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起后的第十七天,祝璟闲发现上学变成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
早晨的座位不再是孤岛,谢午凉会把他书包里最沉的那几本书搬过去,塞进自己抽屉。
早餐从一盒牛奶变成了一整套三明治,用保温袋装着,还热着。
第三节课后的眼保健操,谢午凉会借着检查纪律的由头,在他身边多站十几秒,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手背。
这些细微的亲密像一张网,把祝璟闲从自我封闭的茧里温柔地剥离出来。
可网外不是真空,是真实而复杂的人世。
周四下午,班主任老班把谢午凉叫去办公室,回来时他脸色无异,只是坐下后很久没说话。
祝璟闲在草稿纸上写:【怎么了?】
谢午凉接过笔,在下面画了一朵简笔画的黑玫瑰,花茎上长着刺。
他写:【有人说,我们班的风气被带坏了。】
笔尖霎时顿住,墨水洇开一个小黑点。
祝璟闲的指尖开始发凉,那些熟悉的窒息感卷土重来。
他早该想到的,两个男生在一起,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谁说的?”他声音在抖。
“不重要。”谢午凉把那张草稿纸撕下来,揉成团,塞进裤子口袋,“老班说,让我们注意影响。”
注意影响。
这四个字像审判,把他们的关系定义成某种需要遮掩、需要克制的错误。
祝璟闲低下头,看着两人课桌下若有若无的距离,忽然想把手指收回来。
谢午凉却一把抓住,握得很紧,“你躲什么?”
“我们……”祝璟闲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是不是不该这样?”
“不该怎样?”谢午凉转过头,眼神凛冽,语气实在是算不上好,“不该牵手?不该坐同桌?还是不该让你教我数学?”
祝璟闲答不上来。
他想说,不该让别人指指点点,不该让谢午凉因为他承受压力。
可这些话说出来,就像往自己心口捅刀子。
谢午凉看了他很久,久到上课铃响起,英语老师走进来。
他才松开手,在桌下用膝盖轻轻碰了碰祝璟闲的,“晚上去我家。”
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祝璟闲想问为什么,但谢午凉已经翻开课本,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他只能把疑问咽回去,手指在抽屉里摸到那包黑色玫瑰图案的纸巾,攥紧了。
放学时夏予惟凑过来,笑得神秘,“我妈做了糖醋小排,她说某人今天必须来。”
他冲祝璟闲眨眼,“嘿,璟闲,说你呢。”
祝璟闲看向谢午凉,后者正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仿佛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忽然明白,这顿饭是预谋好的,是谢家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没关系,有我们在。
谢午凉的家在城西的北街,是一栋带小花园的二层小楼。
祝璟闲站在门口,手里抱着那盆快开败的黑玫瑰,花盆外还罩着谢午凉送他的薄荷,像个套娃。
“快进来。”谢妈妈开门,围裙上还有面粉的痕迹,“饭刚做好。”
她让祝璟闲坐在沙发上,自己去厨房端菜。
谢爸爸从楼上下来,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拿着份报纸。
他冲祝璟闲点点头,态度不热情,也不冷淡,像对待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晚辈。
“午凉说,你数学很好。”谢爸爸推了推眼镜,“有空也教教他弟弟,那小子数学才考58。”
“我没有弟弟。”谢午凉从厨房探出头。
“你未来弟弟。”谢爸爸纠正。
这对话让祝璟闲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
他发现谢家的气氛很奇怪,父母不像父母,更像两个性格迥异的朋友。
谢妈妈的热情是明晃晃的,谢爸爸的接纳却是暗戳戳的,藏在那些“未来弟弟”的玩笑里。
晚饭很丰盛,糖醋小排、清蒸鱼、炒莴笋,还有一大碗紫菜蛋花汤。
谢妈妈不停给祝璟闲夹菜,碗里的菜堆成小山。
“阿姨,够了……”
“够什么够,你太瘦了。”谢妈妈瞪他一眼,“比我们家午凉第一次带你照片回来时还瘦。”
“妈!”谢午凉差点被饭呛到。
祝璟闲愣住了,“什么照片?”
谢妈妈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索性破罐子破摔,“就他那个素描本。你初中那会儿画的吧?他偷藏了好几年,去年才舍得拿出来给我看。”
她冲祝璟闲眨眼,“画得真好,特别是我家这臭小子流鼻涕那张,特别传神。”
“我没有流鼻涕!”谢午凉抗议。
“哦,那是眼屎。”
父子俩同时笑出声,谢午凉的脸红得像番茄。
祝璟闲跟着笑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家”可以这样轻松,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揭短。
吃完饭,谢妈妈把他们赶上楼,“去学习吧,碗不用你们管。”
谢午凉的房间在二楼拐角,不大,但很整洁。
书桌上摆着两个人在艺术节那天的合照,是夏予惟偷拍的。
照片里,祝璟闲抱着特等奖的奖状,谢午凉站在他身后,下巴抵在他头顶,笑得一脸得意。
“我妈洗的,非要摆。”谢午凉解释,耳根发红。
书桌旁是落地窗,能看见小花园。
月光下,花园里种满了各色玫瑰,只有角落里有一小块空地,用黑色栅栏围起来,空着。
“那是给你留的。”谢午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等这盆开败了,种到地里,能开得更久。”
祝璟闲把花盆放在窗台上,黑玫瑰在夜色里像一团凝固的墨。
他忽然问:“谢午凉,你怕过吗?”
“怕什么?”
“怕我是……一时冲动。”祝璟闲的声音低下去,“怕我好了之后,就不喜欢你了。”
这是他一直埋着的恐惧。
他的抑郁、焦虑、社交障碍,像一层滤镜,让他看世界都带着扭曲的色彩。
他怕自己对谢午凉的爱,也只是滤镜下的错觉。
谢午凉没立刻回答。
他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夜风涌进来,带着花园里的香气。
他指着那盆黑玫瑰:“你看它。”
祝璟闲看过去。
“它养三年才开花,花期却只有一个星期。”谢午凉说,“但这一个星期,抵得过它三年的等待。”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台,“祝璟闲,我不怕你冲动,我怕你因为怕冲动,所以不敢开花。”
他走过来,单膝跪在祝璟闲面前,这个姿势让祝璟闲慌了神,“你干嘛……”
“我在求婚。”谢午凉说得一本正经。
祝璟闲吓得往后退,被椅子绊倒,摔进沙发里。
谢午凉顺势撑在他身侧,把他困在沙发和自己之间。
“我要求你。”谢午凉说,声音低得像蛊惑,“允许我喜欢你,允许我照顾你,允许我……”
他顿了顿,“陪你看这盆破花谢了再开,开了再谢。”
祝璟闲的心脏快跳出胸腔。
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他能数清谢午凉的睫毛,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这不是冲动。”谢午凉说,“这是预谋已久。”
他低头,在祝璟闲的唇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却带着电流。
祝璟闲闭上眼睛,手指攥紧了沙发垫。
“答应吗?”谢午凉问。
“我……”祝璟闲的声音在抖,“我答应。”
谢午凉笑了,那笑容像得到全世界。
他翻身躺到沙发上,把头枕在祝璟闲腿上,“那行了,我困了,你学习吧。”
这转折太快,祝璟闲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谢午凉真的打算睡。
他挣扎了两秒,最终没推开,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午凉。”他第一次叫他的小名,声音很轻。
“嗯?”
“我怕我做不好。”他说,“做你的……男朋友。”
这个词他说得很艰难,像把一块烧红的铁从喉咙里吐出来。
谢午凉没睁眼,只是伸手,准确无误地找到他的手,十指相扣:“做不好就重做,做到好为止。”
他把祝璟闲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亲指尖,“反正我时间多,陪你浪费。”
夜渐渐深了,楼下传来谢妈妈收拾碗筷的声音,电视里播着晚间新闻。
祝璟闲坐在沙发上,腿上枕着谢午凉,手里翻着一本物理习题册。
他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安宁了。
不是孤独的平静,是有人在身边,知道你所有不堪,还愿意枕着你的腿睡觉的那种安宁。
凌晨两点,祝璟闲被一阵颤抖惊醒。
谢午凉在梦里皱眉,嘴里含糊地喊着什么。
他凑近了听,听见一个模糊的名字,“……爷爷。”
谢午凉的爷爷五年前车祸去世,这是他心里一直没结痂的伤口。
祝璟闲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轻轻拍他的背,像安慰小孩。
谢午凉猛地睁开眼,眼神空洞了几秒,才聚焦在祝璟闲脸上。
他意识到自己枕在他腿上,慌忙坐起来:“我……是不是压麻了?”
“没有。”祝璟闲说,“你做噩梦了。”
谢午凉沉默地耙了耙头发,那个总是张扬的少年忽然显得很疲惫。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盆黑玫瑰,声音哑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祝璟闲,你知道这花为什么三年才开吗?”
“为什么?”
“因为它要先把根系扎得足够深。”谢午凉说,“深到无论多大的风雨,都拔不起来。”
他转过身,背靠着窗台,“我爷爷走之后,我以为我再也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了。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干脆不要开始。”
他看着祝璟闲,眼神里有种破土而出的脆弱,“但你不一样。祝璟闲,你让我想试试,哪怕最后会失去。”
祝璟闲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他伸手,很轻地抱住谢午凉,这是个生涩的、笨拙的拥抱,像第一次学走路的孩子。
他把脸埋进谢午凉的肩窝,声音闷闷的:
“你不会失去。”
他说,“黑色玫瑰的根系,已经扎在你这儿了。”
他抓着谢午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心跳透过薄薄的T恤传过去,真实而滚烫。
谢午凉回抱住他,力道重得像要把他嵌进身体里。
他们在月光下拥抱着,窗外是那盆静静开放的黑玫瑰,窗内是两个终于把根系缠在一起的少年。
“祝璟闲。”谢午凉在他耳边说,“黑色玫瑰还有一个花语,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直到死亡,永不分离’。”
祝璟闲闭上眼睛,眼泪渗进谢午凉的衣领。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我也是”,比如“谢谢”,但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
他只能用拥抱回应,用尽全力。
那一夜,谁都没睡。
他们坐在地板上,背靠床沿,聊了很多。
聊谢午凉的爷爷,聊祝璟闲的父母,聊那些无人知晓的孤独,聊黑色玫瑰的刺和香气。
天亮时,谢妈妈说,“两个孩子肯定熬通宵了,我去送点吃的。”
她端着夜宵上楼,推开门,看见谢午凉和祝璟闲坐在地上,头靠着头,睡着了。
两人中间是那盆黑玫瑰,在晨光里开得正艳。
她没叫醒他们,只是轻轻关上门,对楼下的谢爸爸说:“Rosaceae科的花,果然要栽在一起才长得好。”
谢爸爸翻了一页报纸,语气茫然,“Rosaceae?”
“蔷薇科。”谢妈妈笑了,“黑玫瑰,也是玫瑰。”
她走到花园里,在那块被黑色栅栏围起来的空地上,撒下一把肥料。
她知道,不久后的将来,这里会种下一株新的黑玫瑰。
带着两个人的根系,和永不分离的花语。
而楼上的房间里,祝璟闲在梦中抓住了谢午凉的手,喃喃地说:“别怕,我在。”
谢午凉没睁眼,只是把手指扣得更紧,像回应一个承诺。
黑色玫瑰的根系,终于扎进了同一片土壤。
从今往后,风雨同担,花期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