“但活得比死还痛苦。让他带着伤疤和悔恨继续生活,让他在每个雨天手臂都会疼,让他在每次胃痛时都想起诊断书,让他在看见海时就想起悬崖——这才是悲剧。死亡太简单了,活着承受,那才是真本事。” 卿倾盯着那行字。书姝的字迹很特别,瘦长,带着锋利的转角,像她这个人。 “你……”卿倾犹豫着,“经历过这种活着吗?” 书姝的笑容淡了些。“每个人都经历过。区别只在于有人承认,有人不承认。”她把手稿推回去,“继续写吧,但考虑下我的建议——让他活。有时候,不杀主角比杀死他更需要勇气。” 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卿也走了进来。他今天看起来更邋遢了,外套上沾着颜料,头发像被轰炸过。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他在书姝旁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卿倾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死了,你品位真差。” 书姝看着他:“你昨晚没睡?” “怎么看出来的?” “眼球布满血丝,嘴角起皮,最重要的是——你身上有松节油和熬夜的味道。”书姝说,“画画到几点?” “凌晨四点。”卿也趴在桌上,“画不出两个男人接吻时该有的表情。太温柔像偶像剧,太激烈像暴力片,妈的,爱情真难画。” 书姝笑了:“因为你没谈过恋爱。” 卿也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恋爱过的人画爱情,没恋爱过的人画想象。”书姝说,“你画的是想象——美好,但不真实。” “说得好像你恋爱过似的。” 书姝的笑容僵了一瞬。“我恋爱过。”她轻声说,“一次。足够知道爱情没那么美好,也没那么复杂——它就是两个人互相伤害,然后假装不痛。” 气氛微妙地沉默。卿倾看着书姝,发现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窗外,像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 “那你现在……”卿也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单身。”书姝转回头,笑容又回来了,“而且打算一直单身。爱情太费神,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思考——比如怎么让观众笑,怎么让客户信,怎么让自己……” 她没说下去。 “怎么让自己什么?”卿倾问。 “怎么让自己每天早上还能起床。”书姝站起身,“好了,我该去酒吧准备了。晚上有场新段子,关于抑郁症的——希望不会把观众讲哭。” 她离开后,卿也看着卿倾:“她刚才那句话……” “我听到了。”卿倾说。 “你觉得她……” “我觉得她比我们想象的都更了解痛苦。”卿倾合上手稿,“所以才能那么精准地看穿我的套路。” 卿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我查到了更多。三年前,她在玄学论坛活跃时,不只是预测事件——她还帮人解梦,做心理疏导。有个人发帖感谢她,说‘忘川渡者救了我一命,在我准备自杀的那个晚上,她和我聊到凌晨’。” 卿倾接过手机看。那是论坛的截图,用户名确实是“忘川渡者”,头像是一片漆黑中的一点光。最后一篇帖子写着: “痛苦有七重,我走到了第六重。第七重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此别过,各位珍重。” 发帖日期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十四日。 “那天是她的生日。”卿倾说。 “你怎么知道?” “她有一次脱口秀提到过,”卿倾回忆,“她说‘我出生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所以我的人生注定也暖不起来’——那是自嘲,但现在想想……”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 “老妹,”卿也说,“我知道我说了不拦你,但这个人……她的过去可能很沉重。” “所以呢?”卿倾问,“就因为她可能受过伤,就不该靠近她?” “我是怕你也被伤到。” 卿倾看着窗外的街道。书姝已经走远了,但她的影子似乎还留在空气里——那个说着尖锐笑话,眼神却总是很远的女人。 “哥,”卿倾轻声说,“你知道吗,她写了我所有小说的书评。” “什么?” “从《第一个痛苦》到《第六个痛苦》,每本她都写过分析。”卿倾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出来的论坛帖子截图,“她不只是读者,她是……解读者。她看穿了我每一个隐喻,每一个伏笔,甚至看穿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模式。” 卿也翻看着那些帖子。每一篇都很长,分析透彻,语言犀利。在《第五个痛苦》的评论文里,“忘川渡者”写道: “作者让女主在爱人死后学钢琴,这不是关于爱情,这是关于创伤的具象化。钢琴成了棺材,乐谱成了遗书,每一次弹错都是她在说‘我还活着,但活得不对’。这种写法很残忍,但也很真实——真实到让我想起自己的某些时刻。” “她这是在……”卿也抬头,“她是在用你的小说分析自己。” “也许。”卿倾说,“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用别人的故事,讲自己的心事。” 晚上八点,卿倾还是去了忘川酒吧。书姝今晚的状态明显不好,上台前她坐在后台,手里握着那枚铜钱,一遍遍抛起接住。卿倾进去时,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你哭了?”卿倾问。 “没有。”书姝迅速擦了下眼睛,“睫毛膏进眼睛了。劣质产品,下次不买了。” 明显是谎言,但卿倾没戳穿。“需要帮忙吗?” “需要你出去。”书姝站起来,“演出要开始了,我得……进入状态。” 她说的“进入状态”像是某种仪式。 卿倾看见她对着镜子深呼吸,然后开始笑——先是微笑,然后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接着她停止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最后,她往脸上拍了些冷水,重新化妆。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但卿倾感到一种窒息感——那不是在准备演出,那是在戴上面具,而且戴得很痛苦。 演出开始了。书姝今晚的段子确实关于抑郁症,但讲得极其幽默: “抑郁症就像养了条黑狗,但它不摇尾巴,不舔你手,就蹲在你脑子里,时不时叫两声。最烦的是,你还不能把它送人——它认主。” “医生说要多运动,于是我每天遛我的黑狗。别人遛狗是开心的事,我遛我的黑狗,它一路都在说‘回家吧,没意义的,回家躺着吧’。”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黑狗比我活得明白——至少它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而我,我连痛苦什么都说不清。” 观众在笑,但笑声里有种奇怪的回音。卿倾看着台上的书姝,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在讲段子,她是在用笑话做尸检——把自己的痛苦剖开,展示给观众看,然后说“看,多可笑”。 演出结束后,书姝没有像往常那样下台就走。她坐在舞台边缘,看着观众散场。卿倾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讲得真好。”卿倾说。 “是吗?”书姝的声音很轻,“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讲什么。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我只是个转述者。” “那些段子……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书姝说,“黑狗是真的,遛狗是假的——我连门都懒得出。医生说要多运动是假的——我根本不去看医生。但痛苦说不清是真的——那是最真的部分。” 卿倾看着她侧脸。舞台的余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书姝,”卿倾说,“你可以不用总是这么……锋利。你可以软一点。” 书姝笑了:“软了会怎样?软了就会被看穿,被可怜,被说‘哦原来你这么脆弱’。我宁愿让他们笑,笑比同情好听。” “但笑完了呢?” “笑完了就散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书姝站起来,“这就是喜剧的真谛——用短暂的笑声,掩盖漫长的沉默。” 她伸手拉卿倾起来。两人的手接触的瞬间,卿倾感到书姝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卿倾问。 “不冷。”书姝松开手,“只是……累了。今天算了三卦,每卦都很准,准得我自己都害怕。” “算了什么?” “第一卦算老王炒面店会不会被拆迁——会,下个月。第二卦算今晚的观众会不会笑——会,但笑得勉强。”书姝顿了顿,“第三卦算我自己……还是不说了。” 卿倾拉住她的手腕:“说。” 书姝看着她,眼神复杂。“第三卦算的是……我还能坚持多久。”她轻声说,“卦象显示,速喜,空亡,赤口——很快会有好事,但好事会落空,然后会有争吵。典型的……结局卦。” “什么结局?” “故事的结局。”书姝抽回手,“好了,我真的累了。你回去吧。” 卿倾没动。“我想看看你的论坛帖子。” 书姝猛地转头:“什么?” “‘忘川渡者’,”卿倾说,“我看到了。三年前,你在玄学论坛很活跃,然后突然消失。为什么?” 书姝的表情冷了下来。“你调查我?” “我哥查的。” “那让你哥少管闲事。”书姝转身要走。 卿倾拦住她:“我只是想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书姝的声音提高了,“了解我怎么从一个算命大师沦落到在酒吧讲笑话?了解我怎么从帮人解忧变成自己都忧不过来?这故事不好听,卿倾,相信我。” “但我还是想听。” 两人对峙着。 后台的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化妆品和灰尘的味道。远处传来书玖招呼客人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世界。 “好。”书姝最终说,“我给你看。但不是今天,今天太累了。周六,演出结束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真正算命的地方。”书姝说,“不是酒吧后台,不是咖啡馆,是……我工作的地方。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卿倾点头:“好。” 书姝离开后,卿倾独自坐在后台。她翻开书姝留在桌上的那本小册子——这次书姝没带走。最新一页写着: 第五章:解剖 她开始解剖我的文字,像在解剖一具尸体。 她找到了所有伤痕,却不知道那些伤痕,有一半是我照着镜子画的。 第七个痛苦,第五刀, 刀刃开始转向执刀人—— 这是必然的, 因为解剖者终将被解剖。 卿倾合上册子,手心出汗。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她忽然想起书姝说的“活着比死还痛苦”。 也许书姝自己就是那个活着的人。 那个带着看不见的伤痕,每天起床,每天表演,每天算命,每天假装一切都好的人。 卿倾拿起笔,在手稿的第七章,划掉了“陈默跳了下去”这句话。 她写道: 陈默站在悬崖边,看着下面的海。浪很大,像在召唤他。 他想起车祸时的疼痛,想起诊断书上的字,想起所有让他想死的原因。 然后他转身,走回车上。 不是因为他想活了, 是因为他知道—— 有时候,活着才是对命运最大的反抗。 写完后,她拍了张照片,发给书姝。 几秒后,回复来了: “这才像话。但你还是太温柔了——应该让他开车时手臂疼到握不住方向盘,让他胃痛到在路边吐,让他看见海就panic attack(惊恐发作)。悲剧要真实,就得残忍。” 卿倾回复: “你对自己也这么残忍吗?” 这次,过了很久才有回复: “更残忍。因为我知道所有结局,却还要演下去。晚安,作家小姐。周六见。” 卿倾看着手机屏幕,直到它自动暗下去。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有的欢乐,有的悲伤,有的像她和书姝这样——悬在半空,不知道会落在哪边。 她收拾东西离开酒吧。吧台后的书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走出门时,卿倾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 要下雨了,她想。 而有些人,连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第6章 忘川酒吧的平行世界 周四下午三点,忘川酒吧在不开门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静谧。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像钢琴键。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旋转,像某个被遗忘的宇宙里的星云。 卿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推开酒吧后门的——书玖给了他备用钥匙,说“想来画画随时来,别在营业时间就行”。他背着画具箱进来时,书玖正在吧台后面整理酒瓶,听到声音头也不抬:“你比预定时间早了十七分钟。”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卿也放下箱子。 “你昨天走的时候眼睛在测量这儿的采光角度。”书玖终于抬起头,他今天没扎头发,黑色长发随意披散,看起来比平时柔软许多,“画家的职业病——看什么都想画下来。” 卿也笑了:“那你这儿确实值得画。灯光设计很有层次,特别是傍晚的时候,阴影的角度——” “像悲伤的具体形状?”书玖打断他,语气里有种卿也说不清的东西。 卿也愣了下:“你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个?” “因为上次你画的素描里,阴影部分处理得特别细腻。”书玖从吧台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杯子,“喝点什么?工作时间不喝酒,但可以喝点别的。” “你有什么推荐?” 书玖想了想,开始调饮。卿也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冰块入杯的清脆声响,液体倾倒的流畅弧线,最后是一片柠檬皮被拧出精油,像施了个小魔法。杯子推过来时,里面是渐变色的液体,从底部的深紫到顶层的浅金。 “这叫什么?”卿也问。 “光影之间。”书玖说,“喝了能看见你想画却画不出的轮廓。” 卿也盯着杯子看了三秒,然后抬头:“这酒名是你现编的吧?” 书玖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几乎不能算笑,但卿也觉得那就是了。“被发现了。其实它叫‘老板随便调的’,但前者收费188,后者只能收你88。” “奸商。”卿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睛亮了,“不过值188。这是什么味道?我喝出了……黑加仑,薄荷,还有……” “秘密。”书玖自己也喝了一口,“每个调酒师都有几款只给自己和特别客人调的酒。这款是其中之一。” “‘特别客人’?”卿也挑眉,“我这么荣幸?” “你是连续三天来画画,而且没对我的音乐品味发表意见的人。”书玖指了指音响,里面正放着某首冷门的后摇,“上一个在这儿画画的人说这音乐像‘葬礼进行曲’,然后就没再来过。” 卿也仔细听了听:“这明明很适合画画。它有空间感,像颜料在画布上扩散的声音。” 书玖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向仓库:“你画吧,我整理点东西。需要什么自己拿。” 卿也支起画架,开始调颜料。 他今天想画的是酒吧白天的模样——与夜晚的喧嚣相反,此刻的忘川像个沉睡的巨兽,安静,但能感受到呼吸。他特别想捕捉那些光影:吧台上玻璃杯折射的光斑,椅子上皮质的光泽,还有墙面上岁月留下的痕迹。 画到一半时,书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旧相框。他在卿也旁边的桌子坐下,开始擦拭相框。卿也瞥了一眼,照片里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女孩大概七八岁,笑得很灿烂;男孩大一些,表情严肃。 “这是你和书姝?”卿也问。 “嗯。”书玖的动作很轻柔,“她七岁,我十二岁。拍完这张照片一个月后,家里就出事了。” 卿也放下画笔:“火灾?” 书玖的手顿了顿:“她告诉你了?” “说了一点。” “那就好,省得我再说一遍。”书玖继续擦拭,但眼神变得遥远,“拍照那天,她非要在树下许愿。我说许愿要生日才行,她说‘那就当今天是生日嘛’。然后她闭着眼睛说了三个愿望:一,希望哥哥永远开心;二,希望自己能算出所有人的命运;三……” 他停住了。 “三是什么?”卿也轻声问。 书玖沉默了很久。“三,希望自己能在三十岁前死掉。”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像在报菜名,“我当时骂她胡说八道,她说‘哥哥,三十岁好老啊,活到那时候多累’。” 卿也感到一股寒意。 “后来我才明白,”书玖把相框放回桌上,“她不是觉得三十岁老,她是觉得……活到三十岁太长了。长到痛苦会累积到无法承受的程度。” 酒吧里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音响里的音乐正好放到一个漫长的间奏,像在给这段回忆配乐。 “她知道我在查她。”卿也突然说。 “我知道。”书玖看着他,“你妹妹也查了。你们兄妹俩好奇心都挺重。” “对不起,我只是——” “不用道歉。”书玖打断他,“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查。靠近一个神秘的人,本能反应就是想知道谜底。只是……”他顿了顿,“有些谜底知道了,可能会后悔知道。” 卿也坐到他旁边:“你后悔知道吗?关于书姝的……一切?” 书玖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卿也的杯子,把剩下的饮料喝完。“后悔。”他最终说,“但我更后悔的是,知道了却无能为力。就像你看到一场车祸要发生,你拼命喊,但车里的人听不见——或者听见了也不想刹车。” “那她现在……” “现在还活着。”书玖站起身,“这就是我能说的全部。继续画吧,光线快变了。” 他回到吧台后面,开始清洗杯子。卿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想画下这一刻——那个挺拔但似乎承担着太多重量的背影,那些在洗洁精泡沫里翻飞的手指,还有垂在肩上的黑发里夹杂的几根银丝。 他重新拿起画笔。 周六晚上七点,卿倾按照书姝发来的地址,来到老城区一栋不起眼的居民楼。楼龄至少三十年,外墙斑驳,楼梯间的灯有一半是坏的。她爬上五楼,敲响了503的门。 门开了,书姝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松松挽着。“准时。”她让开身,“进来吧,不用脱鞋。” 屋子比卿倾想象的小,但整洁得有些过分——不是温馨的那种整洁,是像酒店房间那种,缺乏人气的整洁。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一张茶几和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周易》《梅花易数》《梦的解析》《抑郁症认知疗法》,还有——卿倾注意到——她自己的所有小说,按照出版顺序排列。 “你的粉丝角?”卿倾指了指书架。 “研究对象角。”书姝泡了两杯茶,“坐。” 卿倾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日历,上面用红笔圈了几个日期。她认出其中一个——12月14日,书姝的生日。 “这里就是你算命的地方?”卿倾问。 “之一。”书姝在她对面坐下,盘腿,“有时候也在咖啡馆,公园,甚至地铁站——只要有桌子和安静。但这里是最正式的,因为……”她顿了顿,“因为这里的能量最干净。” “能量?” “就是……”书姝想了想,“你可以理解为‘氛围’。一个地方待久了,会积累居住者的情绪。我这里很干净,因为我尽量不在这里有情绪。” 这话说得古怪,但卿倾大概明白。“你不在这里哭,也不在这里笑?” “不在这里做任何强烈的情绪表达。”书姝说,“这是工作间,工作需要冷静。” 她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里面是卿倾见过的那套工具:铜钱、竹签、一本破旧的线装书,还有几样她没见过的东西——一块光滑的黑石,一根鸟羽,一小瓶深色的液体。 “今天算正式的。”书姝说,“你需要给我三样东西:你的出生年月日时,你最近做的一个梦,还有……你身上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随便,但有你的能量就好。”书姝说,“头发,指甲,或者你常戴的首饰。” 卿倾想了想,摘下脖子上的项链——一个简单的银质吊坠,是她母亲留下的。“这个可以吗?” 书姝接过,握在手里闭眼感受了一会儿。“可以。”她放下吊坠,“先报八字。” 卿倾报了自己的出生时间。书姝在纸上写下,开始排盘。这个过程很长,她偶尔会停下来计算,嘴里念念有词。卿倾安静地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刻的书姝很陌生——不是舞台上那个尖锐的喜剧演员,也不是咖啡馆里那个慵懒的同行,而是一个真正的、专注的玄学师。 半小时后,书姝抬起头,表情复杂。 “怎么了?”卿倾问。 “你的命盘……”书姝斟酌着用词,“很有意思。你命中有艺术天赋,这是显然的。感情线……有断裂,但断裂处有光——意思是,你会经历一次深刻的失去,但这次失去会带来某种觉醒。事业线很稳,会一直写到老。”她停顿,“但最特别的是这里——” 她指着纸上的某个位置:“你命里有个变数。一个大到可以改变整个命盘走向的变数。这种格局我很少见到,大多数人命盘都是固定的,像写好的剧本。但你的……像剧本里留了个空白页,让演员即兴发挥。” “那空白页上会写什么?” “不知道。”书姝诚实地说,“这就是变数的意思——它可能好,可能坏,可能改变一切。唯一确定的是,它会在你三十岁左右出现。” 又是三十岁。卿倾想起书姝自己的三十岁预言。 “那你呢?”卿倾问,“你的命盘有变数吗?” 书姝的笑容有些勉强。“我的命盘很干净。干净得像……提前打印好的遗书。”她收起纸笔,“好了,八字看完了。现在说说你最近做的梦。” 卿倾说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她在写小说,但写下的字会消失,纸会变成水面,她看见水里有张脸—— “那是你自己的脸。”书姝打断她。 卿倾愣住:“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做过类似的梦。”书姝说,“解梦来说,这是创作焦虑的典型表现。你在害怕自己写不出东西,害怕才华枯竭,害怕……”她看着卿倾,“害怕自己除了写悲剧,什么都不会。” 卿倾感到一阵心悸。太准了,准得可怕。 “至于这个,”书姝拿起项链,“它告诉我,你最近在经历一次重要的情感波动。不是爱情——或者说,不完全是爱情。更像是一种……灵魂层面的吸引。你被一个危险但迷人的东西吸引,你知道可能受伤,但还是想靠近。” 她放下项链,直视卿倾的眼睛:“那个东西,是我吗?”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两人的心跳。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在书姝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是。”卿倾承认。 书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就知道。”她轻声说,“卦象显示你会来,会问,会……陷进去。我也知道我应该推开你,说些伤人的话,让你走。但我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书姝睁开眼睛,卿倾看见她眼里有泪光,但没掉下来,“因为你是那个变数。” “什么?” “在我给自己算的命盘里,三十岁是终点。”书姝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但从你出现的那天起,卦象开始变化。就像一列注定脱轨的火车,突然有人往轨道上扔了块石头——石头很小,但足够让火车颠簸一下,也许,只是也许,颠簸的那一下会让它错过脱轨的点。” 卿倾屏住呼吸。 “你是那块石头,卿倾。”书姝说,“你是我命盘里唯一的变数。所以我让你靠近,所以我不推开你——因为我想看看,一个写悲剧的人,能不能真的改变悲剧。” 她说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靠在沙发上。卿倾看着她,看着她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紧握的拳头,看着她身上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被压抑的痛苦。 “书姝,”卿倾轻声说,“我可以抱你吗?” 书姝没有回答。卿倾慢慢靠近,伸出手,轻轻抱住她。书姝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把头靠在卿倾肩上。 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的拥抱。卿倾感到书姝很瘦,肩胛骨像要刺破皮肤;她的心跳很快,但很轻,像随时会停止的小鸟。 “我不确定我能改变什么。”卿倾在她耳边说,“但我可以答应你,在你三十岁生日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 书姝没有回应,但卿倾感到肩上湿了一小块——她在哭,无声地。 几分钟后,书姝轻轻推开她,擦了擦眼睛。“好了,算命结束。收费——”她想了想,“收费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书姝说,“不要找我。继续写你的小说,继续活你的人生。就当……就当我是你笔下的一个角色,写完就翻页。” 卿倾的心脏像被攥紧。“为什么说这个?” “因为算命先生最清楚,”书姝站起身,走到窗边,“命运最喜欢捉弄人。你越想改变什么,它越会把那个东西推得更远。” 楼下传来车流声,像这个城市永不停歇的脉搏。书姝背对着卿倾,身影在夜色中单薄得像一片纸。 “下周二是我的生日。”她突然说。 “十二月十四日。”卿倾记得日历上的红圈。 “嗯。”书姝转过身,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舞台式的笑容,“二十九岁,离三十还有一年。我哥说要办个小派对,你也来吧。把你哥也叫上。” “好。” “现在你该回去了。”书姝说,“我得准备晚上的演出。” 卿倾站起来,走到门口时回头:“书姝,你今天算的这些……会成真吗?” 书姝笑了,那个笑容里有种卿倾永远也解读不出的东西。 “如果我说会,你会怕吗?如果我说不会,你会信吗?”她摇摇头,“回家吧,作家小姐。有些问题,答案不重要,问的过程才重要。” 卿倾离开后,书姝在窗前站了很久。她拿出那本小册子,翻到最新一页,却迟迟没有下笔。 最终,她只写了两个字: 变数。 然后合上。 同一时间,忘川酒吧里,卿也的画已经接近完成。他画的是白天的酒吧,但不知为何,画面里有种夜晚的静谧感。特别是吧台部分,他用了大量的深蓝色和紫色,让那些玻璃杯看起来像沉在海底的宝物。 书玖站在他身后,看了很久。“你把我画得太温柔了。”他说。 “有吗?”卿也回头。 “有。”书玖指着画中的自己——那是他在吧台后擦杯子的侧影,“我擦杯子时没那么……伤感。” “但我觉得有。”卿也说,“你看杯子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易碎的东西。我猜你那时候在想书姝。” 书玖沉默了。 “我查到她三年前消失的原因了。”卿也放下画笔,“不是自愿的,对吗?她进过精神病院。” 书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你怎么——” “论坛里有人提过,‘忘川渡者突然消失,听说是因为精神崩溃’。”卿也转身面对他,“后来我托朋友查了档案——当然,这不合法,但我就是……想知道。她住了三个月院,诊断是重度抑郁症伴有解离症状。出院后,她就从玄学圈消失了,开始讲脱口秀。” 书玖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是。”他最终承认,“她崩溃了。因为算得太准,因为承载了太多别人的痛苦,因为……她给自己算的那一卦。” “那一卦说了什么?” “说了她的结局。”书玖的声音很轻,“而她无法接受那个结局,所以崩溃了。住院期间,她一度连话都不会说,只是整天看着窗外。后来医生说,让她换个方式表达,于是她开始写笑话——把痛苦写成笑话,这样至少能说出来。” 卿也感到心脏一阵钝痛。“那她现在……” “现在她在演。”书玖说,“演一个快乐的算命先生,演一个潇洒的脱口秀演员,演一个……还能活下去的人。而我,我在配合她演。” 他走到吧台后,开始调酒。这次的动作比平时慢,像每个步骤都需要深思熟虑。调好后,他推给卿也一杯,自己留了一杯。 “这杯叫什么?”卿也问。 “没有名字。”书玖说,“因为它还没完成。” 两人默默喝酒。音响里的音乐换了一首,是某部老电影的配乐,悠扬而哀伤。 “我喜欢你。”卿也突然说。 书玖的手抖了一下,酒洒出来一点。他盯着吧台看了几秒,然后抬起头:“你知道你说这话的时机有多差吗?” “我知道。”卿也说,“但时机永远都不会好。你妹妹随时可能……我妹妹深陷其中,我们两个在混乱的中心。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要说——因为如果现在不说,可能永远没机会说了。” 书玖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我不适合谈恋爱。”他最终说,“我有太多要照顾的,有太多放不下的。而且我……” “而且你怕。”卿也接话,“怕投入感情,怕失去,怕最后只剩下你一个人。我也怕。但怕不是不做的理由。” “那什么是理由?” “想做。”卿也说,“我想画你,想了解你,想在你擦杯子的时候坐在旁边,想在你妹妹需要你的时候一起帮忙。这些‘想’加起来,就是理由。” 书玖沉默了很久。酒吧里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他的表情难以辨认。 “画完了吗?”他最终问。 “差不多了。” “那今天就这样吧。”书玖开始收拾,“我得去准备营业了。” 卿也没有追问。他知道有些门需要慢慢敲,有些酒需要慢慢醒。他收拾画具,离开前回头:“下周二是书姝生日派对?” “嗯。” “我会来。” 书玖点点头,没说话。 卿也走到门口时,书玖突然开口:“你画的那幅画……能送我吗?” 卿也笑了:“本来就是画给你的。” 他离开后,书玖走到画前,看着画中的自己。那个在卿也笔下显得温柔而悲伤的自己。他伸手轻触画布,颜料还没干透,指尖染上一点蓝色。 像眼泪的颜色。 晚上十点,卿倾回到家时,卿也正在客厅里对着那幅没画完的BL漫画发愁。看见妹妹,他问:“怎么样?算命算出了什么?” “算出了我是她的变数。”卿倾瘫在沙发上,“哥,我觉得我在往一个深坑里跳,但停不下来。” “那就别停。”卿也说,“反正我们也停不下来了。” 卿倾看着他:“你和书玖……” “表白了。”卿也平静地说,“他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我觉得有戏。” “书姝知道吗?” “迟早会知道。”卿也放下画笔,“老妹,我有个预感——我们四个人,正在织一张很复杂的网。最后要么把我们都兜住,要么把我们都缠死。” 卿倾想起书姝的话:“命运最喜欢捉弄人。你越想改变什么,它越会把那个东西推得更远。” 手机震动,是书姝发来的消息: “今晚的演出,我加了个新段子:‘最近发现,痛苦是可以分享的——就像你买一送一的咖啡,自己喝一杯,分别人一杯,两杯都苦,但至少有人陪你苦。’观众笑了,但我知道他们没听懂。” 卿倾回复: “我懂了。” 书姝回了一个表情:雨。 卿倾走到窗边,看着夜空。没有星星,云层很厚。 真的要下雨了。 而这一次,她们都没有伞。 第7章 算命者说:“你会爱上我” 十二月的第二周,这座城市终于显露出了冬天真正的脾气。风变得锋利,像无形的刀片切割着行人的脸颊;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毛玻璃。忘川酒吧却因为书姝生日的临近,反而有了一种反常的热闹氛围。 周二下午,离派对还有六个小时,卿倾提前来到了酒吧。她带了一份礼物——不是实体物品,而是一个U盘,里面是她为书姝写的一个短篇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算命女孩遇到了作家女孩,她们一起开了一家冰淇淋店,养了一只猫,活到了很老很老。 酒吧里,书玖正在布置场地。他在每张桌子上放了小蜡烛,在吧台挂了一串暖黄色的LED灯,还特意调整了音响的播放列表——不再是那些冷门的后摇,而是些轻快的爵士乐。 “这不像你的风格。”卿倾把礼物放在吧台上。 “生日需要一点虚假的温暖。”书玖头也不抬地摆弄着彩带,“至少这一天,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她本来就是被爱着的。” 书玖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她:“你知道她昨晚又没睡吗?我凌晨三点下楼喝水,看见她房间灯还亮着。进去一看,她在写东西——不是段子,是某种……日记。看见我进来,她迅速把本子合上,但动作太快,掉了一页在地上。” 他拿起抹布擦吧台,但擦得用力,像是在擦掉什么看不见的污渍。 “我捡起来看了一眼。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第七个痛苦是爱,而我已经预定了这个座位’。”书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只是个笑话的草稿’。但我知道不是。” 卿倾感到一阵寒意。“那本子……” “她随身带着。”书玖说,“很小的一本,黑色封面,像死亡通知书。”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音响里传来一首老爵士,女歌手用慵懒的嗓音唱着关于爱情和失去的歌,歌词甜蜜,但旋律悲伤。 “你今天要看好她。”书玖最终说,“生日对她来说……从来不是快乐的日子。” “为什么?” 书玖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卿倾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种卿倾看不懂的东西——像是警告,又像是恳求。 书姝是下午四点出现的。她看起来比平时更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青黑,但妆容精致,笑容完美。她穿了一件红色毛衣——卿倾从没见她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像在故意对抗这个灰暗的季节。 “寿星驾到。”书姝张开手臂转了个圈,“怎么样?红色,喜庆吧?像不像个正常人?” “你本来就很正常。”卿倾说。 书姝笑了:“谢谢,但你说这话时眼神在闪躲,说明你自己都不信。” 卿也随后赶到,抱着一大束向日葵。“书玖说你不喜欢玫瑰,喜欢向日葵——因为看着太阳还能活,比较励志。” 书姝接过花,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气。“向日葵其实很可怜,”她说,“一辈子都在追太阳,但永远追不上。而且太阳下山后,它的头就耷拉下来——不是困了,是沮丧了。我也是这样,白天追着光,晚上……就垮了。”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秒。 然后书姝大笑:“开玩笑的!花很漂亮,谢谢卿也哥哥。” 她抱着花走到吧台后,找出一个玻璃瓶插好。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向日葵上,确实有种虚假的温暖感。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陆陆续续来了些书姝的朋友——大多是她脱口秀圈子的同行,还有些酒吧的常客。人不多,大概十几个,但足够热闹。书姝在人群中央,笑得很灿烂,讲着各种笑话,像真正的派对主角。 但卿倾注意到:她的笑容从不达眼底;她的手总是无意识地摸着口袋——那个放着黑色小册子的口袋;她每次喝酒都只抿一小口,然后悄悄把杯子放下。 六点半,书玖推出了生日蛋糕。不是买的,是他自己做的——简单的奶油蛋糕,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29,还不是太老”。大家唱生日歌,书姝闭眼许愿,蜡烛吹灭时,所有人都鼓掌。 “许了什么愿?”有人问。 “说了就不灵了。”书姝眨眨眼,“但可以告诉你们我的第一个愿望——希望世界和平。” “老套!” “那希望我能中彩票?”书姝笑,“或者希望我哥给我涨工资——虽然他根本不给我发工资。” 笑声中,卿倾看见书姝的眼睛迅速地瞟了她一眼,又移开。那一瞥里有种卿倾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恐惧。 蛋糕分完后,书姝突然说:“为了感谢大家来,我免费给每个人算一卦!排队排队,机会难得,过期不候!” 这提议引起了小轰动。 大家嘻嘻哈哈地排队,书姝真的开始认真算命——用她的小六壬,用她的铜钱,用她那双能看透人的眼睛。她给一个脱口秀演员算事业:“你下个月会遇到贵人,但贵人也可能变成小人,小心点。”给一个酒吧常客算财运:“近期别投资,你的财在正财,不在偏财。”给卿也算感情:“你会遇到一个很冷的人,但冷的人一旦暖起来,会比谁都暖。” 轮到卿倾时,书姝拉着她坐到角落的沙发上,远离人群。 “把手给我。”书姝说。 卿倾伸出手。书姝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很凉,但掌心柔软。她用指尖轻轻划过卿倾的掌纹,动作很轻,轻得像怕弄疼她。 “你的感情线……”书姝看了很久,“挺有趣。前期模糊,像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中期断裂,这里——”她的指尖停在一个位置,“大概在二十五岁左右,有一次重大的情感挫折。是暗恋?还是……” “是我妈去世。”卿倾轻声说。 书姝的手顿了顿。“对不起。” “没关系。继续。” 书姝的手指继续向下划。“断裂之后,感情线重新接续,但纹路更深了。像是……你在那次失去后,对感情有了新的理解。然后到这里——”她的指尖停在手掌边缘,“后期突然清晰得像是有人用刀刻上去的。很直,很深,一路到底。” “什么意思?” 书姝抬眼,笑了:“意思是,你会爱上一个让你痛苦的人。不是那种浅薄的痛苦,是那种……深刻到改变你整个人生的痛苦。比如——”她凑近些,声音压低,“比如我这种。”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 卿倾能闻到书姝身上的味道——香水混合着蛋糕的甜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像中药,像不眠夜的味道。她能看见书姝瞳孔里的自己,小小的,被囚禁在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 “你在开玩笑。”卿倾说。 “算命先生从不开玩笑。”书姝的眼睛弯起来,但那笑容不像在开玩笑,“至少在工作时不开。” “那这是工作吗?还是……” “还是什么?” 卿倾深吸一口气:“还是你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什么?” 书姝的笑容淡了。她松开卿倾的手,靠回沙发背,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卿倾,你知道为什么算命先生能算准别人的命,却算不准自己的吗?” “为什么?” “因为距离。”书姝说,“看别人的命,像看地图,一目了然。看自己的命,像照镜子——太近了,反而看不清。而且……”她顿了顿,“而且看自己的命需要勇气,而我没有那种勇气。” 卿倾看着她侧脸。灯光在书姝脸上投下长长的睫毛阴影,让她看起来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瓷器。 “那你算算自己啊。”卿倾说。 书姝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派对那边的喧闹声都显得遥远。 “算命有三不算。”她最终说,声音很轻,“不算自己,不算至亲,不算死期。这是行规,也是……”她转头看向卿倾,“也是胆小鬼的自我保护。” “你怕看到什么?” “我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书姝站起身,“好了,免费算命到此结束。该切蛋糕了——其实还有第二层,我哥藏起来了,怕我一次吃太多奶油拉肚子,他真是想多了,我肠胃好得很……” 她快步走回人群,声音重新变得明亮。卿倾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手掌上那条“清晰得像刀刻”的感情线,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派对持续到九点。 书姝喝了两杯酒——真的喝了,不是装样子。她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睛更亮了,话也更多了。她拉着卿倾跳舞,虽然酒吧里放的不是舞曲;她给每个人讲她最成功的脱口秀段子,虽然那些段子卿倾早就听过;她甚至跳到小舞台上,即兴表演了一段。 “二十九岁!”她对着空荡的观众席喊,“离三十还有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天能做多少事?能算多少卦?能讲多少笑话?能……能爱多少人?” 台下的人笑着起哄。卿倾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的书姝。她站在聚光灯下,红色毛衣在灯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她笑着,但卿倾看见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说:救我。 九点半,派对接近尾声。朋友们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四人。酒吧里一片狼藉:蛋糕屑,空酒瓶,散落的彩带。书姝坐在舞台边缘,晃着腿,哼着不成调的歌。 书玖开始收拾。卿也去帮忙。卿倾走到书姝身边坐下。 “开心吗?”卿倾问。 “开心啊。”书姝头靠在她肩上,“特别开心。你看,我有朋友,有哥哥,有你,有生日蛋糕,有向日葵……我什么都有。” “那为什么你的眼睛在哭?” 书姝愣了愣,抬手摸自己的眼角——干的。“没有眼泪啊。” “不是那种哭。”卿倾说,“是你的眼睛在哭,即使你的脸在笑。” 书姝沉默了。她把头从卿倾肩上移开,看着前方空荡的座位。“卿倾,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一个关于算命女孩的故事。”书姝的声音很轻,“这个女孩从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是鬼,是命运的纹路。她能看到这个人什么时候会哭,什么时候会笑,什么时候会死。一开始她觉得这是天赋,后来她发现这是诅咒。”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舞台边缘粗糙的木纹。 “因为这个女孩发现,她能算所有人的命,唯独算不了自己的。她试过——试过无数次,但每次卦象都混乱不堪,像在嘲笑她。后来她明白了:不是她算不了,是她不敢算。她怕算出来的结果是自己不想面对的。” “比如什么结果?” “比如……”书姝转头看着卿倾,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深得像井,“比如她会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死去。比如她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爱。比如她所有的快乐都是暂时的,所有的重要的人最终都会离开她。” 卿倾的心脏收紧。“这些是你给自己算的结果吗?” “我不知道。”书姝说,“因为我从来不敢算完。每次算到一半,我就会停下——因为恐惧。恐惧看到那个结局,更恐惧那个结局是真的。”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卿倾的手。“直到我遇见你。遇见你之后,我第一次想算完它——想看看,如果我的命盘里有你,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那你算了吗?” 书姝摇摇头。“算了三次,三次都是乱卦。像命运在说:这个人不在你的剧本里,她是意外,是变数,是……可能改变一切的存在。” 她握紧卿倾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所以卿倾,我现在很害怕。不是害怕死亡,不是害怕痛苦——那些我早就习惯了。我害怕的是希望。因为希望比绝望更可怕,绝望只是结束,希望是……是可能落空的承诺。” 卿倾感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她反握住书姝的手:“那就让我成为那个不会落空的承诺。” 书姝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笑了——不是那种舞台式的笑,而是一个真实的、脆弱的微笑。 “你小说里的男主死了七次,”她轻声说,“但在第八次,你让他活了。所以也许……也许我也能活到第八次。” 她凑近,在卿倾唇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很轻,很短暂,像雪花落在皮肤上,还没来得及感受就化了。 “这是生日礼物,”书姝退开后说,“也是……承诺。” 吧台那边传来杯子的碎裂声。两人转头,看见卿也一脸尴尬地站在吧台后,脚下是碎掉的玻璃杯。书玖站在他对面,表情复杂。 “不好意思!”卿也说,“手滑了!” 书姝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酒吧里回荡,听起来竟然真的有点快乐。“我哥肯定是故意的,”她压低声音对卿倾说,“他想吸引你哥的注意力,但方法太拙劣了。” 卿倾也笑了。那一刻,看着哥哥们尴尬的样子,看着书姝真实的笑脸,她突然觉得——也许,只是也许,这个故事真的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书玖开始清扫玻璃碎片。卿也蹲下去帮忙,两人手指不小心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书姝看在眼里,在卿倾耳边说:“你看,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纯情得像高中生。” “你觉得他们会在一起吗?” “会。”书姝肯定地说,“因为他们都需要一个理由——一个除了责任和痛苦之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爱情是最好的理由,哪怕它本身也是痛苦的一种。” 清理完后,书玖说:“很晚了,你们该回去了。书姝,你也该休息了。” 书姝点点头,站起来时晃了一下。卿倾扶住她。“我送你上楼。” “不用,我自己能——” “我送你。”卿倾坚持。 书姝没有反对。两人慢慢走上二楼的书姝房间。房间和客厅一样整洁得缺乏人气,只有书桌上堆满了书和纸张。卿倾瞥见那本黑色小册子摊开在桌上,上面有一行字: 第七个痛苦是爱。 而我正在走向它。 书姝迅速把册子合上,塞进抽屉。“别看,都是胡言乱语。” 卿倾没有追问。她把书姝扶到床上坐下,蹲下来帮她脱鞋。“你今天喝多了。” “两杯而已。” “但你酒量差。” 书姝笑了:“你怎么知道我酒量差?” “我看你每次在酒吧都只喝一点点。” 书姝躺下,看着天花板。“卿倾,你知道今天是我第几个生日吗?” “第二十九个。” “不,”书姝说,“是我过的第十个生日。十九岁之前,我从来不过生日。因为每次生日,我都会想起……算了,不提了。” 她闭上眼睛。卿倾坐在床边,看着她。卸妆后的书姝看起来更苍白,也更年轻,像个疲惫的孩子。 “谢谢你今天来。”书姝轻声说。 “我会一直来。”卿倾说,“直到你厌倦我为止。” “我不会厌倦你。”书姝睁开眼睛,看着她,“但我可能会离开你。” “为什么?” “因为有些鸟注定要飞走,有些故事注定要结束。”书姝伸手,轻轻触摸卿倾的脸颊,“而我是个早就知道结局的演员,只是在等落幕的那一天。” 卿倾握住她的手:“那就把剧本改了。” “如果改不了呢?” “那就写续集。”卿倾说,“在我的故事里,所有悲剧都有续集,所有死亡都是假死,所有离开的人都会回来。” 书姝笑了,眼角有泪。“你真是一个……顽固的作家。” “而你是一个胆小的算命先生。”卿倾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晚安,寿星。明天见。” 她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书姝已经闭上了眼睛,但睫毛在轻轻颤抖。 “书姝,”卿倾轻声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书姝没有回应。 下楼时,卿也和书玖还在吧台边。两人似乎在低声交谈,看见卿倾下来,都停下了。 “她睡了?”书玖问。 “嗯。” “谢谢你。”书玖说,声音里有种卿倾从未听过的温柔,“她今天……看起来真的开心。” 卿倾点点头,看向卿也:“哥,我们该走了。” 回去的路上,卿也开车,卿倾坐在副驾驶座,看着窗外的夜景。城市在夜晚显得温柔,灯火像散落的星星。 “老妹,”卿也突然说,“我可能真的喜欢上书玖了。” “我知道。” “但他太复杂了。”卿也说,“他的过去,他的责任,他妹妹……每一样都像一堵墙。” “那就翻过去。” 卿也笑了:“你说得轻松。你自己呢?你和书姝……” “我也在翻墙。”卿倾说,“而且我觉得,我快翻过去了。”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街边的便利店还开着,暖黄色的灯光透出来,像是这个寒冷冬夜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承诺。 “你觉得他们……”卿也犹豫着,“他们会好吗?” 卿倾想起书姝的眼睛,想起她说“我害怕的是希望”时的表情,想起那个轻得像雪花的吻。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知道,就算不好,我也会陪着她走完。” 绿灯亮了。车子继续前行。 而在忘川酒吧二楼的房间里,书姝并没有睡着。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她看着卿倾兄妹的车消失在街道尽头,然后打开抽屉,拿出那本黑色小册子。 她翻到最新一页,拿起笔,但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开始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在路灯下旋转,像某种无声的舞蹈。 书姝看着雪,看了很久。然后她终于下笔: 第七章·亲吻 她说要写续集, 说要改剧本, 说要陪我到结局。 她不知道, 我早就看到了结局—— 在那个结局里, 她没有续集可写, 没有剧本可改, 因为主角已经离场。 第七个痛苦是爱, 而我正在品尝它。 甜蜜, 但注定苦涩。 她合上册子,抱在胸前,蜷缩在窗边的椅子上。 雪花静静地落在玻璃上,融化,像眼泪。 楼下,书玖还在打扫酒吧。他擦着吧台,擦得很仔细,像在擦拭什么珍贵的东西。卿也画的那幅画靠在墙边,画中的他在灯光下显得温柔而孤独。 书玖走过去,看着画。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布上自己的脸。 “也许……”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也许这次,真的可以不一样。” 但他不知道,楼上的妹妹正在写下他们的结局。 而他也不知道,那个结局里,没有“不一样”。 只有第七个痛苦,正在悄然降临。 第8章 两个哥哥的深夜对话 派对结束后的第三天,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忘川酒吧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书玖挂上“打烊”的牌子,锁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酒吧里只剩下清洁灯昏暗的光,把一切都染上一层疲惫的蓝色。 他走到吧台后,没有立刻开始收拾,而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然后他看见卿也还坐在角落的位置——他以为卿也已经和卿倾一起走了。 “你还在?”书玖问,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等你。”卿也抬起头。他面前的桌上摊着素描本,但今晚他没画画,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空荡的舞台。“你妹妹呢?” “睡了。”书玖走到他桌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或者说,假装睡了。她房间的灯还亮着,但我知道她没睡——她失眠的时候会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具尸体。” 卿也皱了皱眉:“这比喻……” “不恰当,但准确。”书玖揉了揉太阳穴,“她从小就这样。害怕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就躺着一动不动,像希望自己真的变成尸体,就不用感受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酒吧里很安静,能听见冰箱低沉的嗡嗡声,还有远处街道偶尔传来的车声。 “你妹妹……”卿也斟酌着用词,“一直都这样吗?笑得像要融化全世界,眼睛却冷得像冰?” 书玖笑了,但那笑容苦涩得像隔夜的咖啡。“她从小就这样。七岁——火灾之后,邻居家的狗快死了,那孩子天天哭。书姝走过去,拉着那孩子的手说:‘别哭,我算过了,你的狗下周会去更好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狗真的在下周死了。”书玖说,“那孩子哭得更凶了,说书姝诅咒了他的狗。书姝却笑着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它真的去更好的地方了。’” 卿也的表情僵住了:“……这算哪门子安慰?” “她的方式。”书玖拿起卿也面前的杯子——里面还剩一点威士忌,他一饮而尽,“她用喜剧消化悲剧,就像我用酒精稀释痛苦——都没用,但习惯就好。” “她真的能算命?” “能。”书玖放下杯子,玻璃与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我不确定那是算命,还是……某种过于敏锐的直觉。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是超能力,是那些细微的线索:一个人的微表情,说话时的停顿,下意识的小动作。她把这些线索拼凑起来,就能预测出很多事。” “那她给自己算过吗?” 书玖的眼神暗了暗。“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站起身,走向吧台,“再来一杯?” “你喝得够多了。” “今晚不够。”书玖开始调酒,动作依然流畅,但卿也看得出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尝试给自己算命。用的是最复杂的紫微斗数,排盘排了整整三天。排完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星期。” “然后?” “然后她出来了,烧掉了所有算命工具,说再也不算了。”书玖把调好的酒推过来一杯,“但一个月后,她开始收集新的工具——更古老的,更复杂的。她说‘如果方法不够准,就换更准的’。那几年,她试遍了所有玄学体系:八字、六爻、奇门遁甲、西洋占星、塔罗……” “她到底在找什么?” “她在找一条出路。”书玖喝了一大口酒,被呛得咳嗽起来,“一条可以改变命运的出路。但她找遍了所有体系,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没有出路。她的命盘就像一本写好的书,每一页都注定了。” 卿也感到一阵寒意。“所以她放弃了?” “不,她换了方式。”书玖说,“她开始讲脱口秀——把算命经历编成笑话,把痛苦编成段子。她说‘如果命运不能改,至少我能让它看起来可笑一点’。” “这有用吗?” “有用的话,她现在就不会躺在那张床上装尸体了。”书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有用的话,她就不会在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哭着问我‘哥,我还能活多久’。” 空气凝固了。 卿也看着书玖,看着这个总是挺直脊背、面无表情的男人,此刻像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腰。 “她问过你?”卿也轻声问。 “每年生日都问。”书玖闭上眼睛,“从二十五岁开始。‘哥,我还有几年?’‘哥,三十岁真的会死吗?’‘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轻松一点?’” 他睁开眼睛,眼里有血丝,但没有眼泪——卿也怀疑这个男人早就忘记了怎么哭。 “你怎么回答?”卿也问。 “我告诉她不会死,告诉她三十岁只是一个数字,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她。”书玖说,“但我骗不了她。她知道我在骗她,就像我知道她知道我在骗她。但我们还是这样演下去,因为不演的话,就只剩绝望了。” 卿也站起来,走到吧台后,站到书玖面前。他伸手,轻轻碰了碰书玖的手臂——一个试探性的触碰,像在确认这个人的真实存在。 “你妹妹写那么多悲剧,”书玖突然问,眼睛盯着酒杯里晃动的液体,“是因为经历过吗?” 卿也收回手,靠在吧台上。“不,正好相反。是因为没经历过——所以她得想象出足够多的痛苦,才不会觉得自己那份太特别。” “她那份?” “我妈去世的时候,卿倾十七岁。”卿也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癌症,拖了两年。那两年,卿倾每天都在医院陪床,看着妈妈一点点消失。但她没哭——至少没在我们面前哭。她只是不停地写,写那些虚构的悲剧,写那些虚构的死亡。” 他拿起酒瓶,直接对着瓶口喝了一口——这不是他平时的作风,但今晚似乎需要这种粗粝的方式。 “后来妈妈走了,葬礼上卿倾也没哭。她站在墓碑前,表情平静得像在超市排队。所有人都说她冷血,说她没感情。但我知道不是——她是把所有的眼泪都转化成了文字,把所有的痛苦都塞进了那些虚构的角色里。” “为什么?”书玖问。 “因为如果她不写出来,那些痛苦就会留在她身体里,把她变成另一个人。”卿也说,“写作是她的排毒方式,就像酒精是你的,笑话是书姝的。我们都用各自的方式,处理那些处理不了的痛苦。” 书玖看着他,眼神复杂。“那你呢?画画是你的方式吗?” “画画是我逃避的方式。”卿也笑了,但笑容里没有笑意,“画那些美好的东西——阳光,花朵,爱情——让我可以暂时忘记这个世界有多糟。但最近我发现,我连美好的东西都画不出来了。” “因为你看到了太多的不美好?” “因为我开始想要真实的东西了。”卿也看着他,“而不是虚构的美好。”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相遇。吧台的灯光从上方打下来,在书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的五官看起来像雕塑——坚硬,冰冷,但有种破碎的美感。 “说说火灾的事吧。”卿也突然说。 书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跟我说,你就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说。”卿也说,“而有些事,不说出来会变成毒,烂在心里。” 书玖沉默了很久。久到卿也以为他不会说了,他才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那年我十二岁,书姝七岁。爸妈感情一直不好,经常吵架。那天晚上吵得特别凶,妈说她要走,爸说‘你走就再也别回来’。然后妈真的开始收拾行李。” 他停顿,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没被呛到,但吞咽的动作很艰难,像在吞刀子。 “书姝抱着妈妈的腿哭,说‘妈妈别走’。我也求她。但她很坚决,说‘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爸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句话不说。后来妈提着箱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像在看陌生人。然后她就走了。” 书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不看见那些画面。 “爸抽完那支烟,说‘我去找她’。他让我们在家等着,把门从外面反锁了——怕我们跟出去。我和书姝趴在窗户上看,看见他开车走了。然后……然后我们就闻到了烟味。” 卿也屏住呼吸。 “起先是一点点,后来越来越浓。书姝说‘哥哥,着火了’。我跑到门口,门打不开。跑到窗户,窗户有防盗网。烟从门缝钻进来,我们开始咳嗽。”书玖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书姝很冷静,她说‘哥哥,我们要死了’。我说不会的,但我知道她在说真话。” “后来呢?” “后来我找到了一把锤子——我爸修东西用的。我开始砸防盗网,用尽全身力气。书姝在旁边帮我数数:‘一,二,三……’她数到三十七的时候,一根栏杆松了。数到五十二的时候,我砸出了一个可以钻出去的洞。” 书玖睁开眼睛,但眼神是空洞的,像在看另一个时空。 “我先把她推出去,然后自己爬出去。我们跑到楼下时,整栋楼都烧起来了。消防车来了,但太晚了。后来他们在车里找到了爸妈——车撞上了桥墩,然后起火了。警察说,可能是爸开车追妈的时候情绪失控,也可能是……也可能是故意的。”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其艰难。 “火灾是楼下邻居家引起的,电线老化。但对我们来说,火灾已经不重要了——爸妈已经死了,怎么死的不重要了。”书玖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他茫然地看着空瓶子,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卿也走到他身边,轻轻拿走他手里的空瓶子。“别喝了。” “从那以后,书姝就变了。”书玖继续说,像没听见卿也的话,“她开始‘算命’。她说如果她能算到火灾,爸妈就不会死。如果她能算到车祸,就能拦住他们。她把她所有的痛苦,都转化成了对‘预知未来’的执念。” “那不是她的错。”卿也轻声说。 “我知道。”书玖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说过无数次‘不是你的错’,但她不信。她只相信她算出来的东西——而她给自己算出来的,是一条死路。” 卿也感到心脏一阵钝痛。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试探性的触碰,而是坚定地握住了书玖的手。书玖的手很凉,掌心有薄茧,手指修长但关节粗大——那是长期调酒和劳动的手。 书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表情复杂。“卿也,我不适合……” “适不适合,试了才知道。”卿也打断他,“而且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适不适合,我都要试。” “为什么?” “因为我活了三十一年,第一次遇到一个让我想画真实的人。”卿也说,“不是美化过的,不是虚构的,就是真实的你——疲惫的,痛苦的,背负着太多东西的,真实的你。” 书玖看着他,眼神里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丝卿也不敢确定的——希望? “你不了解我。”书玖说,“如果你真的了解我,就不会说这种话。” “那就让我了解。”卿也握紧他的手,“从今天开始,一点一点地了解。就像剥洋葱,一层一层地剥,哪怕会流泪。” 书玖笑了,那是一个真正的、没有伪装的微笑——很小,很脆弱,但真实。“那你可能会被熏死。” “那就一起死。”卿也说,“反正活着也挺累的。” 这话说得随意,但书玖听出了里面的认真。他反握住卿也的手,用力捏了捏,然后松开。 “我得收拾了。”他站起身,“明天还要营业。” “我帮你。” 两人一起打扫酒吧:卿也擦桌子,书玖洗杯子;卿也扫地,书玖拖地。没有太多交谈,但有一种默契在沉默中生长。就像两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知道彼此的存在。 收拾完后,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书玖锁好门,两人站在酒吧门口。夜空清澈,能看到几颗稀疏的星星。气温很低,呼出的气立刻变成白雾。 “我送你回去?”卿也问。 “不用,我住楼上。” “我知道。”卿也说,“我的意思是,送你到楼梯口。” 书玖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走上狭窄的楼梯。二楼有两扇门,一扇是书姝的房间,一扇是书玖的。在书玖门前,两人停下。 “晚安。”卿也说。 “晚安。” 但两人都没动。楼梯间的声控灯熄灭了,黑暗笼罩下来。在黑暗中,卿也感觉到书玖的呼吸很近。 “我可以吻你吗?”卿也在黑暗中问。 沉默。长久的沉默。就在卿也以为会被拒绝时,书玖轻声说: “如果你吻了我,就不能后悔了。” “我从不后悔。” 黑暗中,卿也感觉到书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然后一个吻落下来——很轻,很克制,但真实。书玖的嘴唇有些干,带着威士忌的苦涩,但他的吻很温柔,温柔得不像他。 吻结束后,书玖退开一点。“好了。现在你真的不能后悔了。” “我没想后悔。”卿也在黑暗中微笑,虽然知道书玖看不见,“明天见。” “明天见。” 卿也下楼,走出酒吧。回头时,看见书玖房间的灯亮了,窗帘上投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站在街边,抬头看着那片灯光,忽然觉得这个寒冷的冬夜,有了一丝暖意。 而在书玖房间里,他并没有立刻睡觉。他站在窗前,看着卿也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直到卿也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转身,坐到书桌前。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不是生日那天给卿也看的那本,而是更私密的,记录着更多过去的相册。他翻开,一页页地看:父母结婚照,他出生的照片,书姝出生的照片,一家四口的合影…… 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纸——不是照片,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是稚嫩的笔迹: 哥哥,我今天算了卦,说我三十岁会死。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不要难过。 因为死比活着轻松。 爱你的妹妹,书姝。 (九岁) 书玖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然后他轻轻摸了摸那稚嫩的笔迹,像在抚摸一个遥远的梦。 他把纸放回相册,合上。走到床边,躺下,但没有闭眼。他盯着天花板,想起卿也的话:“适不适合,试了才知道。” 也许。 也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但这个“试”的代价是什么? 如果书姝真的……那卿也要怎么面对? 如果他连自己都面对不了,又怎么能让卿也面对? 问题像漩涡,把他卷进去。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脑海里全是画面:火灾,父母,哭泣的书姝,还有卿也的眼睛——那双看着他,说“我要试”的眼睛。 凌晨三点,他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他起身,走到书姝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书姝的声音传来。 他推开门。书姝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没开灯,只有月光照亮她的侧脸。她手里拿着那本黑色小册子,但没在写,只是拿着。 “还没睡?”书玖走过去。 “睡不着。”书姝说,“哥,我今天算了卿倾的八字。” 书玖的心一沉。“然后?” “她的命盘里有个变数。”书姝转头看他,“那个变数会改变很多东西——可能会改变我的结局,也可能会让她的结局更糟。”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她继续靠近我,可能会被我拖垮。”书姝的声音很轻,“就像一个人想救溺水的人,最后可能两个人都淹死。” 书玖在她旁边蹲下,握住她的手。“那你为什么不推开她?” “因为自私。”书姝笑了,但笑容苦涩,“我想被救。哪怕知道可能会害死救我的人,我还是想被救。哥,我是不是很坏?” “不。”书玖说,“你只是太累了。” 书姝靠在他肩上。“哥,你和卿也……” “我们在尝试。”书玖诚实地说,“可能成功,可能失败。但我想试。” “那就试吧。”书姝轻声说,“至少我们两个,要有一个得到幸福。” “你也会有的。” 书姝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轮冰冷的月亮。 “哥,”她突然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和卿也一起,好好活下去。” “别说了。” “我只是提前说。”书姝说,“因为我知道,真到那一天,我就说不出来了。” 书玖感到眼眶发热。他紧紧抱住妹妹——这个他从小保护到大,却始终没能真正保护的妹妹。 “我不会让你走的。”他在她耳边说,“我会抓住你,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会抓住你。” 书姝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我知道。”她说,“但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 比如生命。 比如时间。 比如注定要离开的人。 窗外,月亮慢慢西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对某些人来说,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书玖抱着妹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恐惧失去,而是恐惧在失去之后,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而书姝在他怀里,轻轻闭上眼睛。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有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 她要在这三百六十五天里,演完最后一出喜剧。 然后,谢幕。 第9章 “你是我算不准的变数” 十二月下旬的某个午后,气温骤降到了零下五度。城市像被塞进了冰箱,连空气都凝固了,吸进肺里像吞刀子。卿倾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走进咖啡馆时,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 书姝已经在老位置等着了。她今天没化妆,素颜让她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但也更苍白,眼下的青黑在自然光下无处遁形。她面前摊着一堆纸张——不是算命工具,而是卿倾所有小说的打印稿,每一页都用红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你这是……”卿倾在她对面坐下,脱掉手套。 “研究。”书姝头也不抬,手指在一行文字下划动,“《第三个痛苦》第四章,这里写‘他的悲伤像一件穿旧的外套,脱不掉也洗不净’。很好的比喻,但逻辑有问题——外套可以脱,悲伤脱不掉,所以这个类比其实是反向的。” 卿倾凑过去看。“那该怎么写?” “像纹身。”书姝用红笔在旁边写道,“洗不掉,遮不住,还会随着时间褪色但永远不会消失。纹身更痛,也更永久。” 卿倾看着那行字,心里一动。“你身上有纹身吗?” 书姝抬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有。但我不告诉你是什么,在哪里。” “为什么?” “因为神秘感是我的职业需要。”书姝合上稿子,终于看向卿倾,“而且如果告诉你了,你可能会过度解读——作家都这样,看到什么都想写成隐喻。” 卿倾笑了:“你说得对。” 服务生送来热拿铁,卿倾捧在手里暖手。书姝点了杯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苦得像她的人生哲学。 “你昨晚的演出,”卿倾说,“我在网上看到了视频。那个关于抑郁症黑狗的段子……很多人评论说被感动了。” “被感动?”书姝挑眉,“我要的是好笑,不是感动。感动是悲剧的副产品,而我在讲喜剧。” “但有时候喜剧和悲剧是同一件事的两面。” 书姝沉默了一会儿,搅拌着咖啡。“你知道吗,我昨晚下台后吐了。” 卿倾愣住:“什么?” “在后台洗手间。”书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讲那个段子的时候,我脑子里真的有条黑狗在叫。它说‘停下,别说了,他们在笑你的痛苦’。但我还是说完了,然后就去吐了。吐完补妆,继续出去和观众合影。” 卿倾感到心脏被攥紧了。“你不需要这样……” “需要。”书姝打断她,“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写悲剧时会哭,但还是要写。我们都选择用痛苦谋生,区别只在于形式。” 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匆匆走过,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像移动的茧。卿倾看着那些身影,忽然问:“书姝,你算过自己的未来吗?真的算过吗?” 书姝的手顿了顿。“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卿倾直视她的眼睛,“我想知道,在你看到的未来里,有没有我。” 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的嗡嗡声和远处磨咖啡豆的声响。书姝放下勺子,金属与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某种决定被敲定。 “我算过你的未来。”她说,“很多次。用不同的方法,在不同的时间。但每次结果都不一样,像……像你的命盘会自己改变。”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是我算不准的变数。”书姝从包里拿出卿倾的八字排盘纸——就是生日那天算的那张,但上面多了很多新的注释,“正常情况下,八字排出来后,命盘就固定了。但你的……每次看都不一样。第一次看,你三十岁左右有个大坎;第二次看,那个坎消失了;第三次看,又多了一条我之前没看到的线。” 卿倾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像一张被反复修改的地图。 “这正常吗?”卿倾问。 “不正常。”书姝说,“就像看一部电影,每次重播剧情都不一样。或者更准确地说,就像电影里的某个角色突然转头对观众说‘我不演了’,然后自己改剧本。” 她顿了顿,眼睛里有种卿倾从未见过的困惑——甚至是恐惧。 “我算过无数人,你是第一个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学艺不精的。”书姝苦笑,“也是第一个让我觉得……也许命运真的可以改变。” 卿倾看着那张复杂的命盘图,看着那些交织的线条和符号。她看不懂那些玄学术语,但她看得懂书姝的表情——那种既兴奋又害怕的表情,像一个科学家发现了颠覆性的现象,却又不知道这个发现会带来什么后果。 “如果是这样,”卿倾轻声说,“那你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盘。” 书姝的笑容消失了。“我的命盘很清晰。清晰得像印在墓碑上的字。” “也许是你没看对方法。” “我试过所有方法。”书姝说,“八字、紫微、六爻、奇门、六壬、塔罗、占星……甚至连西方的生命灵数都试过。所有体系指向同一个方向,同一个时间点。” “什么时间点?” 书姝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窗外,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看着那些像在逃避什么的行人。 “书姝,”卿倾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很凉,像没温度,“告诉我。” 书姝转过头,看着她。那一刻,卿倾在她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挣扎,恐惧,还有一丝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希望。 “三十岁生日。”书姝终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所有卦象都显示,那是我生命的终点。不是‘可能’,不是‘大概’,是‘就是’。清晰得没有第二种解读。” 咖啡馆里的一切声音都退去了。暖气片的嗡嗡声,咖啡机的嘶嘶声,其他客人的低语声——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书姝那句话,在空气中回荡,像丧钟。 “所以你才……”卿倾的声音在颤抖,“所以你才不过生日,所以你才……” “所以我才会在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和你接吻。”书姝笑了,但眼泪从眼角滑落,“因为我想,如果这是我的倒数第二个生日,至少我要做一件我想做的事。” 卿倾感到自己的眼睛也湿了。她握紧书姝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那就改。”她说,“既然我的命盘可以变,你的也可以。” “怎么改?” “我不知道。”卿倾诚实地说,“但我们可以一起找方法。你不是一个人在对抗命运,你有我,有你哥,现在还有我哥。我们四个人,总能找到办法。” 书姝看着她,眼泪无声地流。她没有擦,任由泪水滑过脸颊,滴在咖啡杯里。 “你真是个顽固的作家。”她哽咽着说,“明明知道结局可能很糟,还要继续写。” “因为不写的话,就连‘可能很糟’的机会都没有了。”卿倾说,“写作是这样,活着也是这样。” 书姝低头,把脸埋在手心里。她的肩膀在颤抖,但没发出声音。卿倾站起来,坐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咖啡馆里有人看过来,但卿倾不在乎。她只在乎怀里这个颤抖的身体,这个算尽天下命却算不了自己生的女人。 “你知道吗,”书姝在她怀里闷声说,“我其实很怕死。”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有多怕。”书姝抬起头,眼睛红肿,“我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是死后的虚无。我怕我消失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怕没人记得我,怕我哥一个人活着,怕你……怕你把我写进小说里,然后读者只会说‘这个角色真惨’。” “我不会让他们这么说。”卿倾捧着她的脸,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泪,“我会把你写成最耀眼的角色,写成所有故事的灵魂。而且你哥不会是一个人,还有我哥陪着他。还有我……我会一直记得你,每一天都记得。” 书姝笑了,那笑容里有泪,但很真实。“你说得我都想活下去了。” “那就活。”卿倾说,“为了我,活下去。” 那天下午,她们在咖啡馆待到天黑。书姝第一次详细地讲了她给自己算过的各种卦象:有的说她会死于意外,有的说她会死于疾病,有的甚至说她会自杀。所有卦象的时间点都指向三十岁,精确得令人恐惧。 “最可怕的是,”书姝说,“这些卦象不是我一次算出来的,是分开算的。用不同的方法,在不同的时间。但它们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就像……就像命运在反复强调‘这就是你的结局’。” “但我的存在改变了我的命盘。”卿倾说,“也许也能改变你的。” “也许。”书姝没有反驳,但也没有完全相信。 离开咖啡馆时,天已经黑了。街灯亮起,在寒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暖黄色的光。书姝突然说:“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 她们打车来到城西的一个老小区。这里的房子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墙皮剥落,楼道昏暗。书姝带着卿倾爬上其中一栋楼的顶层天台。 天台很空旷,只有几个废弃的花盆和晾衣架。寒风呼啸,吹得人几乎站不稳。书姝走到边缘——没有护栏,只有一道低矮的围墙。她站在围墙边,往下看。 卿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书姝……” “别担心,我不会跳。”书姝回头冲她笑了笑,“我只是喜欢这里的风景。你看。” 卿倾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整个城市像一幅铺开的灯光地图。车流是移动的光河,高楼是静止的光柱,一切都显得渺小而有序。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书姝说,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火灾之后,我和哥哥搬到这里,租了六楼的一个小房子。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爬上来,站在这里。” 她伸出手,指向远方:“那时候城市还没这么多高楼,我能看到更远的地方。我会想,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像鸟一样飞起来?还是会直接掉下去,变成一滩难看的污渍?” 卿倾感到一阵寒意,不是来自风,是来自书姝的话。 “后来我开始算命,”书姝继续说,“算到自己的结局后,我就不敢上来了。我怕我真的会跳,不是想死,是想验证卦象准不准——很变态吧?想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算得准。” “这不是变态,这是……”卿倾找不到合适的词。 “这是绝望。”书姝替她说完,“当你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你就会想提前完成那个注定。就像你读一本知道结局的书,有时候会忍不住直接翻到最后。” 她转过身,背靠着围墙,面向卿倾。“但现在我不想翻到最后了。因为如果翻到最后发现结局是坏的,我会失去阅读过程的乐趣。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有乐趣。” 卿倾看着她。在城市的灯光背景下,书姝的脸半明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 “我也是。”卿倾说,“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让我想写下来。” 书姝笑了。她伸手,轻轻握住卿倾的手,把她拉近。“如果我活下去,”她轻声说,“我们就一起去旅行。去海边,去山上,去所有我能算命但还没算过的地方。我要给你算每一片云的命运,每一朵花的死期,每一颗沙子的前世今生。” “那我会把它们都写下来。”卿倾说,“写一本世界上最长的书,长到我们老得写不动了还没写完。” “然后呢?” “然后就让我们的孩子继续写。” 书姝的笑容僵住了。“孩子?” “或者猫。”卿倾赶紧说,“养只猫,教它打字,让它继续写。” 书姝大笑起来,笑声在寒风中飘散。“你真是个……浪漫到不切实际的作家。” “而你是现实到残酷的算命先生。”卿倾说,“但我们很配,不是吗?” 书姝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她凑近,在卿倾唇上印下一个吻——不是生日那天那个轻如雪花的吻,而是一个真实的、温暖的、带着承诺的吻。 “很配。”她在卿倾唇边轻声说,“配到我都开始相信奇迹了。” 他们在天台上待到手脚冻僵才下去。下楼时,书姝突然说:“我哥和卿也……他们在一起了。” 卿倾愣住:“你怎么知道?” “我哥昨天问我,‘如果我和卿也谈恋爱,你会反对吗’。”书姝说,“我说‘只要你不把酒吧卖了他,随你便’。然后他笑了,那种……真的开心的笑。我已经很久没见他那样笑了。” “我哥昨晚回来也很奇怪。”卿倾回忆,“一直在哼歌,还问我哪种颜色的窗帘好看——他从来不管这些。” “那就好。”书姝说,“至少我们两个,要有一个得到幸福。” “我们两个都会。” 书姝没有接话。她只是握紧卿倾的手,像在握住某种易碎的东西。 那天晚上,卿倾回到家时,卿也正在客厅里对着电脑屏幕傻笑。看见妹妹,他迅速合上电脑,但卿倾已经瞥见了——屏幕上是一张酒吧的设计图,标题写着“忘川2.0”。 “这是什么?”卿倾问。 “没什么。”卿也故作镇定,“书玖想把酒吧重新装修一下,问我意见。” “只是问意见?” “好吧,可能……不止是问意见。”卿也挠挠头,“他说想和我一起经营。不是合伙,就是……一起。” 卿倾在他旁边坐下。“你同意了?” “我说考虑考虑。”卿也笑了,“但其实我已经在画设计图了。老妹,我可能真的要恋爱了——三十一岁,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 “恭喜。” “你呢?”卿也看着她,“你和书姝……” “我们在尝试。”卿倾说,“尝试相信未来可以改变。” 卿也的表情严肃起来。“老妹,你要想清楚。书姝的情况……很复杂。她可能真的……” “我知道。”卿倾打断他,“但正因为我知道,我才要陪着她。哥,你明白那种感觉吗?当你遇到一个人,你觉得如果错过了她,你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卿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我明白。就像我觉得,如果错过了书玖,我这辈子画的爱情都只能是假的。” 兄妹俩相视而笑。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的嗡嗡声。窗外的城市依然灯火通明,像在证明无论多么寒冷,总有一些温暖在坚持燃烧。 “老妹,”卿也突然说,“如果最后……我是说如果,结局不好,你能承受吗?” 卿倾想起书姝在天台上的脸,想起她说“我其实很怕死”时的表情,想起那个带着承诺的吻。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但我知道,如果现在放弃,我一定会后悔。而我不想后悔。” 卿也拍了拍她的肩。“那就去吧。我支持你。” “你也一样。” 那天晚上,卿倾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她打开手机,看着书姝下午发来的消息: “回家路上算了一卦,问‘我和卿倾的未来’。卦象显示:速喜,速喜,速喜——三个速喜叠在一起,是吉兆中的吉兆。但我怕我算错了。” 卿倾回复: “那就相信你没算错。” 几分钟后,书姝回: “我试试。晚安,我的变数。” 卿倾看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她打开文档,开始写一个新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算命女孩和作家女孩一起开了一家书店,书店里卖两种书:一种是算命女孩写的《命运可改》,一种是作家女孩写的《悲剧有解》。她们一起活到了很老,老到连死亡都忘了来找她们。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像在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 而在城市的另一边,书姝也没有睡。她坐在窗前,手里握着那枚铜钱。她抛了一次——正面。又抛了一次——正面。第三次——还是正面。 她看着三枚都是正面的铜钱,手指轻轻颤抖。 “这不科学。”她轻声自语,“连续三次正面的概率是八分之一。连续七次……是百分之一不到。” 但她确实抛出了七次正面。在她问“我和卿倾的未来”这个问题时。 她把铜钱收起来,打开那本黑色小册子。翻到最新一页,她犹豫了很久,终于下笔: 第九章·变数 她让我相信命运可改, 让我相信卦象会错, 让我相信三十岁不是终点。 她是我的变数, 是我的奇迹, 是我漫长黑夜里的第一颗星。 第七个痛苦是希望, 而我已经看见它—— 遥远,微弱, 但真实存在。 写完,她合上册子,抱在胸前。 窗外,夜空清澈,能看到银河的淡淡光带。书姝看着那些星星,忽然想起小时候哥哥说的话:“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故事,有的已经开始,有的已经结束,有的还在等待开始。” 她闭上眼睛,许了一个愿——不是生日愿望,是普通的、平凡的愿望: “请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写完我的故事。” 然后她爬上床,第一次在没有安眠药的情况下,感到了困意。 入睡前,她给卿倾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我有点相信了。相信明天,相信未来,相信……你。”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像一个小小的、肯定的答复。 而在两个房间之间,城市在沉睡,星星在闪烁,冬天还在继续。 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改变。 像冰层下的第一道裂痕,细微,但不可逆转。 第10章 脱口秀里的真实人生 十二月最后一个周六,忘川酒吧挤满了人。年末的氛围像一层看不见的糖霜,甜腻地覆盖在城市上空,连空气里都飘着虚假的欢乐。人们涌进酒吧,想要在旧年将尽时抓住最后一点放纵,用酒精和笑声淹没能预见的所有遗憾。 卿倾坐在她惯常的角落,但今晚这个位置不再隐蔽——酒吧人太多了,她的桌子挤了三个陌生人,大家礼貌地点头,然后各自盯着舞台。卿也坐在她旁边,眼睛却不时瞟向吧台后的书玖。书玖今晚格外忙碌,调酒的动作快得像在表演杂技,但卿倾注意到,他的目光也总是不自觉地飘向舞台侧面的后台入口。 “你俩能稍微收敛点吗?”卿倾压低声音说,“眼神都能拉丝了。” 卿也脸一红:“哪有。” “从进门到现在,你和书玖对视了至少七次,每次超过三秒。”卿倾说,“而且你刚才去上厕所是假,去后台找他才是真吧?” 卿也语塞,然后认命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去了。他给了我新年礼物——提前给的。” “什么礼物?” 卿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钥匙——不是普通的钥匙,是那种老式的黄铜钥匙,拴着一根褪色的红绳。 “他酒吧储藏室的钥匙。”卿也的声音里有种抑制不住的温柔,“他说‘以后你想来画画随时来,不用等我开门’。” 卿倾看着那枚钥匙,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是欣慰,是为哥哥高兴,但也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嫉妒这种简单明确的承诺,嫉妒这种可以握在手里的未来。 八点整,灯光暗下,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书姝走了出来。 卿倾的第一反应是:她今天不一样。 不是服装或妆容的不同——还是简单的黑衬衫黑裤子,妆化得比平时稍浓,为了在强光下更清晰。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她的姿态,她的眼神,她站在麦克风前那三秒钟的沉默。 “晚上好。”书姝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年末了,大家都在做年终总结吧?我也做了一个——我今年的算命准确率是87.6%,脱口秀上座率是92.3%,失眠率是100%。三样里有两样超过90%,我该高兴还是该哭?” 台下响起笑声。但卿倾没笑。她注意到书姝握麦克风的手很用力,指关节发白。 “很多人问我,”书姝在舞台上慢慢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豹,“为什么总讲悲伤的事还笑得出来?很简单啊。痛苦就像辣椒——第一次吃流泪,第一百次就能笑着问‘还有更辣的吗?’。我已经吃到麻木了,朋友们。” 笑声更大了,但这次的笑声里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可能是共鸣,可能是认命。 卿倾盯着舞台上的书姝。她在说笑话,但她的眼睛在求救——那双总是冷静、疏离、像旁观者一样的眼睛,此刻亮得异常,像燃烧到最后的蜡烛,有一种濒临熄灭前的强烈光芒。卿倾正好是个擅长解读潜台词的作家,她能听懂那些笑话背后的密码:每一句自嘲都是一声呼救,每一次笑声都是一次窒息。 “说到痛苦,”书姝靠在麦克风架上,姿态放松,但卿倾看见她的小腿在微微发抖,“我最近在研究痛苦的等级。你们知道吗,痛苦是可以量化的。一级痛苦是咖啡洒在白衬衫上,二级是手机掉进马桶,三级是发现喜欢的人不喜欢你——” 她顿了顿,眼睛扫过观众席,在卿倾的位置停留了半秒。 “但最高级的痛苦,”她继续说,声音放轻了,像在说一个秘密,“是明知道结局是悲剧,却还要演下去。就像你知道这顿饭会食物中毒,但还是得吃完,因为已经付了钱,因为旁边的人都在吃,因为……因为饿。” 台下安静了一瞬。然后有人笑了,但那笑声干涩,像强行挤出来的。 卿倾的心揪紧了。她知道书姝在说什么。不是段子,不是表演,是她真实的人生。 “所以我给自己开了个药方。”书姝直起身,笑容灿烂得像要灼伤人,“每天大笑三次,每次至少十秒。科学研究说,即使假笑也能分泌快乐激素。我已经假笑了二十九年,按这个剂量,我应该快乐成仙了才对。但为什么我还是……” 她没说完。音乐响起——是书玖切的,一首欢快的流行歌,音量很大,盖过了她可能说出的后半句话。书姝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笑了,开始讲下一个段子。 但卿倾看见了。在音乐响起的瞬间,书姝的眼睛迅速地、几乎是惊恐地看了一眼后台方向。而书玖站在吧台后,表情严肃,手里还握着音响遥控器。 他在打断她。他在阻止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书姝的表演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分裂。她的段子依然好笑,甚至比平时更好笑——她讲抑郁症,讲失眠,讲死亡的诱惑,全用最幽默的方式包装。但她的身体语言和她的语言在打架:她在笑,但肩膀紧绷;她在说笑话,但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敲击着某种密码;她的眼睛在观众席上游走,却从不真正与任何人对视。 卿倾的作家本能开始疯狂工作。她在脑海里记下每一个细节: ·第8分钟,书姝提到“三十岁”时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第12分钟,她讲到一个关于自杀的段子时,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手腕——那个有疤痕的位置。 ·第17分钟,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活在一部别人写的小说里”时,眼睛看向了卿倾。 ·第21分钟,她在笑声中有一个短暂的闭眼,像在忍受突然的疼痛。 而观众在笑。大声地笑,用力地笑,像要用笑声填满所有沉默的空隙。他们举起手机录像,他们鼓掌,他们喊“再来一个”。没有人看见那些裂缝,没有人听见那些呼救。或者他们看见了,听见了,但选择了用笑声来回应,因为那是他们唯一知道的方式。 卿倾感到一阵窒息。她想站起来喊停,想把那些笑的人赶出去,想冲上台抱住书姝说“不用演了,不用笑了,我在这里”。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爱的人在聚光灯下一点一点破碎。 表演结束时,掌声雷动。书姝鞠躬,笑容完美。她下台前看了卿倾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封用密码写的信:谢谢你来,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些,但我只能这样。 卿倾立刻起身走向后台。卿也拉了她一下:“让她喘口气。” “她需要的不只是喘气。”卿倾甩开他的手。 后台的门虚掩着。卿倾推门进去时,书姝正背对着门,弯着腰,双手撑在化妆台上,肩膀剧烈地起伏。她在干呕,但什么也吐不出来——今晚她上台前什么都没吃。 “书姝。”卿倾轻声叫她的名字。 书姝直起身,迅速用袖子擦了擦嘴,转身时已经戴上了笑容的面具。“演得怎么样?观众好像挺喜欢的。” “你在台上说的那些……”卿倾走近她,“那些不是段子,对不对?” “当然是段子。”书姝转身开始卸妆,动作很快,像在逃避什么,“脱口秀演员的工作就是把真实经历加工成笑话。痛苦经过加工,就成了喜剧素材。这是我的谋生方式,就像你把痛苦加工成小说一样。” “但你的加工方式是在伤害自己。”卿倾站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她的眼睛,“你在用笑话剥自己的皮,一层一层,直到露出骨头。” 书姝卸妆的手停下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也看着镜中的卿倾。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真实得无处可躲。 “那我该怎么办?”书姝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像孩子的声音,“我不讲这些,讲什么?讲今天的天气?讲最近看的电影?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太轻了,轻到我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 她转过身,面对卿倾。卸了一半妆的脸看起来很怪异:一只眼睛还有眼线,另一只已经干净;一边脸颊有腮红,另一边苍白如纸。 “只有讲这些的时候,”她轻声说,“我才感觉自己真实存在。痛苦是我存在的证明,笑声是我存在的回音。如果没有这些,我就只是……一个会呼吸的空壳。” 卿倾感到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伸手,轻轻触碰书姝的脸颊——没有妆的那边,冰凉,细腻,真实。 “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证明你存在。”卿倾说,“你在呼吸,你的心脏在跳,你在这里——对我来说,这些就是够了。” 书姝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卿倾的手心里。“但我需要更多。我需要感觉到……感觉到痛苦之外的东西。快乐,爱,希望——但这些对我来说太陌生了,陌生到我不知道该怎么感受。” “那我教你。”卿倾说,“从最简单的开始。比如现在,我这样碰你,你是什么感觉?” 书姝沉默了很久。“感觉……温暖。” “好。记住这个感觉。”卿倾用另一只手也捧住她的脸,“这是爱的一种形式。不需要笑话包装,不需要痛苦衬托,就是简单的、温暖的触碰。” 书姝睁开眼睛,眼眶红了。“但我怕。” “怕什么?” “怕习惯了温暖,就再也受不了寒冷。”书姝的声音在颤抖,“怕拥有了再失去,比从来没有拥有过更痛。怕你给了我希望,然后我发现那希望是假的。” 卿倾把她拉进怀里。书姝的身体很僵硬,像不习惯这样的拥抱,但慢慢放松下来。 “那我就给你真的希望。”卿倾在她耳边说,“不是空头承诺,不是虚假安慰,是真的、可以握在手里的希望。比如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吃爆米花,像普通情侣一样。比如下周,我们去郊外,看冬天的树,呼吸冷空气。比如下个月,你教我算命,我教你写作。一点一点地,把真实的、不痛苦的生活装进你的生命里。” 书姝在她怀里颤抖。“如果装不进去呢?” “那就慢慢装。”卿倾说,“我们有时间。” “我们没有时间。”书姝的声音闷在她肩上,“我三十岁生日只剩下十一个月了。” “那就在十一个月里,装满三十年的快乐。”卿倾说,“把那些你错过的、不敢要的、以为得不到的,全部装进去。” 书姝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你真是个……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 “而你是个太过现实的悲观主义者。”卿倾擦去她的眼泪,“所以我们绝配。” 书姝笑了,虽然还有眼泪。“好吧。那就试试。从明天开始,你教我……教我怎么活着,而不是怎么表演活着。” “成交。” 这时,门被敲响了。书玖的声音传来:“书姝?你还好吗?” “我很好。”书姝迅速擦干眼泪,但红肿的眼睛骗不了人。 书玖推门进来,看见两人相拥的姿势,愣了一下,然后说:“卿也在外面,说想带你妹妹去吃宵夜。你们……一起?” 卿倾看向书姝。书姝点点头:“好。但我得先补妆,这样出去会吓到人。” 书玖退出去了。书姝重新坐回化妆台前,开始补妆。卿倾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她专注的脸。 “书姝,”卿倾突然说,“如果你不想再讲脱口秀了,可以不讲。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书姝涂口红的手顿了顿。“但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你擅长的不止这个。”卿倾说,“你擅长看透人心,擅长用语言精准表达,擅长在混乱中找到秩序——这些都是写作需要的天赋。你可以写书,写专栏,写任何你想写的东西。” 书姝从镜子里看着她:“你是在给我找退路吗?” “我是在给你找更多的可能性。”卿倾说,“你不该只有一条路可走,尤其当那条路在伤害你的时候。” 书姝涂好口红,抿了抿嘴唇。那抹红色让她苍白的脸有了一丝生气。“我会考虑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我想先学会怎么在讲真话的同时,不把自己讲垮。”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又完整了——妆容精致,笑容得体,那个在台上破碎的人在几分钟内被重新拼凑起来。但卿倾知道,那些裂缝还在,只是被小心地掩盖了。 “走吧。”书姝牵起卿倾的手,“去吃宵夜。我哥说老王炒面店要拆迁了,这是倒数第二次去吃。” 两人走出后台时,卿也和书玖正在走廊里低声交谈。看见她们出来,两人立刻分开,但卿倾捕捉到了他们手指相触的瞬间。 “你们俩,”书姝挑眉,“进展神速啊。” 书玖咳嗽了一声:“走吧,再晚老王要收摊了。” 四人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寒冷让他们的呼吸变成白雾,在路灯下像一个个小小的、短暂存在的灵魂。书姝和卿倾走在前面,手牵着手;卿也和书玖走在后面,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我哥最近调的酒越来越甜了。”书姝突然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后面的人听见,“甜得不像他——像恋爱了。呕。” 卿也在后面抗议:“哪有!” “就有。”书姝回头做了个鬼脸,“昨天那杯‘春日幻觉’,甜得我糖尿病都要犯了。而且名字那么肉麻,一听就是恋爱中的人取的。” 书玖的脸在路灯下看不清表情,但卿倾看见他的耳朵红了。 “那你呢?”卿也反击,“你最近讲段子越来越……真实了。真实到有点吓人。” 书姝的笑容淡了些。“是吗?那可能是恋爱让人变诚实吧。” 她说得很轻巧,但卿倾听出了里面的沉重。诚实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在台上,在聚光灯下,在几百双眼睛面前。书姝今晚付出的代价,是剥开了自己最痛的部分,任人观赏。 老王炒面店还开着,暖黄色的灯光在寒冷冬夜里像一个小小的避难所。四人走进去,老王正在收拾,看见他们,嘟囔了一句“这么晚”,但还是转身开了火。 等待时,书姝突然说:“哥,我想重新装修一下我的房间。” 书玖抬头:“怎么突然想装修?” “想换种颜色。”书姝说,“白色太冷了,想换成……暖黄色。像这里的灯光。” 书玖看着她,眼神复杂。“好。你想怎么装都行。” “还要买些植物。”书姝继续说,“容易养的那种,比如绿萝,仙人掌。要那种……能活很久的。” 卿倾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书姝回握,用力到几乎疼痛。 面来了。四人安静地吃。老王在灶台后哼着老歌,歌词听不清,但调子悠扬,像来自某个更温暖的时空。 离开时,书姝对老王说:“王叔,下次来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老王点头:“下个月十五号关门。这地方要拆了,盖大楼。” “那到时候我们来吃最后一顿。”书姝说,“给你送行。” 老王笑了,缺了颗牙的笑容看起来很朴实:“好嘞。给你们多加个蛋。” 回去的路上,书姝很安静。快到酒吧时,她突然说:“卿倾,你明天真的有空吗?” “有。一整天都有。” “那陪我去个地方。”书姝说,“我想去……算命。” 卿倾愣住:“算命?你不是自己就会吗?” “我想去算算别人的。”书姝说,“去庙会,那里有很多摆摊算命的。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给陌生人算命的,怎么给出那些或真或假的希望的。” “好。” “我也想看看,”书姝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那些靠给人算命为生的人,他们自己的命,是什么样的。” 卿倾握紧她的手。书姝的手还是很凉,但掌心有了一丝温度。 回到酒吧门口,四人道别。书姝和书玖上楼,卿倾和卿也打车回家。车上,卿也突然说:“老妹,你有没有觉得……书姝今晚有点不对劲?” “她很不对劲。”卿倾说,“她在台上说的那些,几乎是在公开自己的病情。” “书玖也看出来了。”卿也说,“所以他才会切音乐打断她。他说,如果再这样下去,书姝可能真的会……在台上崩溃。” 卿倾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灯。“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在她崩溃之前,给她足够多的理由不崩溃。” “你能做到吗?” “我不知道。”卿倾诚实地说,“但我会用尽一切办法。” 车停在公寓楼下。卿也付钱时,卿倾的手机响了。是书姝发来的消息: “忘了说,明天约会,我要穿那件红色毛衣。你也要穿得好看点,我们要像一对正常的情侣,让所有人都羡慕的那种。” 卿倾笑了。她回复: “好。让你成为整个庙会最让人羡慕的女孩。” 书姝回了一个笑脸。 卿倾看着那个笑脸,忽然想起书姝在台上说的:“痛苦就像辣椒——第一次吃流泪,第一百次就能笑着问‘还有更辣的吗?’。” 但还有第一百零一次:当你找到了能和你一起吃辣的人,辣就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共享的体验,一种只有你们懂的密码。 她希望,她和书姝能一起吃到第一百零一次。 然后,第一百零二次。 一直吃下去,直到味蕾麻木,直到辣椒变成糖。 直到痛苦变成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