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玫瑰》 第1章 ★chapter0.1 九月的雨总是这样,不讲道理地落下来,把整座城市都磨平了棱角。 祝璟闲站在教学楼走廊的尽头,看着雨丝把梧桐叶打落一地,那些叶子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廊柱上的纹路,那是岁月刻下的疤痕,凹凸不平,却让人心安。 身后是课间喧嚣的人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习惯了这样的距离,仿佛自己是一滴油,始终浮在热闹的水面上,无法溶解。 "又在看雨?"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祝璟闲后背一僵,手指瞬间停止了动作。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只是听见,心跳就会漏掉一拍。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淹没在雨声里。 谢午凉走到他身侧,身上带着运动后特有的气息,是少年人干净的汗味混着洗衣液的清香。 他把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递过来,瓶身上还凝着水珠:“医务室的老师让你按时吃药。” 祝璟闲垂下眼,接过水。 他的手指冰凉,不经意间触到谢午凉的指尖,那一点温热像火星子,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喉结缓慢滚动,每一次吞咽都像在计算着分寸。 “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谢午凉侧过脸看他,眼神里有种琢磨不透的笑意。 “班委会有班级同学的健康档案。”祝璟闲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当然知道谢午凉是体育委员,有权查看那些表格。 但真正让他讶异的是,谢午凉居然会记得。 “聪明。”谢午凉笑了,露出一颗小虎牙,“不过就算不看档案,你这也太明显了。” 他指了指祝璟闲苍白的唇色,“刚才体育课,你一个人躲在这里,脸色还那么苍白。” 祝璟闲下意识抿了抿唇,把嘴唇藏在牙齿后面。 他不喜欢被注视,尤其不喜欢被谢午凉注视。 这种注视会让他想起初中那个午后,阳光把谢午凉的轮廓镀成金色,他坐在篮球场边,看着那个少年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然后回头,迎着光笑。 那一笑,让十三岁的祝璟闲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回家后,他躲在房间里,用老旧的手机偷偷搜索:“男生喜欢男生正常吗?” 屏幕上跳出来的答案像刀子一样割在他心上——“畸形”、“病态”、“不正常”。 那些字眼带着巨大的重量,把他刚刚萌芽的情感压进最深处的泥土里。 他关掉网页,清空浏览记录,闭了闭眼,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祝璟闲,你不可以。 不可以喜欢男生,不可以喜欢谢午凉,不可以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从那以后,他学会了隐藏。 把那份不该存在的情感装进密封的玻璃瓶,埋进心底最深的海沟。 他以为只要不去触碰,它就会自己死去,像离开水的植物,慢慢枯萎。 但感情从来不是植物,它是真菌,是苔藓,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疯长。 “想什么呢?”谢午凉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又走神。你这个人,怎么总是在走神。” 祝璟闲回过神,发现雨势小了些,远处的天空透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灰蓝。 他把矿泉水瓶还回去,指尖刻意避开对方的接触:“谢谢。” “客气什么。”谢午凉接过水,仰头把剩下的喝完,喉结的线条在脖颈上拉出好看的弧度。 他似乎完全不介意这是祝璟闲喝过的,这种自然而然的亲密让祝璟闲既贪恋又恐惧。 上课铃响起,走廊上的人潮开始涌动。 祝璟闲松了口气,铃声是他逃离的借口。 他转身往教室走,谢午凉却跟了上来,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形成一种奇妙的和声。 “祝璟闲。”谢午凉忽然叫他全名。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身后少年的声音带着某种试探:“你初中是不是在一中读的?” 祝璟闲的脊背瞬间绷直了。 他感觉自己的秘密像被阳光照射的吸血鬼,正在滋滋作响地冒烟。 他强迫自己用平静的声音回答:“嗯。” “我也是一中的。”谢午凉走到他身侧,这次靠得更近了些,“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因为你活在光里,而我躲在影子里。祝璟闲在心里回答。 “可能是因为……”他斟酌着用词,每个字都像踩在刀尖上,“我不太记得同学的脸。” 这是谎话。 他记得谢午凉的每一个表情,记得他笑时眼角弯起的弧度,记得他皱眉时眉心挤出的川字纹,记得他无聊时转笔的姿势,记得他所有发光的样子。 谢午凉似乎被这个答案噎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你这个人,真是……” 他没说完,只是摇摇头,“算了,反正现在认识了。” 他伸出手,手掌朝上,做出要握手的姿势,“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谢午凉,你的新同桌。” 祝璟闲愣住了。 他记得自己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是班主任特意安排的,因为那里安静,少人打扰。 同桌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谢午凉? 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谢午凉耸耸肩:“我跟老班申请的,说你成绩好,能帮我补习。而且——” 他顿了顿,笑容里带着点狡黠,“你那么安静,我吵一点也不会影响你,对吧?” 不对。祝璟闲在心里反驳,你吵不吵都会影响我,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影响。 但他还是伸出了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像被电到一样想要收回,却被谢午凉稳稳握住。 少年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力度不重,却让他无处可逃。 “合作愉快,同桌。”谢午凉说。 祝璟闲垂着眼,看见两人交握的手。 他的皮肤是病态的苍白,谢午凉的则是健康的小麦色,色差强烈得像一幅对比度拉满的油画。 他忽然想起网上那些言论,想起“不正常”三个字,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谢午凉似乎察觉到了,松开手,却在收回时无意间掠过他的掌心。 那个短暂的触碰像羽毛,轻得像不存在,却痒得让他心跳乱序。 “走吧,”谢午凉率先往教室走去,“下节是数学,听说要随堂测验。” 祝璟闲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的背影。 谢午凉很高,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局促,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走路时带着一种天生的松弛感,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的舞台。 而自己,永远是观众席上的影子。 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人,夏予惟坐在靠门的位置,正用一支笔转出花来。 看见谢午凉和祝璟闲一前一后走进来,他吹了声口哨,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附近几排听见。 "哟,得手了?"他用口型对谢午凉说。 谢午凉没理他,径直走到最后一排,把书包扔在祝璟闲旁边的座位上。 夏予惟挑了挑眉,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最后停在祝璟闲身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祝璟闲低着头,把自己缩进座位里。 他认识夏予惟,或者说,他知道这个人。 学校的风云人物,成绩好,人缘好,长得好,是那种连教导主任都舍不得重罚的优等生。 最重要的是,他是谢午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忽然有种被看透的错觉,仿佛夏予惟的眼睛能穿透他的外壳,看见里面那些腐烂的、见不得光的情感。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涂画,线条凌乱,最后组成一朵黑色的玫瑰。 “画得不错。”谢午凉凑过来看,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 祝璟闲猛地遮住纸,耳根瞬间红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在画玫瑰,黑色的、扭曲的、带刺的玫瑰,像极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感情。 "我……随便画的。"他小声辩解。 谢午凉没追问,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牛奶,插好吸管,递到他面前:“我妈说,多喝牛奶对身体好,正好我多带了一瓶。” 祝璟闲看着那盒牛奶,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他接过牛奶,指尖触到吸管,上面还留着谢午凉的温度。 他小口喝着,甜腻的奶香在口腔里化开,一直甜到心里最酸涩的角落。 “谢午凉。”他第一次主动叫对方的名字。 “嗯?” “你为什么……”他斟酌着,“要跟我坐同桌?” 谢午凉正在翻数学书,闻言动作顿了顿。 他侧过脸,眼神认真地落在祝璟闲脸上:“因为我想认识你。” 这个答案太直白,直得像一把刀,剖开了祝璟闲所有的防备。 他慌乱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牛奶盒上的生产日期,手指却微微发抖。 “你别多想,”谢午凉又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就是单纯地,想认识你。” 单纯的认识。 祝璟闲在心里咀嚼这五个字,像含着一块糖,舍不得咽下去,又怕它化得太快。 他不敢问谢午凉口中的‘认识’是哪一种认识,也不敢去想,这个‘想’字背后藏着多少他不敢奢望的可能。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发卷子,教室陷入一片沙沙的写字声。 祝璟闲很快做完前面的题,却在最后一道大题上停住了笔。 不是不会做,而是他在等。 等谢午凉开口问他。 果然,五分钟后,谢午凉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喂,学霸,讲讲?” 祝璟闲接过他的卷子,看见上面潦草的草稿和空白的答题区。 他拿起笔,在谢午凉的草稿纸上演算,每一步都写得很细,生怕对方看不懂。 他的字很小,很工整,像他的人一样,规规矩矩地挤在格子里。 “这里。”他用笔尖点着某一步,“用洛必达法则。” “洛什么?”谢午凉凑得更近了,几乎要贴到他肩膀上。 祝璟闲的身体瞬间僵住,他能闻到谢午凉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像被阳光晒过的青草。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你离我远点。”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谢午凉愣了一下,随即往后退了退:“抱歉,我没注意。” 祝璟闲摇摇头,重新整理思路,把剩下的步骤讲完。 谢午凉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最后把卷子拿回去,照着抄了一遍。 他抄得很快,字迹龙飞凤舞,和祝璟闲的形成鲜明对比。 “谢了。”他说,“作为回报,下课请你吃糖。” 祝璟闲想说不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期待,期待那颗不知道什么味道的糖。 课间,夏予惟晃过来,倚在谢午凉的桌边,眼神却看着祝璟闲:“听说你初中也是一中的?” 祝璟闲点点头,手下意识攥紧了笔。 “真巧,”夏予惟笑得像一只狐狸,“我也是。怎么当时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 因为你活在你光芒万丈的世界里,而我藏在最阴暗的角落。祝璟闲在心里回答。 “他低调。”谢午凉替他解围,“不像某人,恨不得每天上学校广播。” “我那是为班级做贡献。”夏予惟反驳,随即转向祝璟闲,“喂,新同学,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谢午凉说他有道题没搞懂,需要人讲解。” 祝璟闲看向谢午凉,后者正一脸无辜地冲他眨眼。 他忽然明白,这是一场预谋,而夏予惟就是那个出谋划策的军师。 他本该拒绝的,该说自己周末有事,说自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但谢午凉的眼神像钩子,钩住了他所有推辞的话。 “好。”他听见自己说。 夏予惟吹了声口哨,拍拍谢午凉的肩膀:“搞定。记得请我喝奶茶。” 他晃悠着走了,背影极其潇洒。 祝璟闲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谢午凉,后者正低头在书包里翻找什么。 片刻后,一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出现在他眼前。 “承诺的糖。”谢午凉说,“我妈从国外带回来的,据说吃了会让人心情变好。” 祝璟闲接过巧克力,指尖触到谢午凉的掌心。 这次他没有躲,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一点温度。 他剥开包装,把巧克力放进嘴里,苦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好吃吗?”谢午凉问。 祝璟闲点点头,忽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午凉歪着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把世界切割成无数个小块。 教室里人声鼎沸,他们却坐在角落,形成一个独立的小宇宙。 “可能因为,”谢午凉说,声音混在雨声里,“你看起来,很需要被好好对待。”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祝璟闲的心脏。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谢午凉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戏谑,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天真的真诚。 他忽然想起初中时搜索到的那些字眼——畸形、病态、不正常。 可此刻,在谢午凉的眼睛里,他看不见任何那些词的影子。 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少年对着另一个少年,说:你值得被好好对待。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祝璟闲慌忙低下头,假装揉眼睛。 他不能哭,不能在谢午凉面前哭,不能暴露自己的软弱。 但谢午凉看见了。 他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一下很轻,却像要把什么力量传递给他。 祝璟闲接过纸巾,攥在手心里。 他不敢擦眼泪,怕一擦就停不下来。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草稿纸上那朵黑色的玫瑰,忽然觉得,也许黑色玫瑰也能开花。 哪怕是在最阴暗的角落,哪怕带着刺,哪怕颜色不被世人接受。 它也值得盛开。 窗外的雨声渐大,掩盖了教室里所有的喧嚣。 祝璟闲在雨声里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那声音很清晰,很坚定,像在说: 祝璟闲,你可以。 你可以喜欢。 可以期待。 可以被爱。 也可以,去爱。 [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0.1 第2章 ★chapter0.2 周六早晨,祝璟闲在床边坐了二十分钟。 窗外的天色是铅灰色的,像一张浸了水的旧报纸。 他第三次走到衣柜前,又第三次退回来。 衣服换了又换,最后穿的还是平日里那套洗得发白的纯棉T恤和深色长裤。 他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脸色,苍白得像蒙了层霜,于是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平光的,没有任何度数,只是让他觉得有层屏障。 焦虑像无数只蚂蚁,在他皮肤下缓慢爬行。 他能想象图书馆里的人潮,想象那些陌生的目光,想象自己手足无措的样子。 可最后,他还是拿起书包出了门。 只因为谢午凉会在那里。 市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阴沉的天光,祝璟闲站在台阶下,看见谢午凉和夏予惟已经等在门口。 谢午凉穿了件简单的白卫衣,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手机,夏予惟则在一旁和路过的女生谈笑风生。 祝璟闲的脚步兀地迟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贸然闯入的配角,打扰了别人原本完美的画面。 “来了!”谢午凉抬起头,眼睛瞬间亮起来。 那点亮光让祝璟闲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他走过去,低着头“嗯”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 夏予惟上下打量他一眼,笑了:“你穿成这样,是准备隐身吗?” 祝璟闲攥紧了书包带。 他知道夏予惟没有恶意,但这种直击要害的调侃让他想立刻转身离开。 “挺好。”谢午凉忽然说,“图书馆就是要穿舒服点。” 他自然地接过祝璟闲的书包,“我占了三楼的自习区,那边人少。” 夏予惟挑了挑眉,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午凉一眼。 三楼果然安静。 靠窗的位置能俯瞰整个城市的天际线,雨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把远处的楼宇切割成朦胧的色块。 祝璟闲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谢午凉挨着他,夏予惟坐在对面。 摊开习题册,祝璟闲很快进入了状态。 讲解题目时,他的声音会不自觉地流畅起来,那些数字和符号是他的安全区,在他构建的秩序里,他是主宰。 “这里用参数方程。”他握着笔,在谢午凉的草稿纸上写步骤。 谢午凉却没看题,而是在看他。 看他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片阴影,看他握笔时骨节分明的手指,看他思考时无意识轻咬的下唇。 “懂了没?”祝璟闲抬头,撞进那双过于专注的眼睛。 距离太近了。 近到他能在谢午凉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惊惶的倒影。 “没懂。”谢午凉面不改色地撒谎,“你再讲一遍。” 夏予惟在对面噗嗤笑出声,收到谢午凉警告的眼神后,举起手机:“我妈叫我回家吃饭,你们继续。” 他收拾东西,冲祝璟闲眨眨眼,“这小子要是还听不懂,你就用笔敲他脑袋。” 说完就利落地离开了。 祝璟闲这才意识到,夏予惟是故意的。 他早就计划好要留下他们独处。 这个认知让他更紧张了,笔在纸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他就这样。”谢午凉浑然不觉似的,把卷子往祝璟闲那边推了推,“我们继续。” 雨势渐大,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图书馆的暖气开得很足,祝璟闲却觉得冷,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的卫衣外套罩在了他身上。 “穿上。”谢午凉说,他的声音近得像是贴在耳边,“看你一直在抖。” 祝璟闲顿时僵在那里。 外套上有谢午凉的味道,那种阳光混着洗衣液的清香,像一张温柔的网把他罩住。他想拒绝,却被谢午凉按住了肩膀。 “别动。”他说,“我讨厌重复第二遍。” 这语气有点霸道,却让祝璟闲奇异地安心下来。 他裹紧外套,袖口长得遮住了半截手指。 他低下头,忽然很想把脸埋进衣领里,深深地吸一口气。 “谢谢。”他声音发闷。 谢午凉没回应,只是重新拿起笔,在刚才那道题上圈了个圈:“这次真懂了。” 雨下到中午还没有停的意思。谢午凉合上习题册:“走吧,请你吃饭。” “不用,我带了面包。”祝璟闲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干瘪的三明治。 谢午凉见状微微蹙眉,直接抽走那个三明治,塞进自己书包:“我收补课费了。” 他站起来,顺手把祝璟闲的书包也拎起来,“对面有家面馆,排骨汤面,对你的胃好。” 祝璟闲愣住:“你怎么知道……” “你的健康档案,我背下来了。”谢午凉说得理直气壮,“慢性胃炎,低血糖,还有——” “别说了。”祝璟闲打断他,声音有点急。 他不想听那些冰冷的病症名称从谢午凉嘴里念出来,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残次品。 谢午凉却忽然伸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头顶:“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触碰太短暂,短暂到祝璟闲以为是幻觉。 可头顶残留的温热告诉他,那不是梦。 面馆很小,老板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 谢午凉点了两大碗排骨汤面,额外加了一份青菜,推到祝璟闲面前:“吃完。” 祝璟闲嗯了一声,乖巧地小口吃着。 他想起初中时,自己也是胃疼,一个人缩在医务室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呆。 那时他多希望有人能给他端一碗热汤,哪怕只是一句问候。 可没有。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好吃吗?”谢午凉问。 祝璟闲点点头,不敢开口,怕声音会泄露情绪。 吃完面,雨反而更大了。 淅沥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谢午凉站在店门口,看着祝璟闲把外套还给他,看着他在雨幕前踌躇的样子。 “没带伞?”谢午凉问。 祝璟闲点头。 他出门前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带伞。 他讨厌下雨天打伞,那种被局限在小空间里的感觉让他窒息。 “巧了,我也没带。”谢午凉说得轻松,下一秒却脱下自己的卫衣,撑在两人头顶,“跑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 “别废话。”谢午凉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带进雨里。 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水雾。 祝璟闲被谢午凉护在身侧,那件卫衣并不大,要两个人躲雨就必须靠得很近。 他感觉到谢午凉的手臂环着他的肩,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穿透湿漉漉的衣料传过来,感觉到雨滴砸在头顶的布料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他们在雨中奔跑,水花溅湿裤脚。 祝璟闲的心脏跳得快要冲出胸腔,分不清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谢午凉。 他偷偷侧过脸,看见谢午凉的侧脸,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像一串透明的珍珠。 “看路!”谢午凉忽然说,手臂收紧,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祝璟闲懵然抬眼,这才发现,自己差点撞上电线杆。 他低下头,看见两人交错的影子投在水洼里,像一个拥抱。 跑到他家楼下时,两人都已经湿透。 老旧的楼房没有电梯,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一盏,光线昏暗。 谢午凉把卫衣拿下来,拧了拧水,随手搭在肩上。 “几楼?”他问。 “三楼。”祝璟闲说,“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不急。”谢午凉跟着他上楼,“我歇会儿。” 楼道很窄,两人一前一后,呼吸声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祝璟闲摸出钥匙,手有些抖。 他不想让谢午凉看见他的家,那间只有五十平米的出租屋,墙壁泛黄,家具老旧,空气中弥漫着常年不散的中药味。 可谢午凉已经跟进来了。 屋子很小,一览无余。 祝璟闲紧张地观察谢午凉的反应,生怕在他脸上看到同情或怜悯。 但谢午凉只是环顾一圈,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黑色的植物上。 “那是什么?”他问。 “黑玫瑰。”祝璟闲轻声说,“朋友送的种子,我试着种,但没开花。” 那其实是个谎言。 那是他在网上买的种子,因为好奇黑色玫瑰是否真的存在。 可养了一年多,它只长叶子,从来不开花。 谢午凉走过去,指尖触碰那墨绿色的叶片:“会开的。” 他说,“黑色玫瑰要三年才会开花。” 祝璟闲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妈喜欢种花,我跟着学了点。”谢午凉转过身,眼神认真,“祝璟闲,有些东西,需要时间。”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祝璟闲所有伪装的平静。 他靠在门框上,忽然觉得好累,累到不想再去隐藏,不想去抗拒。 “谢午凉。”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发颤,“你知道黑色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 谢午凉摇头。 “是‘你是恶魔,且为我所有’。”祝璟闲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畸形,病态,不正常。就像……” 就像我对你的感情。 他没说完,但谢午凉似乎听懂了。 他走过来,站在祝璟闲面前,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伸出手,很轻地擦掉祝璟闲脸上的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祝璟闲。”他说,“你知道我妈养的黑色玫瑰,她告诉我的花语是什么吗?” 祝璟闲抬眼看他。 “是‘温柔真心’。”谢午凉说,“花语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编的。你觉得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刻意放低,“我觉得,黑色玫瑰就是黑色玫瑰。它开花,是因为它想开。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被定义。” 祝璟闲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一颗接一颗,砸在谢午凉的手背上。 他想要转身,想要逃跑,却被谢午凉按住肩膀。 “别动。”谢午凉说,“让我把话说完。”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祝璟闲,我——” “别说。”祝璟闲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哀求。 他害怕听见那句话,怕那是自己的幻听,怕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什么都没有。 谢午凉看了他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都变小了。 最后他松开手,后退一步,露出那个熟悉的笑,“我想说,我也想养一盆黑色玫瑰。你能教我吗?” 祝璟闲愣住了。 他看着谢午凉,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苍白,惊慌,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好。”他说。 谢午凉走到窗边,又摸了摸那盆植物的叶子,指腹传来冰冷的凉意,以及叶子清晰的脉络,“那就说定了。下周一,我带肥料来。”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哦对了,下周月考,老班说按成绩排座位。你……” 他没说完,但祝璟闲听懂了。 他点点头:“我会考好的。” 不是为了座位,是为了能继续坐在谢午凉身边。 谢午凉笑了,冲他摆摆手,转身下楼。 脚步声在楼道里渐远,最后彻底消失。 祝璟闲关上门,背靠着门滑坐在地。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 那件被雨水浸透的卫衣还搭在肩上,带着谢午凉的温度和气味。 他哭了,又笑了。 哭自己躲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原来也可以被这样温柔地对待。 笑自己像个傻瓜,把畸形当真理,把黑暗当救赎。 他抬起头,看着窗台上那盆黑玫瑰。 雨后的阳光从云层缝隙漏进来,恰好照在那片墨绿的叶子上。 他忽然觉得,也许它真的会开花。 不是因为它想开花,而是因为它值得开花。 周一早晨,祝璟闲走进教室,发现桌上多了一袋肥料,还有一张便签。 上面是谢午凉潦草的字迹: “黑色玫瑰养护指南第一条:别让它淋太多雨,但也别把它关在家里。” “它值得被好好对待。你也是。” 祝璟闲攥着那张便签,坐进座位里。 他看向旁边正在整理书包的谢午凉,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冲他眨了眨眼。 那瞬间,祝璟闲听见心里有东西破土的声音。 很轻,很软,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像一颗黑色的种子,终于在漫长的雨季里,决定开花。 [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0.2 第3章 ★chapter0.3 月考将临。 祝璟闲把那张写着“别让它淋太多雨”的便签夹进错题本里,每次翻到时,指尖都会在那个潦草的字迹上停留几秒。 他发现自己开始有了期待。 期待早晨进教室时谢午凉会递来的热牛奶,期待体育课时那个躲在走廊尽头的身影,期待晚自习时两人共用的台灯在草稿纸上投下的重叠影子。 这种期待像慢性毒药,让他甜蜜又恐慌。 考试前一天,夏予惟在食堂拦住他,把一个保温杯塞进他手里:“谢午凉让我给你的,红糖姜茶。他说你最近熬夜熬得厉害。” 祝璟闲攥着那个不锈钢保温杯,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温度。 他抬眼看向食堂另一头,谢午凉正被几个体育生围着,似乎在讨论篮球赛的事。 可就在他看过去的瞬间,谢午凉忽然侧过脸,冲他眨了眨眼。 那个眨眼像某种暗号,在嘈杂的人声里精准地击中他。 “别那么紧张。”夏予惟倚在门框上,笑得像只餍足的猫,“他就是想对你好点,没什么企图。” 没什么企图——这谎话说得连夏予惟自己都不信。 祝璟闲没接话,只是拧开保温杯,姜茶的甜辣气息混着红枣的香气涌出来。 他小口喝着,热度从食道滑进胃里,再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想起了小时候发烧,母亲也会煮这样的姜茶。可母亲走后,就再也没人管过他的冷暖。 “替我谢谢他。”他低声说。 “要谢自己去谢。”夏予惟摆摆手,“我可不当传声筒。” 他走了,留下祝璟闲站在原地,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液体。 - 考试当天,天气反常地晴了。 阳光把考场照得通明,连尘埃都在光柱里飞舞。 祝璟闲坐在靠窗的位置,答题答到第三页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是谢午凉。 他就在自己后面。 那咳嗽声很轻,像是刻意压抑过的。 祝璟闲的笔顿了顿,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下:【多喝热水。】 写完又迅速划掉,像做了什么错事。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他走出考场时,谢午凉正靠在走廊栏杆上等他。 阳光把少年的轮廓勾勒得过分清晰,连发梢都泛着金色。 “考得怎么样?”谢午凉问。 “还好。”祝璟闲攥着书包带,“你呢?” “不怎么样。”谢午凉说得坦然,“数学最后两道大题空着了。” 祝璟闲的心猛地一沉。 他太清楚谢午凉的水平了,如果数学空两道大题,那总分很可能会掉出前十。 而月考后的座位调整,是按名次先后顺序挑选。 “不过没关系。”谢午凉忽然笑了,露出那颗小虎牙,“反正你肯定会选原来的位置,对吧?” 祝璟闲愣住了。 他看着谢午凉的眼睛,在那片琥珀色的瞳仁里读出了某种笃定。 这个家伙,早就计算好了,早就摸透了他的心思。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什么?”谢午凉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你是不是以为,我考不好就坐不到你旁边了?” 祝璟闲被看穿心思,耳朵瞬间红了。 “傻子。”谢午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就算我考倒数第一,也会有人愿意跟我换座位的。” 祝璟闲猛地抬头,看见夏予惟从隔壁考场晃出来,冲他们比了个“OK”的手势。 他这才明白,这场考试的座次,早就被这两人算得明明白白。 “你们……”他有些气恼,可那气恼里又混着难以名状的甜。 “我们什么?”谢午凉无辜地眨眼,“我们只是做了点plan B而已。” 他伸手想揉祝璟闲的头发,后者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谢午凉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自然地收回,插进裤兜里。 “走吧,带你去吃冰淇淋。”他说,“考完试要庆祝。” “庆祝你考砸?”祝璟闲难得地回了句嘴。 “庆祝你考好。”谢午凉纠正,“也庆祝我,”他顿了顿,“成功赖上你。” 赖上。这个词用得巧妙,像某种宣告,又像撒娇。 他们去的是学校附近的一家老冰室,店面很小,墙上贴满了便利贴。 谢午凉点了一份草莓味的,祝璟闲要了抹茶。 “你喜欢吃抹茶?”谢午凉问。 “嗯。”祝璟闲用勺子戳着冰淇淋,“不甜。” “你本来就不甜。”谢午凉笑了,“苦兮兮的。” 祝璟闲瞪他一眼。 “诶,对了,”谢午凉忽然叫他,“如果这次我考进前十,你答应我一件事。” 祝璟闲心头一跳:“什么事?” “还没想好。”谢午凉咬着勺子,眼神狡黠,“先欠着。” “那要是没考进呢?” “没考进的话,”谢午凉凑近了些,“我答应你一件事。” 这个交易听起来怎么都是他吃亏。 祝璟闲想拒绝,可看着谢午凉认真的眼神,喉结滚了滚,最后鬼使神差地说出一个字,“好。” 成绩在三天后公布。 老班拿着排名表走进教室时,祝璟闲正在给那盆黑玫瑰浇水。 谢午凉特意买的肥料似乎起了作用,叶子变得油亮,顶端甚至冒出了一个小小的,紧闭的花苞。 “这次月考,我们班总体不错。”老班推了推眼镜,“特别是祝璟闲,年级第一。谢午凉也很争气,刚好第十。”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祝璟闲僵住了,他缓缓转头看向谢午凉,后者正冲他笑得志得意满。 “刚好”第十。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刚好”。 座位调整在下午最后一节课。 按排名叫名字,祝璟闲第一个站起来,他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把书包放下。 然后看向谢午凉,手指在书包带上攥得微微泛白。 谢午凉是第十个被叫到的。 他站起来,在全班的注视下,径直走向祝璟闲。 窗外是夕阳,把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像要延伸到祝璟闲的脚边。 “巧了。”他坐下时说,“又同桌了。” 祝璟闲没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 谢午凉愣了愣,接过,看见纸巾包装上印着小小的黑色玫瑰图案。 “上次淋雨,你用的就是这种。”祝璟闲低声解释。 谢午凉握着那包纸巾,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藏得很好,却没想到祝璟闲都记得。 记得他用的纸巾,记得他淋雨,记得他所有的不经意。 “傻子。”他声音发哑,“一包纸巾而已。” “嗯。”祝璟闲转回脸,开始整理新发的卷子,“而已。” 可那包纸巾被谢午凉宝贝似的塞进了书包夹层,像藏起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夏予惟坐在他们前面一排,回过头,用笔敲敲谢午凉的桌子:“我家老爷子过生日,周末在家里办个小型聚会,你来不来?” 他说的是“你”,眼睛看的却是祝璟闲。 谢午凉没回答,也看向祝璟闲。 “我……”祝璟闲想拒绝,“我不习惯人多的地方。” “不多,就十几个。”夏予惟说,“都是从小玩到大的,知根知底。”他顿了顿,“而且谢午凉他爸妈也会去,你们可以一起。” 这是明晃晃的助攻,连遮掩都懒得。 祝璟闲求救似的看向谢午凉,希望他能说点什么解围。 “去吧。”谢午凉却说,“我陪你。” 简单的三个字,破了祝璟闲所有的心防。 他发现自己无法拒绝,无法拒绝那双眼睛里的期待,无法拒绝那份“陪你”的承诺。 “好。”他听见自己说。 周末的聚会定在夏予惟家的别墅。 祝璟闲站在那栋白色建筑前,觉得自己像个误闯仙境的爱丽丝。 他穿着最体面的衬衫,却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别紧张。”谢午凉走在前面,忽然回头,伸手,“拉着我的衣角。” 祝璟闲愣住。 “你不是社恐吗?”谢午凉说得理所当然,“拉着我,就当我是你的安全绳。” 他把自己的衣角递过去,像递出某种特权。 祝璟闲看着那一小片白色的布料,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拉住。 “我自己可以。”他说。 谢午凉眼神暗了暗,随即笑了,“行,那你跟紧点。” 客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看见谢午凉都熟稔地打招呼。 看见他身后的祝璟闲,目光里都带上了探究。 夏予惟走过来,自然地揽住谢午凉的肩,对众人介绍,“这是祝璟闲,年级第一,谢午凉的新同桌。” 新同桌。这个称呼安全,得体,又暧昧不明。 有人起哄:“哟,学霸啊,能把我们凉哥的成绩带飞?” 谢午凉踹了那人一脚,“滚,老子靠自己。” 他拉着祝璟闲的袖子,把他带到窗边的小沙发坐下。 那里远离人群,能看到花园里的喷泉。 “你饿不饿?”他问,“我去给你拿吃的。” 祝璟闲摇摇头,他紧张得胃都在痉挛。 “那你等我。”谢午凉说完,起身离开。 祝璟闲独自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被暴露在聚光灯下。 那些陌生的目光像针,扎得他想缩进地缝里。他端起桌上的水杯,手抖得差点洒出来。 “别那么紧张。”一道女声响起。 祝璟闲抬头,看见一个优雅的女人站在面前。 她眉眼间和谢午凉有七分相似,正温和地看着他。 “阿姨好。”他慌忙站起来。 “坐着。”谢午凉的母亲按按他的肩膀,“我是午凉的妈妈。他经常提起你。” 祝璟闲的脸瞬间烧起来。 他经常提起你。这几个字像火苗,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 “他说你教他数学,还给他补习。”谢妈妈在他身边坐下,“那孩子,第一次对学习上心。” 祝璟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攥着水杯,手心全是汗。 “他从小就大大咧咧的。”谢妈妈看着远处正在给大家分蛋糕的谢午凉,眼神温柔,“但最近,他变得细心了。会记得买姜茶,会记得带伞,会记得……” 她顿了顿,“问黑色玫瑰怎么养。” 祝璟闲猛地抬头。 谢妈妈笑了:“我告诉他,黑色玫瑰三年才开花,需要耐心。他说,他有耐心。”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祝璟闲心里某扇紧闭的门。 他看着远处的谢午凉,后者正端着一盘蛋糕走过来,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了层光。 “妈,你别吓他。”谢午凉把蛋糕放在祝璟闲面前,“他胆子小。” “我吓他什么了?”谢妈妈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好照顾人家。” 她走了,留下两人坐在窗边。 谢午凉把叉子塞进祝璟闲手里:“我妈做的提拉米苏,你尝尝。” 祝璟闲挖了一小口,甜而不腻,带着咖啡的微苦。 “好吃吗?” “嗯。” “我妈很喜欢你。”谢午凉说,“她说你看起来,很乖。” 乖。这个评价让祝璟闲哭笑不得。 他哪里乖,他心里的疯长得快要把他吞没了。 “祝璟闲。”谢午凉忽然叫他,声音压得很低,“你还记得考试前那个约定吗?” 祝璟闲当然记得。 他考进前十,自己答应他一件事。 “我现在想好了。”谢午凉凑近了些,近到祝璟闲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我想要你——” 心跳停拍。 “——的黑玫瑰养护笔记。”谢午凉说完,笑了,“我想认真养一盆。” 祝璟闲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看着谢午凉,后者笑得狡黠。 “好。”他说,“我整理好了给你。” “不急。”谢午凉说,“慢慢来。” 他站起身,对着祝璟闲伸出手,“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祝璟闲犹豫了一下,把手放上去。 谢午凉握住,力道不重,却让人感到安稳。 他拉着祝璟闲穿过客厅,在众人或好奇或暧昧的目光里,走上楼梯。 二楼是夏予惟的书房。 谢午凉推开门,里面没人,墙上挂满了照片。 “看这张。”他指着其中一张,是初中时的照片。 照片里,谢午凉穿着一中的校服,站在篮球场上,手里抱着球,笑得张扬。 祝璟闲的指尖停在半空。 他认得这个场景,这是初二那年的校际赛。 他记得那天自己躲在树后,偷偷拍下了这张照片。 那张照片现在还在他旧手机的隐藏相册里。 “这是我初中最帅的时候。”谢午凉说,“不过那天,我好像看见你了。” 祝璟闲猛地转头看他。 “在树后面。”谢午凉说,“拿着相机,鬼鬼祟祟的。” 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祝璟闲感觉血液全都涌上头顶,耳朵嗡嗡作响。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那些见不得光的注视线从未被发现。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当时想,这谁啊,偷拍技术这么烂。”谢午凉笑了,“但后来,我发现你总出现在我打球的地方。不是球场边,是远远的地方。像只猫,一有动静就躲起来。” 祝璟闲的脸一时有些难看。 那些被他小心翼翼藏了五年的秘密,原来早就被人看在眼里。 “你别怕。”谢午凉按住他的肩膀,“我没跟任何人说过。” 他看着祝璟闲,眼神认真,“我只是想告诉你,祝璟闲,你从来都不是隐形人。至少在我这里,你从来没隐形过。”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炸开了祝璟闲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站在满墙的照片前,忽然觉得那些年的躲藏像个笑话。 他自以为是的秘密,自以为是的畸形,自以为是的孤独,原来在另一个人眼里,是那样清晰的存在。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哑得像砂纸,“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谢午凉反问,“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 这四个字从谢午凉嘴里说出来,轻得像羽毛,却重得让祝璟闲站不稳。 “还是说我喜欢你?”谢午凉接着说,“说我在高二开学那天,看见你坐在最后一排,阳光把你头发照成金色,你抬头看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对我的喜欢那么明显?” 祝璟闲的眼泪又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他觉得羞耻,又觉得解脱。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原来那些偷偷摸摸的喜欢,都有回响。 “祝璟闲。”谢午凉叫他,声音很是温柔,“黑色玫瑰的花语,你说的那个,我不认同。” 他伸手,很轻地擦掉祝璟闲脸上的泪:“我觉得黑色玫瑰的花语是——” “我在人群里看见了你,然后,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了。” 书房外的喧闹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祝璟闲站在原地,被这句话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他看见谢午凉的脸越来越近,近到能数清他的睫毛。 “所以。”谢午凉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之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祝璟闲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那我要你答应我。”谢午凉说,“下次我想拉你手的时候,你别躲。” 祝璟闲愣住了。 他以为会更过分,以为会是“做我男朋友”之类的直球。 可这个要求,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得让他鼻酸。 “好。”他说。 谢午凉笑了,退后一步,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祝璟闲忽然叫住他,“谢午凉。” “嗯?” “黑色玫瑰。”祝璟闲深吸一口气,“它还有一个花语。” “是什么?” “‘你在我心底,是唯一’。” 谢午凉定在原地。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祝璟闲,看着那个总是低头缩在角落里的少年,此刻站得笔直,眼神清澈而坚定。 “祝璟闲。”他说,“你完了。” “什么?” “你完了。”谢午凉走过来,拉起他的手腕,“因为你这句话,我可能要赖上你一辈子了。” 他没有拉他的手,只是拉着手腕。 那是一种克制的、尊重的、却又坚定的触碰。 两人走出书房,回到热闹的客厅。 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变化,只有夏予惟,在远处举起酒杯,冲他们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那盆养了三年都不肯开花的黑色玫瑰,终于在心底,颤巍巍地,吐出了第一片花瓣。 黑色的,带刺的,却温柔得不像话。 第4章 ★chapter0.4 次日早晨,祝璟闲发现抽屉里多了一个保温盒。 掀开盖子,是还冒着热气的小米粥,旁边压着一张便签:『空腹喝药伤胃,先喝粥。——谢』 字迹潦草得像是赶时间写的,那个『谢』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小尾巴。 祝璟闲攥着那张纸,对着粥发了会儿呆,直到谢午凉打着哈欠坐下,把书包塞进抽屉。 “趁热喝。”他哑着嗓子说,眼底有熬夜留下的青黑,“我六点爬起来熬的。” 祝璟闲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你……会熬粥?” “不会。”谢午凉诚实道,“我妈远程指导,熬糊了两锅,这是第三锅。” 他侧过脸,笑得有些得意,“怎么样,感动吗?” 祝璟闲没说话,只是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进嘴里。 温度恰到好处,米粒熬得软糯,混着红枣的甜香。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谢午凉。”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不用这样做的。” “做什么?”谢午凉正在翻英语书,头也不抬。 “对我这么好。”祝璟闲攥着勺柄,指节发白,“我……还不起。” 谢午凉翻书的手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盯着祝璟闲的侧脸,那弧度单薄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在压抑什么。 他忽然伸手,很轻地捏了捏祝璟闲的后颈,动作像给猫顺毛。 “谁要你还了?”他声音低低的,带着早起的沙哑,“祝璟闲,我对一个人好,不需要他还。” 他缩了缩脖子,却没躲开,只是更小声地说:“可是……” “没什么可是。”谢午凉收回手,继续翻书,“你要是真觉得不好意思,就答应我一件事。” 又来了。祝璟闲警觉地抬眼。 “下周学校艺术节,我们班要出作品。”谢午凉说,“夏予惟那小子提议,让你画幅油画。” 祝璟闲怔然。 他画画这件事,除了初中美术老师,没人知道。 那些藏在素描本里的黑色玫瑰,是他唯一敢袒露的,见不得光的自我。 “我……不行。”他拒绝得很快,像在逃避什么。 “为什么不行?”谢午凉终于合上书本,认真地看着他,“你画得那么好。” “你……怎么知道?”祝璟闲的声音在发抖。 谢午凉沉默了两秒,从书包里抽出一个旧素描本,页面边缘已经磨毛了。 祝璟闲看清封面的瞬间,血液几乎凝固——那是他初中的素描本,上面画满了谢午凉。 打球的谢午凉,睡觉的谢午凉,笑的谢午凉,皱眉的谢午凉。 每一页右下角,都藏着一朵小小的黑色玫瑰。 “你……”祝璟闲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哪来的?” “初中毕业时,你落在画室了。”谢午凉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在斟酌,“我本来想还你,但后来……” 他顿了顿,又道:“但后来我发现,里面画的是我。” 祝璟闲垂眸,那些他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那些他以为永远不会见光的暗恋,原来早就被人握在手中,看了个透彻。 “对不起。”他下意识地说,“我不是……” “不是什么?”谢午凉打断他,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不是故意画我?不是变态?不是畸形?” 这些词像刀子,一刀刀割在祝璟闲心上。 他猛地站起来,想逃,却被谢午凉一把拉住手腕。 那力道不重,却让他动弹不得。 “祝璟闲,听我说完。”谢午凉仰头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近乎恳求的执着,“我拿着这个本子,看了三年。我想,这个人,为什么能把我画得这么仔细?为什么能记得我每一个表情?为什么……” 他声音低下去,“为什么画我的时候,每一笔都好像在哭。” 祝璟闲僵在原地,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后来我明白了。”谢午凉松开他的手腕,转而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那不是畸形,不是病态。那是祝璟闲喜欢一个人的方式,胆小,但认真。沉默,但执着。” 他站起来,把那个素描本放回祝璟闲手里,“所以,艺术节,画吧。画什么都行,画黑色玫瑰,画你自己,或者……” 他笑了,“再画一次我。” 祝璟闲攥着那个本子,像攥着五年来所有不堪回首的日夜。 他以为会被唾弃,会被厌恶,会被当成怪物。 可谢午凉只是握住他的手,说,那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画。” 艺术节定在周五下午。 祝璟闲在画室里待了整整三天,除了上课,几乎所有时间都对着那块一米五乘一米的画布。 谢午凉坐在他旁边,不打扰,只是偶尔递颜料、调松节油,或者在他画累了时,塞一颗巧克力进他嘴里。 画布上的黑色玫瑰已经成型,不是一朵,是一片。 墨绿的背景里,无数朵黑色玫瑰在角落盛放,而在画面中央,是两个少年的背影,拉着手的背影。 “这是……”谢午凉看着那幅画,声音有点哑。 “是我们。”祝璟闲握着画笔,指尖沾了黑色的颜料,“那天在夏予惟家,你拉我上楼的时候。” 他没有画脸,因为脸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姿势,那种彼此依赖的姿态,那种从阴影里走向光的轨迹。 “给它起个名字吧。”谢午凉说。 祝璟闲想了想,在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写下:《共生》。 不是寄生,不是依附,是共生。 就像黑色玫瑰和它的土壤,就像他和谢午凉。 艺术节当天,展厅里人头攒动。 祝璟闲的画被挂在最角落的位置,没有光打在上面,像被刻意遗忘。 他站在远处,不敢靠近,生怕听见任何评价。 “去看看。”谢午凉推他。 “不了。” “去。”谢午凉握住他的手,这次不是手腕,是实实在在的手。 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让祝璟闲的僵硬稍稍缓解,“我陪你。” 他们走过去,在离画还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周围有人在看,有低低的议论声。 “这画有点压抑啊……” “全是黑色的,怪怪的。” “不过笔法挺好的,挺细腻。” 祝璟闲的呼吸开始急促,那些字眼像针,扎在他最敏感的地方。 他想起初中时搜索到的那些话:畸形、病态、不正常。 他想逃,可谢午凉握着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他无处可逃。 “你看。”谢午凉忽然说,指着画面,“这朵玫瑰,花瓣上有光。” 祝璟闲顺着他指尖看去,确实,在画面最边缘的一朵黑玫瑰上,他用白色颜料点了极细的高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为什么是黑的?”一个女生问。 祝璟闲的身体瞬间绷紧。 “因为。”谢午凉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小圈子安静下来,“黑色是所有颜色的总和。它包容一切,也隐藏一切。” 他侧头看着祝璟闲,“但当它决定开花的时候,比什么都绚烂。” 女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开了。 祝璟闲站在原地,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谢午凉。”他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 “嗯?” “你……不怕吗?”他问,“不怕被别人说,你跟我这种人混在一起。” 谢午凉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少年人的轻狂,“我怕什么?我怕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的人。” “祝璟闲。”谢午凉松开手,转而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擦掉他眼角的泪,“你听好了。” 展厅里人声鼎沸,可在他们的小世界里,只剩下彼此。 “黑色玫瑰不是畸形。”谢午凉说,“它是稀有,是珍贵,是——”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是我谢午凉,一眼就认定的东西。” 祝璟闲的眼泪彻底决堤。 他不管不顾地把脸埋进谢午凉的肩窝里,像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恐惧、自我怀疑,都哭干净。 谢午凉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别哭了。”他说,“再哭,别人真以为我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祝璟闲闷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谢午凉承认得痛快,“我欺负你,也只准我欺负你。” 他拉开一点距离,看着祝璟闲哭红的眼睛,忽然低头,在距离他唇角还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 “祝璟闲。”他声音哑得厉害,“我现在可以欺负你吗?” 祝璟闲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那是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落在他的唇角,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莽撞。 很轻,很软,像怕碰碎什么稀世珍宝。 展厅的喇叭里传来获奖名单:“高三七班,祝璟闲,《共生》,特等奖。” 掌声雷动。 可他们听不见。 他们只听见彼此的心跳,在黑色玫瑰盛开的画布前,终于同步了频率。 夏予惟在远处看着这一幕,举起手机,拍下了那张画。 他没有拍接吻的瞬间,只是拍下了那幅画,和两个少年十指相扣的手。 他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只有四个字: 『开花了。』 后面跟着一个黑色玫瑰的emoji。 屏蔽了老师,屏蔽了家长,只给共同的好友看。 几乎是瞬间,谢午凉的手机震了。 他掏出来看了一眼,笑了,递给祝璟闲。 屏幕上,那条朋友圈下面,是谢午凉刚刚点的赞。 而他的回复是: 『嗯,我的。』 祝璟闲看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那些年的躲藏、压抑、自我否定,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不是为了成为谁的谁。 而是为了等谢午凉出现,告诉他: 你值得被爱。 也值得,去爱。 窗外的夕阳把展厅照成金色,黑色玫瑰在光线下泛起细微的紫调。 祝璟闲握着谢午凉的手,第一次主动回握。 “谢午凉。”他说。 “嗯?” “我的黑玫瑰,好像开花了。” “我知道。”谢午凉笑了,“我看见了。” 在那片黑色的、不被理解的、带着刺的荆棘里,开出了最温柔的花。 不为什么。 只因为,它值得。 第5章 ★chapter0.5 艺术展后,祝璟闲走进教室时,感觉空气都变了质地。 那些原本模糊的背景音忽然清晰起来,像被调准了焦距。 他低头走向座位,却听见前排的女生在窃窃私语: “……那个《共生》,真的是他画的?” “听说谢午凉当时在现场……” “他们……” 声音在谢午凉踏进教室的瞬间戛然而止。 他像往常一样拎着两盒牛奶,把其中一盒插好吸管,自然地放在祝璟闲桌上,然后拉开椅子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祝璟闲看见了,那些投向他们的目光里,多了些探究,多了些了然,也多了些他无法分辨的东西。 他的手指开始发麻,那是焦虑发作的前兆。 他下意识地去摸抽屉里的药瓶,却被谢午凉按住。 “别吃。”谢午凉说,声音很轻,“没那么严重。” 他握住祝璟闲发抖的手,把手指一个个掰开,然后往他嘴里塞进去一颗薄荷糖。 清凉的味道在口腔里散开,冲散了喉头的紧缩感。 祝璟闲抬头看他,谢午凉正冲他眨眼,那颗小虎牙露在外。 “早读是语文,你昨天背到《赤壁赋》了?”谢午凉翻开书,像模像样地念叨,“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听着他熟悉的嗓音,祝璟闲渐渐平静下来。 那些目光还在,但谢午凉的存在像一道屏障,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有人陪伴,那些令他恐惧的东西会变得不那么可怕。 但平静在第三节体育课被打破了。 体育委员喊集合时,祝璟闲习惯性地说“老师我请假”,却被谢午凉一把拉起来,“今天不打球,测八百米。” “我不行。”祝璟闲的脸色发白,八百米对他这种体能来说是酷刑。 “我陪你跑。”谢午凉说,“慢慢跑,不计时。” 跑道是红色的塑胶,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 祝璟闲站在起跑线上,感觉双腿像灌了铅。 发令枪响,人群冲出去,他刚迈出第一步,谢午凉就贴在他身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跟着我呼吸,一、二、三、四……” 他的声音有奇异的节奏感,像节拍器。 祝璟闲不自觉地跟着调整呼吸,脚步竟然真的轻快了些。 跑到第二圈时,他已经开始喘,喉咙里泛起血腥味。 谢午凉忽然伸手,轻轻拉住他校服的袖口。 “别停。”他说,“就拉着,像有根绳子牵着你。” 那根“绳子”给了祝璟闲奇怪的支撑。 他盯着谢午凉拉着他袖口的指尖,那一点接触像锚,把他从“我不行”的漩涡里拽出来。 他跑完了全程,虽然超时,但体育老师在成绩册上写了个“及格”。 “为什么?”休息时,祝璟闲坐在树荫下,问谢午凉,“为什么非要我跑?” 谢午凉拧开一瓶水递给他,自己也喝了一口,汗水顺着他下颌线滑下来,看起来异常性感,“因为你要证明,你不需要特殊待遇。” 他看着远处还在跑的同学,声音很淡,“你要证明,你和他们一样。” 祝璟闲攥着水瓶,忽然明白了。 谢午凉不是在折磨他,是在帮他。 帮他打破那个“我有病所以我脆弱”的壳,帮他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感。 “谢谢。”他说。 谢午凉笑了,伸手揉他头发,这次祝璟闲没躲。 那手掌很大,揉得他头发乱糟糟的,却有种被宠溺的错觉。 “下午放学,去不去书店?”谢午凉问,“夏予惟说新到了一批画册。” “好。” * 书店里人不多,夏予惟早就占好了位置,对着他们挥手,“这儿!” 他递给祝璟闲一本画册,封面上是莫奈的《睡莲》,“你应该会喜欢。” 祝璟闲翻开,那些光影交叠的色彩让他瞬间沉浸。 夏予惟凑到谢午凉耳边,小声说:“你俩的事,我妈知道了。” 谢午凉动作一顿,“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夏予惟没好气地翻白眼,“就说你死皮赖脸追人家学霸呗。” 他顿了顿,“不过我妈说,阿姨好像也察觉了。” 谢午凉沉默了两秒,然后笑了,“察觉就察觉吧。” “你不怕?”夏予惟挑眉。 “怕什么?”谢午凉看向不远处专心看画册的祝璟闲,眼神温柔,“我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他走过去,靠在祝璟闲身边,指着画册上的一幅画,“这个,像不像你养的玫瑰?” 那是一幅黑色背景下的花卉,暗调子里藏着无数色彩。 祝璟闲点头,“嗯,光影处理得很妙。” “你也能画成这样。”谢午凉说,“不,你会画得比这个好。” 祝璟闲转头看他,谢午凉的眼神太认真,认真到让他觉得如果自己不答应,就是辜负了什么。 “我试试。”他说。 “不是试试。”谢午凉纠正他,“是一定。” 从书店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华灯亮起,把街道染成流动的彩色河流。 谢午凉坚持要送祝璟闲回家,路过一家花店时,他忽然停下。 “等我一下。” 他跑进店里,几分钟后出来,手里捧着一盆小小的、用黑色陶盆栽种的植物。 不是玫瑰,是薄荷。 “干嘛送我薄荷?”祝璟闲下意识接过,一脸茫然。 “黑色玫瑰太难养,我怕你养死。”谢午凉说得理直气壮,“薄荷好活,还能泡水。你胃疼的时候,喝点薄荷茶比吃药舒服。” 祝璟闲抱着那盆薄荷,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午凉总是这样,把关心藏在看似随意的举动里,不让他有心理负担。 “谢午凉。”他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有社交焦虑,为什么抑郁,为什么……”他顿了顿,“为什么喜欢你。” 谢午凉沉默了半晌。 他看着祝璟闲,看着路灯在他头顶笼出一圈光晕,像要把这个瘦削的少年点燃。 “因为不需要。”他说,“你不需要解释自己,就像黑色玫瑰不需要解释自己为什么是黑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把祝璟闲的影子完全罩在自己的影子里,“祝璟闲,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谁,不是因为你有什么病,什么障碍。我喜欢,是因为你是你。” “可你甚至不了解我。”祝璟闲的声音在发抖,“你不知道我家里什么情况,不知道我为什么……” “那又怎样?”谢午凉打断他,“了解不是前提,是过程,我想用一辈子来了解,不行吗?” 一辈子。 这三个字像巨石,对祝璟闲来说,未免过于郑重。 他看着谢午凉,看着这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笃定。 “你……”他张了张嘴,“你是认真的?” 谢午凉没回答,只是从书包里掏出那张夏予惟朋友圈的截图,下面有几十条评论,清一色的“卧槽”、“999”、“祝幸福”。 他指着其中一条,是夏予惟的回复: 『某些人追了三年,终于追到白月光了。』 “三年?”祝璟闲愣住了。 “嗯。”谢午凉收起手机,“从初三毕业那天,你落在画室的素描本开始。到现在,三年零四个月。”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最后的宣告,“祝璟闲,我对你,比你想的,还要认真。” 祝璟闲站在原地,恍惚一瞬,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以为自己的暗恋是独角戏,是暗无天日的独角戏。 可原来,在另一个人的剧本里,他才是那个被追了三年的人。 “傻子。”他听见自己说,带着哭腔。 “嗯,我是傻子。”谢午凉承认得痛快,“所以,你要不要收了这个傻子?” 祝璟闲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把额头抵在谢午凉的肩膀上。 这是一个默许的姿势,一个缴械投降的姿势。 谢午凉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 他抬起手,环住祝璟闲的背,很轻地拍。 “我脾气不好。”祝璟闲闷声说。 “我脾气好。” “我有病。” “那我是药。” “我……” “祝璟闲。”谢午凉打断他,“你有完没完?” 他拉开一点距离,看着祝璟闲的眼睛,“我谢午凉认定的人,不需要证明什么。你觉得自己不正常,我觉得你稀有,你觉得自己是负担,我觉得你是宝贝。你还有什么问题?” 祝璟闲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路灯的光,也映着自己哭花的脸。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像破冰的泉水。 “没了。”他说。 “那走吧。”谢午凉重新牵起他的手腕,“回家。” 他们并肩走在夜色里,影子在地面上重叠。 快到楼下时,祝璟闲忽然说:“谢午凉。” “嗯?” “我家里有姜茶。”他声音很小,“我妈以前煮的配方。” 谢午凉脚步一顿,随即笑了,“那敢情好。以后你管姜茶,我管薄荷。” 祝璟闲点点头,“嗯,我管姜茶。” 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一盏,两人摸黑爬上三楼。 祝璟闲开门时,谢午凉忽然问:“我能进去吗?” “干嘛?” “看看你的黑玫瑰。” 祝璟闲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他进去。 屋里没开灯,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恰好照在那盆黑玫瑰上。 叶片油亮,顶端的那个小花苞,似乎比昨天又鼓了一些。 “它快开了。”谢午凉肯定地说。 祝璟闲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手指轻轻触碰那个花苞。 他忽然想起谢午凉说的,黑色玫瑰要三年才开花。 可这一株,他才养了一年多。 “谢午凉。”他叫他的名字。 “我在。” “如果它开了。”祝璟闲深吸一口气,“我们就在一起吧。” 谢午凉愣住了。 他看着祝璟闲的背影,那个在月光下显得单薄的剪影,第一次主动提出“在一起”。 “不是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吗?”他笑着反问。 “那不算。”祝璟闲转过身,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微光,“要它开了,才算。” 他需要一个证明,需要一个仪式,需要一朵花的许可,来接纳这份曾经被他视作畸形的感情。 谢午凉沉默了很久,久到祝璟闲以为他会生气。 但他只是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盆植物。 “好。”他说,“那就等它开。” 他侧过脸,在祝璟闲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轻得像怕惊扰了月光。 “但祝璟闲。”他说,“你要记得,花开了,是它在证明它自己,不是你证明你值得被爱。” “你值得。”他说,“一直都是。” 那晚之后,祝璟闲开始认真记录黑玫瑰的生长。 他每天拍一张照片,存在专门的相册里,取名叫“生长痛”。 谢午凉每天都会看,然后在下面评论: 『Day15: 花苞又胖了,像某人爱哭的脸。』 『Day22: 祝璟闲,它有可能会长得比你高。』 『Day30: 今天会开吗?不会。但明天可能会。』 这些评论很傻,很无聊,却让祝璟闲每晚睡前都会看一遍。 他发现自己开始有了期待,不是对花的期待,是对谢午凉那句“明天可能会”的期待。 周四的晚自习,班主任忽然宣布,下周要开家长会。 祝璟闲的笔忽地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他差点忘了这件事,忘了自己那个已经空了三年的家长席。 “没事。”谢午凉在桌下握住他的手,“这次有我。” 周五晚上,谢午凉发来消息:『我妈问,周六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祝璟闲看着那条消息,半小时没回。谢午凉又发来一条:『不是见家长,就是吃饭。我妈做的糖醋排骨,一绝。』 祝璟闲笑了,他觉得谢午凉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很笨拙,又很可爱。 『好。』他回复。 周六中午,他站在谢午凉家门口,手里抱着那盆薄荷。 谢妈妈开的门,看见他,笑得眉眼弯弯,“快进来,排骨刚出锅。” 饭桌上很安静,谢爸爸话不多,只是时不时给祝璟闲夹菜。 谢妈妈则一直在聊谢午凉小时候的糗事,说他三岁还尿床,五岁追狗摔进泥坑。 “妈!”谢午凉忍无可忍,“给我留点面子。” “璟闲又不是外人。”谢妈妈说得理所当然。 祝璟闲的筷子抖了一下,夹的排骨掉在碗里。 不是外人。这个词像一颗糖,在他心里慢慢化开。 吃完饭,谢妈妈把谢午凉支去洗碗,自己拉着祝璟闲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声音很小,她忽然问:“璟闲,午凉对你好吗?” 祝璟闲点头,点得很用力。 “那孩子,从小就想一出是一出。”谢妈妈笑了,“但对你,他是认真的。” 她握住祝璟闲的手,那手掌和谢午凉一样温暖,“阿姨不问你家里的事,也不问你们的事。阿姨只想说,如果累了,就回来。这儿永远是你们的家。” 你们。这个词用得巧妙,不单是祝璟闲,也不单是谢午凉,是你们。 祝璟闲的眼泪又不受控制了。 他觉得自己最近变得特别爱哭,像是要把前些年没流的眼泪都补回来。 “谢谢阿姨。”他哽咽着说。 “谢什么。”谢妈妈拍拍他的手,“一家人,不说谢。” * 那晚回家,祝璟闲站在黑玫瑰前,看了很久。 那个花苞已经饱胀得接近透明,颜色从墨绿转向深紫,逐渐深邃。 他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谢午凉,配文:『好像快开了。』 谢午凉秒回:『我在楼下。』 祝璟闲冲到窗边,看见谢午凉站在路灯下,冲他挥手。 他连鞋都没换,穿着拖鞋跑下楼。 “你怎么来了?” “我有预感。”谢午凉说,“它今晚可能开。” 两人爬上三楼,屋里没开灯,月光却比昨夜更亮。 他们蹲在窗台前,盯着那个花苞,像在等待一个奇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张力。 凌晨一点,花苞顶端裂开一条细缝。两点,花瓣开始舒展。 三点半,第一片花瓣完全张开,是丝绒般的黑色,边缘带着暗红的晕。 四点整,整朵花盛放了。 它不是纯黑的,在月光下,它呈现出最深邃的紫红色,像凝固的血,又像最醇的酒。 花瓣层层叠叠,中心的花蕊是金色的,像藏着一个太阳。 祝璟闲屏住呼吸,谢午凉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掌心都汗湿了。 “开了。”谢午凉轻声说。 “嗯。”祝璟闲的声音在发抖,“开了。” “那……”谢午凉侧过脸,在月光下,他的眼睛比星星还亮,“祝璟闲,我可以追你了吗?” 祝璟闲的眼泪滚下来,他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像朵终于绽放的黑色玫瑰。 “可以。”他说,“但谢午凉,我不想被追了。” “那你想被怎样?” “我想……”他深吸一口气,“我想被你牵着,走出门去。” 谢午凉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掌心朝上,笑道:“那还不快把手给我?” 祝璟闲把手放上去,十指相扣的瞬间,他听见心里有扇门彻底打开的声音。 那扇门后,不是畸形,不是病态,是一片盛放的黑色玫瑰园。 每一朵,都配得上下一个春天。 天快亮时,谢午凉才离开。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祝璟闲。” “嗯?” “黑色玫瑰开花了。”他说,“以后,你不用一个人淋雨了。” 祝璟闲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 他转身回到窗边,那朵黑色玫瑰在晨光里微微颤动,像是在告别长久到似乎没有尽头的黑夜。 他打开手机,给谢午凉发消息: 『谢午凉。』 『我的玫瑰园,缺个园丁。』 『你要来应聘吗?』 那边秒回: 『已经入职了。』 『终身制。』 『不接受离职。』 祝璟闲笑了,他走到窗边,用手指轻轻触碰那朵黑色的玫瑰。 花瓣柔软,带着晨露的凉。 他想,原来黑色玫瑰的花语,既不是“恶魔”,也不是“温柔真心”。 它的花语是: “当我说值得的时候,你就真的值得。” 而说他值得的那个人,叫谢午凉。 这个名字,是他往后余生,所有不正常的、畸形的、不被理解的情感里,唯一的正常。 唯一的,救赎。 第6章 ★chapter0.6 在一起后的第十七天,祝璟闲发现上学变成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 早晨的座位不再是孤岛,谢午凉会把他书包里最沉的那几本书搬过去,塞进自己抽屉。 早餐从一盒牛奶变成了一整套三明治,用保温袋装着,还热着。 第三节课后的眼保健操,谢午凉会借着检查纪律的由头,在他身边多站十几秒,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手背。 这些细微的亲密像一张网,把祝璟闲从自我封闭的茧里温柔地剥离出来。 可网外不是真空,是真实而复杂的人世。 周四下午,班主任老班把谢午凉叫去办公室,回来时他脸色无异,只是坐下后很久没说话。 祝璟闲在草稿纸上写:【怎么了?】 谢午凉接过笔,在下面画了一朵简笔画的黑玫瑰,花茎上长着刺。 他写:【有人说,我们班的风气被带坏了。】 笔尖霎时顿住,墨水洇开一个小黑点。 祝璟闲的指尖开始发凉,那些熟悉的窒息感卷土重来。 他早该想到的,两个男生在一起,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谁说的?”他声音在抖。 “不重要。”谢午凉把那张草稿纸撕下来,揉成团,塞进裤子口袋,“老班说,让我们注意影响。” 注意影响。 这四个字像审判,把他们的关系定义成某种需要遮掩、需要克制的错误。 祝璟闲低下头,看着两人课桌下若有若无的距离,忽然想把手指收回来。 谢午凉却一把抓住,握得很紧,“你躲什么?” “我们……”祝璟闲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是不是不该这样?” “不该怎样?”谢午凉转过头,眼神凛冽,语气实在是算不上好,“不该牵手?不该坐同桌?还是不该让你教我数学?” 祝璟闲答不上来。 他想说,不该让别人指指点点,不该让谢午凉因为他承受压力。 可这些话说出来,就像往自己心口捅刀子。 谢午凉看了他很久,久到上课铃响起,英语老师走进来。 他才松开手,在桌下用膝盖轻轻碰了碰祝璟闲的,“晚上去我家。”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祝璟闲想问为什么,但谢午凉已经翻开课本,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他只能把疑问咽回去,手指在抽屉里摸到那包黑色玫瑰图案的纸巾,攥紧了。 放学时夏予惟凑过来,笑得神秘,“我妈做了糖醋小排,她说某人今天必须来。” 他冲祝璟闲眨眼,“嘿,璟闲,说你呢。” 祝璟闲看向谢午凉,后者正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仿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忽然明白,这顿饭是预谋好的,是谢家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没关系,有我们在。 谢午凉的家在城西的北街,是一栋带小花园的二层小楼。 祝璟闲站在门口,手里抱着那盆快开败的黑玫瑰,花盆外还罩着谢午凉送他的薄荷,像个套娃。 “快进来。”谢妈妈开门,围裙上还有面粉的痕迹,“饭刚做好。” 她让祝璟闲坐在沙发上,自己去厨房端菜。 谢爸爸从楼上下来,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份报纸。 他冲祝璟闲点点头,态度不热情,也不冷淡,像对待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晚辈。 “午凉说,你数学很好。”谢爸爸推了推眼镜,“有空也教教他弟弟,那小子数学才考58。” “我没有弟弟。”谢午凉从厨房探出头。 “你未来弟弟。”谢爸爸纠正。 这对话让祝璟闲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 他发现谢家的气氛很奇怪,父母不像父母,更像两个性格迥异的朋友。 谢妈妈的热情是明晃晃的,谢爸爸的接纳却是暗戳戳的,藏在那些“未来弟弟”的玩笑里。 晚饭很丰盛,糖醋小排、清蒸鱼、炒莴笋,还有一大碗紫菜蛋花汤。 谢妈妈不停给祝璟闲夹菜,碗里的菜堆成小山。 “阿姨,够了……” “够什么够,你太瘦了。”谢妈妈瞪他一眼,“比我们家午凉第一次带你照片回来时还瘦。” “妈!”谢午凉差点被饭呛到。 祝璟闲愣住了,“什么照片?” 谢妈妈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索性破罐子破摔,“就他那个素描本。你初中那会儿画的吧?他偷藏了好几年,去年才舍得拿出来给我看。” 她冲祝璟闲眨眼,“画得真好,特别是我家这臭小子流鼻涕那张,特别传神。” “我没有流鼻涕!”谢午凉抗议。 “哦,那是眼屎。” 父子俩同时笑出声,谢午凉的脸红得像番茄。 祝璟闲跟着笑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家”可以这样轻松,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揭短。 吃完饭,谢妈妈把他们赶上楼,“去学习吧,碗不用你们管。” 谢午凉的房间在二楼拐角,不大,但很整洁。 书桌上摆着两个人在艺术节那天的合照,是夏予惟偷拍的。 照片里,祝璟闲抱着特等奖的奖状,谢午凉站在他身后,下巴抵在他头顶,笑得一脸得意。 “我妈洗的,非要摆。”谢午凉解释,耳根发红。 书桌旁是落地窗,能看见小花园。 月光下,花园里种满了各色玫瑰,只有角落里有一小块空地,用黑色栅栏围起来,空着。 “那是给你留的。”谢午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等这盆开败了,种到地里,能开得更久。” 祝璟闲把花盆放在窗台上,黑玫瑰在夜色里像一团凝固的墨。 他忽然问:“谢午凉,你怕过吗?” “怕什么?” “怕我是……一时冲动。”祝璟闲的声音低下去,“怕我好了之后,就不喜欢你了。” 这是他一直埋着的恐惧。 他的抑郁、焦虑、社交障碍,像一层滤镜,让他看世界都带着扭曲的色彩。 他怕自己对谢午凉的爱,也只是滤镜下的错觉。 谢午凉没立刻回答。 他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夜风涌进来,带着花园里的香气。 他指着那盆黑玫瑰:“你看它。” 祝璟闲看过去。 “它养三年才开花,花期却只有一个星期。”谢午凉说,“但这一个星期,抵得过它三年的等待。”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台,“祝璟闲,我不怕你冲动,我怕你因为怕冲动,所以不敢开花。” 他走过来,单膝跪在祝璟闲面前,这个姿势让祝璟闲慌了神,“你干嘛……” “我在求婚。”谢午凉说得一本正经。 祝璟闲吓得往后退,被椅子绊倒,摔进沙发里。 谢午凉顺势撑在他身侧,把他困在沙发和自己之间。 “我要求你。”谢午凉说,声音低得像蛊惑,“允许我喜欢你,允许我照顾你,允许我……” 他顿了顿,“陪你看这盆破花谢了再开,开了再谢。” 祝璟闲的心脏快跳出胸腔。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他能数清谢午凉的睫毛,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这不是冲动。”谢午凉说,“这是预谋已久。” 他低头,在祝璟闲的唇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却带着电流。 祝璟闲闭上眼睛,手指攥紧了沙发垫。 “答应吗?”谢午凉问。 “我……”祝璟闲的声音在抖,“我答应。” 谢午凉笑了,那笑容像得到全世界。 他翻身躺到沙发上,把头枕在祝璟闲腿上,“那行了,我困了,你学习吧。” 这转折太快,祝璟闲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谢午凉真的打算睡。 他挣扎了两秒,最终没推开,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午凉。”他第一次叫他的小名,声音很轻。 “嗯?” “我怕我做不好。”他说,“做你的……男朋友。” 这个词他说得很艰难,像把一块烧红的铁从喉咙里吐出来。 谢午凉没睁眼,只是伸手,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手,十指相扣:“做不好就重做,做到好为止。” 他把祝璟闲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指尖,“反正我时间多,陪你浪费。” 夜渐渐深了,楼下传来谢妈妈收拾碗筷的声音,电视里播着晚间新闻。 祝璟闲坐在沙发上,腿上枕着谢午凉,手里翻着一本物理习题册。 他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安宁了。 不是孤独的平静,是有人在身边,知道你所有不堪,还愿意枕着你的腿睡觉的那种安宁。 凌晨两点,祝璟闲被一阵颤抖惊醒。 谢午凉在梦里皱眉,嘴里含糊地喊着什么。 他凑近了听,听见一个模糊的名字,“……爷爷。” 谢午凉的爷爷五年前车祸去世,这是他心里一直没结痂的伤口。 祝璟闲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轻轻拍他的背,像安慰小孩。 谢午凉猛地睁开眼,眼神空洞了几秒,才聚焦在祝璟闲脸上。 他意识到自己枕在他腿上,慌忙坐起来:“我……是不是压麻了?” “没有。”祝璟闲说,“你做噩梦了。” 谢午凉沉默地耙了耙头发,那个总是张扬的少年忽然显得很疲惫。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盆黑玫瑰,声音哑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祝璟闲,你知道这花为什么三年才开吗?” “为什么?” “因为它要先把根系扎得足够深。”谢午凉说,“深到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拔不起来。”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台,“我爷爷走之后,我以为我再也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了。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干脆不要开始。” 他看着祝璟闲,眼神里有种破土而出的脆弱,“但你不一样。祝璟闲,你让我想试试,哪怕最后会失去。” 祝璟闲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他伸手,很轻地抱住谢午凉,这是个生涩的、笨拙的拥抱,像第一次学走路的孩子。 他把脸埋进谢午凉的肩窝,声音闷闷的: “你不会失去。” 他说,“黑色玫瑰的根系,已经扎在你这儿了。” 他抓着谢午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心跳透过薄薄的T恤传过去,真实而滚烫。 谢午凉回抱住他,力道重得像要把他嵌进身体里。 他们在月光下拥抱着,窗外是那盆静静开放的黑玫瑰,窗内是两个终于把根系缠在一起的少年。 “祝璟闲。”谢午凉在他耳边说,“黑色玫瑰还有一个花语,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直到死亡,永不分离’。” 祝璟闲闭上眼睛,眼泪渗进谢午凉的衣领。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我也是”,比如“谢谢”,但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 他只能用拥抱回应,用尽全力。 那一夜,谁都没睡。 他们坐在地板上,背靠床沿,聊了很多。 聊谢午凉的爷爷,聊祝璟闲的父母,聊那些无人知晓的孤独,聊黑色玫瑰的刺和香气。 天亮时,谢妈妈说,“两个孩子肯定熬通宵了,我去送点吃的。” 她端着夜宵上楼,推开门,看见谢午凉和祝璟闲坐在地上,头靠着头,睡着了。 两人中间是那盆黑玫瑰,在晨光里开得正艳。 她没叫醒他们,只是轻轻关上门,对楼下的谢爸爸说:“Rosaceae科的花,果然要栽在一起才长得好。” 谢爸爸翻了一页报纸,语气茫然,“Rosaceae?” “蔷薇科。”谢妈妈笑了,“黑玫瑰,也是玫瑰。” 她走到花园里,在那块被黑色栅栏围起来的空地上,撒下一把肥料。 她知道,不久后的将来,这里会种下一株新的黑玫瑰。 带着两个人的根系,和永不分离的花语。 而楼上的房间里,祝璟闲在梦中抓住了谢午凉的手,喃喃地说:“别怕,我在。” 谢午凉没睁眼,只是把手指扣得更紧,像回应一个承诺。 黑色玫瑰的根系,终于扎进了同一片土壤。 从今往后,风雨同担,花期共享。 第7章 ★chapter0.7 晨光漫进谢午凉房间时,祝璟闲先醒了。 他维持着靠坐的姿势,腿麻得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却不敢动——谢午凉还枕在他肩上,呼吸平稳,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窗外那盆黑玫瑰在晨风里轻颤,第二朵花苞不知何时冒了尖,像攥紧的小拳头。 祝璟闲伸出左手,指尖隔空描摹谢午凉眉骨的轮廓。 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在画纸上,在梦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可第一次在现实中,能这样近、这样真切的触碰,他竟觉得像在盗窃什么神圣的宝物。 “再摸要收费了。”谢午凉忽然开口,眼睛没睁开,嘴角却翘起来。 祝璟闲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耳根瞬间红透。谢午凉睁开眼,看见他这副模样,笑得胸腔都在震,“祝璟闲,你怎么这么不经逗?” 他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阳光把他镀成金色,少年人特有的清冽气息混着宿夜的暖,在空气里发酵。 他忽然凑过来,在祝璟闲唇角印下一个带薄荷味的吻:“早安,男朋友。” 男朋友。 这三个字被他说得理所当然,像已经叫过千百遍。 祝璟闲的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像要找个出口。 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两个干涩的字,“早安。” 谢午凉又笑了,揉乱他头发,“起来洗漱,我妈肯定做了早餐。” 下楼时,谢妈妈正端着两碗面从厨房出来,看见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眼都没眨,“璟闲吃葱吗?” “吃的。”祝璟闲小声说,想抽回手,却被谢午凉攥得更紧。 “那就好。”谢妈妈把碗放在桌上,转身又进厨房,“午凉他弟不吃葱,我养成习惯了,做什么都先问。” “他弟在哪?”祝璟闲坐下后小声问。 “还没生。”谢午凉夹了个荷包蛋放进他碗里,“我妈的执念。” 面是手擀的,汤头熬得奶白,上面漂着翠绿的小葱和焦香的蒜酥。 祝璟闲咬了一口,眼眶忽然热了——这是妈妈去世后,他吃过的最像“家”的味道。 “阿姨……”他抬头想说谢谢,却见谢妈妈端着杯牛奶过来,轻描淡写地说:“璟闲,以后周末都来吃饭。你一个人住,胃不好,老吃外卖不行。” 祝璟闲闻言攥着筷子,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他习惯了被当成负担,习惯了小心翼翼的拒绝,可谢家的人,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把“以后”两个字砸在他脸上。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不成调。 谢妈妈满意地笑了,转身去浇花。 谢午凉在桌下踢踢他的脚,“璟闲,哭什么?我妈面做得难吃?” “好吃。”祝璟闲吸了吸鼻子,“太好吃了。” 谢午凉没再说话,只是把碗里的排骨夹给他,一块,两块,三块。 祝璟闲碗里的食物堆成小山,他埋着头,眼泪掉进汤里,尝不出咸淡。 去学校时,谢午凉坚持要送他。 公交车摇摇晃晃,祝璟闲靠在窗上,看着街景倒退。 谢午凉坐在外侧,用身体挡住拥挤的人群,一只手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圈。 “祝璟闲。”谢午凉忽然叫他。 “嗯?” “我妈说,下周她有个朋友开心理咨询室,你要不要去聊聊?”他说得随意,像在问“今天作业多不多”,“不是觉得你严重,就是……聊聊会好受点。” 祝璟闲的身体僵了一瞬。 心理咨询,这四个字像标签,贴在他脑门上五年。 他试过,被医生问“你父母呢”,他答“去世了”,医生露出那种“难怪”的表情,他就再也没去过。 “我不去。”他声音冷下来。 “行。”谢午凉没坚持,只是从书包里抽出一本漫画,“那这个呢?夏予惟推荐的,说解压。” 漫画是《你可能不知道的心理学》,封面是只丧丧的橘猫。 祝璟闲接过来,翻了两页,画风很治愈,文字也不说教。 “谢谢。”他声音软下来。 “谢什么。”谢午凉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我未来老婆……” 他顿了顿,“……的身心健康,我当然要管。” 祝璟闲嘴角抽了抽,推开他的脑袋,“谁是你老婆。” “你啊。”谢午凉理直气壮,“昨晚谁抱着我不撒手?” 前排坐着的阿姨忽然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 祝璟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谢午凉却冲阿姨笑得灿烂,“阿姨,我男朋友脸皮薄,您别看他。” 阿姨愣了两秒,随即笑了,“小伙子,有眼光。” 祝璟闲把头埋进漫画里,再也不理他。 到校后,班里气氛微妙。 前几排的女生投来或好奇或兴奋的眼神,男生则大多装作没看见,唯独班长的目光带着审视。 祝璟闲低头往座位走,却被班长叫住,“祝璟闲,老班让你去趟办公室。” 他脚步一顿,谢午凉想跟,被班长拦住,“老班只叫他。”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祝璟闲敲门,听见里面传来老班疲惫的声音,“进来。” 老班桌上摊着一沓纸,是上次月考的年级排名。 祝璟闲的名字在第一,谢午凉的第十被红笔圈了出来。 “坐。”老班指指对面的椅子。 祝璟闲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攥成拳。 老班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老师特有的、能看穿一切的压力。 “祝璟闲,你家里的事,我知道。”老班开口,“你父母去世后,你一个人生活,不容易。” 祝璟闲的指节泛白。 他最讨厌这样的开场白,像给他贴上“可怜”的标签,接下来的一切都会变得带着怜悯。 “老师不是要说你。”老班话锋一转,“我是想说,谢午凉那孩子,是个好孩子。” 祝璟闲猛地抬头。 “他昨天来找我,说你要去做心理咨询,让我给你批假。”老班笑了,“我教了二十年书,第一次见学生为了这种事来找老师。” 祝璟闲愣住了。 谢午凉没和他说,一个字都没提。 “他跟我说,祝璟闲不是需要特殊照顾,他只是需要知道,有人站在他身后。”老班把那张排名表折起来,“我同意了。下周三下午,给你半天假,谢午凉会陪你去。” “老师……”祝璟闲的声音在抖。 “别误会。”老班摆摆手,“我不是支持你们早恋,我只是……” 他顿了顿,“只是不想看见一个好学生,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偏见,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祝璟闲,“学校下个月有个市级绘画比赛,主题‘成长’。祝璟闲,你参加吧。” “画什么?” “画你想画的。”老班说,“画你们。” 祝璟闲走出办公室时,谢午凉正靠在走廊的墙边等他。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把他黑发染成金色。 他走过来,自然地牵起祝璟闲的手:“老班骂你了?” “没有。”祝璟闲摇头,“他说,你是个好孩子。” 谢午凉愣了愣,随即笑了,露出那颗小虎牙,“那当然。我是你男朋友,能不好吗?” 他们牵着手往教室走,走廊里有人经过,投来异样的眼神。 祝璟闲想松手,却被谢午凉更紧地扣住。 “别躲。”谢午凉说,“你躲了,他们才觉得这是见不得人的事。”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祝璟闲,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理了理祝璟闲的衣领。动作自然得像是已经做了一辈子。 “祝璟闲。”他说,“黑色玫瑰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它为什么黑。它只需要开花。” 他凑近了些,在祝璟闲耳边用气声说:“而你,只需要被爱。” 这句话像咒语,解开了祝璟闲心里最后一个死结。 他反手握紧谢午凉,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第一次挺直了脊背。 那些目光是什么,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谢午凉在他身边。 周三的心理咨询,祝璟闲最终去了。 诊所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门口种着爬山虎。 咨询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说话很温柔,不问“你父母呢”,只问“最近睡得好不好”。 谢午凉在候诊区等他,抱着那本《你可能不知道的心理学》,看得津津有味。 祝璟闲出来时,他立刻站起来,“怎么样?” “还行。”祝璟闲说,“她说,我这不是病,是‘情绪感冒了’。” 谢午凉笑了,“那我就是感冒药。” 他伸手想揉祝璟闲头发,被后者躲开,“别乱动,咨询师说,我要学会建立边界感。” “边界感?”谢午凉挑眉,“男朋友的边界在哪?” 祝璟闲认真想了想,“不能在学校……” “亲你”两个字他没说,但谢午凉听懂了。 他笑得狡黠,“知道了,男朋友。” 他们牵着手走出诊所,巷子口的梧桐叶落了一地。 祝璟闲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忽然觉得,原来秋天也可以很好。 市级绘画比赛的通知在周五下发,祝璟闲报了名。 他上周末就开始构图,画布上不再是黑玫瑰,而是两个人影,在雨中牵着手的背影。 背景是模糊的校园,主色调是灰蓝,只有那把罩在头顶的卫衣,是唯一的暖色。 画名叫《避雨》。 谢午凉当模特,被迫在画室站了三小时。 他不敢动,怕扰乱祝璟闲的笔触,只能小声抱怨,“我腿要断了。” “别动。”祝璟闲笔尖不停,“最后十分钟。” “画完有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 谢午凉想了想,“想听你说三句话。” “哪三句?” “第一句,‘谢午凉,我喜欢你’。” 笔尖在画布上顿出一块突兀的白。 祝璟闲抬头,看见谢午凉正歪头笑,眼神里全是期待。 “第二句呢?”他问。 “‘谢午凉,我的病快好了’。” 这句话让祝璟闲鼻子一酸。 他低下头,继续调色,声音哑得像砂纸:“第三句?” “‘谢午凉,我们高考后,去同一座城市吧’。” 画室安静了。 只有窗外风吹过梧桐的沙沙声。 祝璟闲把最后一笔颜色抹上去,放下画笔,转过身,第一次主动抱住谢午凉。 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闷得发颤:“第一句,谢午凉,我喜欢你。” “第二句,我的病快好了。” “第三句……”他顿了顿,“我们,去同一座城市吧。” 谢午凉回抱住他,力道重得像要把他嵌进骨血。 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三句都中听,奖励你。” 他低头吻他,在画室斑驳的光影里,在满地的颜料管间,在《避雨》还未干透的画面前。 这是一个带着松节油味道的吻,苦涩,却上头。 画展在下个月初,展出地点是市美术馆。 祝璟闲把《避雨》交上去时,谢午凉也跟着去了。 登记的老师看着画,又看看他们,笑了笑:“这雨,避得挺值。” 祝璟闲的脸瞬间红了,谢午凉却大大方方地搂住他的肩,“那是,我罩的人。” 画被挂在青年组的展厅,位置不起眼,但灯光打得很好。 灰蓝的色调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那把卫衣构成的“伞”成了视觉中心,像黑暗中唯一的出口。 开展第一天,祝璟闲不敢去。 他怕看见别人的评价,怕听见“畸形”、“病态”之类的词。 谢午凉也不催,只说:“那我在那儿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他从早上九点等到下午五点,美术馆都要闭馆了,祝璟闲才出现。 他缩在角落里,戴着口罩和棒球帽,像怕被认出的罪犯。 “来了?”谢午凉走过去,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走,去看看。” 他们站在画前,祝璟闲低着头,不敢看墙上的作品。 谢午凉却看得认真,像在欣赏什么传世名作。 “这画,有名字吗?”旁边有人问。 “《避雨》。”谢午凉回答。 “避雨?这雨也太大了。”那人感叹,“不过这把伞选得好,卫衣,够暖。” 他走了,祝璟闲才敢抬头。 他看着自己的画,看着那些灰蓝基调里藏着的、只有他和谢午凉才懂的细节,忽然觉得,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祝璟闲。”谢午凉叫他。 “嗯?” “你知道这画最好的地方在哪吗?”谢午凉指着右下角,那里有一行很淡的铅笔字,写着:「To L:You are my umbrella.」 “这是你写的?”祝璟闲愣住了,他不记得自己写过。 “我偷加的。”谢午凉笑得狡黠,“授权吗,画家先生?” 祝璟闲看着他,看着这个总在用他方式保护他的人,忽然踮起脚,在谢午凉的唇角亲了一下。 很轻,很快,像羽毛拂过。 “授权。”他说,“终身授权。” 美术馆的广播响起,提醒闭馆时间。 他们牵着手往外走,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谢午凉。” “嗯?” “黑色玫瑰的根系,好像长到美术馆了。”祝璟闲说,“它现在,不怕风吹了。” 谢午凉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那就好。” “因为它知道,”祝璟闲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就算风把花吹断了,土还在。” 他踮脚,在谢午凉唇上落下一个比刚才更重的吻,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土在,根就在。”他说,“根在,花就还能开。” 谢午凉回吻他,在美术馆的玻璃门前,在来往游客的侧目中,在黑色玫瑰不再怕被看见的黄昏里。 这个吻,是祝璟闲送给自己的药。 也是他给谢午凉的答案—— 我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病中错觉。 我是在雨中走了太久,终于找到你的,黑色玫瑰。 而你,是我的土壤,我的根,我所有不必解释的,归处。 第8章 ★chapter0.8 家长会前夜,祝璟闲在凌晨三点醒来,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撕扯睡衣袖口。 棉线被扯成凌乱的絮状,缠绕在指尖,像一团解不开的线团。 月光把房间切割成明暗两半,那盆黑玫瑰在窗台上沉默着,新绽的花瓣边缘已泛起微微的蜷曲。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刺痛眼睛。 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两小时前——谢午凉:【睡了?】 他盯着那两个字,心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想回,又不知道回什么。 手指悬在键盘上,最后只发过去一个句号。 对方立刻显示正在输入,然后是语音通话的邀请。 祝璟闲慌乱地接通,把手机贴在耳边,谢午凉沙哑的声音混着电流传来,“睡不着?” “嗯。” “开门。” 祝璟闲愣住,赤脚下床,打开门,看见谢午凉抱着个枕头站在门口,头发乱得像鸟窝,卫衣口袋里还露出一包纸巾的边角。 “你怎么……” “我妈说你肯定睡不着。”谢午凉侧身挤进来,熟门熟路地把自己摔进沙发,“她让我来给你当安眠药。” 祝璟闲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看着沙发上那个把自己的抱枕摆好的少年,“阿姨不担心?” “她担心啊。”谢午凉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所以她给我装了定位。” 他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有个小红点,“她就在楼下,说你要是不让我进门,她就自己上来。” 祝璟闲走过去,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谢午凉伸手,把他被撕坏的袖口抚平,“又撕衣服?这习惯不好,下次撕我的。” “对不起。”祝璟闲下意识道歉。 “别道歉。”谢午凉声音低下来,“祝璟闲,你需要我,不需要道歉。” 他把枕头塞进祝璟闲怀里,“抱着,我走了。” “你去哪?” “楼下啊。”谢午凉笑,“我妈在车里等我,她说要给你留私人空间。”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哦对了,明天家长会,我妈去。” 祝璟闲猛地抬头,有些没听懂,“什么?” “她说,干儿子也是儿子。”谢午凉眨了眨眼,“她上周就去办了手续,现在法律上算你干妈。” 祝璟闲微微睁大眼睛。 干妈?法律手续?他想起上周谢妈妈确实问过他身份证号,说是要给他办图书馆的借书卡。 “谢午凉……”他声音发抖,“你们怎么能……” “怎么能什么?”谢午凉打断他,眼神认真,“祝璟闲,你一个人撑了五年,够了。” 他走过来,蹲下身,与坐着的祝璟闲平视,“现在,有我们了。” 他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微信群,群里只有三个人——谢妈妈、谢午凉、祝璟闲。 群名叫『黑色玫瑰养护小组』,聊天记录里全是谢妈妈发的各种养生食谱,每一条都@祝璟闲。 最后一条,是今晚发的:【明天家长会,我代表璟闲家长出席,各位没意见吧?】 谢午凉回了个【收到】,祝璟闲没看见,因为他早就把群消息屏蔽了。 “我妈说,”谢午凉收起手机,“你要是不愿意,她现在就上来给你道歉。但你要是愿意,就发个表情。” 祝璟闲看着那个微信群,眼睛有些湿润。 他想起父母刚走那年,学校开家长会,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着别人的父母来来往往。 他装作不在乎,可回家的路上,他把脸埋进校服里哭了整整一路。 从那以后,他学会了在家长签名栏写“无”,学会了用“家长在外地”当借口,学会了自己扮演自己的监护人。 现在有人告诉他:你不用演了,我们来了。 他点开输入框,发了一个【玫瑰】的表情。 谢午凉笑了,揉揉他头发,“那行,我走了。明天见。”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哦对了,我妈说,黑色玫瑰的根系要深,但土壤要松。你别把自己绷太紧,有我们呢。” 门关上,房间恢复寂静。 祝璟闲抱着那个枕头,上面全是谢午凉的味道。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车,车灯闪了两下,像在说“晚安”。 那盆黑玫瑰在月光下轻轻摇曳,第二朵花苞悄然裂开一道缝。 第二天家长会,祝璟闲站在教室外,看着谢妈妈坐在他的位置上,熟练地翻开他的笔记本,在家长意见栏写:【该生品学兼优,望继续保持。家长:谢敏】 字迹和谢午凉的很像,都是龙飞凤舞的不羁。 老班走过来,看见谢妈妈,愣了愣:“您是……” “璟闲的干妈。”谢妈妈站起来,优雅地伸手,“谢敏,律师。以后璟闲的事,由我全权负责。” 老班和她握了手,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门外的祝璟闲,最后只说:“璟闲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谢妈妈笑,“我们家孩子,都是好孩子。” 家长会开了两个小时,谢妈妈全程认真记录,还问了老班关于保送和高考的政策。 散会后,她提着包走出来,对祝璟闲说:“走吧,干妈请你吃冰淇淋。” 祝璟闲跟在她身后,像做梦。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的冰室,谢午凉早就等在店里,点好了三份草莓冰。 “怎么样?”他问。 “放心吧,你妈妈很专业。”谢妈妈说,“把璟闲夸得天花乱坠,我都信了。” “妈,璟闲本来就好。”谢午凉把冰淇淋推过去,“你尝尝,这家草莓不酸。” 谢妈妈吃了一口,满意地点头:“是不错。” 她看向祝璟闲,“璟闲,干妈今天正式通知你,下周开始,你搬来我家住。” 祝璟闲的勺子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微微有些错愕。 “你那出租屋,房东不是要把房子收回去吗?”谢妈妈说,“上周物业给我打电话确认的。” 祝璟闲这才想起,房东确实提过,儿子要结婚,年底要收回房子。 他当时答应了,却忘了这事。 “我……可以找别的房子。”他下意识拒绝。 “找什么找。”谢妈妈瞪他,“家里空着客房,你不住,等着长蜘蛛网?” “妈,璟闲怕生。”谢午凉打圆场,“要不先周末住,慢慢来?” 谢妈妈想了想:“也行。但周末必须来,我炖汤给你补补。” 她看了看手表:“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你们俩,好好学习。” 她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两人面对面坐着。祝璟闲搅着化掉的冰淇淋,小声说:“谢午凉,你们对我这么好,我……” “再说还不起,我就亲你了。”谢午凉威胁道,“在学校,当着所有人的面。” 祝璟闲立刻闭嘴,耳根红透。 “祝璟闲。”谢午凉忽然叫他,声音低下来,“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祝璟闲摇头。 “因为……”谢午凉凑近他,把嘴角贴在他耳边,恶劣无比地吹了口气,“……你是我老婆呀~” 祝璟闲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脸又不出意外地红了。 “所以,她才对你那么好。”谢午凉笑说,“开玩笑的啦,就算是陌生人,她也会很温柔的。” 他伸手,擦去祝璟闲唇边沾到的草莓渍,“你让她觉得,她能当个好妈妈。” 祝璟闲说不出话,只能伸手,很轻地抱住谢午凉。 这是他在公共场合,第一次主动。 谢午凉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 他回抱住祝璟闲,下巴搁在他头顶:“我妈还说,黑色玫瑰的刺,是保护自己的。但要是有人不怕刺,愿意靠近,那就是值得托付的。” “她说,我值得。”祝璟闲闷声说。 “不。”谢午凉纠正,“她说,我们值得。” 那天下午,祝璟闲把那盆黑玫瑰从窗台上搬下来,放进纸箱。 他抱着它走出出租屋,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地方。 墙壁泛黄,家具老旧,空气中飘着终年不散的药味。 他关上门,把钥匙插在锁孔里,转了一圈,没拔出来。 房东太太从楼上下来,看见他,“小祝,要搬走啦?” “嗯。”祝璟闲点头,“周末住朋友家。” “挺好。”房东太太笑,“年轻人,就该多和朋友在一起。” 她看看他怀里的花,“这玫瑰养得真好,黑色的,少见。” “嗯。”祝璟闲低头看花,“它开花了。” “开花好,开花好。”房东太太摆摆手,“祝你以后,越来越好。” 祝璟闲坐公交车去谢午凉家,车上人不多。他抱着花,像抱着整个世界。 手机震了,是谢午凉:【到哪了?】 【还有三站。】 【我妈炖了鸡汤,她说黑玫瑰开花要补营养。】 【花也要补?】 【你补。】 祝璟闲笑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最近笑得越来越频繁了。 那些笑容像从裂缝里透进来的光,虽然微弱,但真实。 到站时,谢午凉在站台等他。 他穿着家居服,头发**的,像刚洗过澡。 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把花接过去,另一只手牵起祝璟闲。 “我妈说,花要放在阳台,朝南。” 他边走边说,“我弟的房间给你住,他还没出生,你先随便用。” 祝璟闲被他逗笑了,“你正经点。” “我很正经。”谢午凉停下来,看着他,“祝璟闲,欢迎回家。” 家。这个字像钥匙,打开了祝璟闲心里最后一道锁。 他看着谢午凉,看着这个把“家”这个字重新定义的少年,忽然踮起脚,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嗯。”他说,“回家了。” 谢午凉愣了两秒,随即笑开。 他牵着祝璟闲往家走,黑色玫瑰在纸箱里轻轻摇晃,像在点头。 那晚,祝璟闲躺在客房里,床单是新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他睡不着,抱着枕头,看着窗外的月亮。 手机震了,是谢午凉发来的照片—— 那盆黑色玫瑰被种在花园的黑色栅栏里,旁边是谢午凉手写的木牌:【祝璟闲的黑色玫瑰,根系在此。】 祝璟闲把照片放大,看着那行字,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掉。 他拨通谢午凉的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睡了?”谢午凉的声音带着困意。 “没。”祝璟闲吸鼻子,“谢午凉,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们……给我一个家。”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祝璟闲以为电话断了。 然后谢午凉的声音传来: “笨蛋,我们也该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让我们的家变得更完整。” 电话挂断后,祝璟闲走到窗边。 楼下那盆黑色玫瑰在月光下静静伫立,它的根系扎进了新的土壤,开出了第三朵花。 那些曾经被视作畸形的刺,如今成了保护花瓣的铠甲。 他想起谢午凉说的,黑色玫瑰三年才开花,是因为它要先扎根。 现在,它的根扎在这里了。 在这个有谢午凉、有谢妈妈、谢爸爸,有糖醋小排和鸡汤的地方。 在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而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躲在树后偷拍的小孩,不再是那个把爱当成畸形的少年。 他是黑色玫瑰,也是土壤。 是等待,也是归处。 窗外,谢午凉也站在阳台上,看着那盆花。他拿出手机,给夏予惟发消息: 【花种下了。】 那边秒回:【活得了吗?】 【活得了。】谢午凉打字,【它的根,有我深。】 他抬头,看向祝璟闲的窗户。 灯还亮着,映出少年单薄的剪影。 那剪影在月光下,像一朵终于盛开的黑色玫瑰,不再怕雨淋,不再怕风吹。 因为它的根,扎在了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