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进谢午凉房间时,祝璟闲先醒了。
他维持着靠坐的姿势,腿麻得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却不敢动——谢午凉还枕在他肩上,呼吸平稳,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窗外那盆黑玫瑰在晨风里轻颤,第二朵花苞不知何时冒了尖,像攥紧的小拳头。
祝璟闲伸出左手,指尖隔空描摹谢午凉眉骨的轮廓。
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在画纸上,在梦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可第一次在现实中,能这样近、这样真切的触碰,他竟觉得像在盗窃什么神圣的宝物。
“再摸要收费了。”谢午凉忽然开口,眼睛没睁开,嘴角却翘起来。
祝璟闲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耳根瞬间红透。谢午凉睁开眼,看见他这副模样,笑得胸腔都在震,“祝璟闲,你怎么这么不经逗?”
他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阳光把他镀成金色,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气息混着宿夜的暖,在空气里发酵。
他忽然凑过来,在祝璟闲唇角印下一个带薄荷味的吻:“早安,男朋友。”
男朋友。
这三个字被他说得理所当然,像已经叫过千百遍。
祝璟闲的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像要找个出口。
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两个干涩的字,“早安。”
谢午凉又笑了,揉乱他头发,“起来洗漱,我妈肯定做了早餐。”
下楼时,谢妈妈正端着两碗面从厨房出来,看见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眼都没眨,“璟闲吃葱吗?”
“吃的。”祝璟闲小声说,想抽回手,却被谢午凉攥得更紧。
“那就好。”谢妈妈把碗放在桌上,转身又进厨房,“午凉他弟不吃葱,我养成习惯了,做什么都先问。”
“他弟在哪?”祝璟闲坐下后小声问。
“还没生。”谢午凉夹了个荷包蛋放进他碗里,“我妈的执念。”
面是手擀的,汤头熬得奶白,上面漂着翠绿的小葱和焦香的蒜酥。
祝璟闲咬了一口,眼眶忽然热了——这是妈妈去世后,他吃过的最像“家”的味道。
“阿姨……”他抬头想说谢谢,却见谢妈妈端着杯牛奶过来,轻描淡写地说:“璟闲,以后周末都来吃饭。你一个人住,胃不好,老吃外卖不行。”
祝璟闲闻言攥着筷子,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习惯了被当成负担,习惯了小心翼翼的拒绝,可谢家的人,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把“以后”两个字砸在他脸上。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不成调。
谢妈妈满意地笑了,转身去浇花。
谢午凉在桌下踢踢他的脚,“璟闲,哭什么?我妈面做得难吃?”
“好吃。”祝璟闲吸了吸鼻子,“太好吃了。”
谢午凉没再说话,只是把碗里的排骨夹给他,一块,两块,三块。
祝璟闲碗里的食物堆成小山,他埋着头,眼泪掉进汤里,尝不出咸淡。
去学校时,谢午凉坚持要送他。
公交车摇摇晃晃,祝璟闲靠在窗上,看着街景倒退。
谢午凉坐在外侧,用身体挡住拥挤的人群,一只手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圈。
“祝璟闲。”谢午凉忽然叫他。
“嗯?”
“我妈说,下周她有个朋友开心理咨询室,你要不要去聊聊?”他说得随意,像在问“今天作业多不多”,“不是觉得你严重,就是……聊聊会好受点。”
祝璟闲的身体僵了一瞬。
心理咨询,这四个字像标签,贴在他脑门上五年。
他试过,被医生问“你父母呢”,他答“去世了”,医生露出那种“难怪”的表情,他就再也没去过。
“我不去。”他声音冷下来。
“行。”谢午凉没坚持,只是从书包里抽出一本漫画,“那这个呢?夏予惟推荐的,说解压。”
漫画是《你可能不知道的心理学》,封面是只丧丧的橘猫。
祝璟闲接过来,翻了两页,画风很治愈,文字也不说教。
“谢谢。”他声音软下来。
“谢什么。”谢午凉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我未来老婆……”
他顿了顿,“……的身心健康,我当然要管。”
祝璟闲嘴角抽了抽,推开他的脑袋,“谁是你老婆。”
“你啊。”谢午凉理直气壮,“昨晚谁抱着我不撒手?”
前排坐着的阿姨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
祝璟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谢午凉却冲阿姨笑得灿烂,“阿姨,我男朋友脸皮薄,您别看他。”
阿姨愣了两秒,随即笑了,“小伙子,有眼光。”
祝璟闲把头埋进漫画里,再也不理他。
到校后,班里气氛微妙。
前几排的女生投来或好奇或兴奋的眼神,男生则大多装作没看见,唯独班长的目光带着审视。
祝璟闲低头往座位走,却被班长叫住,“祝璟闲,老班让你去趟办公室。”
他脚步一顿,谢午凉想跟,被班长拦住,“老班只叫他。”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祝璟闲敲门,听见里面传来老班疲惫的声音,“进来。”
老班桌上摊着一沓纸,是上次月考的年级排名。
祝璟闲的名字在第一,谢午凉的第十被红笔圈了出来。
“坐。”老班指指对面的椅子。
祝璟闲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攥成拳。
老班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老师特有的、能看穿一切的压力。
“祝璟闲,你家里的事,我知道。”老班开口,“你父母去世后,你一个人生活,不容易。”
祝璟闲的指节泛白。
他最讨厌这样的开场白,像给他贴上“可怜”的标签,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变得带着怜悯。
“老师不是要说你。”老班话锋一转,“我是想说,谢午凉那孩子,是个好孩子。”
祝璟闲猛地抬头。
“他昨天来找我,说你要去做心理咨询,让我给你批假。”老班笑了,“我教了二十年书,第一次见学生为了这种事来找老师。”
祝璟闲愣住了。
谢午凉没和他说,一个字都没提。
“他跟我说,祝璟闲不是需要特殊照顾,他只是需要知道,有人站在他身后。”老班把那张排名表折起来,“我同意了。下周三下午,给你半天假,谢午凉会陪你去。”
“老师……”祝璟闲的声音在抖。
“别误会。”老班摆摆手,“我不是支持你们早恋,我只是……”
他顿了顿,“只是不想看见一个好学生,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偏见,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祝璟闲,“学校下个月有个市级绘画比赛,主题‘成长’。祝璟闲,你参加吧。”
“画什么?”
“画你想画的。”老班说,“画你们。”
祝璟闲走出办公室时,谢午凉正靠在走廊的墙边等他。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把他黑发染成金色。
他走过来,自然地牵起祝璟闲的手:“老班骂你了?”
“没有。”祝璟闲摇头,“他说,你是个好孩子。”
谢午凉愣了愣,随即笑了,露出那颗小虎牙,“那当然。我是你男朋友,能不好吗?”
他们牵着手往教室走,走廊里有人经过,投来异样的眼神。
祝璟闲想松手,却被谢午凉更紧地扣住。
“别躲。”谢午凉说,“你躲了,他们才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事。”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祝璟闲,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理了理祝璟闲的衣领。动作自然得像是已经做了一辈子。
“祝璟闲。”他说,“黑色玫瑰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它为什么黑。它只需要开花。”
他凑近了些,在祝璟闲耳边用气声说:“而你,只需要被爱。”
这句话像咒语,解开了祝璟闲心里最后一个死结。
他反手握紧谢午凉,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第一次挺直了脊背。
那些目光是什么,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谢午凉在他身边。
周三的心理咨询,祝璟闲最终去了。
诊所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门口种着爬山虎。
咨询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说话很温柔,不问“你父母呢”,只问“最近睡得好不好”。
谢午凉在候诊区等他,抱着那本《你可能不知道的心理学》,看得津津有味。
祝璟闲出来时,他立刻站起来,“怎么样?”
“还行。”祝璟闲说,“她说,我这不是病,是‘情绪感冒了’。”
谢午凉笑了,“那我就是感冒药。”
他伸手想揉祝璟闲头发,被后者躲开,“别乱动,咨询师说,我要学会建立边界感。”
“边界感?”谢午凉挑眉,“男朋友的边界在哪?”
祝璟闲认真想了想,“不能在学校……”
“亲你”两个字他没说,但谢午凉听懂了。
他笑得狡黠,“知道了,男朋友。”
他们牵着手走出诊所,巷子口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祝璟闲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忽然觉得,原来秋天也可以很好。
市级绘画比赛的通知在周五下发,祝璟闲报了名。
他上周末就开始构图,画布上不再是黑玫瑰,而是两个人影,在雨中牵着手的背影。
背景是模糊的校园,主色调是灰蓝,只有那把罩在头顶的卫衣,是唯一的暖色。
画名叫《避雨》。
谢午凉当模特,被迫在画室站了三小时。
他不敢动,怕扰乱祝璟闲的笔触,只能小声抱怨,“我腿要断了。”
“别动。”祝璟闲笔尖不停,“最后十分钟。”
“画完有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
谢午凉想了想,“想听你说三句话。”
“哪三句?”
“第一句,‘谢午凉,我喜欢你’。”
笔尖在画布上顿出一块突兀的白。
祝璟闲抬头,看见谢午凉正歪头笑,眼神里全是期待。
“第二句呢?”他问。
“‘谢午凉,我的病快好了’。”
这句话让祝璟闲鼻子一酸。
他低下头,继续调色,声音哑得像砂纸:“第三句?”
“‘谢午凉,我们高考后,去同一座城市吧’。”
画室安静了。
只有窗外风吹过梧桐的沙沙声。
祝璟闲把最后一笔颜色抹上去,放下画笔,转过身,第一次主动抱住谢午凉。
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闷得发颤:“第一句,谢午凉,我喜欢你。”
“第二句,我的病快好了。”
“第三句……”他顿了顿,“我们,去同一座城市吧。”
谢午凉回抱住他,力道重得像要把他嵌进骨血。
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三句都中听,奖励你。”
他低头吻他,在画室斑驳的光影里,在满地的颜料管间,在《避雨》还未干透的画面前。
这是一个带着松节油味道的吻,苦涩,却上头。
画展在下个月初,展出地点是市美术馆。
祝璟闲把《避雨》交上去时,谢午凉也跟着去了。
登记的老师看着画,又看看他们,笑了笑:“这雨,避得挺值。”
祝璟闲的脸瞬间红了,谢午凉却大大方方地搂住他的肩,“那是,我罩的人。”
画被挂在青年组的展厅,位置不起眼,但灯光打得很好。
灰蓝的色调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那把卫衣构成的“伞”成了视觉中心,像黑暗中唯一的出口。
开展第一天,祝璟闲不敢去。
他怕看见别人的评价,怕听见“畸形”、“病态”之类的词。
谢午凉也不催,只说:“那我在那儿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他从早上九点等到下午五点,美术馆都要闭馆了,祝璟闲才出现。
他缩在角落里,戴着口罩和棒球帽,像怕被认出的罪犯。
“来了?”谢午凉走过去,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走,去看看。”
他们站在画前,祝璟闲低着头,不敢看墙上的作品。
谢午凉却看得认真,像在欣赏什么传世名作。
“这画,有名字吗?”旁边有人问。
“《避雨》。”谢午凉回答。
“避雨?这雨也太大了。”那人感叹,“不过这把伞选得好,卫衣,够暖。”
他走了,祝璟闲才敢抬头。
他看着自己的画,看着那些灰蓝基调里藏着的、只有他和谢午凉才懂的细节,忽然觉得,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祝璟闲。”谢午凉叫他。
“嗯?”
“你知道这画最好的地方在哪吗?”谢午凉指着右下角,那里有一行很淡的铅笔字,写着:「To L:You are my umbrella.」
“这是你写的?”祝璟闲愣住了,他不记得自己写过。
“我偷加的。”谢午凉笑得狡黠,“授权吗,画家先生?”
祝璟闲看着他,看着这个总在用他方式保护他的人,忽然踮起脚,在谢午凉的唇角亲了一下。
很轻,很快,像羽毛拂过。
“授权。”他说,“终身授权。”
美术馆的广播响起,提醒闭馆时间。
他们牵着手往外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谢午凉。”
“嗯?”
“黑色玫瑰的根系,好像长到美术馆了。”祝璟闲说,“它现在,不怕风吹了。”
谢午凉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那就好。”
“因为它知道,”祝璟闲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就算风把花吹断了,土还在。”
他踮脚,在谢午凉唇上落下一个比刚才更重的吻,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土在,根就在。”他说,“根在,花就还能开。”
谢午凉回吻他,在美术馆的玻璃门前,在来往游客的侧目中,在黑色玫瑰不再怕被看见的黄昏里。
这个吻,是祝璟闲送给自己的药。
也是他给谢午凉的答案——
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病中错觉。
我是在雨中走了太久,终于找到你的,黑色玫瑰。
而你,是我的土壤,我的根,我所有不必解释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