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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小说里的男主死了七次了”

作者:纸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周四下午的咖啡馆,阳光被百叶窗切成一条条,像时间的刻度。


    卿倾坐在她常坐的靠窗位置,面前摊着新书的手稿——已经写到第七章,男主角正站在悬崖边,考虑要不要跳下去。


    她写得不太顺利。每次写到这个场景,书姝的声音就会在脑子里响起:“你故事里的悲剧,我都算得出,除了我自己的。”


    门铃轻响。卿倾抬头,看见书姝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件宽松的灰色毛衣,头发随意扎起,看起来比舞台上柔和许多。她径直走到卿倾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过手稿。


    “介意吗?”书姝问,但已经开始翻看。


    “你都拿起来了还问。”卿倾合上笔记本电脑,“今天不用准备演出?”


    “晚上九点场,还早。”书姝翻着稿纸,眉头微皱,“你这个男主……命挺硬啊。”


    “什么意思?”


    “第三章车祸,”书姝念道,“‘银色轿车在雨夜打滑,撞上护栏,陈默的左臂骨折,脸上缝了十二针’——活下来了。”她翻页,“第五章,胃癌晚期诊断书,‘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但撑到了第七章。”她又翻一页,“现在准备跳海?卿倾,你跟这个陈默有仇吗?”


    卿倾喝了口咖啡:“悲剧需要。”


    “但生活不需要。”书姝放下稿纸,直视她,“生活里,一个人倒霉到这种程度早就放弃治疗了——或者该说,早就该死了。你让他受这么多苦,只是为了让他最后跳海?”


    “这是人物的弧光——”


    “这是虐待。”书姝打断她,但语气并不严厉,反而带着点笑意,“答应我,下次让你的人物好好活着——哪怕只活到第八章?”


    卿倾看着她:“你不喜欢悲剧?”


    “我喜欢真实的悲剧。”书姝说,“不是这种……集邮式的悲剧。车祸癌症跳海,你把他能死的方式都试了一遍,这不像写小说,像在做死亡方式的市场调研。”


    这话说得尖锐,但卿倾不觉得被冒犯。相反,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兴奋——终于有人看穿了她写作的套路。


    “那你说,”卿倾身体前倾,“该怎么写?”


    书姝拿起笔,在手稿空白处写起来。卿倾凑过去看,发现她写的是:


    第七种死法:活着。


    “什么意思?”卿倾问。


    “让他活下来。”书姝说,“但活得比死还痛苦。让他带着伤疤和悔恨继续生活,让他在每个雨天手臂都会疼,让他在每次胃痛时都想起诊断书,让他在看见海时就想起悬崖——这才是悲剧。死亡太简单了,活着承受,那才是真本事。”


    卿倾盯着那行字。书姝的字迹很特别,瘦长,带着锋利的转角,像她这个人。


    “你……”卿倾犹豫着,“经历过这种活着吗?”


    书姝的笑容淡了些。“每个人都经历过。区别只在于有人承认,有人不承认。”她把手稿推回去,“继续写吧,但考虑下我的建议——让他活。有时候,不杀主角比杀死他更需要勇气。”


    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卿也走了进来。他今天看起来更邋遢了,外套上沾着颜料,头发像被轰炸过。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他在书姝旁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卿倾的咖啡喝了一口,“苦死了,你品位真差。”


    书姝看着他:“你昨晚没睡?”


    “怎么看出来的?”


    “眼球布满血丝,嘴角起皮,最重要的是——你身上有松节油和熬夜的味道。”书姝说,“画画到几点?”


    “凌晨四点。”卿也趴在桌上,“画不出两个男人接吻时该有的表情。太温柔像偶像剧,太激烈像暴力片,妈的,爱情真难画。”


    书姝笑了:“因为你没谈过恋爱。”


    卿也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恋爱过的人画爱情,没恋爱过的人画想象。”书姝说,“你画的是想象——美好,但不真实。”


    “说得好像你恋爱过似的。”


    书姝的笑容僵了一瞬。“我恋爱过。”她轻声说,“一次。足够知道爱情没那么美好,也没那么复杂——它就是两个人互相伤害,然后假装不痛。”


    气氛微妙地沉默。卿倾看着书姝,发现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窗外,像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


    “那你现在……”卿也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单身。”书姝转回头,笑容又回来了,“而且打算一直单身。爱情太费神,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思考——比如怎么让观众笑,怎么让客户信,怎么让自己……”


    她没说下去。


    “怎么让自己什么?”卿倾问。


    “怎么让自己每天早上还能起床。”书姝站起身,“好了,我该去酒吧准备了。晚上有场新段子,关于抑郁症的——希望不会把观众讲哭。”


    她离开后,卿也看着卿倾:“她刚才那句话……”


    “我听到了。”卿倾说。


    “你觉得她……”


    “我觉得她比我们想象的都更了解痛苦。”卿倾合上手稿,“所以才能那么精准地看穿我的套路。”


    卿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我查到了更多。三年前,她在玄学论坛活跃时,不只是预测事件——她还帮人解梦,做心理疏导。有个人发帖感谢她,说‘忘川渡者救了我一命,在我准备自杀的那个晚上,她和我聊到凌晨’。”


    卿倾接过手机看。那是论坛的截图,用户名确实是“忘川渡者”,头像是一片漆黑中的一点光。最后一篇帖子写着:


    “痛苦有七重,我走到了第六重。第七重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此别过,各位珍重。”


    发帖日期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十四日。


    “那天是她的生日。”卿倾说。


    “你怎么知道?”


    “她有一次脱口秀提到过,”卿倾回忆,“她说‘我出生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所以我的人生注定也暖不起来’——那是自嘲,但现在想想……”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安。


    “老妹,”卿也说,“我知道我说了不拦你,但这个人……她的过去可能很沉重。”


    “所以呢?”卿倾问,“就因为她可能受过伤,就不该靠近她?”


    “我是怕你也被伤到。”


    卿倾看着窗外的街道。书姝已经走远了,但她的影子似乎还留在空气里——那个说着尖锐笑话,眼神却总是很远的女人。


    “哥,”卿倾轻声说,“你知道吗,她写了我所有小说的书评。”


    “什么?”


    “从《第一个痛苦》到《第六个痛苦》,每本她都写过分析。”卿倾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出来的论坛帖子截图,“她不只是读者,她是……解读者。她看穿了我每一个隐喻,每一个伏笔,甚至看穿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模式。”


    卿也翻看着那些帖子。每一篇都很长,分析透彻,语言犀利。在《第五个痛苦》的评论文里,“忘川渡者”写道:


    “作者让女主在爱人死后学钢琴,这不是关于爱情,这是关于创伤的具象化。钢琴成了棺材,乐谱成了遗书,每一次弹错都是她在说‘我还活着,但活得不对’。这种写法很残忍,但也很真实——真实到让我想起自己的某些时刻。”


    “她这是在……”卿也抬头,“她是在用你的小说分析自己。”


    “也许。”卿倾说,“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用别人的故事,讲自己的心事。”


    晚上八点,卿倾还是去了忘川酒吧。书姝今晚的状态明显不好,上台前她坐在后台,手里握着那枚铜钱,一遍遍抛起接住。卿倾进去时,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你哭了?”卿倾问。


    “没有。”书姝迅速擦了下眼睛,“睫毛膏进眼睛了。劣质产品,下次不买了。”


    明显是谎言,但卿倾没戳穿。“需要帮忙吗?”


    “需要你出去。”书姝站起来,“演出要开始了,我得……进入状态。”


    她说的“进入状态”像是某种仪式。


    卿倾看见她对着镜子深呼吸,然后开始笑——先是微笑,然后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接着她停止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


    最后,她往脸上拍了些冷水,重新化妆。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但卿倾感到一种窒息感——那不是在准备演出,那是在戴上面具,而且戴得很痛苦。


    演出开始了。书姝今晚的段子确实关于抑郁症,但讲得极其幽默:


    “抑郁症就像养了条黑狗,但它不摇尾巴,不舔你手,就蹲在你脑子里,时不时叫两声。最烦的是,你还不能把它送人——它认主。”


    “医生说要多运动,于是我每天遛我的黑狗。别人遛狗是开心的事,我遛我的黑狗,它一路都在说‘回家吧,没意义的,回家躺着吧’。”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黑狗比我活得明白——至少它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而我,我连痛苦什么都说不清。”


    观众在笑,但笑声里有种奇怪的回音。卿倾看着台上的书姝,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在讲段子,她是在用笑话做尸检——把自己的痛苦剖开,展示给观众看,然后说“看,多可笑”。


    演出结束后,书姝没有像往常那样下台就走。她坐在舞台边缘,看着观众散场。卿倾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讲得真好。”卿倾说。


    “是吗?”书姝的声音很轻,“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讲什么。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我只是个转述者。”


    “那些段子……是真的吗?”


    “半真半假。”书姝说,“黑狗是真的,遛狗是假的——我连门都懒得出。医生说要多运动是假的——我根本不去看医生。但痛苦说不清是真的——那是最真的部分。”


    卿倾看着她侧脸。舞台的余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书姝,”卿倾说,“你可以不用总是这么……锋利。你可以软一点。”


    书姝笑了:“软了会怎样?软了就会被看穿,被可怜,被说‘哦原来你这么脆弱’。我宁愿让他们笑,笑比同情好听。”


    “但笑完了呢?”


    “笑完了就散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书姝站起来,“这就是喜剧的真谛——用短暂的笑声,掩盖漫长的沉默。”


    她伸手拉卿倾起来。两人的手接触的瞬间,卿倾感到书姝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卿倾问。


    “不冷。”书姝松开手,“只是……累了。今天算了三卦,每卦都很准,准得我自己都害怕。”


    “算了什么?”


    “第一卦算老王炒面店会不会被拆迁——会,下个月。第二卦算今晚的观众会不会笑——会,但笑得勉强。”书姝顿了顿,“第三卦算我自己……还是不说了。”


    卿倾拉住她的手腕:“说。”


    书姝看着她,眼神复杂。“第三卦算的是……我还能坚持多久。”她轻声说,“卦象显示,速喜,空亡,赤口——很快会有好事,但好事会落空,然后会有争吵。典型的……结局卦。”


    “什么结局?”


    “故事的结局。”书姝抽回手,“好了,我真的累了。你回去吧。”


    卿倾没动。“我想看看你的论坛帖子。”


    书姝猛地转头:“什么?”


    “‘忘川渡者’,”卿倾说,“我看到了。三年前,你在玄学论坛很活跃,然后突然消失。为什么?”


    书姝的表情冷了下来。“你调查我?”


    “我哥查的。”


    “那让你哥少管闲事。”书姝转身要走。


    卿倾拦住她:“我只是想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书姝的声音提高了,“了解我怎么从一个算命大师沦落到在酒吧讲笑话?了解我怎么从帮人解忧变成自己都忧不过来?这故事不好听,卿倾,相信我。”


    “但我还是想听。”


    两人对峙着。


    后台的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化妆品和灰尘的味道。远处传来书玖招呼客人的声音,像是另一个世界。


    “好。”书姝最终说,“我给你看。但不是今天,今天太累了。周六,演出结束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真正算命的地方。”书姝说,“不是酒吧后台,不是咖啡馆,是……我工作的地方。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卿倾点头:“好。”


    书姝离开后,卿倾独自坐在后台。她翻开书姝留在桌上的那本小册子——这次书姝没带走。最新一页写着:


    第五章:解剖


    她开始解剖我的文字,像在解剖一具尸体。


    她找到了所有伤痕,却不知道那些伤痕,有一半是我照着镜子画的。


    第七个痛苦,第五刀,


    刀刃开始转向执刀人——


    这是必然的,


    因为解剖者终将被解剖。


    卿倾合上册子,手心出汗。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她忽然想起书姝说的“活着比死还痛苦”。


    也许书姝自己就是那个活着的人。


    那个带着看不见的伤痕,每天起床,每天表演,每天算命,每天假装一切都好的人。


    卿倾拿起笔,在手稿的第七章,划掉了“陈默跳了下去”这句话。


    她写道:


    陈默站在悬崖边,看着下面的海。浪很大,像在召唤他。


    他想起车祸时的疼痛,想起诊断书上的字,想起所有让他想死的原因。


    然后他转身,走回车上。


    不是因为他想活了,


    是因为他知道——


    有时候,活着才是对命运最大的反抗。


    写完后,她拍了张照片,发给书姝。


    几秒后,回复来了:


    “这才像话。但你还是太温柔了——应该让他开车时手臂疼到握不住方向盘,让他胃痛到在路边吐,让他看见海就panic attack(惊恐发作)。悲剧要真实,就得残忍。”


    卿倾回复:


    “你对自己也这么残忍吗?”


    这次,过了很久才有回复:


    “更残忍。因为我知道所有结局,却还要演下去。晚安,作家小姐。周六见。”


    卿倾看着手机屏幕,直到它自动暗下去。


    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一个故事,有的欢乐,有的悲伤,有的像她和书姝这样——悬在半空,不知道会落在哪边。


    她收拾东西离开酒吧。吧台后的书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走出门时,卿倾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


    要下雨了,她想。


    而有些人,连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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