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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脱口秀演员的算命副业

作者:纸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凌晨十二点半,城市像一只疲惫的巨兽,开始收起爪牙。大多数店铺已经打烊,只有几家夜宵摊还亮着灯,像黑夜皮肤上烫出的几个疤。


    书玖带路,穿过两条小巷,停在一家挂着“老王炒面”招牌的铺子前。铺子很小,只能摆四张桌子,但香气浓郁得能绊倒人。


    “这地方,”卿也环顾四周,“看起来像连环杀手处理尸体的中转站。”


    “但炒面是全城最好吃的。”书玖拉开塑料椅子坐下,动作熟稔得像回家,“老王,四人份,老规矩。”


    灶台后的老头头也不抬:“等着。”


    书姝在卿倾旁边坐下,拿起桌上的劣质纸巾擦桌子——虽然擦完看起来更脏了。“我哥的品味就这样,高端酒吧配苍蝇馆子,主打一个精神分裂。”


    “这叫层次感。”书玖从随身带的保温杯里倒出什么——不是酒,闻起来像中药。“就像调酒,要有前中后调,人生也是,光喝贵的会腻。”


    卿也凑近闻了闻:“你这是喝的什么?看起来像巫婆汤。”


    “护肝茶。”书玖喝了一口,面不改色,“每天调酒尝酒,肝是重点保护对象。建议你也喝点,画画的那些颜料——有些毒性不比酒精小。”


    “你怎么知道我的颜料有毒?”


    “你右手食指和中指有轻微脱皮,”书玖说,“是洗笔时溶剂接触太多。建议戴手套,或者换水溶性颜料。”


    卿也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书玖:“你这个人……观察力会不会太强了点?”


    “职业习惯。”书玖说,“调酒师得看人——看客人的脸色知道他要什么,看客人的眼神知道他喝没喝够,看客人的手知道他紧不紧张。”


    “那你看我现在想要什么?”卿也撑着下巴问。


    书玖看了他三秒:“想要被夸。想听我说‘你画得真好’,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要,所以用挑衅的方式引起注意——心理学上这叫反向形成,常见于没被夸够的小孩。”


    卿也的表情凝固了。


    卿倾差点笑出声——她哥确实从小就需要大量肯定。


    书姝在桌下踢了卿倾一脚,低声说:“你看,我哥一针见血的毛病又犯了。他这样是交不到朋友的。”


    “那他怎么经营酒吧的?”


    “因为客人喝醉后只想听好听的,而我哥会说‘这杯酒很适合你,就像你的领带很适合上吊’——奇怪的是,他们觉得这是赞美。”


    老王端上来四盘炒面,油光发亮,配料堆得像小山。卿倾尝了一口,眼睛亮了——确实好吃,锅气足,面条劲道,咸淡刚好。


    “怎么样?”书姝问。


    “能为了这盘面原谅这个环境。”


    “那就对了。”书姝开始吃,“人生就是这样,你要学会为了美味忍受苍蝇,为了温暖忍受瑕疵,为了——”


    “为了什么?”卿倾问。


    书姝顿了顿:“算了,鸡汤灌到一半发现是毒鸡汤,还是不说了。”


    四人安静地吃了会儿面。街对面有只野猫蹲在垃圾桶上,警惕地看着他们。卿也忽然说:“书玖,你为什么要开酒吧?”


    “因为酒比人好懂。”书玖用筷子仔细挑出盘子里的葱花——卿倾注意到他有轻微的强迫症,所有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酒不会说谎,不会背叛,不会突然离开。而且就算最差的酒,放久了也可能变成好酒——人不行,人只会变老,不会变好。”


    “悲观。”卿也说,“但作为酒吧老板,这很专业。”


    “那你为什么要画画?”书玖反问。


    “因为现实太丑了,得画点好看的平衡一下。”卿也大口吃面,“而且画画的时候,世界是安静的——只有笔和纸的声音,没有别人告诉你该怎么做,该怎么活。”


    书姝插话:“听起来我们四个职业的本质都一样——逃避现实。”


    卿倾看向她:“脱口秀也是逃避?”


    “是最直接的逃避。”书姝说,“你把现实中的痛苦编成笑话,观众一笑,好像痛苦就减轻了。但散场后,痛苦还在那里,一分没少——只是多了一层笑声的包浆。”


    这话说得太真实,桌上一时安静。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远及远,像某种不祥的配乐。


    卿也打破沉默:“书姝,你真会算命吗?”


    “你妹没告诉你?”书姝看向卿倾。


    “她说你会,但我不太信。”卿也说,“除非你现在给我算一卦。”


    书姝放下筷子,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三枚铜钱——不是上次那枚,这三枚更古旧,边缘都磨亮了。“算什么?”


    “算我……”卿也想了想,“算我下一部漫画会不会火。”


    书姝摇头:“不行。算命有三不算,换一个。”


    “那算我今天运势。”


    “已经快过完了,没意思。”书姝把铜钱在手里转着玩,“算点有深度的——比如,你心里最怕什么。”


    卿也的表情僵了一下。“这也能算?”


    “能。手伸出来。”


    卿也犹豫着伸出手。书姝没有碰他,只是看着他的掌纹,又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铜钱。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一分钟,期间没人说话,只有老王炒面的滋啦声和远处的车流声。


    “你怕被遗忘。”书姝最终说,“不是怕死,是怕死了之后没人记得你画过什么。你怕你的漫画像沙滩上的字,潮水一来就没了。所以你会拼命画,哪怕手疼,哪怕熬夜,因为停下就意味着接受自己可能毫无痕迹。”


    卿也的呼吸明显变重了。他收回手,低头吃面,没说话。


    书玖看了妹妹一眼,眼神复杂。


    “准吗?”卿倾小声问卿也。


    卿也点点头,声音有点哑:“准得吓人。”


    书姝收起铜钱,表情平静得像刚点了杯水。“不用吓到,这是人的通病——我们都怕自己不存在。”


    “那你呢?”卿倾问,“你怕什么?”


    书姝笑了笑:“我怕的东西太多,算不过来。所以不算。”


    老王过来收钱,书玖付了。


    四人起身离开,夜更深了,风也更凉。卿也说要送书玖和书姝回去,书玖拒绝了。


    “我们住得不远,”他说,“你们兄妹自己小心。”


    分开前,书姝忽然对卿倾说:“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有。”


    “来酒吧找我,三点,演出前。”书姝说,“给你看点东西。”


    “什么东西?”


    “证明我真的是算命先生的东西。”书姝笑了笑,但那笑容里有种卿倾看不懂的东西,“免得你哥以为我是江湖骗子。”


    卿倾点头:“好。”


    两对兄妹朝不同方向走去。


    走了十几米,卿倾回头看了一眼——书玖和书姝并肩走在路灯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融为一体。


    书玖似乎在说什么,书姝安静地听,然后点了点头。


    “老妹,”卿也忽然说,“那个女人不简单。”


    “我知道。”


    “不是那种‘有趣的不简单’,”卿也的语气很严肃,“是那种‘可能会伤到你的不简单’。她看人的眼神……太透了,透得让人害怕。”


    “你是被她算准了才这么说吧?”


    “不全是。”卿也停下脚步,“她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种……怜悯。不是同情的那种怜悯,是居高临下的那种——像神看凡人,像医生看病人。你不觉得吗?”


    卿倾想了想,确实。书姝在说出那些精准判断时,没有任何得意或炫耀,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但我还是想去了解她。”卿倾说。


    卿也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咱们家的人都有个毛病——越危险越好奇。爸妈这样,你这样,我也这样。”


    “所以你不拦我?”


    “怎么拦?”卿也说,“你自己也清楚风险,但还是要去,我拦得住吗?我只能说——小心点,别陷太深。有些沼泽看着不深,踩进去才知道拔不出来。”


    他们继续走。卿倾想起书姝的眼睛,想起她说“我怕的东西太多,算不过来。所以不算”时的表情。那表情里有一闪而过的脆弱,像冰面下的裂纹,很快又被冻住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卿倾准时走进忘川酒吧。


    白天这里不开门,只有几扇窗透进阳光,照亮空气中的灰尘。书姝坐在舞台边的椅子上,面前摊着一堆东西:铜钱、竹签、一本破旧的线装书、还有几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纸。


    “来了?”书姝没抬头,“坐。”


    卿倾在她对面坐下。“这些都是算命的工具?”


    “道具。”书姝纠正,“工具是医生用的,道具是演员用的。而算命先生介于两者之间——半医半演。”


    她拿起三枚铜钱,在手里掂了掂:“今天教你点基础的——小六壬。最简单的占卜方法,不用八字,不用排盘,有手就行。”


    “为什么要教我?”


    “因为你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会。”书姝抬眼,“与其我证明,不如让你自己体验。来,心里想一个问题,然后报三个数字,1到6之间。”


    卿倾想了想:“3,5,1。”


    书姝闭上眼睛,手指在左手掌心上快速点算,嘴里念念有词。她的手指修长,动作流畅,显然做过无数次。大约半分钟后,她睁开眼。


    “速喜,赤口,空亡。”她说,“简单解释就是:你会很快喜欢上什么东西,然后跟它吵架,最后发现它根本不存在。典型的作家日常。”


    卿倾愣住了。这描述……太准确了。她写作时经常这样——为一个灵感兴奋,然后和它搏斗,最后发现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故事。


    “这……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掌诀推算。”书姝摊开手掌,给卿倾看那些指节上的位置,“速喜主喜事来临,赤口主口舌是非,空亡主事无结果。三个连起来就是你刚才想的问题的答案。”


    “我还没说我问的是什么。”


    “你问的是新书的灵感能不能成。”书姝说,“对吧?”


    卿倾感到背脊发凉。她确实想问这个。“你怎么知道?”


    “你进门时眉头微皱,手指无意识地敲打——这是你构思时的习惯动作。而且你昨天签售会,今天来找我,中间只隔一天,最可能困扰你的就是新书进展。”书姝收起铜钱,“当然,也可能猜错。但加上卦象,可能性就大了。”


    “所以算命是观察加玄学?”


    “是观察加心理学加玄学加一点演技。”书姝笑了,“满意了吗?我真的是算命先生——虽然是不太正经的那种。”


    卿倾看着她,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书姝脸上切出明暗分界线。这一刻,她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你能算算我新书销量吗?”卿倾半开玩笑地问。


    书姝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然后睁眼,表情严肃:“天机显示……会有人买,会有人骂,会有人看了睡不着——和往常一样。收费五百,现金还是转账?”


    卿倾笑出声。“你都是这样收费的?”


    “看人下菜碟。”书姝把桌上的东西收进一个小布袋,“对有钱的富太太,我收五千;对大学生,我收五十;对你……免费,因为你是VIP客户。”


    “为什么我是VIP?”


    “因为你是第一个连续九天来看我的人。”书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而且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没有想通过我知道未来的**,只有纯粹的好奇。这很少见。”


    卿倾也站起来:“那你今天为什么要给我算?”


    “因为……”书姝顿了顿,看向窗外,“因为我需要一个见证人。”


    “见证什么?”


    “见证我确实会算命。”书姝的声音很轻,“这样以后,如果有人问‘书姝是不是骗子’,至少有人能说‘我见过,她不是’。”


    卿倾感觉这话里有话。“为什么需要这个?”


    书姝没有回答。她走到窗边,阳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卿倾,你相信命运能改变吗?”


    “我相信故事能改变。”


    “那是两回事。”书姝说,“故事是人写的,可以随意修改。命运……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能,有时候我觉得不能。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假装知道。”


    她转过身,逆光中卿倾看不清她的表情。


    “昨晚你问我怕什么,”书姝说,“其实我怕的是——如果命运真的不能改变,那我算什么?一个提前读剧本的观众?一个知道结局却还要演下去的演员?”


    卿倾走近她:“那你为什么还要算命?如果一切注定,算不算有什么区别?”


    “因为……”书姝笑了,那笑容里有种破碎的美,“因为就算知道剧本,人也想看看下一页。这是人性,最愚蠢也最可爱的人性。”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小册子,翻到最新一页,递给卿倾。卿倾接过,看见上面写着:


    第四课:教学


    她开始相信了。


    这是第一步的完成,也是最后一步的开始。


    第七个痛苦,第四章,


    学生成了信徒——


    最虔诚的那种,信到愿意为神去死。


    卿倾抬起头:“这是什么?”


    “我的日记。”书姝拿回册子,“记录一些……灵感。脱口秀需要素材。”


    但卿倾知道那不是脱口秀素材。那字里行间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像预言,又像忏悔。


    “书姝,”卿倾认真地说,“如果你需要帮助——”


    “我需要的是酒。”书姝打断她,“晚上演出前得喝一杯壮胆。你要不要也来一杯?我哥的特调,保证让你忘记所有烦恼——至少三小时。”


    她走向吧台,熟练地绕过锁,从冰箱里拿出材料。卿倾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卿也的话:她看人的眼神里有怜悯,像神看凡人。


    也许不是神看凡人。


    也许是囚犯看狱友。


    都是被困在某个地方的人,区别只在于,有人知道自己被困,有人还不知道。


    书姝调了两杯淡紫色的酒,递给她一杯:“这杯叫‘遗忘咒语’,喝了能暂时忘记你想忘记的一切。”


    卿倾喝了一口,酸甜中带着苦涩。“你经常喝这个?”


    “每次演出前。”书姝靠在吧台上,“因为上台需要勇气,而我的勇气……得靠酒精唤醒。”


    “你看起来不像需要勇气的人。”


    “那是因为我演得好。”书姝看着杯中酒,“每个人都在演,卿倾。你演一个冷静的作家,我演一个潇洒的算命先生,你哥演一个玩世不恭的画师,我哥演一个冷漠的调酒师。我们都在演,因为真实的自己太……不堪了。”


    “不堪?”


    “脆弱,恐惧,需要爱又怕被爱。”书姝一饮而尽,“不堪到连自己都不想面对。”


    她放下杯子,玻璃与吧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好了,教学结束。你该走了,我要准备晚上的演出。”


    卿倾没动。“书姝,我们能做朋友吗?”


    书姝看着她,眼神复杂。“卿倾,朋友是互相支撑的人。而我很可能……撑不住任何人。”


    “我不需要你撑我。我只需要……真实。”


    书姝笑了,这次是真的笑,眼睛微微弯起。“真实是最贵的东西,你付不起的。”


    “我可以试试。”


    两人对视。午后的光在她们之间流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时间具象成的颗粒。


    “好吧。”书姝最终说,“试试就试试。但别怪我没警告你——和我做朋友,就像抱着一颗定时炸弹跳舞。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但你知道它一定会炸。”


    卿倾也笑了:“巧了,我最擅长的就是在爆炸前把故事写完。”


    她离开酒吧时,书姝还站在吧台后,手里拿着那个小布袋。卿倾回头看了一眼,书姝冲她挥了挥手,笑容在逆光中模糊不清。


    走出酒吧,阳光刺眼。卿倾站在巷口,看着手中的杯子——酒已经喝完了,但杯壁上还残留着淡紫色的痕迹。


    她拿出手机,给卿也发消息:


    “她真的会算命。而且很准。”


    几秒后,回复来了:


    “我知道。昨晚她说完那些后,我查了她的资料——网上几乎没有,但她三年前在玄学论坛很活跃,ID叫‘忘川渡者’,预测过十几件大事,全都应验了。后来突然消失。老妹,你要小心,这个人不只是个算命先生。”


    卿倾盯着这条消息,背脊发凉。


    她抬头看向忘川酒吧的方向,那扇门已经关上,像从未开过。


    午后的阳光很暖,但她忽然觉得很冷。


    那种冷,像提前看到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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