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隐溪之畔
微量DNA的富集与测序如同在沙漠中淘洗金粒,需要极致的耐心与一丝运气。当沈清墨终于在色谱图上看到清晰、可重复的STR分型峰时,窗外已是次日下午。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但眼底却映着屏幕冷光,清明如洗。
结果令人振奋。从册子荧光痕迹中提取的唾液DNA,与从落泉坳蓝色布料上获取的混合DNA中的主要成分完全匹配。这意味着,舔湿手指反复确认地图位置的,与在孙福顺案中留下衣物纤维的,是同一个人——极大概率就是模仿者“关老板”本人。
数据库依旧没有直接比对结果,但这串基因密码已成为一把无形的钥匙,一旦找到对应的锁,便能瞬间开启真相。
她将结果同步给秦峥,并附上建议:“此人DNA已获,建议秘密采集苍岭、古潭一带近期重点关注人员(如偏远地区新租户、行为异常者)的生物检材进行比对,范围可适当扩大至与民俗文化、医药相关行业的外来人员。”
秦峥的回复简洁有力:“已安排。另有要事,速来支队会议室。”
沈清墨抵达时,发现会议室气氛不同以往。除了秦峥、林薇、赵建国、雷大力和周伟,还有两位面生的警官,肩章显示来自省厅刑侦总队。秦峥示意她坐下,神色严肃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沈医生,这两位是省厅总队的同志。”秦峥介绍,“关于顾怀山及模仿者案件,省厅决定成立联合专案组,由总队牵头,我们市局配合。这是总队的张副支队长,李科长。”
张副支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李科长则相对年轻,眼神锐利。他们朝沈清墨点了点头。
“情况有了新的,也是更紧急的变化。”秦峥切换投影,屏幕上出现一张放大的、有些模糊的监控截图,地点似乎是一个小镇的车站附近,时间戳是两天前。“古潭县局在排查落泉坳周边乡镇监控时,在距离落泉坳约二十公里的‘清溪镇’长途汽车站外,捕捉到这个身影。”
截图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深色夹克、身形瘦小的男人正在买烟,侧脸被帽檐遮挡大半,但依稀能看出下颌线条清晰,年纪不大。
“经图像增强和步态比对,此人身高、体态与落泉坳小个子足迹推断特征高度吻合。更重要的是,”秦峥放大图片一角,那人夹着烟的手,手腕处露出一小截深色纹身,图案极其模糊,但经过技术处理,隐约能看出是三个扭曲的、相互缠绕的火焰状符号,中心有一个类似眼睛的圆点。
“锁火纹的变体?”林薇低呼。
“不仅仅是变体。”省厅的李科长接话,调出另一份资料,“我们查阅了当年‘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一些未公开的会议记录照片。在一张研究会成员合影的背景黑板上,有人用粉笔画过一组类似的符号。根据记录,当时研究会在讨论‘火君崇拜的符号学多重解读’,这个符号组合被一位成员提出,认为是‘火君之眼注视下的三重业火’,属于比较个人化的、未被广泛接受的演绎。而提出这个符号组合的成员,经查,就是当时作为‘编外助理’参与研究会活动的——陈星。”
陈星!青石坳火灾失踪者陈家的长子!
会议室一片寂静。这个发现犹如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雾的一角。
“陈星……他就是模仿者?‘关老板’?”赵建国难以置信。
“可能性极大。”张副支声音沉稳,“陈星当年十六岁,火灾后失踪。如果他因火灾家破人亡,心理产生巨大创伤,又恰好在那之前接触过顾怀山,甚至可能是顾怀山的助手或学生,火灾后他可能将一切归咎于某种扭曲的‘火孽’或仪式失败,从而痴迷于顾怀山那套理论,并在顾怀山‘消失’后,取而代之,以更加极端的方式继续‘研究’,试图找到‘根治’或‘赎罪’的方法。他手腕的纹身,很可能就是这种心理烙印的外化。”
“那么,顾怀山本人呢?”沈清墨问,“真正的顾怀山,是死是活?如果陈星是模仿者,他为何能如此完美地模仿笔迹、接管资源?”
李科长回答:“这正是联合专案组要查清的核心之一。我们初步判断,有两种可能。第一,顾怀山在青石坳火灾后可能因故,比如内心谴责、意外或疾病失去了继续活动的能力或意愿,陈星作为知情者和曾经的助手,趁机接管了一切,并逐步将自己变成了新的‘顾怀山’。第二,顾怀山的‘消失’本身可能就与陈星有关,甚至可能是陈星为了夺取研究资料和控制权而采取的手段。无论是哪种,陈星都深度涉入了顾怀山的研究,并有能力、有动机延续并扭曲它。”
秦峥补充:“清溪镇的监控还拍到,此人在车站外的公用电话亭打过电话,时间就在孙福顺遇害前一天下午。通话时长约三分钟。电信记录显示,接听方是一个未实名的预付费手机号码,信号基站位于苍岭县红砂坑方向的山区内,之后该号码关机,再无信号。”
时间、地点、行为,完美衔接。陈星在孙福顺死前与他通过电话,之后孙福顺遇害。陈星出现在清溪镇,可能是为了离开或转移。
“他现在在哪里?清溪镇之后有没有追踪到?”雷大力急问。
“消失了。”秦峥摇头,“清溪镇往外交通便利,客车、私车、甚至摩的,很难追踪。但他很可能还在苍岭、古潭、望川这一带山区活动,这里是他最熟悉、也最能隐藏的区域。他需要赭石,需要观察他的‘仪式场’,可能还有未完成的‘目标’。”
沈清墨脑海中迅速整合着新信息。陈星,火灾幸存者,家破人亡,可能心怀巨大创伤与偏执,长期潜伏,模仿顾怀山,经营“慈安基金会”作为幌子和资金渠道,筛选并诱导张贵山成为杀手,在张贵山被捕后亲自出手清理孙福顺……他的目的是什么?完成一套自以为能“镇压火孽”、“净化地域”的恐怖仪式?还是为了掩盖青石坳火灾的某种真相?或者,两者皆是?
“陈月的下落呢?”她问,“如果陈星还活着,并且如此活跃,陈月是否也可能在他身边,或者知道他的情况?”
“这也是调查方向。”张副支道,“已部署警力,围绕陈星可能的社会关系,尽管很可能极少、以及陈月当年可能的外出投亲路径进行梳理。同时,对陈星这张截图进行人脸识别增强,下发协查通报,但要注意方式,避免打草惊蛇。”
联合专案组会议明确了下一步行动:一方面,以清溪镇为中心,辐射周边乡镇,结合陈星体貌特征和纹身标识,进行秘密走访和监控排查;另一方面,加快对陈星DNA与已采集可疑人员样本的比对速度;第三,深入挖掘“慈安基金会”所有资金和人员往来,追查陈星可能使用的其他身份和落脚点;第四,对荧光地图上剩余标记点,实施隐蔽监控与保护。
散会后,秦峥让沈清墨稍留片刻。
“沈医生,”等其他人都离开,秦峥走到窗边,侧身对着她。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挺直的鼻梁和下颌线上投下分明的光影。他穿着合身的执勤服,肩背宽阔,即便连续熬夜,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陈星手腕纹身的符号,在黑板上出现时,研究会记录里有没有提到……这个符号的‘含义’或者‘来源’?”
沈清墨回忆了一下李科长展示的记录:“没有详细记载,只说是陈星个人提出的演绎。但结合‘火君之眼’、‘三重业火’的说法,可能融合了他个人对火灾(家破人亡)、对所谓‘火煞’、以及对‘监视’或‘报应’的一种扭曲认知。”
秦峥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经历那样的惨剧,如果没有人正确引导,反而沉浸在顾怀山那种危险的理论里……扭曲和偏执几乎是必然的。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杀人、操纵、策划连环罪行,不仅仅是受害者心态了。”他转回视线,看向沈清墨,眼神深邃,“沈医生,你接触过很多黑暗的案子,你觉得,像陈星这样的人,还有可能……被拉回来吗?或者说,我们面对他时,除了抓捕,是否还需要理解他行为背后那套扭曲的逻辑,才能更有效地预判和阻止他?”
这个问题超出了纯粹的技术范畴,触及了犯罪心理与人性的灰色地带。沈清墨略微沉吟。她想起自己前世面对的那些因绝望或偏执而伤医的患者家属,也想起这具身体童年所经历的冰冷与灼痛。理解,有时是为了更精准地打击,也是为了在可能的情况下,防止产生下一个“陈星”。
“从他的行为模式看,他已经建立了一套高度自洽且顽固的妄想系统。‘理解’他的逻辑,有助于我们推测其下一步行动,寻找其心理弱点(比如对‘仪式完整性’的偏执、对‘火’的特定认知)。但‘拉回来’……可能性极低。他的罪行已经罄竹难书,法律必须给予制裁。我们的职责,是阻止他继续伤害他人,并厘清所有罪责。”她的声音平静客观,如同在做一个复杂的伤情鉴定,“当然,如果可能,厘清他如何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完整心理轨迹,对犯罪预防和社会心理干预有重要价值。”
秦峥专注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冷静剖析的侧脸上。阳光将她睫毛的阴影拉长,衬得肤色有种透明的苍白。她谈起如此黑暗的话题,语气却像讨论实验数据一样平稳,这种极致的理性下,他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更深邃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必全然察觉的凝重。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果决,“当务之急是阻止和抓捕。省厅的介入会带来更多资源,但也可能让陈星更警惕。我们原班人马不能松懈,尤其是你这边,任何物证上的突破都可能直接定位他。”
“明白。”沈清墨应道。
“另外,”秦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脸色不太好,上次让你注意休息……”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有些重复,转而道,“队里食堂晚上炖了黄芪鸡汤,林薇念叨着给你留一份。工作再紧,饭要按时吃。”
这话题转换有些生硬,但关切之意却透过那层硬朗的外壳传递出来。沈清墨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秦峥的眼神很正,带着刑警特有的锐利,但此刻,那锐利之下,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个人的关注。她想起林薇每次看向秦峥时眼中的光,以及赵建国沉默的注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绊,如此复杂而微妙,而她通常选择站在观察者的位置。
“谢谢秦队,也谢谢林薇。我会去的。”她礼貌而温和地回应,如同接受任何同事的好意。
离开会议室,沈清墨没有直接去食堂,而是先回了趟鉴定中心。她需要将陈星纹身符号的清晰化图像录入资料库,并尝试与之前所有现场发现的符纹变体进行比对,看是否能找到更多关联。
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清晰回响。陈星……这个名字和那张模糊的侧脸,与记忆深处某个更加混沌遥远的影像试图重叠。十六岁的少年,火灾幸存者……她(这具身体)四岁多时,在青石坳,是否曾见过这样一个沉默的、眼神阴郁的少年?记不清了。那时她的世界太小,太暗,只有饥饿、疼痛和求生的本能。
但“陈星”这个名字,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如果陈星是模仿者,是“关老板”,那么他是否知道,当年那个被他父亲(张老栓)所在村子买去的、奄奄一息的“童养媳”,并没有死在那场火里?是否知道,那个女孩如今正拿着解剖刀和DNA测序仪,一步步追索着他的罪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但她很快将其压下。个人际遇的巧合,不能影响专业判断。她追索的是证据链指向的凶手,无论他是否与她的过去有间接交集。
食堂里,果然有留好的鸡汤。林薇热情地招呼她坐下,赵建国默默递过来一碗米饭。雷大力已经吃完了,正眉飞色舞地跟周伟说着什么。秦峥不在,可能还在办公室。
鸡汤温热,滋味醇厚,确实能驱散一些疲惫。沈清墨小口喝着,听着林薇他们讨论陈星的新线索,偶尔简练地插一句专业意见。气氛如同往常,紧张工作间隙的一点慰藉。
窗外,暮色四合,远山轮廓渐渐没入黛青。隐溪之畔,清溪镇外,那个手腕纹着火焰与眼睛符号的男人,此刻又隐匿在哪一片山影之下?他是否正用那双被偏执灼烧的眼睛,凝视着地图上剩余的红点,筹划着下一次“净化”?
沈清墨放下汤匙,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她的战场在实验室,但她的目光,已与战友们一起,投向了那片雾锁的连山深处。
DNA的钥匙已然在手,纹身的标识已然显露。狩猎,进入了新的阶段。而猎物,或许也在暗中,回过头,看向了猎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