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结束后的第三天,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忘川酒吧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书玖挂上“打烊”的牌子,锁上门,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酒吧里只剩下清洁灯昏暗的光,把一切都染上一层疲惫的蓝色。
他走到吧台后,没有立刻开始收拾,而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然后他看见卿也还坐在角落的位置——他以为卿也已经和卿倾一起走了。
“你还在?”书玖问,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等你。”卿也抬起头。他面前的桌上摊着素描本,但今晚他没画画,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空荡的舞台。“你妹妹呢?”
“睡了。”书玖走到他桌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或者说,假装睡了。她房间的灯还亮着,但我知道她没睡——她失眠的时候会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像具尸体。”
卿也皱了皱眉:“这比喻……”
“不恰当,但准确。”书玖揉了揉太阳穴,“她从小就这样。害怕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就躺着一动不动,像希望自己真的变成尸体,就不用感受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酒吧里很安静,能听见冰箱低沉的嗡嗡声,还有远处街道偶尔传来的车声。
“你妹妹……”卿也斟酌着用词,“一直都这样吗?笑得像要融化全世界,眼睛却冷得像冰?”
书玖笑了,但那笑容苦涩得像隔夜的咖啡。“她从小就这样。七岁——火灾之后,邻居家的狗快死了,那孩子天天哭。书姝走过去,拉着那孩子的手说:‘别哭,我算过了,你的狗下周会去更好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狗真的在下周死了。”书玖说,“那孩子哭得更凶了,说书姝诅咒了他的狗。书姝却笑着说:‘你看,我说对了吧?它真的去更好的地方了。’”
卿也的表情僵住了:“……这算哪门子安慰?”
“她的方式。”书玖拿起卿也面前的杯子——里面还剩一点威士忌,他一饮而尽,“她用喜剧消化悲剧,就像我用酒精稀释痛苦——都没用,但习惯就好。”
“她真的能算命?”
“能。”书玖放下杯子,玻璃与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我不确定那是算命,还是……某种过于敏锐的直觉。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是超能力,是那些细微的线索:一个人的微表情,说话时的停顿,下意识的小动作。她把这些线索拼凑起来,就能预测出很多事。”
“那她给自己算过吗?”
书玖的眼神暗了暗。“这就是问题所在。”他站起身,走向吧台,“再来一杯?”
“你喝得够多了。”
“今晚不够。”书玖开始调酒,动作依然流畅,但卿也看得出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尝试给自己算命。用的是最复杂的紫微斗数,排盘排了整整三天。排完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星期。”
“然后?”
“然后她出来了,烧掉了所有算命工具,说再也不算了。”书玖把调好的酒推过来一杯,“但一个月后,她开始收集新的工具——更古老的,更复杂的。她说‘如果方法不够准,就换更准的’。那几年,她试遍了所有玄学体系:八字、六爻、奇门遁甲、西洋占星、塔罗……”
“她到底在找什么?”
“她在找一条出路。”书玖喝了一大口酒,被呛得咳嗽起来,“一条可以改变命运的出路。但她找遍了所有体系,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没有出路。她的命盘就像一本写好的书,每一页都注定了。”
卿也感到一阵寒意。“所以她放弃了?”
“不,她换了方式。”书玖说,“她开始讲脱口秀——把算命经历编成笑话,把痛苦编成段子。她说‘如果命运不能改,至少我能让它看起来可笑一点’。”
“这有用吗?”
“有用的话,她现在就不会躺在那张床上装尸体了。”书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有用的话,她就不会在二十九岁生日那天,哭着问我‘哥,我还能活多久’。”
空气凝固了。
卿也看着书玖,看着这个总是挺直脊背、面无表情的男人,此刻像被什么重物压弯了腰。
“她问过你?”卿也轻声问。
“每年生日都问。”书玖闭上眼睛,“从二十五岁开始。‘哥,我还有几年?’‘哥,三十岁真的会死吗?’‘哥,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轻松一点?’”
他睁开眼睛,眼里有血丝,但没有眼泪——卿也怀疑这个男人早就忘记了怎么哭。
“你怎么回答?”卿也问。
“我告诉她不会死,告诉她三十岁只是一个数字,告诉她我会一直陪着她。”书玖说,“但我骗不了她。她知道我在骗她,就像我知道她知道我在骗她。但我们还是这样演下去,因为不演的话,就只剩绝望了。”
卿也站起来,走到吧台后,站到书玖面前。他伸手,轻轻碰了碰书玖的手臂——一个试探性的触碰,像在确认这个人的真实存在。
“你妹妹写那么多悲剧,”书玖突然问,眼睛盯着酒杯里晃动的液体,“是因为经历过吗?”
卿也收回手,靠在吧台上。“不,正好相反。是因为没经历过——所以她得想象出足够多的痛苦,才不会觉得自己那份太特别。”
“她那份?”
“我妈去世的时候,卿倾十七岁。”卿也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癌症,拖了两年。那两年,卿倾每天都在医院陪床,看着妈妈一点点消失。但她没哭——至少没在我们面前哭。她只是不停地写,写那些虚构的悲剧,写那些虚构的死亡。”
他拿起酒瓶,直接对着瓶口喝了一口——这不是他平时的作风,但今晚似乎需要这种粗粝的方式。
“后来妈妈走了,葬礼上卿倾也没哭。她站在墓碑前,表情平静得像在超市排队。所有人都说她冷血,说她没感情。但我知道不是——她是把所有的眼泪都转化成了文字,把所有的痛苦都塞进了那些虚构的角色里。”
“为什么?”书玖问。
“因为如果她不写出来,那些痛苦就会留在她身体里,把她变成另一个人。”卿也说,“写作是她的排毒方式,就像酒精是你的,笑话是书姝的。我们都用各自的方式,处理那些处理不了的痛苦。”
书玖看着他,眼神复杂。“那你呢?画画是你的方式吗?”
“画画是我逃避的方式。”卿也笑了,但笑容里没有笑意,“画那些美好的东西——阳光,花朵,爱情——让我可以暂时忘记这个世界有多糟。但最近我发现,我连美好的东西都画不出来了。”
“因为你看到了太多的不美好?”
“因为我开始想要真实的东西了。”卿也看着他,“而不是虚构的美好。”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相遇。吧台的灯光从上方打下来,在书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的五官看起来像雕塑——坚硬,冰冷,但有种破碎的美感。
“说说火灾的事吧。”卿也突然说。
书玖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跟我说,你就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说。”卿也说,“而有些事,不说出来会变成毒,烂在心里。”
书玖沉默了很久。久到卿也以为他不会说了,他才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那年我十二岁,书姝七岁。爸妈感情一直不好,经常吵架。那天晚上吵得特别凶,妈说她要走,爸说‘你走就再也别回来’。然后妈真的开始收拾行李。”
他停顿,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没被呛到,但吞咽的动作很艰难,像在吞刀子。
“书姝抱着妈妈的腿哭,说‘妈妈别走’。我也求她。但她很坚决,说‘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爸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句话不说。后来妈提着箱子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像在看陌生人。然后她就走了。”
书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不看见那些画面。
“爸抽完那支烟,说‘我去找她’。他让我们在家等着,把门从外面反锁了——怕我们跟出去。我和书姝趴在窗户上看,看见他开车走了。然后……然后我们就闻到了烟味。”
卿也屏住呼吸。
“起先是一点点,后来越来越浓。书姝说‘哥哥,着火了’。我跑到门口,门打不开。跑到窗户,窗户有防盗网。烟从门缝钻进来,我们开始咳嗽。”书玖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像自言自语,“书姝很冷静,她说‘哥哥,我们要死了’。我说不会的,但我知道她在说真话。”
“后来呢?”
“后来我找到了一把锤子——我爸修东西用的。我开始砸防盗网,用尽全身力气。书姝在旁边帮我数数:‘一,二,三……’她数到三十七的时候,一根栏杆松了。数到五十二的时候,我砸出了一个可以钻出去的洞。”
书玖睁开眼睛,但眼神是空洞的,像在看另一个时空。
“我先把她推出去,然后自己爬出去。我们跑到楼下时,整栋楼都烧起来了。消防车来了,但太晚了。后来他们在车里找到了爸妈——车撞上了桥墩,然后起火了。警察说,可能是爸开车追妈的时候情绪失控,也可能是……也可能是故意的。”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极其艰难。
“火灾是楼下邻居家引起的,电线老化。但对我们来说,火灾已经不重要了——爸妈已经死了,怎么死的不重要了。”书玖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他茫然地看着空瓶子,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卿也走到他身边,轻轻拿走他手里的空瓶子。“别喝了。”
“从那以后,书姝就变了。”书玖继续说,像没听见卿也的话,“她开始‘算命’。她说如果她能算到火灾,爸妈就不会死。如果她能算到车祸,就能拦住他们。她把她所有的痛苦,都转化成了对‘预知未来’的执念。”
“那不是她的错。”卿也轻声说。
“我知道。”书玖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说过无数次‘不是你的错’,但她不信。她只相信她算出来的东西——而她给自己算出来的,是一条死路。”
卿也感到心脏一阵钝痛。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试探性的触碰,而是坚定地握住了书玖的手。书玖的手很凉,掌心有薄茧,手指修长但关节粗大——那是长期调酒和劳动的手。
书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表情复杂。“卿也,我不适合……”
“适不适合,试了才知道。”卿也打断他,“而且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适不适合,我都要试。”
“为什么?”
“因为我活了三十一年,第一次遇到一个让我想画真实的人。”卿也说,“不是美化过的,不是虚构的,就是真实的你——疲惫的,痛苦的,背负着太多东西的,真实的你。”
书玖看着他,眼神里有震惊,有困惑,还有一丝卿也不敢确定的——希望?
“你不了解我。”书玖说,“如果你真的了解我,就不会说这种话。”
“那就让我了解。”卿也握紧他的手,“从今天开始,一点一点地了解。就像剥洋葱,一层一层地剥,哪怕会流泪。”
书玖笑了,那是一个真正的、没有伪装的微笑——很小,很脆弱,但真实。“那你可能会被熏死。”
“那就一起死。”卿也说,“反正活着也挺累的。”
这话说得随意,但书玖听出了里面的认真。他反握住卿也的手,用力捏了捏,然后松开。
“我得收拾了。”他站起身,“明天还要营业。”
“我帮你。”
两人一起打扫酒吧:卿也擦桌子,书玖洗杯子;卿也扫地,书玖拖地。没有太多交谈,但有一种默契在沉默中生长。就像两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不需要说话,只需要知道彼此的存在。
收拾完后,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书玖锁好门,两人站在酒吧门口。夜空清澈,能看到几颗稀疏的星星。气温很低,呼出的气立刻变成白雾。
“我送你回去?”卿也问。
“不用,我住楼上。”
“我知道。”卿也说,“我的意思是,送你到楼梯口。”
书玖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他们走上狭窄的楼梯。二楼有两扇门,一扇是书姝的房间,一扇是书玖的。在书玖门前,两人停下。
“晚安。”卿也说。
“晚安。”
但两人都没动。楼梯间的声控灯熄灭了,黑暗笼罩下来。在黑暗中,卿也感觉到书玖的呼吸很近。
“我可以吻你吗?”卿也在黑暗中问。
沉默。长久的沉默。就在卿也以为会被拒绝时,书玖轻声说:
“如果你吻了我,就不能后悔了。”
“我从不后悔。”
黑暗中,卿也感觉到书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然后一个吻落下来——很轻,很克制,但真实。书玖的嘴唇有些干,带着威士忌的苦涩,但他的吻很温柔,温柔得不像他。
吻结束后,书玖退开一点。“好了。现在你真的不能后悔了。”
“我没想后悔。”卿也在黑暗中微笑,虽然知道书玖看不见,“明天见。”
“明天见。”
卿也下楼,走出酒吧。回头时,看见书玖房间的灯亮了,窗帘上投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站在街边,抬头看着那片灯光,忽然觉得这个寒冷的冬夜,有了一丝暖意。
而在书玖房间里,他并没有立刻睡觉。他站在窗前,看着卿也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直到卿也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转身,坐到书桌前。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册——不是生日那天给卿也看的那本,而是更私密的,记录着更多过去的相册。他翻开,一页页地看:父母结婚照,他出生的照片,书姝出生的照片,一家四口的合影……
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张纸——不是照片,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是稚嫩的笔迹:
哥哥,我今天算了卦,说我三十岁会死。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不要难过。
因为死比活着轻松。
爱你的妹妹,书姝。
(九岁)
书玖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然后他轻轻摸了摸那稚嫩的笔迹,像在抚摸一个遥远的梦。
他把纸放回相册,合上。走到床边,躺下,但没有闭眼。他盯着天花板,想起卿也的话:“适不适合,试了才知道。”
也许。
也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但这个“试”的代价是什么?
如果书姝真的……那卿也要怎么面对?
如果他连自己都面对不了,又怎么能让卿也面对?
问题像漩涡,把他卷进去。他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脑海里全是画面:火灾,父母,哭泣的书姝,还有卿也的眼睛——那双看着他,说“我要试”的眼睛。
凌晨三点,他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他起身,走到书姝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书姝的声音传来。
他推开门。书姝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没开灯,只有月光照亮她的侧脸。她手里拿着那本黑色小册子,但没在写,只是拿着。
“还没睡?”书玖走过去。
“睡不着。”书姝说,“哥,我今天算了卿倾的八字。”
书玖的心一沉。“然后?”
“她的命盘里有个变数。”书姝转头看他,“那个变数会改变很多东西——可能会改变我的结局,也可能会让她的结局更糟。”
“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她继续靠近我,可能会被我拖垮。”书姝的声音很轻,“就像一个人想救溺水的人,最后可能两个人都淹死。”
书玖在她旁边蹲下,握住她的手。“那你为什么不推开她?”
“因为自私。”书姝笑了,但笑容苦涩,“我想被救。哪怕知道可能会害死救我的人,我还是想被救。哥,我是不是很坏?”
“不。”书玖说,“你只是太累了。”
书姝靠在他肩上。“哥,你和卿也……”
“我们在尝试。”书玖诚实地说,“可能成功,可能失败。但我想试。”
“那就试吧。”书姝轻声说,“至少我们两个,要有一个得到幸福。”
“你也会有的。”
书姝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轮冰冷的月亮。
“哥,”她突然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和卿也一起,好好活下去。”
“别说了。”
“我只是提前说。”书姝说,“因为我知道,真到那一天,我就说不出来了。”
书玖感到眼眶发热。他紧紧抱住妹妹——这个他从小保护到大,却始终没能真正保护的妹妹。
“我不会让你走的。”他在她耳边说,“我会抓住你,无论你要去哪里,我都会抓住你。”
书姝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孩子。
“我知道。”她说,“但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
比如生命。
比如时间。
比如注定要离开的人。
窗外,月亮慢慢西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对某些人来说,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书玖抱着妹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恐惧失去,而是恐惧在失去之后,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而书姝在他怀里,轻轻闭上眼睛。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还有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
她要在这三百六十五天里,演完最后一出喜剧。
然后,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