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沈清墨》 第1章 1-1 无声的証言 第一章无声的证言 云层低垂,铅灰色的天空压向满目疮痍的大地。 沈清墨站在崩塌的断墙边缘,脚下是曾经名为“望川镇”的废墟。三天前,一场里氏7.2级的地震撕裂了云隐省北部的山脉,将这个依山而建的小镇大半掩埋在土石之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挥之不去的尘埃,以及某种更深层、更难以言喻的甜腥气息——那是死亡在潮湿温热环境中逐渐释放的气味。 她穿着标准的深蓝色现场勘查服,左臂贴着“司法鉴定”的银色标识,右肩则临时别着一个醒目的红色十字臂章——那是七十二小时前,当第一批救援队伍发现伤亡规模远超预估时,现场总指挥下达的紧急征调令。 “所有具有临床急救资质的专业人员,无论原属单位,即刻编入医疗突击队。”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于是,本该在临时设立的遗体接收点进行身份鉴定的省厅法医沈清墨,被推到了生与死交锋的最前线。 “沈医生!这边!又发现一个!” 呼喊声从右前方传来。那是一片由预制板、钢筋和家具残骸扭曲成的复杂空间,救援队员称之为“叠饼区”——楼板层层相压,创造出的狭小空隙里,往往还有幸存者。 沈清墨拎起随身的银色勘查箱——里面原本整齐排列的解剖器械旁,此刻混入了止血带、绷带、简易呼吸器和强心针剂——快速向声源移动。她的脚步在碎石瓦砾上轻盈却稳健,长年的专业训练让她能在极端不平整的地形上保持平衡。 穿过一道由挖掘机临时清出的通道,她俯身钻入一处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头灯的光束切开黑暗,照见一个被压在沉重木梁下的年轻男子。他脸色灰败,呼吸浅促,左小腿呈不自然的扭曲,伤口处已经发黑坏死。 “压迫超过六十小时,挤压综合征晚期,高钾血症,随时可能心跳骤停。”沈清墨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冷静。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单膝跪在污水泥泞中,戴上手套,指尖迅速触摸伤者颈动脉,同时观察瞳孔。“意识模糊,脉搏细速。先建立静脉通道,生理盐水,慢滴。准备截肢。”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平静无波,却让随后钻进来的年轻救援队员倒抽一口冷气。 “截、截肢?在这里?没有手术室……” “再拖延三十分钟,毒素大量入血,必死无疑。”沈清墨已经打开勘查箱,取出止血带、手术刀、骨锯和缝合包,动作流畅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遍。“你们退出去,保持通道通风。给我一盏备用灯,再要一袋O型血,如果有的话。没有就多要生理盐水和血浆代用品。” 她的指令简洁明确,没有任何多余的字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那队员下意识地服从,转身去传递需求。 狭小空间里只剩下她和濒死的伤者。沈清墨调整头灯角度,光束聚焦在那条坏死的腿上。她先扎紧大腿根部的止血带,碘伏消毒,刀刃在皮肤上划下精准的切口——不是教科书上优雅的弧形,而是最直接、最快速的直线切开,分离肌肉,暴露骨骼。 骨锯启动的嗡嗡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她的手腕极稳,额角却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沿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泥泞中。灰尘沾在她的睫毛上,她却连眨眼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全副精神都凝聚在那缓缓锯开的骨骼断面。 前世,她站在无影灯下,手中的手术刀是为了延续生命。此刻,在这黑暗的废墟里,她手中的骨锯,却是要以舍弃一部分为代价,抢夺回生命整体的可能。 这何其讽刺,又何其真实。 “血来了!”通道外传来喊声,一袋O型血被小心翼翼传递进来。 “挂上,慢滴。准备接手,我清理断面。”沈清墨的声音依旧平稳。她快速结扎血管,修剪肌肉瓣覆盖骨端,分层缝合皮肤。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当最后一针打结剪断,她松开止血带,观察断面渗血情况。 “出血可控。血压?” 外面监测的医疗兵报数:“85/50,心率125,血氧92%。” “可以转运。注意保暖,监测尿量,后续按挤压伤合并肾损伤处理。”沈清墨一边说,一边侧身让开通道,看着救援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伤者固定在担架上拖出。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光线那头,她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提着的气,背靠着冰冷的混凝土碎块,闭上眼。 睫毛上的灰尘,终于被颤落。 “厉害啊。”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男声在通道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十五分钟,单人完成废墟内紧急截肢,还顺带做了清创缝合。省厅的法医,现在都这种水准了?” 沈清墨睁开眼。头灯光束的边缘,勾勒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同样穿着沾满泥污的救援服,但臂章是“刑侦”。男人侧身站在光线微明处,脸庞轮廓深刻,眉骨和鼻梁很高,在脸上投下清晰的阴影。他看起来三十出头,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与锐利,像鹰,此刻正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目光最终落在她勘查箱里那些与急救物资混放在一起的、形状特异的解剖器械上。 “征调令要求有临床资质的都要上。”沈清墨简单回答,没有接他关于“水准”的话头。她开始收拾器械,一件件清洗、擦干、归位,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刚才那场争分夺命的战斗不曾发生。 “我知道。只是没想到,法医的临床技能能精湛到这个程度。”男人走近两步,递过来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秦峥,岚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带队过来协助秩序维护和……后续可能需要的现场勘查。” 沈清墨抬眼看他一下,接过水,点点头:“沈清墨,省公安司法鉴定中心,法医病理。” “沈医生。”秦峥重复了一遍她的姓氏,目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片刻,转向她勘查箱内那些专业器械,“省厅的鉴定中心……我听说那里有位很年轻的博士,刚入职就参与了几起大案的重验,报告写得让老专家都挑不出错。是你?” “只是做好本职工作。”沈清墨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水。喉咙的干涩得到缓解。 “过度的谦虚可是骄傲。”秦峥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面部肌肉短暂的牵动。“刚才那个伤员,如果没有你果断处置,抬出去的就会是尸体。现在,他至少有了活下去的机会。这可不是‘本职工作’能涵盖的。” 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话锋一转:“不过,沈医生在这里,正好。西侧那片滑坡区,刚刚挖出了一片……比较特殊的遇难者遗体。现场初步判断可能涉及一些非自然的因素。我们刑侦这边需要法医提前介入看看,但医疗组那边说遗体鉴定要排队。既然你在这里,能否先过去给个初步意见?救人优先,但亡者的真相也不能等。”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眼神里的锐光更盛。 沈清墨将水瓶放进勘查箱侧袋,合上箱子,站起身。“带路。” 秦峥显然对这片废墟的地形已经相当熟悉,领着她穿行在残垣断壁之间,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松动的石板或裸露的钢筋。路上,他们沉默地越过几组仍在奋力挖掘或转运伤员的救援队伍,越过临时设立的、躺满伤员的医疗帐篷,越过那些眼神空洞、面容枯槁的幸存者,最终抵达一片相对僻静的斜坡。 这里原本可能是镇子边缘的农地或坟场,巨大的山体滑坡将大量土石和建筑物残骸推到这里,形成一座混杂的小山。几具遗体刚刚被挖掘出来,暂时覆盖着白布,安置在相对平整的地面上。两名穿着刑侦背心的民警守在旁边,面色凝重。 “秦队。”其中一人迎上来,压低声音,“一共七具,都是从差不多深度的同一片区域挖出来的。挖掘队觉得……姿势和状态有点不对劲。” 秦峥点头,看向沈清墨。 沈清墨戴上新的手套和口罩,走到第一具遗体前,蹲下身,轻轻掀开白布一角。 映入眼帘的是一具中年男性的遗体,尸僵已部分缓解,皮肤呈现污绿色,腹部有明显膨胀。但这些**迹象并非重点。沈清墨的目光,瞬间凝固在死者裸露的脖颈和手腕上。 那里有清晰的、深紫色的索沟。索沟倾斜走向,在颈后提空,呈“八字不交”状。手腕处的索沟同样明显,且存在生活反应——即皮下出血。 “缢死。”她轻声吐出两个字,但随即又更仔细地观察,“不完全是。” 她将白布再往下拉,检查死者衣物和裸露的皮肤。衣物相对完整,但手部、肘部有轻微的擦伤和抵抗伤。她示意秦峥靠近,指向索沟:“看这里,索沟边缘有细小的水泡和苍白区,这是生前缢吊的特征。但索沟的深度和走向有些矛盾,而且手腕也有束缚伤。” 她连续检查了另外六具遗体。三男四女,年龄在二十五到五十岁之间。**程度相近,死亡时间应该大致相同。令人心惊的是,七人颈部或手腕、足踝处,都发现了不同程度的约束伤或索沟。其中五具遗体有明显符合缢死的索沟特征,另外两具则更符合勒死或束缚后窒息的迹象。 “这不是地震直接造成的死亡。”沈清墨站起身,脱下手套,声音在口罩后显得有些闷,却字字清晰。“这些束缚伤和索沟都是生前伤。他们是在地震发生前,或刚刚发生时,被人为束缚甚至吊挂的。死亡原因主要是机械性窒息,而非建筑坍塌造成的创伤性伤害。” 两名民警倒吸一口凉气。秦峥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眼神锐利如刀。 “集体……谋杀?”一个民警喃喃道。 “需要更详细的尸检确认。”沈清墨没有直接下定论,但她的发现已指向最黑暗的可能性。“必须立刻标记这些遗体,单独存放,避免与其他遇难者混淆。现场挖掘点也需要立刻保护,进行刑事勘查,寻找绳索、布条等可能遗留的物证。” 秦峥立刻转身,对两名民警下达一连串指令,语气斩钉截铁。随后,他看向沈清墨:“沈医生,你的发现至关重要。这很可能不是天灾,而是**混在了天灾里。我需要你协助完成对这些遗体的初步检验,并尽快出具书面意见,作为立案依据。” 沈清墨看着他眼中跳动的火焰——那是刑警发现重大线索时特有的、混合着愤怒与专注的光芒。她点了点头:“可以。但我需要相对干净的环境和基础照明。这里不行。” “医疗指挥部旁边刚搭了一个临时帐篷,作为物资中转,可以清理出来。”秦峥迅速回应,“我让人去准备桌子和照明设备。另外……”他犹豫了一下,“你需不需要休息?刚才那个手术……” “不用。”沈清墨打断他,重新打开勘查箱,检查里面的器械和剩下的试剂。“现在开始,越快理清这些亡者身上的信息,对后续调查越有利。”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热血激昂,没有义愤填膺,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但这种冷静,在此刻的秦峥看来,却比任何情绪化的反应都更可靠。 一小时后,临时清理出来的帐篷里,亮起了几盏应急灯。一张长条桌铺上了干净的塑料布。七具遗体被编号后依次送入。 沈清墨换上了全套解剖服,戴着护目镜和N95口罩。秦峥也穿了防护服,站在一旁,既是协助,也是见证。 帐篷外,救援的喧嚣、伤者的呻吟、机械的轰鸣依旧不绝于耳。帐篷内,却只有器械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沈清墨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解说声。 “一号遗体,男性,约四十五岁。颈前部甲状软骨上方有马蹄形索沟,斜向上升,颈后枕部提空,索沟有生活反应……典型缢死特征。但手腕部环形索沟也显示生活反应,提示生前手腕曾被捆绑。需提取索沟处皮肤组织做进一步微观检验,寻找绳索纤维。” “三号遗体,女性,约三十岁。颈部索沟水平环绕,无提空,舌骨大角骨折……符合勒死特征。指甲缝内可见微量褐色纤维及表皮组织,已提取。” “五号遗体,男性,约五十岁。除颈部索沟外,口鼻部有捂压痕迹,球睑结膜出血点明显……复合性窒息。胃内容物较新鲜,死亡时间推测在地震发生前两到三小时内。” 她一边说,一边娴熟地取样、拍照、记录。手稳,眼准,判断果决。对**遗体可能产生的气味和视觉冲击,她似乎完全免疫,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细微的痕迹上——那些死亡留下的、无声的证言。 秦峥看着她工作时完全沉浸的侧影。应急灯的光勾勒出她纤长脖颈和专注低垂的眼睫。汗湿的碎发贴在她额角,她随手用腕上的皮筋将长发更紧地束起。这一刻,她身上那种疏离的“月光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斩开迷雾的“刀刃感”——锐利、精准、只为真相服务。 “初步结论,”当最后一具遗体的关键信息记录完毕,沈清墨终于直起身,看向秦峥,“这七人死于地震发生前或发生时的短时间内,死因均为外力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并伴有不同程度的约束伤。现场发现多人同时、以类似方式遇害,自杀可能性极低。强烈建议作为刑事案件,立即立案侦查。” 她的结论清晰明确,不容置疑。 秦峥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头:“我马上向指挥部和局里汇报,请求成立专案组。沈医生,你的报告……” “我会在今晚完成初步检验报告的电子版,发给你和我的上级。”沈清墨开始脱防护服,“另外,我建议扩大对滑坡区周边新挖掘遗体的筛检,尤其是死亡方式与常见震灾创伤不符的。凶手可能不止处理了这七人。” 秦峥眼神一凛:“明白。” 沈清墨走到帐篷边,用消毒液仔细清洗双手。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只有零星的灯火和大型设备的照明灯划破黑暗。救援还在继续,生与死的拔河赛尚未结束,而一桩可能隐藏在惊天灾难下的罪恶,刚刚被从泥土中掘出第一角。 “沈医生。”秦峥走到她身后,声音比之前多了几分郑重,“今天,多谢。不仅是救了那个人,更是为这七个可能枉死的人,说出了第一句话。” 沈清墨冲洗的动作顿了顿,水流哗哗作响。她关上水龙头,用纸巾擦干手,转过身。灯光下,她的脸依旧平静,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眸,倒映着帐篷外的零星火光,仿佛结冰的湖面下,有微不可察的涟漪荡开。 “我只是做了我的工作。”她重复了这句话,但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亡者无声,所以生者更要为他们发声。这是我的选择,秦队长。” 说完,她微微颔首,拎起那个银色勘查箱,掀开帐篷帘,走进了外面混杂着希望与绝望、救援与罪恶的深沉夜色里。 秦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融入黑暗,许久,才低声自语: “沈清墨……我记住了。” 而在帐篷外,沈清墨抬起头,望向没有星辰的漆黑天幕。远处,探照灯的光柱如同利剑刺向废墟。她脑海中闪过那七具遗体颈间的索沟,闪过童年记忆中那场吞噬了许多生命、也诡异地将她带离大山的大火。 死亡的形式千变万化,但人性的幽暗与光芒,总在生死之间,显露最真实的模样。她握紧了勘查箱的把手,指尖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 这条与亡者为伴、为无声者代言的路,她已踏上。而前方,浓雾深重,谜案方才揭开一角。 第2章 1-2 冰面下的涟漪 第二章冰面下的涟漪 临时帐篷里的灯光亮了一夜。 沈清墨将最后一份检材封装、标记好时,帐篷帆布缝隙外已透出灰蒙蒙的晨光。救援现场的嘈杂声浪从未停歇,但节奏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重型机械的轰鸣更密集,而人声的呼喊少了一些绝望,多了一些疲惫却有序的指令。这意味着,救援进入了更依赖设备清理大块障碍的阶段,生命奇迹出现的频率,正在无情地降低。 她将七份初步尸检报告汇总,生成电子文档。措辞严谨,结论明确,附上重点照片的编号和关键检材清单。点击发送,收件人包括现场刑侦指挥秦峥、省厅鉴定中心直属上级,以及重大灾害法医应急处置的联络平台。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休息,而是从随身背包里取出一个密封良好的小袋子,里面是独立包装的能量棒和电解质冲剂。她就着瓶装水快速吃完,补充几乎耗尽的体力。食物没什么味道,只是必要的燃料。然后她开始仔细擦拭、消毒每一件使用过的器械,将它们归回勘查箱内特定的卡槽。银色箱盖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某种仪式完成的宣告。 帐篷帘被掀开,带着清晨凉意的空气涌入,吹散了里面浓郁的石炭酸和死亡特有的甜腻气息。秦峥走了进来,眼底带着血丝,但精神依旧警醒。他手里拿着两份打印出来的报告纸。 “报告收到了,很详细。”他开门见山,将其中一份递给沈清墨,“指挥部的初步决定:鉴于地震灾害尚未完全平息,大规模刑侦力量全面介入不现实,也不利于稳定。但此案性质特殊,决定由我们岚江市局先期组建一个小型专案组,以‘协助灾害遇难者身份特殊鉴定’的名义进驻,暗中调查。我任组长。”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清墨平静的脸上:“指挥部和你们省厅协调了,鉴于你是第一发现者,也是最熟悉这些遗体状况的专业人员,希望你能作为法医技术支持,全程参与前期调查。当然,这需要你本人同意。” 沈清墨接过报告,扫了一眼首页的批示意见。“我同意。”她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这本身就是她的工作延伸。 秦峥似乎对她的干脆有些意外,但随即点头:“好。首批需要深入检验的遗体,包括你昨晚重点检查的七具,以及后续筛查出的另外三具可疑遗体,会在今天下午统一转运到岚江市局的法医中心。那里条件完备,也更隐蔽。我们稍后随车一起回去。” “可以。”沈清墨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转运过程需要注意保存状态,避免二次破坏。尤其是衣物和体表可能附着的微量物证。” “明白,已经安排了专门的运尸车和物证保管员。”秦峥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忽然问,“沈医生,你不需要……缓一缓?或者和医疗组那边做个交接?”他意指她过去三天救死扶伤的身份转换。 沈清墨拉上勘查箱的拉链,提起箱子。“医疗组有完整的人员名册和伤员记录。我的临时征调已经完成。”她抬眼,浅色的眸子平静无波,“现在,我的职责是那十具遗体。” 她的态度明确得像手术刀划开的切口。秦峥不再多言,侧身让开通道:“车子一小时后出发。你先去指挥部帐篷休息一下,有热水和简单的早餐。” “谢谢。”沈清墨颔首,走出了帐篷。 晨光熹微,照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给冰冷的废墟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脆弱的金色。救援人员还在忙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深重的疲惫。沈清墨穿过临时营地,走向指挥部的方向。她的步伐稳定,背脊挺直,在周遭一片凝重甚至麻木的氛围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清醒与疏离。 路过一个医疗帐篷时,里面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医生低沉的安慰声。又一个生命体征消失了。沈清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握着勘查箱把手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前世,那样的哭泣声曾如噩梦般缠绕她许久。不是为生命的逝去,而是为善意被践踏、拯救被反噬的荒谬与寒意。如今,她倾听的是另一种无声的哭泣,来自那些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的躯体。这条道路,依然布满死亡的阴影,但至少,她的刀锋所向,不再是活人复杂难测的心,而是相对恒定的物理痕迹与生物证据。 这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残酷的安宁。 一小时后,沈清墨坐进了一辆改装过的运尸车副驾驶位。后面是密闭的冷藏舱。秦峥和另外两名刑警队员驾驶另一辆越野车在前方引路。车队缓缓驶离了依旧忙碌的望川镇废墟,沿着被紧急抢通、仍不时有落石的山路,向岚江市方向驶去。 车窗外的景色从触目惊心的破碎,逐渐过渡到相对正常但同样笼罩在灾害阴影下的城镇景象。沿途可见不少开裂的房屋、倒塌的围墙,以及临时安置点的蓝色帐篷。广播里播放着救灾新闻和寻人启事。 沈清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她没有睡着,只是让连日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放那七具遗体脖颈上的索沟细节,那些细微的差异,捆绑手腕的方式,胃内容物的性状……像散乱的拼图碎片,在意识深处漂浮。 还有童年记忆里,那片吞噬了“童养媳”身份、也吞噬了许多村民的冲天火光。烟味、热浪、哭喊、还有那种被浓烟呛住的窒息感……与机械性窒息的尸体表征,在抽象的层面上,竟有一丝模糊的相似。 她猛地睁开眼,切断思绪。没有依据的联想是专业领域的大忌。 车子颠簸了一下,司机低声咒骂了一句路况。沈清墨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直到车队驶入岚江市区,穿过依然繁忙但秩序井然的街道,最终开进市公安局侧门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岚江市司法鉴定中心大楼,就坐落在这里。 车子停在地下专用通道入口。秦峥已经等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约莫五十岁出头的男法医。 “沈医生,这位是我们市局法医中心的老主任,周启明法医。”秦峥介绍道。 周启明身材清瘦,面容和蔼,但眼神锐利。他伸出手:“沈博士,久仰。你在省厅参与的几例疑难案件复核,报告我看过,非常精彩。” “周主任过奖,只是分内工作。”沈清墨与他握手,态度恭敬而不失分寸。 “遗体已经直接送入三号解剖室,相关的现场物证也送到了隔壁的物证室。”周启明一边引路,一边说,“情况秦队大致跟我同步了。省厅那边也来了电话,要求我们全力配合,务必尽快查明真相。压力不小啊。” 他们乘坐专用电梯直达解剖室楼层。走廊空旷安静,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这里与废墟现场的混乱嘈杂判若两个世界。 三号解剖室是标准的大间,此刻并排停放着的十张不锈钢解剖台上,覆盖着白布。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几名穿着全套防护的助理法医和刑侦技术人员已经就位。 沈清墨和周启明进入旁边的更衣室,换上解剖服,戴好口罩、护目镜和双层手套。秦峥和其他两名刑警则在解剖室外的观察区,透过玻璃墙观看并记录。 一切准备就绪。无影灯亮起,冰冷的光线照亮了解剖台。 周启明看向沈清墨:“沈博士,你主导?” “周主任,您经验丰富,还是您来主持。我从旁协助并提供初步检验的补充信息。”沈清墨语气诚恳。她懂得尊重地方单位的权威与合作礼节。 周启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也不推辞:“好。那我们就开始吧。先从最初发现的一号遗体开始,系统解剖,明确死因,同时全面采集生物检材和微量物证。” 解剖刀划开皮肤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沈清墨站在周启明对面,负责记录、协助暴露术野、并及时递送所需器械。她的动作精准而默契,仿佛与周启明合作过多次。 随着胸腔和腹腔被打开,脏器暴露出来。沈清墨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观察着每一处细节。 “心肺表面点状出血,符合窒息征象……舌骨大角骨折,确认……”周启明一边操作,一边口述。沈清墨则在记录的同时,补充自己的观察:“胃内容物约200毫升,可见未完全消化的米饭、蔬菜纤维和肉类成分,消化程度约进入肠道一小时左右。结合当地通常的晚餐时间,死亡时间与地震发生时间接近。” 秦峥在观察区,通过麦克风提问:“胃内容物一致性能否说明他们最后在一起进食?” “只能说明死亡前数小时内的进食内容相似,不能直接证明同一餐或同地点。”沈清墨回答,“需要结合其他证据。” 系统解剖逐一进行。沈清墨之前的初步判断被一一验证:机械性窒息是主要死因,约束伤均为生前造成。但在对第三号遗体(那名三十岁女性)进行更精细的颈部解剖时,沈清墨叫了暂停。 “周主任,请看这里。”她用镊子轻轻拨开肌肉层,指向甲状软骨侧板的一个细微凹陷,“这不是勒沟直接压迫造成的。像是……某种硬物,在勒颈的同时,抵压造成的特定形状的轻微骨折。” 周启明凑近仔细观察,又调看了颈部皮肤勒沟的高清照片。“勒沟纹理相对均匀,但在这个对应位置,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间断……凶手使用的绳索,可能在这个位置缠有或附着了别的硬物?比如,一个绳结,或者一个小的装饰扣?” “有这个可能。”沈清墨点头,用相机进行微距拍照,“这个特征,或许能帮我们识别作案工具。” 在对后续几具遗体,特别是新增加的三具可疑遗体进行检查时,他们又有了更重要的发现。 “第七号遗体,男性,指甲缝提取物经过初步镜下观察,除了之前发现的褐色纤维,还有极微量的蓝色矿物颗粒。”沈清墨将载玻片放到多功能显微镜下,图像投影到旁边的屏幕上。“颜色和形态,很像是……某些廉价壁画或装饰材料使用的蓝绿色矿物颜料。” 秦峥立刻贴近观察窗:“颜料?望川镇有什么地方会有大量这种颜料?” 旁边一位本地刑警队员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望川镇靠山,早年好像有个小型的民俗壁画作坊,也承接一些寺庙、祠堂的彩绘修复……不过很多年前听说就不太景气了。” “查!”秦峥立刻对队员说,“重点查这个作坊,以及镇上有哪些场所近期有过彩绘施工或修复。” “是!” 这时,负责毒物筛查的助理法医送来了一份初步报告。“周主任,沈医生,对所有十具遗体的心血和胃内容物进行了常见毒物快速筛查。结果发现,有六具遗体内检测出微量的同一种药物成分——氟硝 西泮。” 氟硝 西泮,一种强效镇静催眠药,起效快,易导致意识丧失和顺行性遗忘,常被用于麻醉前给药,也被称为“迷药”之一。 解剖室内外,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在遇害前,被药物致昏或至少是意识模糊状态?”秦峥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血液中浓度不高,但结合胃内容物检测,推测是口服摄入,在死亡时已部分代谢吸收。”沈清墨分析道,“这能解释为什么多人遇害,而现场没有发现明显的、激烈的集体搏斗痕迹。凶手先下药,再行凶。” 周启明补充:“药物来源需要追查。不过,这种药管制严格,但非法渠道仍可能获取。” 秦峥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眼神锐利如鹰:“有预谋,有准备,使用药物控制,集体杀害……这绝不是临时起意。凶手,或者凶手们,和目标之间,一定有深刻的关联,或者必须灭口的理由。” 沈清墨没有说话,她正在仔细比对十具遗体的个人信息表格——那是从现场残留的证件、以及初步的DNA比对失踪人口数据库得来的粗略信息。 年龄、性别、职业、家庭关系……看起来并无明显交集。有小镇公务员,有小店主,有农民,有家庭主妇……分散在镇子不同区域。 但凶手下药、捆绑、吊杀或勒杀,手法虽有细微差异,但整体模式一致,透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意味。尤其是那诡异的、近乎“献祭”般的集体死亡时间——恰好在地震来临前夕。 是巧合?还是凶手刻意选择这个时间点,妄图用天灾掩盖**? “秦队,”沈清墨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我建议,详细调查这十名遇害者,尤其是那六名体内检出氟硝 西泮的死者,在遇害前一段时间——比如一个月内,是否有过共同的聚集点、活动,或者接触过同一类人、同一件事。特别是,是否与望川镇本地即将进行的民俗活动、祭祀仪式,或者与‘火灾’、‘火种’相关的传统或事件有关联。”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但秦峥却猛地抬头,透过玻璃墙,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沈医生,你为什么特别提到‘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沈清墨顿了顿,垂下眼帘,看着解剖台上冰冷的器械。“只是基于凶手行为模式的一种推测。集体性的杀害,有时会模仿或隐喻某种仪式。而地震常被民间联想为‘地火’或‘天怒’。两者或许存在某种扭曲的关联。” 她没有提及自己的童年记忆。那是私人的迷雾,不能也不应干扰客观的专业判断。 秦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只是点头:“我记下了。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调查方向。” 周启明看了看时间,宣布:“今天先到这里。主要死因和关键物证已经明确。更详细的病理切片、毒理定量分析和微量物证鉴定,还需要几天时间。沈博士,辛苦了。” 沈清墨脱下沾了血污的外层手套,扔进医疗废物桶。“周主任辛苦。” 走出解剖室,重新呼吸到相对正常的空气,沈清墨才感到一股沉重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对精神和体力都是巨大的消耗。 秦峥递给她一杯热咖啡。“局里给你们安排了招待所,就在附近。先休息。明天上午,专案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需要你参加,详细介绍法医发现。” “好。”沈清墨接过咖啡,温热透过纸杯传到冰凉的手指。 “另外,”秦峥看着她依旧平静但难掩倦色的脸,“谢谢。你的观察力和直觉,很敏锐。” “只是合理的职业推测。”沈清墨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带来些许暖意和清醒。 “合理的推测,也是建立在足够广博的知识和联想能力上的。”秦峥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然后摆摆手,“快去休息吧。” 沈清墨独自走向市局安排的招待所。夜色中的岚江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仿佛不远处那场惨烈的地震只是新闻里遥远的故事。这种割裂感,让她有些恍惚。 回到房间,她仔细洗漱,将换下的衣服密封装好。坐在床边,她打开手机,看到了省厅导师发来的信息,只有简单几个字:“注意安全,有事随时联系。”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没有回复。然后,她点开了搜索引擎,犹豫片刻,输入了“望川镇山火祭典”。 网页跳转,相关信息寥寥。只有一些陈旧的地方论坛帖子,提及多年前望川镇附近山区曾有村落因祭典失火,造成伤亡,细节语焉不详。 她关掉手机,躺下。黑暗中,脖颈被束缚的窒息感,与记忆里浓烟呛入肺管的灼痛感,细微地交织了一下,又迅速被她强行剥离。 真相,只存在于确凿的证据链中,而不在模糊的记忆或臆测里。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专业工作者必需的、短暂的睡眠修复中。明天,还有更多的谜题需要解开。 而在城市的另一处,秦峥坐在办公室电脑前,反复看着沈清墨那份条理清晰的报告,以及她最后提出的关于“火”的推测。他点燃一支烟,却没有抽,只是看着烟雾缓缓上升。 “沈清墨……”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年轻的女法医,像一座浮在海上的冰山,表面是专业与冷静,底下却似乎藏着更复杂难明的轮廓。 他敲击键盘,在案情分析提纲中,加重了“民俗”、“祭祀”、“火”这几个关键词的排查力度。同时,他也调出了沈清墨的简易档案——省厅的年轻专家,成绩斐然,背景却简单得有些异常:孤儿院长大,学业优异得惊人。 直觉告诉他,这个看似只有工作的法医身上,或许有与案件无关、却同样深邃的故事。但现在,他的首要任务是眼前这起隐藏在天灾中的连环谋杀。 烟灰悄然掉落。夜色正浓,谜案深重。 第3章 1-3 轨迹 第三章轨迹 清晨的岚江市笼罩在一层薄雾里。雾气濡湿了司法鉴定中心大楼深灰色的外墙,也模糊了窗外行道树的轮廓。沈清墨站在三号解剖室外的走廊尽头,手里捧着一杯刚刚冲好的速溶咖啡,目光落在窗外一片朦胧的绿意上。她只睡了不到五个小时,但冷水洗过的脸和咖啡因的作用,让她维持着工作所需的清醒。 身体是疲惫的,意识却像绷紧的弦。 昨夜解剖的细节、那些脖颈上狰狞的索沟、指甲缝里微小的蓝色颗粒、还有氟硝 西泮这个化学名称,都在她脑中反复回放,试图拼凑出凶手模糊的侧写。 “沈医生,早。”周启明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也拿着一杯茶,眼下的阴影显示同样睡眠不足。“毒理和微量物证的初步加急结果出来了,秦队他们已经在楼上小会议室等着。” “好。”沈清墨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纸杯捏扁投入垃圾桶,动作利落。 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秦峥坐在主位,面前摊着笔记本和几张现场照片,眉头紧锁。另外两名刑警队员和一位穿着便服、负责技术中队的警官也在。气氛凝重。 看到沈清墨和周启明进来,秦峥掐灭了手里的烟。“周主任,沈医生,坐。情况不太妙。” 技术中队的警官先开口:“我们对遗体指甲缝里提取的蓝色颗粒进行了X射线衍射和拉曼光谱分析,确认是人造群青,一种合成硅酸铝钠硫化物,常用在廉价壁画颜料、一些工业涂料和塑料着色剂中。纯度不高,含有杂质。我们比对了资料,望川镇及周边地区,近五年内只有两家场所大量使用过含这种成分的颜料。一家是已经倒闭三年的‘吉祥壁画工艺厂’,另一家是镇子西头、半山腰上的‘慈济庵’——一座有百年历史的小尼姑庵,去年秋天对主殿壁画进行过局部修复。” “慈济庵?”秦峥手指敲了敲桌面。 “对。我们连夜联系了望川镇派出所留守的同事,他们今早上去初步问询。庵里目前只有三位比丘尼常住。据她们说,去年修复壁画是请了外面一个流动的工匠班子,做了大概半个月。至于颜料具体成分,她们不清楚。” “工匠班子能找到吗?” “正在查,但需要时间。这种流动班子,信息可能不全。” 秦峥点点头,看向沈清墨和周启明:“毒理结果呢?” 周启明将报告推过去:“十具遗体,六具心血中检出□□,浓度在0.05-0.12 mg/L之间,属于治疗剂量范围的低值,但足以引起明显的镇静、嗜睡甚至意识模糊。四具未检出。值得注意的是,检出药物的六人,恰好是之前判断死因为缢死的五人和勒死的一人。另外四名未检出药物的,死因则是束缚后窒息或口鼻捂压,反抗痕迹也相对更明显一些。” 秦峥眼神一凛:“凶手对一部分人用了药,对另一部分人没用?为什么?是药物不够,还是目标有区分?” 沈清墨开口,声音平静:“可能有两方面原因。第一,获取药物的难度或数量限制。第二,凶手下药的对象,或许是那些他认为需要更‘安静’处理,或者体力相对较强、可能反抗更激烈的人。未用药的四名死者,三名女性,一名年龄较大的男性,从体格上看,相对更容易被物理控制。”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一种可能——下药并非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完成。有些人可能提前被下了药,有些则是在控制现场才被制服。” 秦峥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凶手可能有一个相对安全、可以接触到部分受害者的‘前置场所’,在那里完成下药。然后,再将他们转移或引诱到最终杀害的地点——很可能就是慈济庵或附近,因为那里有颜料颗粒的遗留环境。” “这符合逻辑。”周启明表示赞同。 “氟硝 西泮的源头是关键。”技术中队的警官说,“这种药是二类精神药品,管制严格。医院、诊所、药房的处方和流通记录都有据可查。我们已经请求禁毒部门和卫生部门协查,重点排查望川镇及邻近县市的医疗机构、药店,以及可能存在的非法流通渠道。不过,如果是从外地弄来,或者更早时间囤积的,查起来就麻烦了。” 秦峥:“再麻烦也得查。这是目前最实在的线。”他转向沈清墨,“沈医生,从法医角度看,药物浓度和死亡时间,能推断出下药的大概时间范围吗?” 沈清墨早已思考过这个问题:“氟硝 西泮口服后约30分钟起效,血药浓度约1-2小时达峰,半衰期较长。根据检出的血药浓度较低、且胃内容物中仍有未完全吸收的药物成分来判断,他们是在服药后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死亡的,大概在服药后1到3小时之间。结合胃内容物消化程度推断的晚餐后死亡时间,可以推测,他们服药的时间,大约在晚上7点到9点之间。这个时间段,通常是人活动较为频繁,也是可能集体进行某种活动或聚集的时候。” 晚上7点到9点。地震发生在当晚9点47分。 时间线被进一步收紧。 “晚上7点到9点……集体活动……”秦峥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词,圈了起来。“查!重点查这十名受害者,尤其是那六名被下药的,在遇害当天晚上这个时间段,可能的去向!有没有共同的饭局、聚会、会议、甚至是……宗教活动?” 一名刑警队员有些为难:“秦队,望川镇现在还是一团乱,通讯没完全恢复,很多本地居民都疏散在安置点,挨个问询难度大,效率也低。” 秦峥何尝不知,他揉了揉眉心:“再难也得做。先从还能联系上的、与受害者关系较近的亲属、邻居开始。同时,重点查慈济庵!如果凶手最终行凶地点在那里,庵堂本身,或者附近,一定会有痕迹!申请搜查令,我们需要对慈济庵进行彻底勘查。” 他雷厉风行地布置完任务,又看向沈清墨和周启明:“周主任,沈医生,麻烦你们继续深入检验,特别是那四具未检出药物的遗体,看看有没有其他共同点或特殊痕迹。另外,所有遗体的衣物、随身物品,需要做最细致的检查,一根头发,一点纤维都不能放过。” “明白。”周启明应下。 沈清墨微微颔首,随即提出:“秦队,我申请一起去慈济庵现场。颜料颗粒是在遗体上发现的,但遗体从废墟中被挖出,位置经过了滑坡移动。发现颗粒的具体部位、附着方式,结合原始现场环境,或许能提供更准确的指向。” 秦峥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现场勘查辛苦且有潜在危险,地震后山体并不稳定。但她的话有道理,法医的视角有时能注意到刑警忽略的细节。 “好。”他最终点头,“你跟第二勘查组一起上去,注意安全,听从指挥。” “谢谢。” 上午九点,两辆越野车再次驶向望川镇方向。这一次,目标明确——镇西的慈济庵。 越靠近灾区,道路两旁的地震痕迹越明显。塌方的山体被草草清理出单车道,不时有碎石滚落。空气中尘土味依然浓重。沈清墨坐在第二辆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残破景象,神色平静,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缩。 慈济庵坐落在望川镇西侧一座小山的山腰平缓处,背靠悬崖,面朝镇子。地震对这里的破坏似乎相对较轻,古朴的山门有些歪斜,围墙裂了几道大口子,但主体建筑看起来还算完整。或许得益于其相对独立的位置和较为坚固的老式木石结构。 现场已经被先期抵达的派出所民警拉起警戒线。秦峥带的第一勘查组已经进去了。 沈清墨戴上现场勘查证,拎着银色勘查箱,跟随第二组民警走进山门。庵内很安静,古树参天,地上落叶堆积,透着一种荒僻的气息。三位比丘尼被暂时安置在偏殿,由一位女警陪着。 主殿的门开着。秦峥和几个技术员正在里面忙碌,拍照、测量、刷显指纹。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香火味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正中的佛像金漆剥落,两侧墙壁上果然有壁画,但大部分已被烟熏火燎般模糊不清,只有部分区域能看到一些斑驳的彩绘,颜色暗沉。 沈清墨的目光首先落在壁画上。她走近,从勘查箱里取出放大镜和强光手电,仔细照射墙壁表面。颜料龟裂起翘,很多地方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在一些不起眼的缝隙和墙角,她确实看到了一些微小的、颜色相对鲜亮的蓝色颗粒,与遗体指甲缝里发现的相似。 她蹲下身,更加仔细地检查地面。地震导致殿内一些瓦砾和灰尘堆积。她用镊子小心地收集了几处不同位置的灰尘样本,分别装入证物袋标记。 “发现什么?”秦峥走过来,蹲在她旁边。 “殿内灰尘中确实有同类颜料颗粒,但分布很广,时间也可能较久。”沈清墨站起身,环顾四周,“遗体上发现的颗粒是嵌在指甲缝里的,说明死者生前可能用力抓挠过沾有大量新鲜或未干透颜料的表面。这里,”她指着斑驳的壁画,“大部分颜料早已干透老化,轻易抓挠不下来这么多颗粒。” “你的意思是,他们接触的不是这里的主殿壁画?” “不一定。也许是在壁画修复期间,接触过未干的颜料。或者……”沈清墨的目光投向殿内其他物件,“接触过其他使用了同类颜料的东西。” 她开始系统地检查殿内的器物:褪色的蒲团、歪倒的香案、破损的帷幔、堆在角落的一些杂物……秦峥示意技术员配合她。 在一个堆放破旧法器和杂物的昏暗角落里,沈清墨的手电光束停住。那里有几块叠放着的、边缘破损的木板,上面似乎有彩绘痕迹。她示意技术员帮忙搬开上面的杂物。 木板露出全貌。这是几块长约一米五、宽约三十公分的旧木板,上面用粗糙的笔法画着一些扭曲的、类似火焰和狰狞人形的图案,颜色以暗红和那种群青蓝为主。图案风格与殿内庄严的佛教壁画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原始的、近乎邪祟的气息。而且,这些木板上的蓝色颜料,看起来比壁画上的要“新”一些,至少剥落没那么严重,一些边缘还能看到颜料堆积的厚度。 “这是什么?”秦峥皱眉。 一位年纪较大的本地刑警凑过来看了看,迟疑道:“这……好像是本地以前一种很老的、几乎失传的‘送火瘟’仪式里用的‘符板’。老一辈说,古时如果认为有火瘟作祟,会请巫者绘制这种符板,在仪式上烧掉或埋掉,以送走灾厄。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迷信了,早没人弄了。” 火瘟。符板。 这两个词让沈清墨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仔细观察木板。在一块木板的边缘,她发现了一小片细微的、暗褐色的痕迹,不像颜料。 “鲁米诺。”她简短地说。 技术员立刻拿来鲁米诺喷剂。喷上之后,在紫外灯照射下,那片痕迹边缘,果然发出了微弱的荧光反应——那是血痕,即使经过擦拭和时间的流逝,仍残留了极微量的血红蛋白。 “血迹。”秦峥的声音沉了下去。 沈清墨用棉签小心翼翼提取了微量样本。接着,她在另一块木板的背面,发现了一小缕纠缠的、颜色暗淡的纤维,与死者衣物材质不同,更粗糙。 “这些木板,最近被移动过,或者使用过。”沈清墨得出结论,“上面有相对新鲜的颜料颗粒脱落风险,还有疑似血迹和外来纤维。需要带回实验室做进一步鉴定,尤其是血迹的DNA比对。” 秦峥立刻下令对这几块符板进行全方位拍照和取证,然后整体打包运回。 “查!彻底查清这些符板的来历!是谁画的,什么时候画的,为什么放在这里!”秦峥的命令带着寒意。案子似乎正朝着某个阴暗的民俗迷信方向滑去。 就在这时,沈清墨的耳机里传来周启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沈医生,秦队,听到请回话。” “我是秦峥,周主任请讲。” “留在中心对遗体衣物进行二次精细勘查的同事有重要发现。在两名未检出氟硝 西泮的女性死者贴身内衣的缝线夹层里,分别发现了缝进去的、折叠得很小的黄色符纸。符纸上的图案非常怪异,初步看,与一些地方性的、非正统的巫术符号有关。另外,从其中一名死者头发里,找到了极微量的檀香灰和一种特殊的植物灰烬,成分正在分析。” 符纸!灰烬! 与殿内发现的“符板”遥相呼应。 “立刻对符纸进行技术处理,看上面有没有书写痕迹或指纹。植物灰烬成分尽快确定!”秦峥语速很快。他看向沈清墨,眼神锐利如刀:“沈医生,你怎么看?” 沈清墨望着那些绘有火焰图案的符板,缓缓说道:“这不再是简单的谋杀。凶手在刻意营造一种‘仪式感’。药物、束缚、特定的死亡方式(缢死常被某些邪异解读为‘献祭’或‘净化’)、与‘火’相关的符板、受害者身上的符纸和灰烬……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凶手不是出于普通的仇怨或利益杀人。他(或他们)是在进行一种扭曲的、自以为是的‘仪式性清除’或‘献祭’,试图达成某个目的,或者迎合某种扭曲的信仰。”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而选择地震发生前的时间点,或许是因为,在凶手的认知里,地震这种‘地火爆发’的力量,可以被他的‘仪式’所利用,或者能更好地掩盖他的罪行,甚至……他可能认为自己引发了地震,或是在‘配合’地震进行这场杀戮。” 这个推测比单纯的谋杀更令人不寒而栗。一个或一群信奉扭曲仪式、并真的付诸实践的凶手,其行为模式更加难以预测,危害也可能更大。 秦峥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立刻把庵里三位师傅请过来,分开问话!重点问她们是否了解这些符板、庵里近期有没有举行过或准备举行任何特殊的仪式、有没有陌生人来往、特别是对壁画修复工匠班子的情况,要问得越细越好!” 他转向沈清墨:“沈医生,还需要对庵里其他区域进行勘查吗?” “需要。特别是生活区、厨房、仓库,任何可能存放药物、进行药物准备或实施控制的地方。另外,庵内是否有地窖、密室或者特别隐蔽的空间?”沈清墨思路清晰。 “好,你带人仔细搜。”秦峥分配任务,“我去问话。” 沈清墨和两名技术员开始对慈济庵进行地毯式搜查。这座庵堂不大,但结构曲折,有些年久失修的房间堆满杂物。他们检查了厨房,灶台冰冷,碗筷稀疏,没有发现异常。仓库里多是陈旧的法器、经书和杂物,灰尘很厚。 就在搜查接近尾声,沈清墨推开后院一间堆放柴火杂物的偏厦小门时,她的手电光束照到了角落里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几个被随意丢弃的、空的矿泉水瓶和一次性饭盒。旁边,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深棕色玻璃瓶,瓶口没有盖子。 沈清墨小心地用镊子夹起玻璃瓶,对着光看了看。瓶底残留着一点点极细微的白色粉末。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 她将瓶子放入证物袋。然后又检查那些矿泉水瓶和饭盒。饭盒里有食物残渣,已经**。但在一个饭盒的内侧边缘,她发现了一小片黏着的、不起眼的纸片碎屑,上面似乎有印刷字迹。 “全部带回去。”她对技术员说。 当他们结束勘查,回到主殿前院时,秦峥那边的问话也刚刚结束。三位比丘尼似乎受了惊吓,脸色苍白,连连念佛。 “问出点什么?”沈清墨问。 秦峥摇摇头,有些烦躁:“她们对符板一无所知,说从来没在庵里见过。壁画修复是去年的事,工匠班子是镇上一位老居间介绍的,做完就走了,她们没留联系方式。庵里平时香火冷清,除了固定的几位老香客,很少有陌生人来。地震前几天,也没什么异常。”他顿了顿,“不过,其中一位师傅提到,大概一个月前,有个外地口音的中年女人来上过香,捐了点钱,还特意问了问庵堂的历史,尤其是……有没有经历过火灾,或者有没有关于‘镇火’‘送火瘟’之类的老传统。师傅当时随口说了几句本地早年的迷信,也没在意。” 外地女人?打听火灾和送火瘟? 沈清墨和秦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那个女人有什么特征?留下了联系方式吗?”秦峥追问。 比丘尼回忆说,女人大概四十多岁,穿着普通,长相没什么特别,说话带点外地口音,具体哪里听不出。捐香火钱是现金,没留名。 线索似乎又模糊起来。 但沈清墨手中的那个深棕色小瓶,还有饭盒里的碎纸片,或许能带来转机。 返回岚江市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默。秦峥不断接打电话,协调各路调查进展。沈清墨则安静地看着窗外,指尖轻轻摩挲着银色勘查箱冰凉的表面。 她脑海中,那些绘着火焰的符板、受害者内衣里的符纸、询问火灾的外地女人、还有童年记忆中那片吞噬一切的山火……这些画面交织碰撞,形成一种令人不安的共鸣。 是巧合吗?还是某种黑暗的脉络,正在看不见的地方隐隐浮现? 她闭上眼睛。 无论是什么,她都会用手中的刀和显微镜,一层层剥开迷雾,找到那深藏其中的、冰冷或灼热的真相。 车驶入市区时,技术中队传来消息:对慈济庵带回来的深棕色玻璃瓶残留粉末的初步检测结果出来了——含有□□成分。 凶手下药的容器,很可能找到了。 而饭盒里那片碎纸屑,经过初步辨识,似乎是一张药品说明书的碎片,上面有一个模糊的、被撕掉的药品商品名痕迹,技术人员正在尝试复原。 秦峥挂掉电话,看向沈清墨,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亮光:“有进展了。顺着瓶子、说明书碎片,还有那个打听火灾的女人,三条线,往下挖!” 沈清墨点了点头。 夜色再次降临。岚江市公安局大楼许多窗口依然亮着灯。沈清墨回到临时办公室,桌上是周启明主任传来的、那两张符纸的高清扫描图。扭曲的朱砂符号,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气。 她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与“望川镇”、“火瘟”、“送火仪式”相关的所有学术论文、地方志记载乃至网络流传的只言片语。 同时,她给省厅的导师发去一封加密邮件,附上了符纸图案和简单情况说明,请求导师利用更广泛的学术和资料网络,协助查询这种符文的可能源头和含义。 她知道,他们在与时间赛跑,也在与一个隐藏在民俗阴影和灾难尘埃下的、心智可能严重扭曲的对手赛跑。 窗外,城市灯火璀璨,仿佛另一个世界。 沈清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上那些诡异的符号。 黑夜还长,而真相,往往蛰伏在最深的黑暗里,等待第一缕理性的晨光将其照亮。 第4章 1-4 符纸上的暗影 第四章符纸上的暗影 岚江市司法鉴定中心,毒理实验室的灯光在深夜依旧雪亮。 沈清墨站在高效液相色谱-串联质谱仪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谱峰。旁边打印出来的报告纸上,数据清晰确凿:从慈济庵带回的深棕色小瓶残留物,主要成分确为氟硝 西泮,并含有少量乳糖和淀粉等常见药用辅料。这与从遇害者体内检出的药物成分吻合。 “是原料药粉末,不是成品药片研磨。”周启明戴着老花镜,仔细比对另一份从药监局调来的氟硝 西泮片剂配方资料,“成品片剂的辅料比例和种类有固定标准,这个对不上。更像是从非法渠道获得的、用于勾兑或直接使用的原料。” 秦峥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技术中队刚刚送来的报告:“瓶子上只有残缺的指纹,变形严重,数据库比对需要时间,而且不一定有记录。那个药品说明书碎片复原有点进展,上面残留的字迹碎片,经过图像增强和拼接,可能指向一种……兽用镇静剂的部分说明书。但也不绝对。” “兽用?”沈清墨抬眼。 “嗯。有些管制药物在兽用领域也有应用,管理相对……宽松一些,尤其是偏远地区。”秦峥解释,眉宇间带着思索,“如果凶手有畜牧养殖背景,或者能接触到兽药渠道……” “那外地女人的调查呢?”沈清墨问。 “还在筛。望川镇及周边几个安置点,符合中年、外地口音特征的女性不少,逐一排查需要时间。”秦峥揉了揉太阳穴,连续奔波和熬夜让他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但眼神依旧锐利,“不过,从三位比丘尼那里问出了一个细节:那个女人除了打听‘火瘟’,还特意问了问庵里有没有收留过孩子,尤其是……二十多年前附近山里因为火灾失散的孩子。” 沈清墨正在关闭仪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暗流无声涌动。她保持动作的流畅,将样品盘取出,声音平稳:“问这个做什么?” “比丘尼说当时觉得奇怪,就多问了一句。那女人说自己是做民间寻亲互助的,听说这边早年有过山火,可能有家庭失散,所以顺道问问。”秦峥盯着沈清墨,“你觉得,这和案子有关联吗?” 沈清墨将样品盘放入清洗槽,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信息太少,无法判断。但凶手进行的仪式性杀戮,往往基于某种强烈的个人或群体认知。如果凶手或幕后指使者与二十多年前的山火有关,无论是受害者、幸存者,还是其他关联方,都可能产生扭曲的动机。”她关掉水,用纸巾仔细擦干手指,“需要更具体的线索。” 她的分析客观冷静,将自己那一瞬间的悸动严密地包裹在专业外壳之下。 周启明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现在线索散乱:药物来源、符板符纸、外地女人、可能的兽药渠道、还有二十多年前的山火……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把这些点串联起来。” 秦峥直起身:“突破口就在那两张符纸上。省厅那边有回复吗?” 沈清墨走到电脑前,打开邮箱。“我导师刚刚回了邮件。”她点开附件,是一份整理过的资料扫描件和详细的注释。“这种符文的变体,在云隐省北部山区,尤其是望川、古潭、苍岭几个老县城交界地带的民间志怪传说中有零星记载。它不属于正统道教或佛教体系,更接近巫傩文化与地方性自然崇拜(特别是对‘火’与‘灾’的恐惧)混合产生的产物。通常被称为‘锁火纹’或‘镇瘟符’。” 她放大图片,导师用红笔标注了几处关键特征:“这种符纹的核心意象是‘以火镇火’或‘以灾止灾’,是一种极端消极的禳解逻辑。认为当火灾或热病(古时所谓‘火瘟’)频繁时,是某种‘火煞’或‘瘟神’作祟,需要举行仪式,用特定的符纹‘锁住’或‘献祭’,才能平息。在极少数残存的笔记里提到,民国时期,曾有愚昧乡绅在瘟疫流行时,秘密使用这种符纹,配合所谓的‘生祭’……” “生祭”两个字,让实验室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 秦峥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所以,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深信这种邪恶迷信,并试图通过杀人来进行‘锁火’或‘献祭’的疯子?” “从行为模式上看,高度吻合。”沈清墨的语气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快,“药物控制、束缚、以缢死为主要方式(在某些邪释中,吊死被认为能‘离地’,避免灾祸沾染土地)、尸体集中出现在可能进行过相关仪式的慈济庵附近、死者身上或现场发现相关符纹载体……这些,都构成了一条扭曲的仪式逻辑链。” 周启明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是这样,凶手的动机就不是普通的仇杀或利益,而是一种……妄想性的‘拯救’或‘净化’。他认为自己在阻止更大的灾难,比如地震?或者,他认为地震本身就是‘火煞’爆发,需要用人命去平息?” “很有可能。”沈清墨点头,“选择地震发生前动手,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他刻意选择这个‘地火涌动’的时刻,认为此时进行仪式效力最强。甚至,他可能将地震的发生,扭曲地归因于自己仪式‘成功’的证明,或者相反,是仪式‘力度不够’的警示。” 这种基于妄想逻辑的犯罪,因其动机难以用常理揣度,往往更加危险和不可预测。 秦峥一拳轻轻砸在旁边的金属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必须尽快揪出这个人!他有能力获取管制药物,能策划实施多人杀害,心思缜密,还有一套自洽的疯狂理论。这种人,绝不会只做一次就停手!尤其是如果他认为这次地震是他的‘仪式’没能完全阻止‘灾祸’的结果,他可能会尝试更极端的‘补救’!” 紧迫感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每个人的神经。 “符纸的纸质和朱砂来源能查吗?”沈清墨问技术中队的警官。 “纸质很普通,是那种廉价的黄色表芯纸,很多地方都能买到。朱砂也是普通货色,没什么特别标记。很难溯源。”警官摇头。 沈清墨沉吟片刻:“我记得,其中一张符纸折叠的缝隙里,似乎沾有一点非常微量的、颜色特殊的泥土颗粒。当时以为是现场灰尘,没单独提取。现在看,或许有必要再检验一下。” “我马上让人把证物送过来。”周启明立刻拿起内部电话。 等待证物的时候,沈清墨回到自己的临时办公桌。电脑屏幕上,除了案件资料,还有一个未关闭的网页,显示着云隐省地方志数据库中关于二十多年前山区火灾的寥寥记载。她盯着那几行模糊的文字,目光有些游离。 邮件提示音响起,是导师的后续回复。除了学术资料,最后还有一段简短的私人留言: 「清墨,此案凶险诡异,涉及深层人心之暗,务必谨慎。你选择的路,注定与黑暗和死亡为伴,有时更需直面人性至邪。为师知你心志坚毅,但亦望你记得,为无声者言,并非独行。若有需,随时可援。保重。」 短短数语,沈清墨看了两遍。导师知道她孤儿出身,一路孤绝,从未多言安慰,却总在关键时刻,给予最冷静又最坚实的支持。她想起毕业时,导师那复杂的眼神——失望于她放弃临床手术刀可能拯救的鲜活生命,骄傲于她敢于踏入更为晦暗艰难的领域,去捍卫另一种意义上的“生”的尊严。 她关掉邮件页面,没有回复。有些感念,放在心里比说出来更重。 证物很快被送来。沈清墨在体式显微镜下,用极细的针尖,小心翼翼地从那张符纸的折叠缝里,剔出几颗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颗粒。颗粒非常细小,混杂着纸纤维和灰尘。 她将颗粒转移到载玻片上,滴上折射率浸油,换用更高倍数的物镜观察。 “这不是普通的泥土或灰尘。”她低声说,调整着焦距,“颗粒有棱角,反光特性不同……像某种矿物碎屑。” “矿物?”秦峥凑近。 “有点像……赤铁矿或赭石的碎末。颜色暗红带褐。”沈清墨不太确定,她对矿物学只是略有涉猎,“需要岩矿鉴定。” “赤铁矿?望川镇一带有矿吗?”秦峥看向本地刑警。 那刑警努力回想:“望川镇本身没有听说。但往北走,进了苍岭县地界,早年好像有几个很小的、已经废弃的铁矿和颜料矿坑,开采赭石和青金石之类,但都是解放前的事了,早就塌了封了。” 苍岭县?与望川镇相邻。 “查一下那几个废弃矿坑的具体位置,还有没有近期有人活动的痕迹!”秦峥立刻下令。 新的线索似乎将视线引向了更偏僻的山区。 这时,秦峥的手机响了。他接听,脸色迅速变化。“……确定吗?好,盯住她,我们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他眼中精光闪烁:“找到那个外地女人了!在古潭县的一个长途汽车站附近,她用的是□□买票,被系统预警了。当地派出所已经把人暂时稳住。” 古潭县,同样是云隐省北部山区县,与望川、苍岭接壤。 “立刻出发!”秦峥抓起外套,“沈医生,你跟我一起去。可能需要你从专业角度观察判断。” 沈清墨没有犹豫,迅速收拾好随身的勘查箱——里面除了法医工具,也习惯性放了一些基础物证提取器材。 夜色中,越野车再次驶出市区,向着西北方向的古潭县疾驰。山路蜿蜒,车灯划破浓稠的黑暗。秦峥亲自开车,速度很快,但极稳。 “你觉得,她会和案子直接相关吗?”秦峥忽然问。 沈清墨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模糊山影:“不确定。但她在敏感时间点出现,询问敏感问题,使用假身份,这些行为本身就有高度嫌疑。即使不是直接凶手,也可能是知情者,或者……仪式所需的某种‘媒介’或‘信使’。” “信使?” “在一些封闭的迷信体系中,有时需要特定身份或来历的人传递信息、物品,或完成仪式的某个环节。那个外地女人,或许就是被选中的。”沈清墨分析道,“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 秦峥沉默了一会,说:“沈医生,你好像对这类……民俗迷信衍生的犯罪行为,特别敏锐。” 沈清墨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法医人类学和行为分析是必修课。了解犯罪的可能文化心理背景,有助于解读现场和受害者身上的痕迹。”她的回答无懈可击。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引擎的低吼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抵达古潭县长途汽车站。这是一个老旧的车站,夜间颇为冷清。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在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外等着。 “秦队,人在里面。叫王秀芹,四十三岁,自称是北边林河省人,来这边探亲。但说的亲戚地址是假的,我们核实了。问她来望川干什么,支支吾吾,先说旅游,又说找人,前言不搭后语。”民警低声汇报。 秦峥和沈清墨走进办公室。房间里灯光昏暗,一个穿着灰蓝色外套、头发简单挽起的中年女人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着一个褪色的布包,神色紧张,眼神躲闪。她看起来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农村妇女模样,皮肤粗糙,眼角有细密的皱纹。 看到秦峥和沈清墨进来,尤其是看到沈清墨身上那件带有司法鉴定标识的防风外套,女人的眼神瑟缩了一下。 秦峥亮出证件,没有绕弯子:“王秀芹?我们是岚江市局刑警队的。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女人哆嗦了一下,低下头:“俺……俺不知道。俺就是没带身份证,用了以前捡的……” “捡的?”秦峥语气加重,“那你为什么要去望川镇慈济庵?为什么要打听山火和失散孩子的事?” 女人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 沈清墨静静地观察着她。女人的恐惧很真实,但似乎不仅仅是面对警察的恐惧,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仿佛触及某个禁忌秘密的惊恐。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布包带子,指节发白。 “我……我就是听人说,那边庙……庙里灵验,去拜拜……”女人声音发颤。 “拜拜需要问那么具体的问题?”秦峥上前一步,压迫感十足,“王秀芹,望川镇地震前死了十个人,死得很蹊跷。我们现在怀疑跟一些封建迷信的害人仪式有关。你在这个时候出现,问这些问题,你说不清楚,那就只能请你去市里,慢慢说了。” “死人……仪式……”女人喃喃重复,身体开始剧烈发抖,眼神里充满了恐慌,“不……不关俺的事!俺什么都不知道!是……是有人让俺去问的!” “谁?”秦峥厉声问。 女人却像被掐住了脖子,猛地摇头,眼泪涌了出来:“不能说……说了会遭灾的……火……火会烧过来的……” 火! 沈清墨和秦峥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沈清墨走上前,在女人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距离适中,声音放得比秦峥平和一些,但依旧清晰冷静:“王大姐,你别怕。我们是警察,是来查清真相,阻止更多人受害的。你说有人让你去问,那个人是不是告诉你,问这些问题,可以‘消灾’?或者,可以找到帮你‘消灾’的人?” 女人惊疑不定地看着沈清墨,似乎被她平静的态度和精准的用词触动了。她哽咽着,点了点头,又飞快地摇头:“他……他没说那么多。就是给了俺一点钱,让俺去那个庵里,照着纸条上的问题问……问完了,把听到的记下来,回去告诉他。别的俺真的不知道啊!” “纸条呢?”秦峥立刻问。 女人颤抖着从布包里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小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歪扭的字迹写着几个问题:「庵里有无送火瘟老法子?」「早年山火有没有孩子走失?」「师父们知不知道镇火符?」 字迹幼稚,像文化不高的人写的。 “给你纸条的人长什么样?在哪里给你的钱?”秦峥追问。 “在……在苍岭那边,一个路边小饭馆。是个男的,戴个帽子,遮着脸,说话声音有点哑。给了俺五百块钱,说办好了再给五百。”女人哭道,“俺家里困难,孩子上学等着用钱,就……就鬼迷心窍了。警察同志,俺真的不知道这是要害人啊!他说就是打听点老辈的事,写什么民俗文章……” 苍岭。又是苍岭。 “他有没有说,怎么把‘听到的’告诉他?”沈清墨问。 “说……说让俺三天后,还是那个饭馆,等他。”女人看了看墙上的日历,“就是……就是明天晚上。” 秦峥立刻对当地民警说:“安排人,明天晚上秘密布控那个饭馆!注意,嫌疑人可能非常警惕,可能有同伙,也可能根本不会出现。无论如何,做好准备。” 他再次看向王秀芹:“你暂时不能离开,需要配合我们工作。放心,如果你说的属实,没有参与犯罪,不会为难你。但你必须把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 女人六神无主地点着头。 秦峥和沈清墨走出办公室,来到车站外清冷的夜空下。远处山峦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 “苍岭……”秦峥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废弃矿坑、符纸上的矿物颗粒、还有这个指使王秀芹的神秘男人……都指向那里。” 沈清墨望着北方苍茫的群山,那里是苍岭县的方向,也是……她这具身体记忆中,那片吞噬了所谓“家”和许多村民的大火发生的地方。虽然具体地点不明,但就在这片连绵山脉的某个褶皱里。 巧合吗?还是冥冥之中,那场火与今日的“火瘟”仪式,存在着某种可怖的关联? 夜风吹来,带着山区特有的寒意。沈清墨拢了拢外套,指尖冰凉。 “秦队,”她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明天去苍岭。我需要看看那些废弃矿坑,尤其是可能出产赤铁矿或赭石的地方。凶手如果在那里进行过矿物采集或仪式准备,可能会留下痕迹。” 秦峥看着她被夜色模糊却依然挺直的侧影,点了点头:“好。我调集人手,天亮就出发。今晚先回古潭县局休息几个小时。” 回程的车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沈清墨靠着车窗,闭上眼睛。脑海中,扭曲的符纹、暗红的矿物颗粒、女人惊恐的脸、还有童年记忆里灼热的火光和窒息感,纷至沓来。 她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危险的漩涡中心。那里不仅有理性的罪恶,更有非理性的疯狂。 但她没有退缩。当她选择拿起解剖刀,为无声的亡者代言时,就已注定要直视最深沉的黑暗。导师的失望与骄傲,她从未忘却。这份孤独前行的职业,是她选择的救赎方式——不为温暖活人,只为告慰死者,并以此,护佑生者世界的清明与公正。 车子轻微颠簸。她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无边夜色。 天,快亮了。而真相,依然隐藏在群山最深的阴影里,等待被挖掘,被照亮。 第5章 1-5 矿坑幽影 第五章矿坑幽影 古潭县公安局的临时休息室里,沈清墨只和衣躺了两个小时。天色未明,她便已起身,用冷水洗了脸,将长发再次利落束起。镜中的脸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那双浅色的眸子经过短暂的休整,已然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锐利。 勘查箱内的器械昨夜已重新清点、消毒、归位。她检查了一遍物证提取套件、强光手电、便携式显微镜,又额外放进了几支用于采集土壤和岩石样本的无菌管和密封袋。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秦峥同样只休息了片刻,眼底带着血丝,但精神矍铄。“车和人都准备好了。市局增援了两名痕迹和一名排爆的兄弟,加上古潭县局配合的向导,一共八个人。”他递给沈清墨一个热气腾腾的袋装牛奶和馒头,“路上吃。进山的路不好走,矿坑那边情况不明,可能要在里面待不短时间。” “谢谢。”沈清墨接过,安静地吃完。食物简单,能提供必要的热量。 天色微曦时,两辆改装过的越野车驶离古潭县城,沿着崎岖的盘山路向北面的苍岭县方向驶去。向导老陈是古潭县局的老民警,五十多岁,对这片山区熟稔。 “苍岭那几个老矿坑,得有五六十年没人正经动过了。”老陈坐在副驾,指着窗外云雾缭绕的群山,“最大的一个叫‘红砂坑’,早年主要挖赤铁矿和赭石,颜色暗红,所以叫这名儿。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会儿热闹过一阵,后来矿脉浅,品质也不咋地,六几年就废了。再后来塌了几次,洞口都埋了大半,本地人都很少往那边去,说那地方‘火气重’,晦气。” “火气重?”秦峥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说法。 “老话呗。”老陈摇摇头,“说是矿坑挖深了,泄了地火,所以那一片庄稼长不好,人也容易得热病。其实就是迷信,加上矿坑附近土壤可能含硫或者其他啥玩意儿,对植物不好。后来传出些怪话,说有夜里看到坑口冒红光,像鬼火,就更没人敢去了。” 沈清墨静静听着,目光落在车窗外。山路越来越窄,植被从常见的杉木、毛竹逐渐变为更茂密、更原始的杂木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红砂坑位置偏僻,离最近的村子也有十来里山路,车开不进去,最后一段得步行。”老陈看了看GPS,“前面没路了,得下车。” 众人下车,背上装备。沈清墨的银色勘查箱在野外略显醒目,但她背得沉稳。秦峥将自己的多功能战术背心递给她一件:“穿上,里面有基础防护和应急工具。山里情况复杂,有备无患。” 沈清墨没有拒绝,利落地套在外面。背心稍显宽大,但多一层防护总是好的。 一行人弃车步行,沿着几乎被荒草淹没的旧时矿道痕迹向上攀爬。林间寂静,只有脚步声、喘息声和偶尔惊起的鸟鸣。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洒下斑驳的光点,林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地势渐陡,硫磺味似乎浓了一些。老陈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藤蔓纠缠、乱石堆积的山壁:“喏,就是那儿了。红砂坑。” 远远看去,那几乎不像一个矿坑入口,更像山体上一道丑陋的、暗红色的裂口。坍塌的岩石和多年生长的植物半掩着洞口,只留下一个约莫一人多高、需要弯腰才能进入的黑黢黢缝隙。洞口边缘的岩石呈现出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色,与周围青灰色的山岩截然不同。 “就是这种石头。”沈清墨走近,从勘查箱取出地质锤,小心地敲下一小块暗红色岩片,在便携显微镜下观察,“含铁量高,风化后呈赭红色粉末状。与符纸上发现的矿物颗粒形态和颜色接近。” 秦峥示意两名队员在前,打开强光探灯,率先向洞口内探去。灯光刺入黑暗,照出一段向下倾斜的、布满碎石和朽木的甬道。空气流通不畅,带着浓重的土腥味、霉味和更明显的硫磺气息。 “注意脚下,头顶也要看,结构可能不稳。”秦峥提醒道,尤其是对沈清墨。 沈清墨点头,调整了一下头灯亮度,跟随进入。甬道起初狭窄逼仄,走了几十米后,豁然开阔,进入一个巨大的、仿佛被掏空的山腹空间。这里应该就是当年的主矿硐。洞顶很高,有些地方垂下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在灯光照射下反射着暗沉的光。洞壁随处可见暗红色的矿脉条纹,如同干涸的血迹。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尘土、碎石和多年前遗弃的破烂矿车、锈蚀工具。 手电和头灯的光束在巨大的黑暗空间中交错扫射。 “分开查看,注意安全,保持通讯。”秦峥下令,“重点是寻找近期人类活动的痕迹,特别是与颜料、矿物采集、或者……仪式相关的物品。” 沈清墨没有急于走动。她站在原地,缓缓转动头部,让头灯光束扫过地面。厚厚的灰尘上,除了他们刚刚进来时留下的新鲜脚印,似乎还有几处……不那么陈旧的踩踏痕迹,方向通向矿洞深处几个不同的岔道。 “这里有足迹,不止一个人的,时间可能在几天到一两周内。”痕迹技术员蹲下身,仔细拍照测量。 沈清墨走向洞壁一处颜色特别鲜亮的赭红色矿脉。这里的岩壁有新鲜的开凿痕迹,地上散落着一些暗红色的碎块和粉末。她用镊子收集了一些粉末样本,装入无菌管。然后,她注意到矿脉下方的一块平坦石头上,似乎有些非自然的划痕。 她凑近,灯光聚焦。石头上用尖锐物体刻划着一些扭曲的线条,组合在一起,赫然是简化版的“锁火纹”符箓图案!旁边还有几个歪斜的字,似乎是用同样的红色矿物粉混合了什么液体书写,已经干涸变暗:「火煞归位,以牲止之」。 “秦队。”沈清墨的声音在空旷的矿洞里响起,带着冰冷的回音。 秦峥和其他人立刻围拢过来。看到石头上的刻痕和字迹,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是这里没错了。”秦峥蹲下,仔细查看字迹,“‘以牲止之’……他把那些遇害者,当作‘牲’了。” “这里的矿物粉末颜色和质地,与符纸上提取的颗粒高度相似。很可能就是在这里制备的颜料。”沈清墨补充道,“刻痕和字迹都很新鲜,工具可能就是普通的凿子或匕首。” “继续搜!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特别是可能存放药物、捆绑工具或者凶手遗留物品的地方!”秦峥站起身,目光扫向几条黑暗的岔道。 其中一条岔道口,灰尘有被明显拂动的痕迹,似乎有人经常进出。秦峥打了个手势,带着两名队员和沈清墨,小心翼翼地向那条岔道摸去。 岔道狭窄曲折,向下延伸,空气更加沉闷,硫磺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血腥和**香料的味道。走了约莫二三十米,前方隐约出现微弱的光亮,并非自然光,而是某种……烛火晃动的光芒。 秦峥立刻举手示意停止,关闭了头灯,只用手电压低光束。众人屏息凝神。 岔道的尽头,是一个较小的天然洞穴,被人为改造过。洞壁上插着几支快要燃尽的劣质蜡烛,烛光摇曳,映照着洞内诡异的情景: 洞穴中央,用暗红色的赭石粉画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锁火纹”图案,比石头上的简版要繁复狰狞得多。图案周围,散落着一些空了的矿泉水瓶、压缩饼干包装袋,还有几个棕色的空药瓶——与慈济庵发现的那个类似。 最令人心惊的是,图案的外围,对应着某些方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双鞋子!有男式皮鞋、女式布鞋、胶底解放鞋……款式陈旧,沾满泥土。 沈清墨的目光立刻被那些鞋子吸引。她认出其中几双的款式,与望川镇部分遇害者家属描述的失踪前所穿鞋子吻合。 “是……遇害者的鞋子。”她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秦峥眼神冰冷,手势示意技术员拍照取证。他小心地踏入洞穴,避开地面上的图案和物品,检查那些空药瓶。瓶子上的标签已经被撕掉,但瓶口残留的白色粉末不言而喻。 沈清墨则蹲在那些鞋子旁边,没有直接用手触碰,而是用镊子和放大镜仔细观察。在几双鞋子的鞋底缝隙和鞋面上,她发现了更多的暗红色矿物粉末,以及一些非常细微的、黑色颗粒状的物质。她小心地提取样本。 “这里不是第一现场,而是……仪式的‘准备间’或者‘完成场’。”沈清墨站起身,环顾四周,“凶手在这里制备颜料、可能也在这里分装药物。最后,将受害者的鞋子带到这里,按照某种方位摆放,完成他想象中的‘镇火’仪式最后一步。鞋子代表本人,被‘锁’在这个符阵里。” “疯子!”一名年轻刑警忍不住低声咒骂。 “一个有条理、有执行力、并且深信自己所作所为有‘神圣’意义的疯子。”秦峥纠正,语气沉重。他指了指洞穴一角,那里堆着一卷脏污的绳索、几块沾染了暗红色污渍的破布,还有一把锈迹斑斑但刀刃磨得发亮的旧柴刀。“作案工具。” “绳索要带回去做纤维比对。”沈清墨说,“柴刀上可能有血迹,需要鲁米诺预检。” 技术员立刻上前处理。 就在秦峥准备命令仔细搜查洞穴每个角落时,洞穴深处、烛光几乎照不到的阴影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仿佛碎石滚落的声音。 “谁?!”秦峥反应极快,手电光柱和枪口同时指向声音来源。 阴影里,传来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含糊不清的、仿佛梦呓般的低语:“……不够……还不够……地火还要烧……要更多的……牲……” 一个黑影猛地从阴影里窜出,并非扑向警察,而是扑向洞穴中央那个赭石粉画的符阵,手里似乎还抓着什么东西。 “阻止他!”秦峥厉喝。 距离最近的一名刑警队员扑了上去,与那黑影扭打在一起。烛光剧烈摇晃,黑影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力气奇大。混乱中,沈清墨看到那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胡须纠结成团的男人,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狂热而混乱的光芒。 秦峥和另一名队员迅速上前协助,试图制服对方。那男人疯狂挣扎,手里抓着的似乎是一个自制的、装着液体的玻璃瓶,他拼命想将瓶子砸向符阵。 “小心!可能是易燃物!”秦峥大喊。 沈清墨在扭打开始时,就已迅速后退到相对安全的洞口位置,同时将勘查箱护在身前,目光冷静地观察。她的职责不是一线抓捕,而是保护现场和证据,并在必要时提供专业判断。 男人的疯狂超乎寻常,三个训练有素的刑警一时竟难以完全控制。扭打中,男人手中的玻璃瓶脱手飞出,划过一道弧线,朝着……沈清墨的方向砸来! 沈清墨瞳孔微缩,没有惊慌失措地躲闪——那可能将瓶子撞向岩壁引发更不可控的后果。她极快地侧身,同时用手中一直握着的、硬质外壳的便携显微镜盒,精准地迎向飞来的瓶子。 “啪嚓!” 玻璃瓶砸在显微镜盒上碎裂,里面的液体四溅。一股刺鼻的、类似煤油和硫磺混合的气味弥漫开来。大部分液体被盒子挡住,溅到沈清墨的防护背心和裤腿上一些。 “沈医生!”秦峥急喝,分神之下,被那男人一肘撞在肋下,闷哼一声。 沈清墨快速低头检查,液体只是沾湿了外层,没有触及皮肤。“我没事,不是强酸强碱,疑似燃料。”她语速很快,同时已从勘查箱侧袋取出密封袋,小心地将较大块的玻璃碎片和沾染液体的显微镜盒碎片装入——这些都是证据。 此刻,那名排爆专业的刑警终于瞅准机会,一个利落的擒拿,配合另外两人,终于将疯狂的男人死死按倒在地,铐上手铐。男人还在嘶吼,身体抽搐,口水从嘴角流出,眼神涣散而狂热,显然精神状态极不正常。 秦峥捂着肋骨走过来,先看向沈清墨:“确定没事?” “确定。”沈清墨点头,目光落在被制伏的男人身上,“他可能需要医疗评估,精神状态异常,可能有中毒或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器质性问题。” 秦峥这才松了口气,示意队员将男人带出去,仔细搜身。他则看向地上那个被打断的、装着可疑液体的破碎瓶子位置,又看看沈清墨冷静处置的样子,眼神复杂。 “你反应很快。” “本能。”沈清墨简单回应,开始检查自己衣物上溅到的液体痕迹,并拍照。 技术员对洞穴进行了彻底搜查,又找到了一些私人物品:一个破烂的笔记本,里面用歪扭的字迹写满了关于“火煞”、“地震预警”、“净化仪式”的疯狂臆想;几张皱巴巴的老照片,似乎是某个山村的老合影,人脸模糊;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已经有些受潮的白色粉末,疑似未用完的氟硝 西泮原料。 最重要的发现,是在洞穴一块松动石板下,压着一个小铁盒,里面是一份名单。名单上列着十个人的姓名、年龄和简单住址——正是望川镇那十名遇害者!每个名字后面,都用红笔画了一个扭曲的“锁火纹”,有的还标注了“药效弱”、“需加力”等字眼。 而在名单末尾,还有两个名字,后面画着同样的符纹,但打了个问号,旁边标注:“未寻获,时辰未到?” “他还有目标!”秦峥看着名单,寒意从脚底升起,“立刻把这两个人的信息传回去,通知当地派出所和家属,马上采取保护措施!” 沈清墨接过名单,仔细看了一遍。那些名字对她而言是陌生的,但名单本身,就是凶手冷酷计划和扭曲认知的直接证据。她将名单拍照,然后小心地放回证物袋。 “现场勘查基本完成。”她对秦峥说,“主要物证包括:作案工具(绳索、柴刀)、仪式用品(赭石粉、符阵、蜡烛、鞋子)、药物残留、凶手的随身物品和笔记。建议全面封存这个洞穴,作为重要案发现场保护。凶手需要立即进行身体检查和精神鉴定,同时对其背景进行彻查,尤其是他与名单上受害者的关联,以及他如何获取药物和这些迷信知识的来源。” 秦峥点头,有条不紊地下达指令:留人保护现场并等待后续勘查队;押解嫌疑人立即下山,送往指定医院进行检查和监护;将已获取的关键物证立刻送回市局鉴定;通知指挥部,对潜在目标实施保护;彻查嫌疑人身份…… 下山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嫌疑人被注射了镇定剂,由两名刑警架着,仍不时发出梦呓般的嘟囔。沈清墨走在一旁,沉默着。她的裤腿上还留着可疑液体的污渍,散发着淡淡的气味。脑海中,却是洞穴里那双狂乱的眼睛,和名单上那些冰冷的、被画上符纹的名字。 以“拯救”为名的杀戮,以“信仰”为幌子的疯狂。人性深处滋生的黑暗,有时比任何自然灾害都更令人窒息。 回到古潭县局,已是下午。沈清墨第一时间进入临时实验室,开始处理从矿洞带回的各类检材。尤其是那些黑色颗粒和嫌疑人身上可能附着的微量物质。 秦峥则马不停蹄地组织审讯和背景调查。 嫌疑人身份很快核实:张贵山,男,五十一岁,苍岭县本地人,原住望川镇邻村,约十五年前离家出走,家人以为其已死亡或失踪。曾有精神病史记录?其父母早亡,无妻无子,只有一个姐姐远嫁外省。 更重要的是,调查发现,张贵山年轻时,曾是望川镇那个早已倒闭的“吉祥壁画工艺厂”的临时工!而他的父亲,据极少数还在世的老村民模糊回忆,好像曾是当地一个早已消亡的、信奉“火君”的小傩班的成员,懂一些画符念咒的老把式。 线索开始收束。 沈清墨那边的检验也有突破:鞋子上的黑色颗粒,经初步镜检,疑似香灰与某种特定植物,初步判断为本地常见的断肠草燃烧后的混合灰烬。这与之前从死者头发中发现的灰烬成分有重叠。而在嫌疑人张贵山的指甲缝和衣角,也发现了同样的赭石粉末和微量植物灰烬。 “断肠草有剧毒,燃烧后的烟雾也具毒性,可致人眩晕、幻觉。”沈清墨将报告递给秦峥,“这可能解释他异常的精神状态,也可能是他仪式的一部分——自己吸入或使用这种烟雾,达到一种癫狂的通神状态。” 黄昏时分,对张贵山的初步身体检查和审讯在医疗监护下进行。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自豪,认为自己是“遵奉古法,镇压地火,拯救一方”。他声称药物是从黑市上一个“懂行的”那里买的,用早年做工攒的钱。颜料是自己去红砂坑挖的。那些受害者,是他根据“火煞显形”的征兆挑选的——多是些他认为“身上有火孽”,例如脾气暴躁、曾与人争执、甚至只是家里炉灶失过火的人。仪式方法是他从父亲留下的破书里自己“悟”出来的。 至于那两个名单上未动手的目标,他喃喃说:“时辰还没到……地火还没平息……还要等下一个地动……” 讯问的刑警强压着怒火,详细记录。 案子似乎破了,凶手落网,动机清晰,证据链正在完善。 但沈清墨看着审讯录像中张贵山那狂乱而空洞的眼神,听着他那些支离破碎、充满妄想的话语,心中却有一丝疑虑未能完全消散。 太顺了?一个精神显然有问题、离群索居多年的流浪汉,能如此周密地策划、获取药物、精准选择和控制十名受害者,其中部分还有一定反抗能力,并几乎完美地利用地震来掩盖罪行? 那些氟硝 西泮原料的非法渠道,他一个疯子,是如何稳定获取并懂得使用的? 还有那份名单……笔迹虽然歪扭,但书写格式却有一种怪异的条理性。 她将自己的疑虑告诉了秦峥。 秦峥抽着烟,看着窗外渐浓的夜色。“你的怀疑有道理。张贵山可能是直接行凶者,是那把‘刀’。但背后,或许还有给他递‘刀’,甚至引导他握紧‘刀’的人。那个黑市卖药的‘懂行的’,指使王秀芹去慈济庵打听消息的神秘男人,甚至可能包括……他父亲那个早已消失的傩班,是否还有别的残存影响?”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案子还没完。张贵山要定罪,证据链要扎实。但背后的影子,我们也要揪出来。否则,可能还有下一个‘张贵山’。” 沈清墨点了点头。这正是她所想的。 “下一步,深挖张贵山的社会关系,尤其是他离家出走前后接触的人。彻查非法药物流通链,那个黑市源头必须打掉。还有,对慈济庵的壁画修复工匠班子、以及那个外地女人王秀芹提到的民俗文章说辞,继续追查,看是否有人利用或引导了张贵山的妄想。”秦峥思路清晰。 “我需要回市局,对所有物证进行最终的比对和整合分析,完成详细的法医学报告。”沈清墨说。 “好。我安排车送你回去。这边收尾工作我来。”秦峥顿了顿,“今天在矿洞里,多亏你。” “分内之事。”沈清墨依旧平淡,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当她坐上车,离开古潭县时,远山如黛,最后一抹晚霞将天边染成暗红色,如同矿洞里那些赭石的色彩。 第一个案件的核心凶手落网,但涟漪未平,暗影犹在。 沈清墨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慈济庵那斑驳的壁画、暗红的符板、以及张贵山名单末尾那两个带着问号的名字…… 为死者言,不止于找出直接行凶者,更在于厘清导致死亡的所有因果,无论那是锋利的刀,还是无形的手。 夜色,再次将她包裹。前路尚有迷雾,但她手中的刀与显微镜,已准备好切开下一层真相。 第6章 1-6 未烬的名单 第六章未烬的名单 岚江市司法鉴定中心的实验室,如同一个精密运转的独立宇宙。恒温恒湿的环境过滤了外界的一切嘈杂与烟尘,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液体滴答的轻响,以及偶尔翻阅纸张的窸窣声。这里,是沈清墨最熟悉、也最能感到心安的战场。 她花了整整一天一夜,对从苍岭红砂坑及张贵山身上提取的所有物证,进行了系统性的最终比对与整合分析。 氟硝 西泮原料粉末的纯度测定、辅料成分分析;绳索纤维与死者身上勒痕残留纤维的显微镜与光谱学比对;赭石粉末的矿物成分、粒度分布与符纸、符板、矿坑样本的同一性认定;断肠草灰烬的植物学确认与毒性残留检测;柴刀上微量血迹的DNA分型与死者匹配;张贵山衣物上沾染的多种微量物质,包括花粉、泥土、另一种合成纤维的解析…… 每一项数据,她都反复核对,确保无误。最终的法医学鉴定报告,在她手下逐渐成型,逻辑严密,证据确凿,如同一座用数据和事实构建的、不可撼动的堡垒。报告明确指出,张贵山是导致望川镇十名受害者死亡、并实施相关仪式行为的直接行为人,其身上及活动场所提取的物证与受害者及现场痕迹高度关联。 当她将最终报告的电子版发送出去,并打印出纸质版签上名字时,窗外的天色已是又一次黄昏。连续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但她只是轻轻按压了几下,便开始整理凌乱的实验台。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秦峥发来的信息:「报告收到,非常扎实。队里晚上简单聚个餐,算是阶段小结,也给你接风。地点发你,有空就来,别勉强。」 沈清墨看着那条信息,停顿了几秒。聚餐……社交。这对她而言,更像是一项需要偶尔履行的、维持团队协作顺畅的工作程序。她并不热衷,但也明白其必要性。合群,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误解和沟通成本。 「好,准时到。」她回复。 聚餐地点选在市公安局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家常菜馆,有个安静的包间。沈清墨到的时候,人已经差不多齐了。 除了秦峥,还有四位他的核心队员。 最先迎上来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留着利落短发、眼睛明亮有神的女性,她穿着简单的休闲卫衣和牛仔裤,笑容爽朗,伸手就帮沈清墨拉开椅子:“沈医生来啦!快坐快坐!就等你了!我是林薇,队里搞痕迹和现场勘查的,你叫我小薇就行!”她动作麻利,声音清脆,充满活力。 “谢谢,林警官。”沈清墨微微颔首,坐下。 “哎呀,别这么客气,叫名字就好。”林薇笑着,目光在沈清墨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沈医生你可比照片上还好看,关键是技术还这么牛!秦队回来可没少夸你,矿洞里那反应,绝了!”她说着,眼神不自觉地飘向主位的秦峥,那目光里除了队员对队长的敬佩,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更柔和的、不易察觉的关注。 秦峥正低头看手机,似乎没注意这边。 “小薇,你别吓着沈医生。”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文沉稳的男人开口,他约莫三十出头,是队里的技术侦查员,名叫赵建国,擅长电子数据和情报分析。“沈医生,别介意,小薇性格就这样,热情过头。” “喂,赵眼镜,谁热情过头了?”林薇立刻瞪回去,但语气熟稔,显然是日常斗嘴。 “我作证,是过头了。”旁边一个身材高壮、皮肤黝黑、咧嘴笑着的青年接话,他是突击手兼抓捕主力,叫雷大力,人如其名。“沈医生你是不知道,小薇姐在我们队可是‘队花’兼‘管家婆’,谁训练偷懒、报告写不好,她念叨得比秦队还狠。” “雷大力!你皮痒了是不是?”林薇作势要打。 “好了,都安静点。”秦峥终于放下手机,开口止住了嬉闹。他先对沈清墨介绍:“林薇、赵建国、雷大力你都见过了。这是周伟,老侦查员,这次留守看家。”他指了指坐在角落安静抽烟的一个四十多岁、面相普通但眼神精明的男人。周伟朝沈清墨点了点头,没多话。 “沈医生,这次多亏了你,案子才能这么快取得突破性进展。”秦峥举起茶杯,因为开车不饮酒,这是队里规矩,“以茶代酒,敬你。” 其他几人也纷纷举杯。 沈清墨端起面前的茶杯,平静道:“大家辛苦了,分内之事。”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温热,驱散了些许疲惫。 菜陆续上齐,气氛逐渐活络。林薇是个很会调动气氛的人,加上雷大力插科打诨,赵建国偶尔推推眼镜补上一两句精准的吐槽,席间并不冷场。他们聊起这次办案的惊险处,聊起张贵山的癫狂,聊起后续追查药物源头和神秘递刀人的打算。 沈清墨大多时间安静听着,只在问到专业细节时,才言简意赅地解答。她用餐动作斯文,但并不扭捏,只是存在感不高,像一幅安静而优美的背景画。 林薇一边给秦峥夹菜(被秦峥无声地用眼神制止了),一边忍不住又对沈清墨说:“沈医生,你一个人从省厅过来支援,人生地不熟的,以后队里就是你的后盾!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对了,你住哪儿啊?局里招待所条件一般,要不我帮你看看附近有没有好点的公寓?我认识几个中介……” “小薇。”秦峥再次开口,语气有点无奈,“沈医生是来工作的,这些她自己会安排。” 林薇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关心队友嘛。”她看向沈清墨,眼神真诚,“沈医生,你别嫌我烦啊。我就是觉得,像你这么厉害又好看的人,应该被照顾好。” 沈清墨能感觉到林薇的善意,虽然有些过度热情。“谢谢,目前住招待所挺好,离单位近。”她语气温和,但带着距离。 赵建国推了推眼镜,看了林薇一眼,那眼神里有几分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即又低下头去夹菜。雷大力则挤眉弄眼,用口型对旁边的周伟说了句什么,周伟扯了扯嘴角,摇摇头。 这些小动作,沈清墨尽收眼底。她对人情绪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洞察,只是通常选择不介入、不点破。这是别人的情感世界,与她无关。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个人生活上。林薇抱怨最近相亲遇到的奇葩,雷大力起哄说林薇要求太高,赵建国则淡淡说了句缘分未到,眼神又瞟向林薇。 秦峥大多时候听着,偶尔被问到才说两句,内容不离工作。当林薇半开玩笑地问:“秦队,你要求是不是更高啊?咱们系统里那么多警花追你,你看都不看。” 秦峥眉头都没动一下:“案子没破,没心思想这些。” 林薇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也是,秦队心里只有案子。”她话锋一转,看向沈清墨,“沈医生呢?你这么优秀,追你的人肯定排长队吧?” 这问题有些私人了。席间安静了一瞬。 沈清墨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神色依旧平淡:“工作比较忙,没考虑过。” 回答得滴水不漏,也疏离得恰到好处。 林薇似乎还想说什么,被秦峥用眼神制止了。“好了,聊点正事。”秦峥看向沈清墨,“沈医生,报告我仔细看了,非常完善。不过,你之前提到的疑虑,我也在考虑。张贵山的审讯记录和背景调查,有些地方确实存在矛盾点。” 沈清墨抬眸:“比如?” “他声称药物是从黑市一个‘懂行的’那里买的,但描述非常模糊,连对方长相、交易地点都说不清,反复就是‘路边’、‘戴帽子’。我们排查了苍岭及周边几个县市近一年的非法药物流通线索,没有发现与他描述相符的、大量出售氟硝 西泮原料的源头。他能弄到的量,控制十个人,虽然不算特别多,但也不是小打小闹能轻易搞到的。”秦峥分析道。 赵建国接话:“而且,根据他的经济状况和消费记录,他离家出走后基本靠打零工和捡破烂为生,经济非常拮据。购买这些药物和仪式用品,哪怕相对廉价,也需要一笔不算太小的启动资金。钱从哪里来?” “还有那份名单。”沈清墨缓缓道,“笔迹虽然幼稚,但排列工整,信息准确。以张贵山的精神状态和活动范围,他是如何精准获取这十个人的姓名、住址,甚至部分人的生活习性用以判断‘火孽’?望川镇虽然不大,但他一个流浪汉,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很可能有人提供,或至少是信息指引。” 林薇也认真起来:“秦队,你的意思是,真有‘递刀人’?在利用张贵山?” “可能性很大。”秦峥手指敲着桌面,“这个人,可能熟知张贵山的背景,包括他父亲与傩班的关联、他的精神病史,了解他的妄想体系,并巧妙地加以引导和利用。提供资金、药物来源信息、甚至部分受害者情报,让张贵山去执行具体的杀戮和仪式。自己则隐藏在幕后。” “目的是什么?”雷大力皱眉,“借刀杀人?还是单纯的……满足某种变态的操控欲?或者,他自己也信这套?” “都有可能。”秦峥目光深沉,“如果是借刀杀人,那这十个受害者,或者其中部分人,可能与这个幕后人有直接仇怨。如果是后者,那就更危险,说明还有一个更冷静、更狡猾的疯子在暗处。” 周伟终于掐灭了烟,声音有点沙哑:“查张贵山离家出走前后接触的人,尤其是可能给他‘灌输’这些念头,或者提供实质帮助的人。还有,那个慈济庵的壁画工匠班子,王秀芹提到的‘民俗文章’说辞,都要继续挖。看看有没有人,以研究或记录民俗的名义,接近过张贵山,或者给过他启发。” 沈清墨补充:“对张贵山随身物品中那几张老照片,可以进行人脸增强和比对,看能否识别出身份。尤其是那张山村合影,或许能指向某个具体地点或人群,与二十多年前的山火可能有关联。” 秦峥点头:“这些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小薇,建国,你们重点跟照片和工匠班子这条线。大力,你和周伟继续深挖张贵山的社会关系网,尤其是近几年的。我会协调禁毒和网安,继续追药物源头。” 他布置任务果断清晰,队员们立刻应下,刚才餐桌上那点轻松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专注的工作状态。 沈清墨看着他们,这个小小的团队,各有特色,却又在秦峥的带领下凝聚成一个高效的整体。林薇对秦峥那份隐晦的情愫,赵建国对林薇的默默关注,雷大力的直率,周伟的老练,秦峥的沉稳与锐利……这些鲜活的人物,与她之前相对封闭的实验室环境有所不同。 “沈医生,”秦峥看向她,“后续的物证鉴定,尤其是可能从新线索中提取的物证,还要继续辛苦你。另外,关于那两份名单上未完成的潜在目标,我们已经采取了保护措施,但还需要从犯罪心理和仪式逻辑的角度,评估凶手的下一步可能。这方面,可能需要你的专业知识协助。” “没问题。”沈清墨应道。 聚餐结束,众人散去。林薇本想送沈清墨回招待所,被沈清墨婉拒了,说想自己走一走。 夜晚的岚江市,灯火阑珊。沈清墨独自走在人行道上,晚风吹拂,带来些许凉意。脑海中回放着聚餐时的对话、每个人的表情、案件的疑点…… 当她走到招待所楼下时,手机再次震动。是省厅导师的加密邮件,内容很短:「关于‘锁火纹’及山火旧事,又查到一些零碎关联,指向一个已解散多年的民间文化研究会,以及一位曾撰写相关文章的已故民俗学者。资料已发你内网加密空间。另,注意安全,幕后若真有人,其心必深。」 沈清墨站在路灯下,点开手机,快速浏览了导师发来的摘要。那个研究会的名字,和那位已故学者的名字,都首次进入她的视野。 新的线头出现了。 她抬起头,望着城市上空并不明朗的星空。这个案件,像一棵根系深埋地下的怪树,挖出了张贵山这根狰狞的枝条,但泥土之下,还有多少盘根错节、吸收着黑暗养分的主根和须根? 回到房间,她没有立刻休息。而是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内网,开始查阅导师传来的详细资料。同时,将今晚聚餐时想到的几个疑点,以及关于“递刀人”可能特征的侧写,整理成简要的备忘录,发给了秦峥。 她知道,秦峥此刻大概率也还在办公室,对着卷宗和屏幕思考。 他们都在与时间,也与隐藏在更深处的阴影赛跑。 夜深了。城市渐渐沉睡。但有些人,注定要醒着,在灯火中,梳理着通往真相的、那微弱而坚定的脉络。 沈清墨揉了揉眉心,关掉刺眼的台灯,只留下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沉静而专注的脸庞。 名单未烬,暗影徘徊。而追索者,目光如炬。 第7章 1-7 泛黄的古籍 第七章泛黄的古籍 岚江市局刑侦支队的会议室,白板上的线索图又添上了新的分支。张贵山的照片被钉在中心,延伸出的箭头连接着“氟硝 西泮来源(待查)”、“‘锁火纹’民俗来源”、“慈济庵工匠班子(待查)”、“二十年前山火(关联?)”,以及最新增加的——“‘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已解散)”、“民俗学者:顾怀山(已故)”。 秦峥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沈清墨昨夜发来的备忘录和导师提供的资料摘要,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所有信息点。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 “都说说,手头有什么进展。”他开口,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但依然沉稳有力。 林薇率先汇报,她换了利落的执勤服,马尾束得一丝不苟:“我和建国查了那个‘吉祥壁画工艺厂’的旧档。厂子九八年就倒闭了,工人四散。我们找到了两个还在世的老工人,其中一个对张贵山有印象,说他当年在厂里就是闷头干活,手艺一般,但特别喜欢打听厂里老师傅那些画老符、辟邪的土办法。还提到,大概在张贵山离家出走前一年左右,好像有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外地人来厂里找过老师傅,说是‘采风’,收集民间绘画资料,跟张贵山也聊过几句。但具体样貌,老工人记不清了,只说像个‘文化人’。” “文化人……民俗学者?”秦峥看向赵建国。 赵建国推了推眼镜,调出电脑里的资料投影到屏幕上:“结合沈医生导师提供的线索,我查了‘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这个研究会成立于八十年代初,九十年代末因经费和人员问题解散。主要成员是一些本地文化馆退休干部、中学历史老师,还有少数对民俗感兴趣的外来学者。他们的活动范围确实涵盖望川、苍岭、古潭这一带山区,出版过几本内部交流的民俗资料汇编,其中一本叫《云隐北山巫傩遗存考略》。” 他放大了一张模糊的封面照片,继续道:“编著者之一,就是顾怀山。根据有限的档案记录,顾怀山,男,出生于1955年,原籍外省,八十年代中后期作为‘文化支援’人员来到云隐省,在县文化馆工作过一段时间,对本地巫傩文化、特别是与自然灾害(火灾、地震)相关的禳解仪式有浓厚兴趣。研究会解散后,他好像就离开了云隐省,具体去向不明。大约五年前,其家人向原单位通报其病逝。” “病逝?”秦峥皱眉。 “嗯,记录上是这么写的,但具体什么病,在哪里去世,没有详细记载。”赵建国操作着电脑,“我尝试在网络和学术数据库搜索顾怀山的公开发表物,很少,基本都是研究会的内部资料。但他好像在一些更小范围的、非正式的交流中比较活跃。我在一个非常冷门、现在已经关闭的地方文化论坛的缓存数据里,找到了一些疑似他发言的片段,讨论内容……偏向于对某些‘濒危仪式’的‘实操性记录’和‘价值再评估’,用词有点模糊,但感觉不是纯粹的学术研究角度。” 沈清墨坐在会议桌靠后的位置,安静地听着。当听到“实操性记录”和“价值再评估”时,她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与幕后“递刀人”引导、利用张贵山的模式,在逻辑上隐隐契合——不是自己动手,而是寻找合适的“执行者”,并为其提供理论和方法的依据。 “能找到顾怀山在云隐省期间的具体住址、接触过的人吗?特别是他离开前那段时间。”秦峥问。 “正在查,但年代久远,很多记录缺失。他当时住在县文化馆的宿舍,人际关系似乎比较简单,除了研究会成员,就是一些他下乡采风时接触的村民、匠人。”赵建国回答。 雷大力接着汇报:“我和周哥这边,继续深挖张贵山的社会关系。这老小子离家后,基本就是个流浪汉,偶尔在周边县市打点零工,住桥洞、废弃屋。但有几个时间点,他似乎短暂地‘稳定’过。一次是大概十年前,在古潭县一个偏远村子帮人看过一段时间山林,那村子就在红砂坑山后。另一次是大概五年前,在苍岭县一个私人办的、很小的‘民俗展览室’做过几个月看门人兼杂工,那展览室没开多久就关了。” “民俗展览室?”秦峥和沈清墨同时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对,老板是个外地人,据说也是搞文化收藏的,展览室主要摆些旧农具、老家具、还有一点据说有年头的符纸、面具之类。张贵山在那里期间,吃住都在展览室后面一个小屋里。”雷大力翻了翻笔记本,“展览室关门后,老板就走了,张贵山又恢复了流浪。我们正在想办法找那个老板的联系方式,但很难,当时就没正规注册。” “那个展览室里,有没有可能接触到……顾怀山的研究资料?或者,那个老板,会不会就是顾怀山本人,或者与他有关的人?”林薇猜测。 “时间点对得上。”周伟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顾怀山‘病逝’是五年前左右。如果他没死,或者他的‘遗产’被人接手,利用一个偏僻小县的临时展览室作为据点,收集、展示甚至‘筛选’合适的对象,不是不可能。张贵山有相关家庭背景,精神不稳定,容易操控,正是理想的‘种子’。”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这个推测将许多散乱的线索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更清晰、也更阴冷的轮廓:一个可能假死或隐姓埋名的民俗学者(或他的追随者),以研究或收藏为名,长期在偏远山区活动,筛选并潜移默化地影响像张贵山这样有特定背景和倾向的边缘人,最终诱导其走向疯狂的仪式性犯罪。 “重点查那个民俗展览室,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老板的信息。”秦峥下达指令,“同时,赵建国,你尝试复原顾怀山的所有学术交流轨迹,特别是非正式的部分,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弟子’或关系密切的合作者。林薇,你跟进工匠班子那条线,看能不能找到当年给慈济庵修复壁画的具体人员,问问他们有没有接触过类似顾怀山这样的人。” “是!”几人齐声应道。 秦峥看向沈清墨:“沈医生,物证方面,尤其是张贵山那些老照片,还有从红砂坑带回来的所有物品,有没有新的发现?” 沈清墨打开面前的文件夹,里面是整理好的图片和初步分析报告。“张贵山的那几张老照片,经过高精度扫描和图像增强处理,那张山村合影中部分人物的面部轮廓有所显现。”她将几张打印出来的增强图像分发给众人,“我请省厅人像比对专家协助,与公安系统内一些陈年档案(包括失踪人口、部分户籍老底卡)进行了初步比对。目前有一个发现:合影中站在后排边缘的一个年轻男子,与苍岭县一份二十多年前的、因山火失踪人员名单中某个青年的早期证件照,有较高的相似度。” 她指向其中一张增强图:“这个人,名叫李茂才,当年二十二岁,是苍岭县青石坳村人。二十五年前,青石坳村发生山火,伤亡惨重,李茂才失踪,至今未找到遗体,列为失踪人口。” 青石坳村!这个地名让沈清墨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记忆中那场吞噬了“童养媳”身份和许多村民的大火,地点就在苍岭县的山区,具体村落名称早已模糊,但此刻被骤然唤醒。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指尖却微微收紧了手中的报告纸。 “又是山火……”林薇吸了口气,“张贵山怎么会有青石坳村火灾失踪者的合影?他父亲那个小傩班,难道和青石坳村有关?” “有可能。”秦峥眼神深邃,“查一下张贵山父亲张老栓的活动范围,以及青石坳村当年山火的具体情况,有没有什么特殊传闻,尤其是……是否举行过什么禳解仪式。” 周伟点点头:“这事我去办,青石坳那边还有几个老人,应该知道点旧事。” 沈清墨接着汇报:“另外,在红砂坑洞穴中,除了之前发现的绳索、柴刀、药瓶等,我在勘察那个堆放鞋子的符阵边缘时,发现了几片非常不起眼的、被泥土半掩的碎纸屑,当时环境昏暗未及细查。带回实验室后,经仔细拼合和软化处理,发现是几页从一本旧笔记本或书上撕下来的残页,纸质脆黄,上面有手写的字迹和简单的符纹草图。” 她展示了几张放大的照片。残页上的字迹工整而略显古板,是钢笔书写,内容涉及对“锁火纹”几种变体的“效力比较”和“施用条件”的讨论,甚至提到了“生祭方位与地脉走向之关联”等令人毛骨悚然的“研究”。笔迹与张贵山那本疯癫的笔记本截然不同,显得冷静甚至“学术化”。而符纹草图的画法,也比张贵山刻在石头上的要规范、精细得多。 “这不像张贵山能写出来的东西。”赵建国立刻判断,“更像是一个研究者或学习者的笔记。会不会是顾怀山的?或者是他给张贵山的‘教材’?” “需要笔迹鉴定。”沈清墨道,“我已经将这些残页样本与能够找到的、顾怀山在研究会内部刊物上的签名页扫描件进行了初步比对。由于样本太少且模糊,不能完全肯定,但某些书写习惯特征存在相似之处。建议寻找更多顾怀山的笔迹样本进行比对。” 秦峥立刻对赵建国说:“联系文化馆、档案馆,尽可能调取顾怀山当年手写的文稿、报告、甚至借书卡签名。同时,让技术部门对这几页残纸进行更全面的检验,看能不能提取到指纹、汗渍等生物检材。” “明白。” 会议结束时,秦峥叫住了沈清墨。“沈医生,青石坳村……你似乎对这个地名有反应?”他的观察力极其敏锐。 沈清墨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阳光从侧面照进走廊,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我幼时所在的孤儿院,接收过不少来自周边山区的孩子,其中可能有青石坳村的。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她给出了一个合理且无法证伪的解释。前世医生的记忆与今世法医的身份,是她最深的秘密,也是她所有专业能力的源头,绝不能泄露。 秦峥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点了点头,没有深究。“接下来调查可能会更深入山区,条件会更艰苦。你这边……” “我没问题。”沈清墨打断他,语气肯定,“工作所需,随时可以出发。” 秦峥注视了她两秒,说:“好。保持联系。”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办公室,背影挺拔,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沈清墨回到鉴定中心自己的临时办公桌,并未立刻投入工作。她打开电脑,在内部资料库中,调取了当年关于青石坳村山火的、极其简略的事故报告电子档。报告只有寥寥数行:时间、地点、伤亡失踪人数(死亡十一人,失踪三人,其中包括李茂才)、初步判断为祭典用火不慎引发……与她记忆中那片火海的时间点大致吻合。 祭典……又是祭典。 她闭上眼睛,试图从遥远而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打捞更多细节。浓烟、炙热、哭喊、被拖拽的窒息感……还有,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有节奏的吟唱声,混合在噼啪的燃烧声中?她无法确定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后来噩梦的混淆。 但“祭典”和“火灾”的关联,在此案中反复出现,绝非巧合。 她再次点开顾怀山的资料。这个似乎对火灾相关的禳解仪式有着异乎寻常兴趣的学者,他研究的终点是什么?仅仅是学术好奇?还是某种更偏执的追寻? 手机响起,是林薇。“沈医生,没打扰你吧?我和建国这边有点发现,关于那个壁画工匠班子的。我们找到了当年介绍工匠去慈济庵的那个老居间,他说那班子领头的是个姓吴的老师傅,手艺不错,但脾气怪,不喜欢人多问。最重要的是,老居间说,吴师傅好像跟一个‘文化人’走得挺近,那‘文化人’还去工地上看过,对壁画上的老图案问东问西,好像还给了吴师傅一本破书做参考。老居间形容那‘文化人’,戴眼镜,瘦高个,说话文绉绉的……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顾怀山?” “有那位吴师傅现在的下落吗?”沈清墨问。 “老居间说吴师傅后来回了老家,就在苍岭县下面的一个镇子。我们正准备过去找。”林薇语气兴奋,“沈医生,你要不要一起去?说不定能发现更多物证线索!” 沈清墨看了一眼手头正在进行的几个毒理定量分析实验,它们需要连续监测,暂时无法离开。“我这边实验走不开。你们先去,保持联系。如果发现任何可疑的书籍、笔记、颜料样本等,请务必完整保存并记录原始状态,带回检验。” “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林薇干劲十足地挂了电话。 沈清墨放下手机,重新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仪器屏幕和数据流。然而,思绪的一角,却始终萦绕着青石坳、顾怀山、还有那场改变了她这具身体命运的山火。 她有种预感,随着调查逼近核心,那些被时间尘封的惨剧与妄念,将会如同矿坑深处涌出的硫磺气息,越来越浓烈地弥漫开来。 而她,既是为今时今日枉死者寻求公道的法医,从某种意义上看,也是那场旧日火灾的幽灵见证者。 两种身份,如同冰面下的两条暗流,正被同一股力量牵引着,缓缓交汇。 实验仪器发出“滴”的一声轻响,一个分析周期结束。沈清墨收敛心神,开始记录数据。无论前方是什么,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手中的证据,和那颗只为真相跳动的心。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山雨欲来。 第8章 1-8 碎纸与记忆 第八章碎纸与记忆 去往吴师傅老家的路上,林薇开车,赵建国坐在副驾,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不断刷新着关于顾怀山和那个民俗展览室的零星信息。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渐渐变为郊野,又慢慢染上更深沉的、属于山区的墨绿。 “这个顾怀山,简直像个幽灵。”林薇忍不住抱怨,“活着的时候记录少得可怜,‘死’了反而好像阴魂不散,哪哪都有他的影子。” 赵建国推了推眼镜:“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真的只是个专注冷僻领域、不擅交际的学者,留下的痕迹自然少。二是……有人刻意抹去了他过多的痕迹,只留下一些特定的、指向模糊的线索。我更倾向于后者。” “为什么?”林薇瞥了他一眼。 “直觉。”赵建国看着屏幕上那些断断续续的信息,“还有,他研究的领域太敏感,太容易……诱发人心里的恶念。如果他自己或者他的继承者,有意将这种研究导向危险的方向,必然要隐藏自身。” 林薇打了个寒噤:“你是说,可能不止一个‘张贵山’?” “希望不是。”赵建国声音低沉,“但如果顾怀山或者他的‘理论’形成了某种……地下传承,那就麻烦了。” 他们按照老居间给的地址,找到了苍岭县下属一个叫“柳溪镇”的地方。吴师傅的家在镇子边缘,一个带小院的平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但收拾得干净整齐。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眼神有些警惕。“你们找谁?” 林薇亮出证件:“吴建国师傅是吗?我们是岚江市公安局的,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关于多年前慈济庵壁画修复的事情。” 吴师傅眼神闪烁了一下,沉默片刻,侧身让开:“进来吧。”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颜料和樟木混合的气味。墙上挂着几幅已经完成的水墨山水画,笔法老练,显然主人颇有功底。 “庵里的事情,过去很久了。”吴师傅给两人倒了粗茶,语气平淡,“我就是个干活的匠人,拿钱办事。” 林薇拿出顾怀山那张仅有的、从研究会合影中截取的模糊照片(经过技术处理稍微清晰了些):“吴师傅,当年修复壁画期间,有没有这样一位戴眼镜、像个文化人的人去过现场?或者跟您交流过?” 吴师傅接过照片,凑到窗前光线好的地方,仔细看了很久。他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他放下照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一个老旧的红木柜子前,打开锁,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油布打开,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线装简陋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他给过我这本书。”吴师傅的声音有些干涩,“说是研究用的参考资料,里面有些老图案,可能对修复有启发。让我不用还了。” 林薇和赵建国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林薇戴上手套,小心地接过册子,翻开。里面的纸张薄而脆,用毛笔和钢笔混合着记录了许多杂乱的符纹、仪式步骤、民间口诀,还有一些关于山火、地震的所谓“征兆”和“禳解古法”。笔迹与红砂坑发现的残页,以及顾怀山已知的少量笔迹样本,风格高度相似!册子的后半部分,甚至有一些针对特定仪式所需材料(包括药物、颜料、特定时辰方位)的笔记。 “他还跟您说过什么吗?”赵建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吴师傅坐回椅子上,眼神有些飘忽:“他……问了很多。问我们匠人家里有没有传下特别的辟火、送火的法子,问我知道不知道哪些村子以前发生过奇怪的火灾,特别是……有没有那种火灾后,反而被说成是‘送走了瘟神’的村子。他还问,有没有听说过‘以煞制煞’、‘用人牲安地火’的老话。”老人脸上露出厌恶和一丝恐惧,“我当时就觉得这人问得邪性,不像正经搞研究的。但他给工钱大方,又说是为了记录保存‘文化遗产’,我也就没多想。后来活干完,我就走了,再也没见过他。这本书……我一直留着,心里不踏实,又不敢扔,好像是什么脏东西。” “除了这本书,他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或者,您有没有注意到,他跟其他人,比如当时庵里的师傅,或者……其他可能对这类事情感兴趣的人有接触?”林薇追问。 吴师傅努力回忆:“庵里的师傅们,他好像也问过话,具体不清楚。至于其他人……有一次,我在镇上买东西,远远看见他跟一个有点……有点邋遢的男人在街角说话,那人看着眼神不太对劲。我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他犹豫着,“那个邋遢男人,有点像后来镇上人偶尔提到的、那个在红砂坑那边晃悠的疯子……是不是姓张?” 张贵山! 线索再次咬合。 林薇和赵建国仔细记录下吴师傅提供的每一个细节,并对那本珍贵的册子进行了初步拍照和取证。他们承诺会妥善处理这本书,并感谢吴师傅的配合。 离开柳溪镇时,天色已近傍晚。林薇立刻打电话向秦峥汇报了发现。 电话那头,秦峥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干得好!立刻把册子安全送回来,交给沈医生做详细检验和笔迹鉴定。另外,周伟那边也有发现。” 原来,周伟走访青石坳村找到了两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根据他们模糊的回忆,当年青石坳村的山火,确实发生在一次祭拜“山神”的秋收小祭之后。起火点疑似在祭坛附近。而那场火灾前,村里确实来过外人。 “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的年轻人,说是省里来的文化干部,来收集山歌和故事。”周伟在电话里复述老人的话,“他在村里住了两三天,跟当时村里主持祭祀的‘香头’(类似祭司)张老栓——也就是张贵山的父亲——聊得最多。火灾后,那个人就不见了。张老栓一家当时住在村尾,火没烧到,但张老栓没多久就病死了,死前好像一直在念叨什么‘没送干净’、‘火君怒了’之类的话。他老婆后来也走了,儿子张贵山那时还小,没两年就有点……不太正常,后来干脆离家出走了。” 顾怀山!他在青石坳村火灾前出现过!并且与张贵山的父亲,那个小傩班的“香头”有过深入接触! 秦峥和沈清墨在刑侦支队办公室汇合,共享了最新的情报。白板上,顾怀山的名字被重重圈起,延伸出的箭头连接着青石坳山火(疑似在场)、张贵山之父(深入接触)、慈济庵壁画修复(提供资料)、民俗展览室(可能关联)、红砂坑残页(笔迹相似)、吴师傅册子(笔迹高度相似),最终指向张贵山本人(诱导利用)。 一个跨越二十多年、以扭曲的“火灾禳解”民俗研究为脉络,筛选并培育执行者,最终酿成望川镇十人惨案的可怖链条,逐渐浮出水面。 “顾怀山很可能就是这一切的源头,或者至少是关键推动者。”秦峥指着白板,语气冷冽,“他利用学术研究之名,深入山区,收集、整理甚至‘改良’那些危险的仪式知识。他寻找合适的‘载体’——像张老栓这样的本地仪式执行者,或者像张贵山这样有家族背景、心智脆弱的边缘人。他可能通过提供资料、暗示、甚至物质帮助,潜移默化地灌输和强化他们的妄想,引导他们走向极端。” “那他现在人呢?”林薇问,“真的病死了?还是……” “如果他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他的‘死’很可能是个幌子。”赵建国分析,“为了彻底隐身,更好地操控局面,或者……他的‘研究’已经进入了更危险、更需要他完全转入地下的阶段。” 沈清墨一直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青石坳山火”那几个字上。童年的记忆碎片,因为“祭典”、“山火”、“张老栓”这些关键词的刺激,开始更加清晰地翻涌。她似乎能闻到更浓烈的烟味,听到更凄厉的哭喊,感受到被浓烟窒息般的痛苦,还有……一种深深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无助。 四岁多的女童身体,饿得皮包骨,旧伤叠着新伤,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边。所谓的“家人”因为她又打碎了一个碗,罚她不准吃饭。胃部灼烧般的绞痛,比伤口更难以忍受。前世的医学知识告诉她,严重的营养不良和感染正在迅速消耗这具幼小的身体,如果没有奇迹,她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那时,支撑她的,只剩下前世身为医生的、对生命近乎本能的执着,以及一股不肯向这荒谬命运低头的桀骜。 她曾冷静地观察过那家男主人藏在床下的、给牲口用的土制麻醉草药,也留意过屋后陡峭的山崖。一个出色的医生,若真被逼到绝境,让一两个愚昧残忍的“家人”意外死去,并非难事。只是她还在犹豫,那条底线一旦跨过,她将不再是那个救死扶伤的苏医生,哪怕灵魂已经不同。 幸好,未等她做出最决绝的选择,那场山火来了。混乱、尖叫、灼热的气浪、人们争相逃命……无人顾及那个缩在角落、被视为累赘的“童养媳”。求生的本能让她拖着虚弱的身体,跟随着人群盲目地跑,吸入浓烟,摔倒,爬起,直到被灼热的气浪和倒塌的屋梁阻挡……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已躺在临时安置点的简易床铺上,身边是同样惊魂未定、哭泣或麻木的其他孩子。后来她才知道,青石坳村(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那场火灾中死了很多人,包括她那所谓的“家人”。她被当作无家可归的孤儿,送进了县里的福利院。 那场火,对她而言,是毁灭,也是解脱,是吞噬,也是新生。她从未深究过火灾的起因,只将其归于一场不幸的意外。直到现在,顾怀山这个名字,将这场火灾与二十多年后的连环谋杀案,以一种邪恶的逻辑串联起来。 如果……如果那场火灾,并非单纯的意外呢?如果顾怀山当年对张老栓的“研究”和“交谈”,本就带着某种危险的引导或实验性质,间接甚至直接导致了那场惨剧呢? 这个想法让沈清墨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沈医生?”秦峥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与推测中拉回。 沈清墨抬眼,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秦峥注意到她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色。 “没事。”沈清墨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专业语气,“关于顾怀山,我有一个推测。他可能不仅仅是在‘研究’或‘利用’这些民俗,他或许在……进行一种长期的、危险的‘田野实验’。青石坳的山火,可能是他早期观察甚至无意中促成的‘样本’。张贵山,则是他后期培育的、更‘成功’也更极端的‘执行体’。他的目的,可能是验证和完善他那套扭曲的‘禳解理论’,甚至可能……妄图以此‘预知’或‘影响’自然灾害。” 这个推测比单纯的幕后操纵更令人不寒而栗。一个将人命视为实验数据的、拥有系统知识的“学者型罪犯”。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如果真是这样,”秦峥缓缓开口,声音沉重,“那他绝不会停手。张贵山只是他其中一个‘作品’,可能还是不够完美的那个。他一定还在别处,以别的身份,继续进行着他的‘研究’和‘实验’。我们必须在他造成更大伤害之前,把他揪出来!” “可是怎么找?”雷大力挠头,“这人要是真‘死’了,又藏得这么深……” “从‘研究’本身找。”沈清墨思路清晰,“他的兴趣聚焦在火灾、地震等灾害与特定民俗仪式的关联上。他需要观察样本,需要‘实验场’。重点关注云隐省及邻近地区,近年来发生的、特别是带有一定疑点或特殊性的火灾、地质灾害,尤其是发生在相对偏远、保留传统习俗村落的事件。同时,查访那些可能对类似民俗感兴趣的非主流学术圈子、网络社群、甚至是一些隐蔽的私人收藏者或修行者团体。顾怀山或他的影响,可能渗透其中。” 赵建国立刻点头:“我这就扩大搜索范围,结合沈医生的侧写进行数据筛查。” 秦峥:“同时,对张贵山案的证据进行最细致的梳理,尤其是那本册子和所有笔迹、物证,看能否发现指向顾怀山当前下落或身份的蛛丝马迹。对民俗展览室老板的追查不能停。另外,青石坳村那边,再深入挖掘一下,看看顾怀山当年离开后,有没有再回去过,或者有没有留下什么物品。” 任务再次分配下去,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紧迫感。这不再只是一个抓捕单个疯子的案件,而是在与一个可能潜伏多年、智力高超且危害性极大的阴影赛跑。 散会后,沈清墨回到鉴定中心。她没有立刻去实验室,而是走进了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冲洗脸颊。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镇定。 抬起头,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前世的死亡,今生的苦难,都未能将她摧毁,反而淬炼出这副只为真相和公正而存在的铠甲。 她擦干脸,整理好仪容,走向实验室。那里,吴师傅送来的那本泛黄册子,正静静躺在物证台上,等待她的检验。 翻开册子,那股陈旧的纸张和墨迹气味扑面而来。上面的字迹,冷静而细致地记录着如何识别“火煞附体”之人,如何配置“安神散”(很可能就是氟硝 西泮的委婉说法),如何选择“牲祭”的方位与时辰,甚至讨论了不同死法(缢、勒、窒息)在“仪式效力”上的细微差别…… 这不再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而是一本冷静到冷酷的“犯罪指导手册”。 沈清墨戴上手套,拿起专业的设备,开始对册子的每一页进行更精细的检查:纸张的纤维成分、墨迹的化学成分、可能存在的指纹、污渍、甚至夹在书页中的微小异物…… 当她用超景深显微镜观察册子中间某几页的装订线附近时,发现了一些极微小的、暗红色的颗粒,与赭石粉末类似,但颜色更深,更接近……干涸的血迹。 她的心猛地一沉。 提取,预实验,鲁米诺反应……微弱的荧光确认了猜测。 是血迹。而且很可能不是张贵山的,因为张贵山并无明显外伤,且其血液样本已存档。 这血迹是谁的?是顾怀山自己的?还是……另一个未知受害者的? 沈清墨立刻将这一发现通报给秦峥,并申请对血迹进行DNA测序和比对。 夜色已深,鉴定中心大楼里依旧灯火通明。沈清墨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寂的城市。手中的检验报告沉甸甸的,不仅承载着十条人命的冤屈,似乎也隐隐牵连着她这具身体原主那场惨烈的童年记忆。 顾怀山……你究竟是谁?你现在又在哪里?你的“研究”,到底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远山如黛,在夜色中沉默。而山影之下,那本泛黄册子中干涸的血迹,正无声地诉说着另一段可能被遗忘的罪恶。 沈清墨转过身,重新走回实验台。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坚定。 无论谜底有多深,黑暗有多浓,她都会循着证据的微光,一路追索下去。 第9章 1-9 血痕与琉璃 第九章血痕与琉璃 岚江市司法鉴定中心,DNA实验室的蓝色冷光彻夜未熄。沈清墨站在测序仪旁,屏幕上跳动的碱基序列如同无声的密码,正被缓慢而坚定地破译。从顾怀山册子中提取的微量血迹,经过艰难的扩增和纯化,终于得到了可供比对的基因分型数据。 她将这份数据输入全国DNA数据库进行初步比对。没有完全匹配的个体。这在意料之中——如果血迹属于顾怀山本人,且他真已“死亡”或彻底隐藏,他的DNA信息很可能未被收录。 但沈清墨没有放弃。她启动了另一个比对程序:与公安系统内陈年的失踪人口、无名尸体数据库,以及部分特殊案件(如未侦破的凶杀、重大事故)中提取的生物学检材数据进行交叉比对。这是一项需要耐心和运气的工作。 等待结果的过程中,她将注意力转回毒理实验室。从张贵山身上、红砂坑洞穴、以及慈济庵发现的多种灰烬和植物残留,经过系统的提取和色谱-质谱分析,成分已经明确:除了之前确认的断肠草(钩吻)燃烧残留,还检出微量的曼陀罗花粉和一种本地俗称“鬼灯笼”的茄科植物生物碱。这些植物均具有致幻、神经毒性作用,在古代巫傩仪式中常被用于制造“通神”或迷幻状态。 值得注意的是,在张贵山贴身衣物纤维中检出的植物灰烬混合物,其几种毒性成分的比例,与从青石坳村一位老人那里获得的、据说火灾前张老栓主持小型仪式时焚烧的“药草”配方(老人凭记忆描述,真实性待考)有模糊的相似性。 这隐约指向一种可能:顾怀山对张老栓的“研究”,或许不仅仅停留在口头询问和记录,可能涉及了更“深入”的交流,甚至提供了某种“增强”仪式效力的“建议”或“配方”。而张贵山后来使用的,可能是其父传承下来、并经顾怀山“改良”后的版本。 这个推测让沈清墨感到一阵寒意。如果顾怀山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进行这种危险的“田野干预”,那么青石坳的山火……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DNA实验室的计算机发出了提示音——有一项比对出现了部分匹配,相似度高达99.7%。 沈清墨立刻回到屏幕前。匹配结果显示,册子上的血迹DNA,与数据库中一份二十五年前的生物学样本——来自青石坳村山火中一名女性遇难者遗骸上提取的、用于身份鉴定的参照样本——存在一级亲缘关系(母子或父子)。 册子上的血迹,属于那名女性遇难者的生物学子女! 根据当年的记录,那名女性遇难者姓陈,火灾时三十八岁,其丈夫亦在火灾中丧生。他们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当时十六岁,女儿十四岁,两人均在那场火灾中幸存,但后来……不知所踪。当地记录混乱,加上当年户籍管理不如现在严格,这对兄妹在火灾后的去向成了谜团。 顾怀山的册子上,怎么会沾有这对兄妹中某一人的血迹? 沈清墨立刻调出这对兄妹当年留存的、极其模糊的户籍照片和简单信息:哥哥叫陈星,妹妹叫陈月。照片上的少年少女面容稚嫩,眼神里有着山区孩子特有的拘谨和一丝茫然。 她将照片打印出来,凝视着。没有任何熟悉感。她穿越而来时,这具身体只有四岁多,且处于极度虚弱和恐惧中,记忆本就模糊破碎。后来的大半年,她在那个所谓的“家”里挣扎求生,视线所及多是灶台、柴堆和打骂的阴影,对外界的人和事所知甚少。 但血迹的发现,无疑将顾怀山与青石坳村,与那场火灾,与火灾中破碎的家庭,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他不仅认识张老栓,还接触过陈家,甚至可能发生了某种冲突或意外,导致陈星或陈月的血液留在了他的“研究资料”上。 那么,陈星和陈月现在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他们是否知道顾怀山?他们与顾怀山后来的“研究”和望川镇的惨案,又有什么关联?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沈清墨将DNA比对结果和初步分析,连同毒理检验的新发现,整理成一份紧急简报,发给了秦峥。 凌晨四点,秦峥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声音里没有丝毫睡意:“结果我看到了。陈星、陈月……这对失踪的兄妹是关键。我立刻安排人手,重新梳理青石坳火灾所有幸存者和相关人员的现状,重点查找陈星和陈月的下落。同时,我会申请调阅当年火灾事故的全部原始卷宗,看有没有关于顾怀山或这对兄妹更详细的记载。” “顾怀山当年在火灾前与张老栓接触,册子上又有陈家孩子的血迹,”沈清墨分析道,“他很可能深度介入了当时村里的某些活动,甚至可能直接或间接导致了火灾的发生,或者火灾后与陈家人发生了直接冲突。这或许能解释他后来为何更加执着于‘火灾禳解’的研究,甚至可能催生了他用极端方式进行‘验证’或‘补救’的扭曲心态。” “有道理。”秦峥沉吟,“一个可能背负着人命或良心债的‘学者’,为了自我说服或完成某种偏执的‘救赎’,会变得无比危险。沈医生,你那边还能从册子或其他物证上,找到更多关于陈星陈月,或者顾怀山本人去向的线索吗?” “我会对册子进行更全面的微量物证排查,尤其是寻找可能属于第二个人甚至第三个人的生物检材如皮屑、汗渍等。同时,建议对张贵山再次进行深入的问询,重点不是他如何杀人,而是顾怀山如何与他接触、给他灌输了什么具体内容、有没有提过青石坳、有没有提过一对姓陈的兄妹。张贵山精神虽然不稳定,但在某些执念上,记忆可能异常清晰。” “好,天亮就安排。你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下。”秦峥顿了顿,“辛苦了。” 电话挂断。沈清墨确实感到了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她回到物证台前,再次打开那本泛黄的册子,戴上高倍放大镜和头灯,像考古学家审视千年古卷一般,逐页、逐行、逐字地重新检视。 在接近册子末尾的几页,她发现了一些之前忽略的细节。有几处记录“仪式方位选择”的段落旁边,有用极细的铅笔做的、非常轻的批注或计算符号,笔迹与顾怀山的主笔迹略有不同,更随意一些。其中一页的角落,还有一个模糊的、像是随手画下的标记——三个小点,呈三角形排列,其中一个点被圈了起来。 这不像顾怀山那种冷静记录的风格,更像是阅读者随手留下的。会是张贵山吗?不像,张贵山的笔迹更幼稚狂乱。会是陈星或陈月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小心翼翼地对这些铅笔痕迹进行提取和增强处理。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深蓝,远处天际线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案件的迷宫,似乎又出现了新的岔路和微光。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实验室冰冷的空气和仪器低微的嗡鸣,却意外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宁。但这份安宁很快被记忆深处某些被封存的碎片侵扰。 不是火灾瞬间的炽热与窒息。而是……那场火之前,漫长而冰冷的半年。 四岁多的女童身体,枯瘦得像冬日枝头最后一片蜷缩的叶子。肋骨根根分明,细小的手臂上新旧瘀伤交错。胃部因长期饥饿而灼痛,时而是空虚的绞痛,时而是吃过一点残羹冷炙后更剧烈的翻搅。寒冷是永恒的背景,即使蜷缩在灶膛边仅有的一点余温里,骨髓深处也透着冰碴。 前世的医学知识成了最残酷的刑具。她清醒地计算着蛋白质和热量的缺口,看着皮下脂肪消失,肌肉萎缩,免疫力不可避免地下降。小小的身体在持续损耗,每一次感染都可能致命。她像观察一个危重病人一样,观察着自己这具童身,却缺乏最基本的药物和营养支持。 那所谓的“家人”——买下她的那对夫妻,视她如牲口,如可以随意打骂发泄的工具。繁重的、远超年龄的劳作,动辄得咎的责罚,刻意或无意的饥馑……生存本身,成了日复一日的酷刑。 最黑暗的时刻,她曾冷静地评估过结束这一切的可能性。男主人藏在床下、给牲口用的土制麻醉草根,她认得其中几味,剂量足够能让一个成年人在沉睡中呼吸抑制。屋后陡峭的山崖,下面是乱石滩。一个“意外”失足,或者一场“不幸”的“误食”……以她前世的知识和对这家人粗疏性情的了解,并非做不到。 但每次指尖触碰到那些粗糙的草根,或是目光掠过那处山崖,心底属于苏医生的那一部分,总会生出剧烈的排斥和寒意。那是她曾经誓言捍卫的生命底线,即使对方是加害者。跨过去,她或许能获得□□的解脱,但灵魂将永远困在另一个炼狱。 于是,她选择在绝境中,用尽一切方法苟延残喘。偷偷搜集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墙角发芽的土豆、被丢弃的菜帮、偶尔闯入厨房的老鼠……用微薄的知识辨识哪些有毒,哪些能提供一点点能量。在挨打时护住要害,受伤后尽可能用清水和撕下的破布保持清洁,避免严重感染。她在极度的虚弱和恐惧中,磨砺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生存本能和冰冷的观察力。 那半年,是地狱的慢火煎熬。她从最初穿越时的惊惶、愤怒、不甘,逐渐磨成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只在眼底最深处,还燃烧着一点点不肯熄灭的、对“生”本身的执拗。 然后,山火来了。 那不是瞬间的灾难,而是逐渐逼近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先是远处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然后是越来越近的爆裂声、哭喊声、奔跑声。热浪提前涌入破旧的屋子,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硫磺的气味。 那家人惊慌失措地咒骂着,抢夺着他们认为值钱的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完全忘记了角落里那个缩成一团的“累赘”。 世界仿佛在燃烧。灼热的气流让她呼吸困难,浓烟灌入肺部,带来刀割般的疼痛和更深的眩晕。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长期虚弱而无法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那毁灭一切的红光越来越近,听着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是冰冷的地面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的寒意,与外界滔天热浪形成的诡异对比,以及那种沉入无边黑暗、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 再次醒来,是混杂着消毒水气味和低语声的陌生环境。身体被清洗过,包裹在粗糙但干净的布单里。有人给她喂了一点温热的米汤。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那场吞噬了她囚笼的大火,也意外地成为了她的解脱。青石坳村伤亡惨重,她那所谓的“家人”葬身火海,她被救援人员从废墟边缘发现,当作无家可归的孤儿送了出来。 那场火,对她而言,是混沌的灾难记忆,是旧生命的终结,也是新命运残酷而偶然的开端。她从未深究过火灾的起因,只将其归于一场不幸的意外,是命运对她那半年挣扎的一个突兀而暴烈的句点。 直到现在,顾怀山这个名字,将这场火灾与二十多年后的连环谋杀案,以一种邪恶而精密的逻辑串联起来。 如果……如果那场火灾,并非单纯的意外呢?如果顾怀山当年对张老栓的“研究”和“干预”,本就带着某种危险的实验性质,间接甚至直接导致了那场惨剧呢?那么,这具身体在那半年炼狱般的挣扎,以及最终那场将她拖出深渊也吞噬了许多无辜者的大火,是否也在这个疯狂“学者”的“研究”范畴之内,或者至少是他冷眼旁观的“现象”之一? 这个想法让沈清墨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实验室冰冷的灯光刺入眼帘,将她从那段冰冷灼热的回忆中彻底拉回。 她不是复仇者,她是法医。她的武器是证据,是逻辑,是法律。 但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炽烈的情绪,在她素来平静的心湖深处漾开。那是对生命被如此轻蔑践踏和冷酷“观测”的愤怒,是对罪恶披着学术外衣肆意横行的憎恶,或许,也混杂着一丝对自己那半年挣扎竟可能与这种罪恶产生关联的、极致的寒意。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用冷水冲洗脸颊。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混乱的思绪和翻涌的情绪渐渐沉淀、凝结。 抬起头,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前世的死亡,今生的苦难,都未能将她摧毁,反而淬炼出这副只为真相和公正而存在的铠甲。 她擦干脸,整理好仪容,重新走向实验台。那里,顾怀山的册子静静躺着,那些铅笔标记、那些干涸的血迹、那些冷静记载着邪恶方法的字句,都在等待她的破解。 白大褂的衣角在转身时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窗外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落在鉴定中心大楼明净的玻璃上,反射出耀眼而冷冽的光芒,如同她此刻的眼神。 琉璃,生于烈焰,淬于寒冰,剔透而坚硬。 真相之路,亦是如此。 第10章 1-10 裂隙之光 第十章裂隙之光 晨光彻底驱散了岚江市的薄雾,将城市勾勒得清晰而冷硬。沈清墨只伏案休息了不到两小时,便再次投入工作。那本泛黄的册子如同一个沉默的诅咒,每一页都可能隐藏着通往真相的裂隙。 她使用多波段光源和超景深成像系统,对册子上所有可疑的铅笔痕迹、污渍、乃至纸张纤维的异常折痕进行地毯式扫描和记录。除了之前发现的标记和批注,在册子中段一张记录“火煞征兆”的页面边缘,她发现了几处极其细微的、近乎无色的压痕,像是曾被什么薄而硬的东西垫着书写。 通过侧光摄影和三维建模重建,她勉强辨认出压痕的部分轮廓——像是一个不规则多边形的一部分,边缘有细微的弧度。不是常见的尺子或书本边缘。 她暂时将这一发现归档,继续追踪更明确的线索。DNA实验室传来了进一步的分析结果:除了与陈母的亲子关系确认,技术员尝试对血迹样本进行了更精细的线粒体DNA和Y染色体(如果是男性)分析。结果显示,血迹提供者线粒体DNA单倍型属于一个在云隐省北部山区较为常见的类型,而Y染色体分型(如果存在)未能有效检出,提示血迹可能来自女性,或男性样本中Y染色体信号极其微弱。 “陈月?”沈清墨脑海中闪过那个十四岁女孩模糊的照片。如果是她的血,为何会留在顾怀山的册子上?冲突?意外?还是……另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关联? 同时,毒理实验室对张贵山体内氟硝 西泮的杂质指纹与走私原料的比对有了更确切的结论:不仅主要杂质特征高度一致,几种极微量的、具有“批次标签”意义的稀有杂质比例也完全吻合。基本可以断定,张贵山使用的药物,就来自五年前那批失踪的走私原料。 秦峥接到报告后,立刻加大了追查那批走私原料流向的力度,并与当年办案的海滨城市警方取得联系,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原料最终去向、或可能接触过这批原料的人员信息。 上午十点,刑侦支队再次召开案情推进会。 林薇和赵建国带来了关于民俗展览室老板的新线索。他们通过走访当年展览室所在街道的老住户和相邻店铺,拼凑出一些零碎信息: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自称姓“关”,外地口音,说话和气,但很少与人深谈。展览室只开了不到半年就关门了,关老板走得很突然,留下些不值钱的旧家具也没处理。有邻居回忆,关老板似乎对“老物件”特别痴迷,曾炫耀过收了几本“讲老符咒的老书”,还说过“有些东西,看着破,里面学问大,能防天灾”之类的话。 “防天灾……”秦峥咀嚼着这个词,“和顾怀山的‘禳解’主题一致。这个关老板,很可能就是顾怀山的追随者,或者至少是他的‘资料’和‘物资’中转站。展览室关闭时间也与顾怀山‘病逝’、走私原料失踪时间接近,不是巧合。” “找到这个关老板是关键。”周伟声音沙哑,“但他用了假姓,租房用的也是虚假信息,反侦查意识不弱。” “从物证入手。”沈清墨开口,将册子上发现的不明压痕图像投放到屏幕,“这个压痕,可能指向凶手或关联者使用的某种特定物品。我测量了压痕的大致尺寸和弧度特征,它可能来自一个不规则形状的、边缘略经打磨的硬物,比如……某种特殊材质的印章、吊坠、或者法器的一部分。”她顿了顿,“在慈济庵发现的符板上,那些‘锁火纹’的绘制,某些转折和连接处,是否有可能使用了类似的硬物进行辅助或定位?” 林薇眼睛一亮:“有可能!符板上的图案线条虽然粗糙,但有些弧形和交叉点确实挺规整,不像完全徒手画。我回头再仔细检查符板的高清照片!” 这时,雷大力那边也有了进展。他和周伟再次提审了张贵山,这次由一位经验丰富的心理专家参与,以更迂回的方式进行问询。在长时间的、反复的、围绕其“仪式知识来源”的对话中,张贵山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断断续续说出了一些新的片段: “……师父说……火君的眼睛……要擦亮……用‘干净’的血……妹妹的血……最干净……但她跑了……不够……要找别的……” “师父给的……黑石头……凉凉的……画符的时候……贴着……火气就不反噬……” “书……师父的书……后面……有地图……星星的位置……下一个……该点了……” 这些支离破碎的话,信息量巨大。 “师父?”秦峥立刻抓住关键词,“张贵山称顾怀山为‘师父’?他明确提到了‘妹妹的血’——很可能指陈月。‘黑石头’——是否就是造成册子压痕的东西?‘书后面有地图’,‘星星的位置’,‘该点了’——这像是在说册子后面有标记地点,可能指向下一个目标!”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立刻重新仔细勘验那本册子!尤其是封底、扉页、装订线内侧,所有可能隐藏夹层或隐形标记的地方!”秦峥命令。 沈清墨和林薇立刻返回鉴定中心。她们将册子置于高分辨率的文档扫描仪下,进行逐页透扫,同时用红外和紫外光源进行照射,检查是否有隐形墨水或压痕。 在紫外光下,册子最后空白页的右下角,果然显现出一些淡淡的、荧光反应的痕迹!那不是墨水,而是某种含有荧光成分的液体,有可能是唾液、汗液或其他□□留下的、非常不规则的印渍,像是有人用手指蘸着液体,在这里反复涂抹或按压过。 沈清墨小心地提取了该区域的微量残留物,进行快速检测。结果显示,含有微量的唾液淀粉酶和皮肤角质蛋白,还有极其微量的矿物质成分,与红砂坑的赭石成分不完全相同,更偏暗沉,含有较高的硅和铝元素。 “有人可能用舔湿的手指,在这里反复点按或描画过什么。”沈清墨分析,“唾液和皮肤残留物混合了此人手上的微量矿物质。这种矿物质……可能来自那个‘黑石头’。” 她们将注意力集中在那片荧光区域。用图像增强软件处理扫描图像,试图还原可能的图案。经过复杂的算法去噪和边缘强化,屏幕上逐渐浮现出一个极其模糊的、由许多小点和不规则线条构成的图案,看上去……像是一幅简化到极致的地形草图,几个小点旁边似乎有更淡的、难以辨认的标记。 “像不像……苍岭县一带的简化山势图?”林薇对比着手机里的地图,“你们看,这三个比较大的点,呈三角形分布,中间这个被圈了一下……是不是很像红砂坑、青石坳,还有……望川镇的位置?” 确实有几分相似!三角形的一个点被圈起,可能代表已完成或重点目标(望川镇?)。那其他点呢?尤其是那些更小的、没有被圈起的点? “把这张图和顾怀山册子里那个铅笔画的三角标记对照一下。”沈清墨说。 比对发现,铅笔三角标记的三个点位置,与荧光草图上的三个大点位置基本重合!而铅笔标记中被圈起的那个点,恰好对应荧光草图中被圈起的点——望川镇! “顾怀山用铅笔做了标记,而后来者(很可能是张贵山)用舔湿手指的方式,在反复‘确认’或‘强化’这个标记,甚至可能添加了更详细的地形记忆。”沈清墨推断,“他们可能在共同使用这份‘地图’,选择目标地点。” “其他小点是什么?”林薇指着荧光草图上零星散布的其他微弱光点。 “可能是备选目标,或者……是他们认为存在‘火煞’需要‘清理’的其他地点。”沈清墨语气凝重,“必须尽快解析出这些点的具体位置!” 赵建国接到图像后,立刻利用地理信息系统(GIS)进行比对分析。他将荧光草图的轮廓、点状分布与云隐省北部山区的详细电子地图进行叠合、旋转、缩放,寻找匹配度最高的区域。 经过数小时的计算和人工研判,一个令人心惊的匹配结果出现了:荧光草图上的点状分布,与苍岭、望川、古潭三县交界处一片大约两百平方公里的山区地形有较高吻合度。图上被圈起的大点,确实对应望川镇。另外两个大点,分别对应青石坳村和红砂坑所在的大致区域。而那几个零星的小点,则散落在周边几个更小的村落或山坳位置,其中两个点旁边有极其模糊的、类似古老符号的标记,难以辨认。 “这些村子,历史上或多或少都发生过火灾,或者有关于‘火瘟’、‘地火’的民间传说。”赵建国调出相关资料,“但都是几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事了。” 秦峥盯着地图上那些被标记的点,眼神锋利如刀:“顾怀山和张贵山,是按照一份‘火灾历史地图’在选择他们的‘仪式场’或‘清理目标’!望川镇已经动手,青石坳是源头,红砂坑是准备场。那么,剩下的这些点……” 他话音未落,指挥部电话响起。是古潭县山区一个叫“落泉坳”的村子所属派出所打来的紧急报告:今天清晨,有村民在村后废弃的石灰窑里发现一具男性尸体,初步勘查死状可疑,颈部有勒痕,现场发现奇怪的红色粉末和烧过的灰烬。而死者的身份……正是他们之前排查张贵山社会关系时,列出的一个早年与张贵山有过短暂交集、后来离开苍岭县的远房表亲,名叫孙福顺! 落泉坳,正是荧光地图上未被圈起的几个小点之一! “立刻出发!去落泉坳!”秦峥猛地站起身,抓起外套,“沈医生,需要你出现场!小薇、大力跟我走!建国、周伟留守,继续分析地图,协调后续支援,并通知其他标记点所在的村镇提高警惕,加强巡逻!” 沈清墨没有丝毫犹豫,拎起勘查箱,快步跟上。新的死亡,意味着凶手的触角并未因张贵山被捕而停止,甚至可能因为张贵山的落网,刺激了幕后之人采取更直接、更迅速的行动。 这个“关老板”,或者顾怀山本人,还在继续他们的“清理”! 警车呼啸着冲出市局,再次驶向群山。车内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紧绷。林薇紧抿着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腿上的装备包。雷大力则反复检查着枪械和警械,脸色肃穆。 秦峥一边开车,一边通过蓝牙耳机与古潭县警方保持沟通,了解现场初步情况。 沈清墨靠着车窗,目光落在飞速后退的景物上。落泉坳……又一个被标记的点。凶手的逻辑似乎很清晰:沿着那份扭曲的“火灾地图”,清除他们认为被“火煞”侵染或与“仪式”相关的人。孙福顺与张贵山有关联,或许知道些什么,或者仅仅因为这种关联就被判定为“不洁”。 那么,其他点呢?其他那些可能被标记的村子、山坳,是否也有类似孙福顺这样,与张贵山、顾怀山、或者青石坳旧事有着微弱联系的人? 还有陈星、陈月……他们又在何处?是已遭毒手,还是像她一样,以某种方式隐藏了起来? 她闭上眼,指尖触及勘查箱冰凉的金属外壳。箱子里那些精密的器械,是她对抗混乱与疯狂的唯一武器,也是她为那些无声逝去者争取公道的倚仗。 警车在盘山公路上疾驰,离那座隐藏在群山皱褶中的落泉坳越来越近。天空不知何时又积聚起了铅灰色的云层,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新的现场,新的死者,新的谜题。裂隙之光已然照进黑暗,但照亮的前路,却似乎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 沈清墨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所有杂念摒除,只留下纯粹的、属于法医的专注与冷静。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已准备好,再次直面死亡,解读无声的证言。 第11章 1-11 坳中痕 第十一章坳中痕 落泉坳隐在两道山梁的凹陷处,村如其名,仅有十几户人家,一条清澈但细瘦的山涧从村旁流过。废弃的石灰窑在村子更靠后的山脚,窑口黑洞洞地张着,像大地一道溃烂的旧伤。 沈清墨走下警车时,山风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味扑面而来。现场已被当地派出所民警用警戒线圈起,几个村民站在远处,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好奇。秦峥、林薇、雷大力迅速与现场民警交接。 “死者孙福顺,五十二岁,本地人,平时在县里建筑队打零工,偶尔回村。昨天下午还有人见他回村,今早被上山捡柴的村民发现死在窑里。”派出所所长简要介绍,“我们初步看了,脖子上有勒痕,跟望川镇那案子有点像,现场也撒了红粉,烧了堆灰。没敢动,等你们来。” 沈清墨点点头,套上一次性鞋套、手套、口罩,拎着勘查箱,跟随秦峥走进警戒区。林薇和雷大力开始对窑洞外围进行勘查和拍照。 窑洞内部空间不大,因废弃多年,四壁黢黑,地面堆积着厚厚的尘土和碎石灰块。一束天光从破损的窑顶斜射下来,照亮了中央一片区域。 孙福顺的尸体就仰面躺在那里。他身材矮壮,穿着沾满泥点的旧工装,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涣散,面部因窒息而呈现紫绀。颈部一道深紫色的索沟斜向耳后,在颈后消失,典型的缢沟形态。但与望川镇部分死者不同,他的双手没有被捆绑的痕迹,但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石灰碎屑,手背和手臂有多处新鲜擦伤,显示死前有过短暂而激烈的挣扎。 尸体周围,被人用暗红色的赭石粉末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比红砂坑和慈济庵所见简陋得多的“锁火纹”图案。图案旁边,有一小堆灰烬,已经冷却。 沈清墨没有立刻触碰尸体,而是先蹲下,仔细观察地面和尸体周边的痕迹。尘土上的足迹非常杂乱,有孙福顺自己的鞋印(与尸体所穿鞋底花纹吻合),也有至少另外两种不同的鞋印——一种是常见的胶底解放鞋,尺码约42码;另一种则略显模糊,似乎是布鞋或软底鞋,尺码较小,约38-39码。 “至少两个人。”她对秦峥低声道。秦峥示意技术员重点提取这两种足迹的石膏模型。 沈清墨这才开始初步尸表检验。她轻轻翻开孙福顺的眼睑,观察结膜出血点;检查口腔,无异物;测量尸温、观察尸僵和尸斑情况。“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8点到11点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缢吊所致,但……”她凑近索沟仔细查看,“索沟边缘有轻微的皮革样化,但生活反应(皮下出血)不如望川镇部分死者那么典型和均匀,有些地方似乎有中断和重叠。” 她取出放大镜,在强光手电照射下,仔细观察索沟的细微纹理。“索沟的宽度和深度有变化,不像是固定粗细的绳索一次性形成的。更像是……用某种较软的带状物,比如布条、甚至可能是衣物拧成的绳套,但过程中可能因为挣扎、或者凶手施力不均,导致勒压位置和力度发生变化。”她指向索沟一处略显平缓的段落,“这里纹理模糊,可能有衬垫物。” 林薇在窑洞角落有了发现:“秦队,沈医生,这边有几块踩碎的石灰块,下面压着一小片蓝色的化纤布料,很新,不像这里该有的东西。”她用镊子小心夹起,放入证物袋。那是一种常见的廉价运动服面料。 沈清墨对灰烬堆进行了取样。灰烬中除了植物燃烧后的碳化物,果然也检出了微量的断肠草和曼陀罗残留,与张贵山使用的配方一致。但灰烬的量很少,更像是象征性点燃,而非用于大量熏蒸。 赭石粉末也被取样。沈清墨用手指捻起一点,在指尖搓开,感受其质地和颜色。“颗粒较粗,颜色暗红偏褐,与红砂坑的原料相似,但似乎加工更粗糙,可能就地取材简单研磨。” 初步现场勘查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尸体被小心地装入运尸袋,准备运回市局进行系统解剖。现场提取的所有物证都被详细编号、记录、封装。 离开窑洞前,沈清墨站在窑口,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粗糙的红色符纹。山风吹过,扬起些许粉末,在斜射的光柱中飞舞。这个仪式,比起望川镇和红砂坑,显得仓促、简陋,甚至有些……敷衍。是时间紧迫?是凶手不够熟练?还是……有意为之,制造某种假象? 返回岚江市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郁。新发生的命案证实了他们的担忧:凶手(或凶手们)并未收手,甚至可能因为张贵山被捕而加快了步骤,或者转换了模式。 “孙福顺是张贵山的远房表亲,但来往很少。”秦峥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山影,“据村里人说,孙福顺早年也出去打过工,十来年前才回县里。性格老实,有点胆小,没什么仇人。他怎么会成为目标?” “也许不是因为他本人,”沈清墨分析道,“而是因为他的‘关联性’。在凶手的‘火煞’逻辑里,与张贵山这个‘仪式执行者’有血缘或地缘联系的人,可能也被视为‘不洁’或‘带有火孽’,需要被‘清理’。尤其是张贵山被捕,他的‘仪式’被迫中断,幕后之人可能需要通过清除这些‘关联者’,来‘完成’或‘弥补’仪式,或者防止秘密泄露。” “灭口?”林薇接口。 “有这种可能。但结合现场的仪式痕迹,更像是将他也纳入那种扭曲的‘清除’体系。”沈清墨顿了顿,“现场有两种足迹,提示可能两人作案。其中一人穿着常见的解放鞋,可能是本地人或熟悉山区的人。另一人鞋码较小,可能是女性,或者身材矮小的男性。” “陈月?”秦峥立刻联想到,“如果她还活着,并且与顾怀山或关老板在一起……” “或者,关老板本人身材就不高大。”赵建国的声音从车载通讯器里传来,他留守市局同步信息,“根据邻居描述,关老板个子不高,偏瘦。” “重点追查孙福顺的社会关系,特别是近期的接触人员。同时,排查落泉坳及周边近期出现的陌生人,尤其是符合‘关老板’或‘小个子’特征的人。”秦峥下令。 回到市局,已是下午。沈清墨没有休息,直接进入解剖室。对孙福顺的系统解剖进一步证实了现场判断:死因为勒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舌骨骨折,内脏瘀血。但索沟处的微观检验发现,索沟皮肤上附着了几根极细微的、蓝色化纤纤维,与窑洞里发现的那片布料材质相同!这意味着,凶手很可能使用了从自己衣物上撕下或扯下的布条作为勒绳。 “凶手衣物破损,可能留下了更多纤维在现场或死者身上。”沈清墨在解剖间隙通报秦峥。 同时,毒理检验显示,孙福顺体内并未检出□□或其他常见麻醉镇静剂成分。这与现场没有捆绑痕迹、但有挣扎痕迹的现象吻合——凶手可能没有使用药物控制,或者未来得及使用,孙福顺是在相对清醒的状态下被袭击勒毙。 “选择的目标不同,手法也有调整。”秦峥在电话那头沉吟,“孙福顺是个体力劳动者,警惕性可能较高,且落泉坳地方小,容易引人注意,所以凶手选择更直接、更快速的方式,没有用药物,可能两人配合,一人吸引或控制,另一人从背后下手。仪式痕迹也做得简陋,像是匆忙补上的。” “这说明凶手时间紧迫,或者状态不稳定。”沈清墨道,“可能张贵山的被捕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傍晚时分,各方信息陆续汇总。 赵建国那边,对荧光地图上其他几个标记点的排查有了初步反馈:那几个村落近期均未报告异常死亡或失踪,但普遍经济落后、青壮年外出多、留守老人儿童为主,警惕性不高,外来人员进出不易察觉。警方已秘密通知当地村干部和派出所加强关注。 对“关老板”的追查依然困难,但技术部门对从慈济庵、红砂坑、落泉坳多处提取的赭石粉末进行了更精细的矿物学和微量元素分析,发现三处的样品在主要成分一致的前提下,某些微量元素的比率存在可区分的差异,如同“指纹”。落泉坳的样品,与红砂坑的某一处矿脉样品最为接近,但与慈济庵的略有不同。这提示凶手可能在不同地点使用了来自红砂坑同一矿脉、但不同批次或简单加工过的赭石。 林薇和雷大力对孙福顺近期联系人进行排查,发现他一周前在县城的劳务市场,曾与一个自称“收山货”的小个子男人短暂交谈过,之后孙福顺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劳务市场监控模糊,只拍到那个男人戴着帽子、背影瘦小,无法辨认面容。 案件似乎陷入了僵局。对手狡猾而隐蔽,行动迅速且不断变化手法。 晚上八点,秦峥提议队里几人简单吃个饭,顺便再梳理一下思路。地点还是那家家常菜馆。 沈清墨按时到达。林薇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强打精神张罗着点菜,不忘给秦峥推荐一道滋补汤品。赵建国默默地把林薇爱吃的菜转到她面前。雷大力则嚷嚷着饿坏了。 饭桌上,话题自然围绕着案子。 “这个关老板,还有顾怀山,到底想干什么?”雷大力灌了口啤酒,“杀了张贵山牵扯出来的人,就能保证自己安全?还是他们真信那套鬼画符,觉得杀光所有相关的人才能‘镇住地火’?” “可能两者皆有。”赵建国推了推眼镜,分析道,“从顾怀山的研究笔记看,他有一套自洽的、混合了民俗学、心理学和伪科学的理论体系。他可能真的相信自己的那套‘禳解’逻辑。同时,他也足够理智和冷酷,懂得利用张贵山这样的棋子,也懂得在棋子失效后清理痕迹、转移目标。孙福顺的死,既是一种仪式性的‘补完’,也可能是一种实用的灭口。” “那我们怎么揪出他们?”林薇皱着眉,“他们躲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总不能等着他们一个个杀下去吧?” 秦峥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开口:“他们的行动并非无迹可寻。第一,他们依赖那份‘火灾地图’和目标人物的‘关联性’。我们可以提前保护其他标记点上的潜在目标,或者设伏。第二,他们需要获取赭石原料,红砂坑是已知来源,可以加强监控。第三,他们可能继续通过某些渠道获取信息或物资,比如那个劳务市场,比如可能存在的其他‘关老板’式的下线。第四,陈星、陈月这条线,不能断。找到他们,可能会直接找到顾怀山。” 沈清墨安静地吃着饭,听着众人的讨论。她注意到,当秦峥说话时,林薇会不自觉地停下筷子,专注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信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而赵建国的目光,则会短暂地掠过林薇的侧脸,然后迅速垂下,专注于碗里的饭菜。 这些细微的情感流动,如同案件线索一样,存在于这间喧闹的餐馆里,但与她无关。她参与聚餐,维持着表面温和的倾听姿态,偶尔在专业问题上简练回应,如同一个尽职的团队成员。但她的内心,如同解剖台上的器械,冷静地审视着一切信息,寻找着逻辑的链条和证据的缺口。 “沈医生,你觉得呢?”秦峥忽然看向她,“从犯罪心理和仪式行为的角度,凶手下一步最可能怎么走?” 沈清墨放下筷子,用餐巾轻拭嘴角,动作斯文,抬眸时眼神已是工作时的清明锐利。“基于现有模式,凶手倾向于选择阻力较小、易于掌控的目标和地点。孙福顺的死显示他们可能更倾向于选择像他这样社会关系相对简单、居住地僻静的关联者。同时,仪式有简化的趋势,可能意味着时间压力或执行者能力限制。建议重点排查荧光地图上剩余标记点中,符合‘偏远’、‘留守人员多’、且与张贵山或青石坳旧事存在哪怕微弱关联的地点。另外,”她顿了顿,“凶手对‘火’与‘净化’的执念极深。除了杀人,他们可能还会关注近期是否有新的火灾或地质异常事件,并试图将其与自己的‘仪式’建立联系,甚至可能主动制造小型火灾来‘验证’或‘配合’。” 她的话让桌上一静。主动制造火灾?这比单纯的杀人更令人悚然。 “我会通知消防和林业部门,加强对相关区域的火灾监控和预警。”秦峥沉声道。 这时,沈清墨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省厅导师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句话:「关于‘顾怀山’笔迹与某已注销慈善机构文书笔迹的相似性比对,有初步结果,似有出入,需当面详谈,何时方便?」 笔迹有出入?沈清墨心头微动。这或许意味着,他们之前对顾怀山身份的某些判断需要调整,或者……存在模仿者? 她迅速回复:「明天可回省厅一趟。」 聚餐在略显沉重的气氛中结束。离开时,林薇主动提出送沈清墨回招待所,沈清墨婉拒了,说想走走。 独自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夜风微凉。城市的霓虹倒映在江面上,破碎摇曳。沈清墨脑海中回荡着导师的信息、案情的胶着、以及席间同事们或焦虑或专注的神情。 她用恰到好处的温和维系着必要的团队协作,将所有的精力与情感,都倾注在了实验室的显微镜下、解剖台的无影灯前、还有那条追寻真相的、布满荆棘的路上。 明天回省厅,或许会有新的发现。而岚江这边,与黑暗中那双或许多双眼睛的较量,还将继续。 她抬起头,夜空无星,云层厚重,仿佛酝酿着另一场山雨。 第12章 1-12 笔锋歧路 第十二章笔锋歧路 省公安司法鉴定中心大楼矗立在城市新区,线条冷硬,玻璃幕墙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沈清墨踏入这栋熟悉建筑时,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弥漫着与岚江市局略微不同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纸张和电子设备运转的淡淡气息。这里是更宏观的技术支撑中枢,也是她职业身份的根源之地。 导师陆怀明教授的办公室在七楼走廊尽头。门虚掩着,敲了两下,里面传来沉稳的回应:“请进。” 陆教授年近六旬,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熨帖的白大褂,正伏案对比两份摊开的文件。他抬头看到沈清墨,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清墨,坐。岚江那边的案子,辛苦了。” “老师,您也辛苦。”沈清墨坐下,姿态恭敬而不拘谨。陆教授是她法医学的引路人,亦是少数了解她部分过往(孤儿院里的跳级天才)并始终给予信任和支持的长者。在他面前,她无需刻意维持社交性的温和,可以更直接地展露专业上的专注。 陆教授将两份文件转向她。“你传回来的顾怀山笔记样本,以及红砂坑发现的残页笔迹,我亲自做了比对。同时,按照你提出的关联方向,我通过私人渠道,调阅了那个‘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解散前后的一些非公开交流手稿,以及……你提到的那个已注销的‘慈安民俗文化保护慈善基金会’的部分存档文书。” 他指着其中一份放大的笔迹特征比对图:“单看从案卷中提取的顾怀山笔迹——以研究会刊物署名页和那份手稿为基础——与红砂坑残页、吴师傅那本册子的主笔迹,在基本架构、起笔收笔习惯、连笔方式上,相似度确实很高,达到85%以上,这也是你们初步判断的依据。” 沈清墨点头,凝神细听。 “但是,”陆教授话锋一转,指向另一份特征图,“当我将这份‘顾怀山笔迹’与‘慈安基金会’大约十年前的部分申请报告、会议记录手写稿进行比对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差异。” 他放大几个关键字符:“你看这个‘火’字的竖弯钩,‘灾’字的宝盖头转折,‘符’字的竹字头写法……在基金会文书中的笔迹,与研究会时期的‘顾怀山笔迹’,在细微的运笔力度、转折角度和笔画间架结构上,存在系统性偏差。这种偏差,不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心境或书写工具下产生的自然变化,更像是……刻意模仿后难以完全消除的个人书写习惯残留。” “模仿?”沈清墨眸光一凝。 “更准确地说,基金会文书上的笔迹,很可能出自一个长期、刻意模仿‘顾怀山笔迹’的人。此人模仿得相当精湛,足以骗过一般比对,但在高倍显微镜下和笔画动力学分析中,还是露出了马脚。尤其是某些笔画连接处的微弱颤抖和力度不均,是模仿者控制笔锋时难以完全避免的。”陆教授语气严谨,“而红砂坑残页和那本册子的笔迹,与基金会文书笔迹的相似度,反而比与研究会的‘顾怀山笔迹’更高,达到了92%。也就是说,你们在案卷中发现的‘顾怀山’,和后来留下红砂坑笔记、编写那本册子、并可能与基金会有关的‘顾怀山’,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结论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沈清墨心中激起层层波澜。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是谁在模仿顾怀山?真正的顾怀山在哪里?模仿者与后来的系列案件又是什么关系? “慈安基金会是什么背景?”沈清墨迅速追问。 “注册地在邻省,成立于大概十二年前,创始人就叫‘顾怀山’,宣称旨在‘抢救保护濒危民俗文化,探索传统文化与现代心理疗愈的结合’。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甚至得到过一些小规模资助。但五年前,也就是顾怀山‘病逝’消息传出后不久,这个基金会就悄无声息地注销了,账目不清,剩余资产去向不明。”陆教授调出一些扫描文件,“有趣的是,基金会注销前半年,有一笔不大不小的资金,流向了一个模糊的‘田野调研项目’,收款方信息极其简略。我查了银行记录,这笔钱最终在几个私人账户间转了几手,消失在苍岭县一带。” 时间、地点、金额的模糊……与走私原料失踪、民俗展览室出现的时间点隐隐重叠。 “模仿者利用‘顾怀山’的身份和学术资源,操控了后期基金会,并以之为掩护,进行资金流转和活动组织。”沈清墨梳理着思路,“而真正的顾怀山,可能在更早时候就‘消失’或‘被替代’了。那么,研究会的顾怀山,和后来基金会的‘顾怀山’,哪个才是青石坳火灾前出现的那个人?” “这需要更多原始笔迹样本,尤其是青石坳火灾前的。”陆教授道,“但年代久远,很难找。不过,这个发现至少提示我们,对手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有一个精于模仿、并能接触到顾怀山早期资料的人,在沿用并扭曲他的研究,进行后续活动。” 沈清墨脑海中飞快闪过诸多信息:张贵山口中的“师父”、关老板、小个子足迹、陈星陈月的失踪、册子上陈月(可能)的血迹……这些碎片,在“模仿者”这个假设下,似乎有了新的拼合可能。 “老师,能否请您继续帮忙,扩大对‘慈安基金会’及其关联方,尤其是资金流向和注销前活动的调查?同时,寻找更早的、可能属于真正顾怀山的笔迹样本?”沈清墨请求道。 “我已经在做了。”陆教授点头,“你自己在那边,务必小心。这个模仿者能经营这么久,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且对顾怀山的研究有很深的理解甚至‘发展’。他/她很可能就隐藏在你们目前调查的某个环节附近。” 离开省厅时,已是中午。沈清墨没有停留,直接乘车返回岚江。路上,她将笔迹鉴定的新发现简要整理,发给了秦峥,并附上了自己的初步分析。 秦峥的电话很快追了过来,声音里带着紧绷的震动:“模仿者……这就能解释很多矛盾!张贵山精神错乱,他认定的‘师父’,可能就是这个模仿者,而非真正的顾怀山!这个模仿者一直以顾怀山的身份和知识操控他!那么,关老板很可能也是模仿者本人,或是其直接手下。” “而且,”沈清墨补充,“册子上有陈月的血迹。如果模仿者与陈星陈月有直接接触,甚至冲突,那么陈月兄妹的失踪,很可能也与这个模仿者有关。他们可能知道一些关于真正顾怀山,或者关于青石坳火灾真相的事情。” “找到陈星陈月,或许就能撬开这个模仿者的外壳。”秦峥思路清晰,“我让建国加大网络筛查力度,重点查找十五到二十年前从云隐北部山区外出、可能改名换姓、且具备一定医疗或民俗知识背景的男女。同时,对孙福顺案件中出现的小个子足迹进行更细致的分析,尝试推断身高、体重、步态特征。” 回到岚江市局,沈清墨直接去了法医中心。她需要重新审视所有物证,看是否能发现之前忽略的、可能指向“模仿者”个人特征的线索。 周伟那边传来了对青石坳更深入的走访结果。一位年近九旬、当年侥幸逃生的老人,在反复启发下,回忆起一个细节:火灾前那个“省里干部”(顾怀山)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不怎么说话,总是拿着本子记东西,有时还帮着拿设备。“那后生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学生娃,戴着帽子,看不太清脸。” “学生娃?助手?”秦峥得到消息后沉吟,“如果真正的顾怀山当时带有助手或学生,那么这个助手,是否就是后来的模仿者?他在顾怀山‘消失’后,接管了他的研究资料和人脉,甚至身份?” 这个可能性很大。模仿者需要极其熟悉顾怀山的学术内容和人际网络,才能如此天衣无缝地接手。 沈清墨在实验室里,对从落泉坳提取的蓝色化纤布料进行了更细致的检验。除了材质鉴定,她尝试从纤维缝隙中寻找可能的人体脱落细胞。经过微量和繁琐的提取、扩增,竟然真的获得了一段微量的、混合的DNA图谱,其中主要成分与孙福顺不符,属于另一个未知个体! “凶手留下的!”林薇得知后兴奋不已,“能比对出来吗?” “数据库没有直接匹配。”沈清墨看着屏幕上复杂的峰值图,“但这至少是一个生物样本。如果将来找到嫌疑人,可以进行直接比对。另外,这段DNA显示,贡献者可能是男性(检出Y染色体信号),且线粒体DNA单倍型与之前册子上血迹(陈月?)的母系来源不同。” 不是陈月。是一个男性。 “关老板?”秦峥皱眉,“还是那个‘学生娃’助手?” 技术部门对落泉坳现场小个子足迹的步态分析也有了初步结论:步幅较小,步态轻盈,重心移动有一定特点,推测身高在158-165厘米之间,体重偏轻,可能习惯性脚尖先着地。这与“关老板”邻居描述的“个子不高、偏瘦”特征吻合。 模仿者很可能是一个身高约一米六出头、体型瘦削、熟悉顾怀山学问、能模仿其笔迹、心思缜密、行事狠辣、且可能与陈星陈月有过接触的男性。 画像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但依然笼罩在迷雾中。 傍晚,队里几人再次碰头。赵建国汇报了网络筛查的初步困难:时间跨度大,信息缺失严重,符合大范围条件的人太多。但他调整了思路,开始重点排查那些在十五到二十年前,突然中断学业或工作记录、随后行踪成谜的,原籍在云隐北部山区的年轻人,特别是曾有志于民俗、文化、医学等相关领域学习的。 “另外,”赵建国推了推眼镜,“我重新梳理了‘慈安基金会’注销前那半年的公开活动记录,发现他们以‘民俗心理疗愈工作坊’的名义,在苍岭、古潭两县的偏远乡镇,举办过几次小型活动,参加者多是当地一些对民俗感兴趣或自称有‘心结’的村民。活动记录语焉不详,但提到有‘导师带领进行传统仪式体验,释放压力,连接自然之力’。” “仪式体验……”林薇打了个寒颤,“不会是……” “很可能就是筛选和接触潜在‘信徒’或‘实验对象’的场合。”秦峥肯定道,“张贵山也许就是在类似场合被盯上的。查那些工作坊的具体地点、参与人员名单,哪怕只有片语只言!” 沈清墨安静地听着,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关键点。她注意到,当秦峥果断下达指令时,林薇眼中除了惯有的信赖,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决心。而赵建国在汇报间隙,会习惯性地看向林薇的方向,在她因为案件棘手而蹙眉时,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这些细微的情感流动,如同实验室仪器背景的微弱噪音,存在,但被她的大脑自动过滤在主要任务之外。她的核心处理器,正全力运转,整合着笔迹差异、DNA线索、足迹特征、基金会活动……试图构建出那个隐藏的“模仿者”更立体的模型。 聚餐时间又到了。 这次是雷大力嚷嚷着说连续熬夜得补补,提议去吃羊肉锅。秦峥看了沈清墨一眼,沈清墨微微点头表示可以。维持适当的团队社交,有利于信息交流和情绪缓冲,这是她总结出的、有利于高效工作的“人际准则”。 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店里,人声鼎沸。红油翻滚,香气扑鼻。林薇忙着给大家调蘸料,不忘给秦峥那份少放点辣。赵建国默不作声地把林薇爱吃的炸豆皮下到她面前的格子里。雷大力则已经迫不及待地涮起了肉片。 “沈医生,省厅那边环境比咱们这儿好吧?”林薇找着话题,“设备是不是更高级?” “各有侧重。”沈清墨温和地回答,夹起一片青菜,在清汤锅里涮了涮,“省厅更偏重宏观技术支持和新方法验证,市局更贴近一线,反应更快。”她说话时带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平和,让人感觉亲切却又不逾越距离。 “要我说,还是在队里好,虽然累,但痛快!”雷大力嚼着肉,含糊地说。 秦峥没怎么动筷子,似乎还在思考案情。林薇夹了块煮得正好的羊肉放到他碗里,轻声道:“秦队,先吃点东西,案子再急也得吃饭。” 秦峥回过神,看了碗里的羊肉一眼,又看看林薇关切的眼神,点了点头:“嗯。”夹起来吃了。 赵建国垂下眼,喝了口饮料。 沈清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内心无波无澜。她小口吃着东西,味觉敏锐地分辨着汤底中草果、茴香、花椒的比例,大脑却同时在回溯今天所有的技术细节。笔迹的系统性偏差……模仿者……男性……小个子……基金会…… 忽然,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点闪过脑海:吴师傅提到,顾怀山(当时出现的那个)给他的册子,是“研究用的参考资料”。如果当时的顾怀山已经是模仿者,那么这本册子,很可能就是模仿者自己编纂的“教材”或“操作手册”,用以传播和固化他那套扭曲的理论。册子后半部分那些关于材料、时辰、目标选择的笔记,就是模仿者自己的“研究心得”! 那么,册子前面那些更“学术”、更接近原始民俗记录的部分呢?是模仿者抄录真正顾怀山的成果,还是混合编纂? 她需要重新仔细区分册子前后部分的笔迹细微差别,以及内容风格差异。 “秦队,”沈清墨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清晰地穿透了桌面的喧闹,“我有个想法。需要立刻回实验室,再仔细检验一下那本册子。” 秦峥看着她瞬间切换回工作状态的清冷眼神,毫不意外,点头:“好,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们继续吃。”沈清墨站起身,对众人歉意地微一点头,拿起外套和随身包,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嘈杂的火锅店。 外面冷冽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街道两旁灯火通明,映着她沉静而专注的侧脸。 模仿者的笔锋,虽然极力贴近原主,但终有歧路。而她,就是要找到那条歧路开始的地方,循着那微不可察的偏离,直抵暗影的核心。 夜色中,她的背影很快汇入人流,朝着司法鉴定中心那栋亮着无数窗口的大楼走去。那里,是她的战场,也是亡者与真相之间的沉默桥梁。 第13章 1-13 雾锁连山 第十三章雾锁连山 沈清墨回到实验室时,夜色已深。楼内大部分区域陷入沉寂,只有走廊的应急灯和少数几个实验室还亮着光。她打开三号物证分析室的门,无影灯冷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工作台照得纤毫毕现。那本泛黄的册子静静躺在防尘托盘里,像一页沉睡的罪证。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站在工作台前,闭目凝神片刻。脑海中迅速回溯:陆教授指出的笔迹系统性偏差、模仿者的假设、册子前后内容风格的潜在差异、吴师傅的回忆、张贵山呓语中“师父的书”……种种线索如同散落的星辰,需要一根新的引力线来串联。 睁开眼,她戴上手套,调整好高倍放大镜和环形光源,再次翻开了册子。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区分。 她不再将册子视为一个整体,而是尝试将其“解剖”成不同的笔迹层和内容层。她准备了高清扫描仪和专业的笔迹分析软件,但首先,依赖的是她受过训练的眼睛和直觉。 从第一页开始,她放慢速度。最初的十几页,记录的多是相对“正统”的民俗学资料:不同地区对“火神”、“火煞”的称呼演变,几种古老禳解仪式的文献摘录,夹杂着一些实地走访的简短笔记(如“某村老者言,昔年火患后,需以朱砂画符于门楣,宰牲祭拜,然效用难测”)。笔迹工整冷静,与陆教授提供的“研究会顾怀山”样本高度相似,但沈清墨刻意去观察那些细微处——转折的力道,收笔的弧度,标点符号的习惯性写法。 接着,册子中间部分,内容开始转向更具体的“仪式要素”分析:不同植物燃烧烟雾的“通神”效果比较,矿石颜料(重点提及赭石)的“镇力”强弱,方位与时辰选择的“五行生克”推演……笔迹依旧工整,但沈清墨敏锐地察觉到,某些字的间距开始出现不稳定的轻微变化,描述性的语言中,开始掺杂更多主观判断词汇,如“吾以为此法更验”、“须强化火性以克之”。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墨迹轻微的凸起。在这里,她使用了侧光摄影,仔细观察笔画的立体形态。在几个关键转折处,她发现了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前期的“顿挫”感——模仿者在书写这些更“实操”内容时,情绪或专注度可能发生了变化,留下了属于他自己的、不易察觉的节奏印记。 翻到册子后三分之一,内容急转直下,变成了近乎操作手册的直白记录:“氟硝 西泮,取自XX渠道,兑入米酒,无色味,半时辰起效。”“捆绑宜用棉麻索,忌化纤,易留痕。”“择人:先观其目,有赤丝或浑浊者为佳,次查其行,近火而常悸者,再核其亲,有无火厄旧史……”笔迹依旧在模仿,但速度似乎加快,连笔增多,一些字的架构出现了更明显的松散,与基金会文书笔迹的特征趋近。尤其是提到具体药物名称、渠道代号、甚至疑似受害者特征描述(如“望川镇东头李姓屠户,性暴,家灶常坏”)时,那种冷静记录下隐藏的兴奋与掌控欲,几乎要透纸而出。 沈清墨用标签纸在册子的不同部分做了初步标记。她初步判断,这本册子很可能经历了至少两个阶段的编写:前期(可能由真正顾怀山或模仿者早期誊抄)是相对客观的资料汇编;中期开始融入模仿者个人的“研究心得”和理论发挥;后期则彻底演变成犯罪指南和行动记录。笔迹的微妙变化,佐证了“模仿者逐步接管并扭曲顾怀山学术遗产”的过程。 她将重点标记的几页进行高精度扫描,连同自己的初步分析笔记,一并发送给陆教授,请求进行更专业的笔迹动力学和心理学侧写分析。 做完这些,已是凌晨三点。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因新的发现而异常清醒。她冲了杯浓茶,走到窗边。夜色中的岚江市灯火稀疏,远山轮廓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连山……”她低声自语。苍岭、望川、古潭,山岭相连,而罪恶的脉络也如地下暗河,在这些山坳村落间隐秘穿行。雾锁连山,真相亦隐匿其中。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秦峥发来的信息,时间显示是两分钟前:「还没休息?方便通话吗?」 沈清墨略感意外,回复:「方便。」 电话几乎立刻拨了进来。秦峥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熬夜的沙哑,却依旧清晰沉稳:“打扰了,沈医生。我刚和古潭那边又通完电话,关于落泉坳孙福顺案,有个新情况。有村民反映,案发前一天傍晚,看到孙福顺在村口小卖部打电话,情绪似乎有点激动,对着电话说了句‘你们别想再糊弄我,当年青石坳的事,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也不是傻子’。随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青石坳!孙福顺果然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以此要挟,引来了杀身之祸。 “打电话的对象能查吗?”沈清墨问。 “小卖部是公用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但村民隐约听到孙福顺挂电话前,好像说了声‘关老板’还是‘管老板’。”秦峥语速加快,“结合你之前关于模仿者的分析,这个‘关老板’很可能就是模仿者本人或其重要助手。孙福顺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比如经济困难,或者真的知道点旧事)联系了关老板,想换取好处,反而暴露了自己,被灭口。” “而且,孙福顺提到‘当年青石坳的事’。”沈清墨沉吟,“他知道的‘不多’,但足以让模仿者感到威胁。这说明,模仿者与青石坳的关联,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深,甚至……他可能直接参与了当年的事,而不仅仅是后来继承研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秦峥再开口时,语气更加凝重:“如果我们之前的推测成立,模仿者可能是顾怀山当年的学生或助手,那么他很可能就在青石坳火灾现场,甚至可能对火灾的发生负有某种责任。他后来以顾怀山的名义活动,一方面是为了利用顾怀山的学术资源,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了将顾怀山可能留下的线索或责任,引向一个‘已死’或‘消失’的人,自己则金蝉脱壳。” 这个推测让案件的性质变得更加阴森。一个可能背负着旧日罪孽的模仿者,为了掩盖过去、延续扭曲的“研究”,不惜制造新的、更多的惨剧。 “孙福顺的电话,说明模仿者的活动范围可能就在苍岭、古潭一带,甚至可能没有走远。”沈清墨分析道,“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能迅速找到孙福顺并下手。他需要稳定的落脚点或联络点。民俗展览室关闭了,但他可能有其他据点。” “我已经让古潭、苍岭两地警方,秘密排查辖区内近期租赁房屋、尤其是位置偏僻、租客行为低调可疑的外来人员。同时,对红砂坑周边加强监控,模仿者可能还需要赭石原料。”秦峥顿了顿,“另外,赵建国那边对‘慈安基金会’工作坊参与者的排查有了一点点进展。当年在古潭一个乡镇参加过一次工作坊的名单里,有一个化名,经模糊比对,疑似……张贵山。时间大概在八年前。” 八年前……模仿者很可能在那时就开始接触和筛选张贵山了。长期的引导和灌输,最终将张贵山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执行者。 “模仿者很有耐心,计划周详。”沈清墨道,“他选择目标、建立联系、逐步洗脑、提供支持,整个过程可能跨越数年。张贵山是他一个相对‘成功’的作品,但可能不是唯一一个。孙福顺的死法相对粗糙,可能意味着模仿者手下还有别的、不那么‘成熟’或处于不同阶段的‘作品’,或者模仿者本人因为张贵山被捕而有些乱了方寸。” “所以,我们既要揪出模仿者,也要防止他狗急跳墙,或者他手下其他潜在的‘张贵山’被激活。”秦峥的声音里透着决心,“沈医生,你那边对册子的分析如果有新进展,随时通知我。另外……”他语气缓了缓,“你也注意休息,别熬太狠。明天……今天白天还有工作。” 这句略显生硬的关心,与他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有些不同。沈清墨微微一怔,随即平静回应:“谢谢秦队,我会注意。你也一样。” 挂断电话,实验室重新归于寂静。沈清墨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秦峥那句“注意休息”在耳边短暂回响。她将其理解为一种合理的、队长对重要技术人员的关照,如同她提醒同事实验注意事项一样,属于工作协同的一部分。 她将杯中已凉的茶喝完,走回工作台。册子还摊开着,那些冰冷的字句在灯光下仿佛有了温度,散发着罪恶的气息。模仿者的面目,在笔迹的歧路、电话的碎片、时间的尘埃中,正一点点变得清晰,却依然隐匿在连山的浓雾之后。 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更直接的证据。 忽然,她想起之前从册子上提取的、疑似唾液和皮肤混合的荧光痕迹。模仿者曾用舔湿的手指反复点按地图位置……那么,能否从那些极其微量的唾液残留中,提取到更完整的DNA信息?虽然困难,但值得尝试。 她立刻着手,使用最新的微量DNA富集和一代测序技术,对那份珍贵的残留物进行更深度的分析。这是一个漫长且成功率不确定的过程,但她必须尝试。 窗外,天际隐隐透出一丝灰白。新的一天即将在迷雾中开始,而追索者与隐藏者的角力,已在暗夜中悄然推进了又一个回合。 沈清墨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让疲惫的身体短暂放松,思维却像最精密的雷达,继续扫描着案件迷雾中的每一个异常回波。 连山深处,雾锁重重。但执灯者,已看清了第一缕雾霭的纹路。 ------ 同一夜晚,刑侦支队办公室。 秦峥放下电话,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办公室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林薇已经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份笔录。赵建国还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眼镜片反射着屏幕的蓝光。雷大力靠在椅子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灌入,驱散了些许疲惫和烟味。远处,司法鉴定中心大楼还有零星几个窗口亮着灯,其中一盏,他知道属于谁。 沈清墨。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时,连带出现的是地震废墟中她冷静截肢的侧影,是解剖台前她锐利专注的眼神,是聚餐时她安静倾听、偶尔流露的浅淡笑意,也是刚才电话里她清晰冷静、一针见血的分析。 她很特别,不是林薇那种明快爽朗的特别,而是一种……如同深潭静水般的特别。表面温润,符合一切社交规范,让人容易接近却又感到无形的距离。唯有在工作时,那层温润褪去,露出内里冰冷静锐的核,那应该才是真实的她,强大、专注、不容置疑。 她身上有秘密,秦峥的刑警直觉如此告诉他。不是可疑的秘密,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孤独和疏离。她的过往(孤儿、天才)或许能解释一部分,但总觉得,还有更深层的东西。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面对**尸体和极端罪案时的绝对冷静,甚至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线索(比如青石坳)异乎寻常的敏锐关注……都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女法医心里,藏着一个很大的世界,或者,一道很深的旧伤。 他欣赏她的专业,信赖她的判断,甚至……不自觉会留意她的状态。刚才那句“注意休息”脱口而出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不太像他平时公事公办的作风,或许是因为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冷静自持,反而让人担心她是否把自己绷得太紧。 他摇了摇头,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案件。模仿者、关老板、陈星陈月、青石坳旧火……线索交织成网,而他们必须成为破网的那把刀。沈清墨是这把刀上最锋利的刃。 他关好窗,走回办公桌,拿起孙福顺案的新报告,重新投入工作。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坚毅,眉头微锁,但眼神清明,如同黑夜中蓄势待发的鹰。 无论雾有多重,山有多深,他都要带他的队伍,把真相揪出来,把凶手绳之以法。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信念。而那个有着深潭般眼眸的女法医,是他此刻最信赖的同行者之一。 夜色渐褪,曙光将临。 第14章 1-14 隐溪之畔 第十四章隐溪之畔 微量DNA的富集与测序如同在沙漠中淘洗金粒,需要极致的耐心与一丝运气。当沈清墨终于在色谱图上看到清晰、可重复的STR分型峰时,窗外已是次日下午。连续三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但眼底却映着屏幕冷光,清明如洗。 结果令人振奋。从册子荧光痕迹中提取的唾液DNA,与从落泉坳蓝色布料上获取的混合DNA中的主要成分完全匹配。这意味着,舔湿手指反复确认地图位置的,与在孙福顺案中留下衣物纤维的,是同一个人——极大概率就是模仿者“关老板”本人。 数据库依旧没有直接比对结果,但这串基因密码已成为一把无形的钥匙,一旦找到对应的锁,便能瞬间开启真相。 她将结果同步给秦峥,并附上建议:“此人DNA已获,建议秘密采集苍岭、古潭一带近期重点关注人员(如偏远地区新租户、行为异常者)的生物检材进行比对,范围可适当扩大至与民俗文化、医药相关行业的外来人员。” 秦峥的回复简洁有力:“已安排。另有要事,速来支队会议室。” 沈清墨抵达时,发现会议室气氛不同以往。除了秦峥、林薇、赵建国、雷大力和周伟,还有两位面生的警官,肩章显示来自省厅刑侦总队。秦峥示意她坐下,神色严肃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沈医生,这两位是省厅总队的同志。”秦峥介绍,“关于顾怀山及模仿者案件,省厅决定成立联合专案组,由总队牵头,我们市局配合。这是总队的张副支队长,李科长。” 张副支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李科长则相对年轻,眼神锐利。他们朝沈清墨点了点头。 “情况有了新的,也是更紧急的变化。”秦峥切换投影,屏幕上出现一张放大的、有些模糊的监控截图,地点似乎是一个小镇的车站附近,时间戳是两天前。“古潭县局在排查落泉坳周边乡镇监控时,在距离落泉坳约二十公里的‘清溪镇’长途汽车站外,捕捉到这个身影。” 截图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深色夹克、身形瘦小的男人正在买烟,侧脸被帽檐遮挡大半,但依稀能看出下颌线条清晰,年纪不大。 “经图像增强和步态比对,此人身高、体态与落泉坳小个子足迹推断特征高度吻合。更重要的是,”秦峥放大图片一角,那人夹着烟的手,手腕处露出一小截深色纹身,图案极其模糊,但经过技术处理,隐约能看出是三个扭曲的、相互缠绕的火焰状符号,中心有一个类似眼睛的圆点。 “锁火纹的变体?”林薇低呼。 “不仅仅是变体。”省厅的李科长接话,调出另一份资料,“我们查阅了当年‘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一些未公开的会议记录照片。在一张研究会成员合影的背景黑板上,有人用粉笔画过一组类似的符号。根据记录,当时研究会在讨论‘火君崇拜的符号学多重解读’,这个符号组合被一位成员提出,认为是‘火君之眼注视下的三重业火’,属于比较个人化的、未被广泛接受的演绎。而提出这个符号组合的成员,经查,就是当时作为‘编外助理’参与研究会活动的——陈星。” 陈星!青石坳火灾失踪者陈家的长子! 会议室一片寂静。这个发现犹如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雾的一角。 “陈星……他就是模仿者?‘关老板’?”赵建国难以置信。 “可能性极大。”张副支声音沉稳,“陈星当年十六岁,火灾后失踪。如果他因火灾家破人亡,心理产生巨大创伤,又恰好在那之前接触过顾怀山,甚至可能是顾怀山的助手或学生,火灾后他可能将一切归咎于某种扭曲的‘火孽’或仪式失败,从而痴迷于顾怀山那套理论,并在顾怀山‘消失’后,取而代之,以更加极端的方式继续‘研究’,试图找到‘根治’或‘赎罪’的方法。他手腕的纹身,很可能就是这种心理烙印的外化。” “那么,顾怀山本人呢?”沈清墨问,“真正的顾怀山,是死是活?如果陈星是模仿者,他为何能如此完美地模仿笔迹、接管资源?” 李科长回答:“这正是联合专案组要查清的核心之一。我们初步判断,有两种可能。第一,顾怀山在青石坳火灾后可能因故,比如内心谴责、意外或疾病失去了继续活动的能力或意愿,陈星作为知情者和曾经的助手,趁机接管了一切,并逐步将自己变成了新的‘顾怀山’。第二,顾怀山的‘消失’本身可能就与陈星有关,甚至可能是陈星为了夺取研究资料和控制权而采取的手段。无论是哪种,陈星都深度涉入了顾怀山的研究,并有能力、有动机延续并扭曲它。” 秦峥补充:“清溪镇的监控还拍到,此人在车站外的公用电话亭打过电话,时间就在孙福顺遇害前一天下午。通话时长约三分钟。电信记录显示,接听方是一个未实名的预付费手机号码,信号基站位于苍岭县红砂坑方向的山区内,之后该号码关机,再无信号。” 时间、地点、行为,完美衔接。陈星在孙福顺死前与他通过电话,之后孙福顺遇害。陈星出现在清溪镇,可能是为了离开或转移。 “他现在在哪里?清溪镇之后有没有追踪到?”雷大力急问。 “消失了。”秦峥摇头,“清溪镇往外交通便利,客车、私车、甚至摩的,很难追踪。但他很可能还在苍岭、古潭、望川这一带山区活动,这里是他最熟悉、也最能隐藏的区域。他需要赭石,需要观察他的‘仪式场’,可能还有未完成的‘目标’。” 沈清墨脑海中迅速整合着新信息。陈星,火灾幸存者,家破人亡,可能心怀巨大创伤与偏执,长期潜伏,模仿顾怀山,经营“慈安基金会”作为幌子和资金渠道,筛选并诱导张贵山成为杀手,在张贵山被捕后亲自出手清理孙福顺……他的目的是什么?完成一套自以为能“镇压火孽”、“净化地域”的恐怖仪式?还是为了掩盖青石坳火灾的某种真相?或者,两者皆是? “陈月的下落呢?”她问,“如果陈星还活着,并且如此活跃,陈月是否也可能在他身边,或者知道他的情况?” “这也是调查方向。”张副支道,“已部署警力,围绕陈星可能的社会关系,尽管很可能极少、以及陈月当年可能的外出投亲路径进行梳理。同时,对陈星这张截图进行人脸识别增强,下发协查通报,但要注意方式,避免打草惊蛇。” 联合专案组会议明确了下一步行动:一方面,以清溪镇为中心,辐射周边乡镇,结合陈星体貌特征和纹身标识,进行秘密走访和监控排查;另一方面,加快对陈星DNA与已采集可疑人员样本的比对速度;第三,深入挖掘“慈安基金会”所有资金和人员往来,追查陈星可能使用的其他身份和落脚点;第四,对荧光地图上剩余标记点,实施隐蔽监控与保护。 散会后,秦峥让沈清墨稍留片刻。 “沈医生,”等其他人都离开,秦峥走到窗边,侧身对着她。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挺直的鼻梁和下颌线上投下分明的光影。他穿着合身的执勤服,肩背宽阔,即便连续熬夜,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陈星手腕纹身的符号,在黑板上出现时,研究会记录里有没有提到……这个符号的‘含义’或者‘来源’?” 沈清墨回忆了一下李科长展示的记录:“没有详细记载,只说是陈星个人提出的演绎。但结合‘火君之眼’、‘三重业火’的说法,可能融合了他个人对火灾(家破人亡)、对所谓‘火煞’、以及对‘监视’或‘报应’的一种扭曲认知。” 秦峥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经历那样的惨剧,如果没有人正确引导,反而沉浸在顾怀山那种危险的理论里……扭曲和偏执几乎是必然的。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杀人、操纵、策划连环罪行,不仅仅是受害者心态了。”他转回视线,看向沈清墨,眼神深邃,“沈医生,你接触过很多黑暗的案子,你觉得,像陈星这样的人,还有可能……被拉回来吗?或者说,我们面对他时,除了抓捕,是否还需要理解他行为背后那套扭曲的逻辑,才能更有效地预判和阻止他?” 这个问题超出了纯粹的技术范畴,触及了犯罪心理与人性的灰色地带。沈清墨略微沉吟。她想起自己前世面对的那些因绝望或偏执而伤医的患者家属,也想起这具身体童年所经历的冰冷与灼痛。理解,有时是为了更精准地打击,也是为了在可能的情况下,防止产生下一个“陈星”。 “从他的行为模式看,他已经建立了一套高度自洽且顽固的妄想系统。‘理解’他的逻辑,有助于我们推测其下一步行动,寻找其心理弱点(比如对‘仪式完整性’的偏执、对‘火’的特定认知)。但‘拉回来’……可能性极低。他的罪行已经罄竹难书,法律必须给予制裁。我们的职责,是阻止他继续伤害他人,并厘清所有罪责。”她的声音平静客观,如同在做一个复杂的伤情鉴定,“当然,如果可能,厘清他如何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完整心理轨迹,对犯罪预防和社会心理干预有重要价值。” 秦峥专注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冷静剖析的侧脸上。阳光将她睫毛的阴影拉长,衬得肤色有种透明的苍白。她谈起如此黑暗的话题,语气却像讨论实验数据一样平稳,这种极致的理性下,他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更深邃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必全然察觉的凝重。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果决,“当务之急是阻止和抓捕。省厅的介入会带来更多资源,但也可能让陈星更警惕。我们原班人马不能松懈,尤其是你这边,任何物证上的突破都可能直接定位他。” “明白。”沈清墨应道。 “另外,”秦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脸色不太好,上次让你注意休息……”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话有些重复,转而道,“队里食堂晚上炖了黄芪鸡汤,林薇念叨着给你留一份。工作再紧,饭要按时吃。” 这话题转换有些生硬,但关切之意却透过那层硬朗的外壳传递出来。沈清墨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秦峥的眼神很正,带着刑警特有的锐利,但此刻,那锐利之下,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个人的关注。她想起林薇每次看向秦峥时眼中的光,以及赵建国沉默的注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牵绊,如此复杂而微妙,而她通常选择站在观察者的位置。 “谢谢秦队,也谢谢林薇。我会去的。”她礼貌而温和地回应,如同接受任何同事的好意。 离开会议室,沈清墨没有直接去食堂,而是先回了趟鉴定中心。她需要将陈星纹身符号的清晰化图像录入资料库,并尝试与之前所有现场发现的符纹变体进行比对,看是否能找到更多关联。 走在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清晰回响。陈星……这个名字和那张模糊的侧脸,与记忆深处某个更加混沌遥远的影像试图重叠。十六岁的少年,火灾幸存者……她(这具身体)四岁多时,在青石坳,是否曾见过这样一个沉默的、眼神阴郁的少年?记不清了。那时她的世界太小,太暗,只有饥饿、疼痛和求生的本能。 但“陈星”这个名字,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如果陈星是模仿者,是“关老板”,那么他是否知道,当年那个被他父亲(张老栓)所在村子买去的、奄奄一息的“童养媳”,并没有死在那场火里?是否知道,那个女孩如今正拿着解剖刀和DNA测序仪,一步步追索着他的罪行?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但她很快将其压下。个人际遇的巧合,不能影响专业判断。她追索的是证据链指向的凶手,无论他是否与她的过去有间接交集。 食堂里,果然有留好的鸡汤。林薇热情地招呼她坐下,赵建国默默递过来一碗米饭。雷大力已经吃完了,正眉飞色舞地跟周伟说着什么。秦峥不在,可能还在办公室。 鸡汤温热,滋味醇厚,确实能驱散一些疲惫。沈清墨小口喝着,听着林薇他们讨论陈星的新线索,偶尔简练地插一句专业意见。气氛如同往常,紧张工作间隙的一点慰藉。 窗外,暮色四合,远山轮廓渐渐没入黛青。隐溪之畔,清溪镇外,那个手腕纹着火焰与眼睛符号的男人,此刻又隐匿在哪一片山影之下?他是否正用那双被偏执灼烧的眼睛,凝视着地图上剩余的红点,筹划着下一次“净化”? 沈清墨放下汤匙,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她的战场在实验室,但她的目光,已与战友们一起,投向了那片雾锁的连山深处。 DNA的钥匙已然在手,纹身的标识已然显露。狩猎,进入了新的阶段。而猎物,或许也在暗中,回过头,看向了猎人的方向。 第15章 1-15 灰烬余温 第十五章灰烬余温 沈清墨踏入“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尘封的档案室时,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岁月特有的微涩气味。这是位于省文化馆地下的一间备用库房,光线昏暗,只有几排老旧金属架上堆放着标记模糊的纸箱。省厅联合专案组的决定,是对顾怀山-陈星这条线进行最彻底的源头梳理,而这里,是顾怀山早期活动最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之一。 与她一同前来的是省厅的李科长和赵建国。林薇和雷大力被派往清溪镇,配合当地警方对陈星出现过的区域进行更细致的走访。秦峥和周伟则坐镇支队,协调各方信息。 “研究会解散时,大部分资料或被成员带走,或移交给了档案馆,剩下的这些,”李科长用手电扫过积灰的架子,“多是当时认为不重要、或未及整理的零散手稿、会议签到表、票据、甚至是一些成员的私人信件草稿。杂乱,但或许有金子。” 沈清墨戴上手套和口罩,从最近的一个箱子开始。她没有急于翻找与顾怀山直接相关的文件,而是先快速浏览箱子的整体标签和大致内容,建立初步印象。第一个箱子多是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的财务报销单据、会议通知油印件,字迹潦草模糊。 赵建国则负责对带有明显手写字的纸张进行初步筛选,李科长对照着研究会已知成员名单,试图辨认签名。 时间在沉寂的翻检中缓缓流逝。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如同时光的碎屑。 沈清墨打开第三个箱子时,发现里面多是一些信札和笔记本。信札多是研究会成员之间的学术交流或事务沟通,用语正式。笔记本则五花八门,有的记录讲座内容,有的画着粗糙的民俗符号草图。 她拿起一本黑色硬皮封面、没有署名的笔记本,随手翻开。内页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字迹是蓝色钢笔水,书写风格严谨工整,记录的是一些关于“云隐北部山区火神祭祀仪轨的地域性差异”的田野调查笔记,详细列出了几个村落的仪式步骤、所用祭品、主持者的称谓。笔迹……她凝神细看,与陆教授提供的“研究会顾怀山”样本进行目测比对,相似度很高,但笔记内容更偏向纯粹的学术记录,没有后期那些主观臆断和危险引申。 这很可能就是真正顾怀山前期的田野笔记。 她继续翻页。笔记中段,开始出现一些简笔画,描绘仪式中使用的法器、符纹。在某一页的角落,用很小的字写着一行备注:「青石坳张氏,称‘香头’,承古法,然所用‘安神草’配伍有异,疑杂他物,效用诡谲,观其子,沉默少言,目光游离,似受其扰。」 张氏,无疑就是张贵山的父亲张老栓。“安神草”配伍有异,疑杂他物——这与后来张贵山使用的致幻植物混合物,以及沈清墨对青石坳可能使用了有毒植物的推测,隐隐对应。而“其子,沉默少言,目光游离,似受其扰”,指向的正是少年时期的张贵山!顾怀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张贵山精神状态异常,并可能与其父使用的“草药”有关。 这是一个重要的佐证,说明顾怀山的研究触角确实深入到了具体操作层面,并且观察到了危险苗头。 沈清墨将这一页拍照记录,并将笔记本小心放入专用证物袋。 在另一个堆放杂物的纸箱底部,李科长发现了几张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泛黄稿纸。稿纸上方有“慈安民俗文化保护慈善基金会筹备草案(初稿)”的字样,字迹与顾怀山笔记不同,略显娟秀,但透着一股模仿的刻意感。草案内容冠冕堂皇,但其中关于“通过复原性仪式体验,疏导现代人心理焦虑,建立与传统自然力的和谐连接”的表述,与后来那些“工作坊”的宣传口径如出一辙。 “这像是陈星的手笔,”李科长判断,“他在研究会期间就开始构思后来基金会的框架了。模仿顾怀山的思路,但注入了自己的东西。” 赵建国那边也有收获。他从一堆废弃的会议签到表中,找到了一张九十年代中期研究会在苍岭县某镇举行小型座谈会的签到表。与会者名单中,有“顾怀山”,而在“备注或随行人员”一栏,用不同的笔迹写着“助理:陈星”。 这是顾怀山与陈星存在明确关联的直接书面证据!而且时间点就在青石坳火灾前后几年。 沈清墨接过那张脆弱的签到表,在强光手电下仔细查看。“陈星”两个字写得有些拘谨,但笔画间架已初现后来模仿笔迹的某些特点。她心中微动,问道:“李科长,研究会有没有成员照片册?特别是带标注的合影?” 三人分头寻找,最终在一个满是灰尘的相册夹里,找到了几张研究会的集体照。照片是黑白或早期彩色,像素不高,人物面容模糊。但在一张拍摄于某次野外考察的合影背面,有人用钢笔写着拍摄地点和日期,并在后排一个瘦高、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顾怀山)旁边,用箭头指着一个站在边缘、低着头、只露出半张脸的少年,标注着:“实习生小陈”。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瘦削的身形和低头的姿态,与清溪镇监控中那个戴帽子的侧影,在气质上隐隐有种跨越时空的呼应。 档案室的发掘,如同考古现场,一点一点地拼凑出陈星如何从火灾幸存少年,逐步靠近、渗入、最终掌控并扭曲顾怀山学术资源的过程。他的偏执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在创伤后,于一个危险的理论温床中,被悄然培育、畸形生长的。 下午,沈清墨带着几件关键证物返回岚江市局鉴定中心,准备进行进一步的笔迹和纸张年代鉴定。刚进大楼,就遇见林薇和雷大力风尘仆仆地回来。 “有发现!”林薇顾不上喝水,语速很快,“我们在清溪镇车站附近一家小旅馆查到,陈星——用的是□□,但体貌特征和纹身都对得上——在孙福顺死前两天在那里住过一晚。他登记时写的是‘采药人’,只带了个简单的背包。旅馆老板说他很少出门,就在房间里,好像一直在写东西或者看地图。退房后往镇子西边的山区方向走了,那边有条小路通往几个更偏的村子,其中一个就叫‘隐泉村’,是荧光地图上另一个小点!” “隐泉村?”沈清墨立刻调出地图,“离红砂坑和青石坳都不算太远,但更偏僻。” “对!而且我们走访隐泉村得知,大概一个月前,村里废弃多年的老祠堂,半夜好像有过一点火光,但很快灭了,第二天去看没发现什么,就是门锁有点松动。当时以为是小孩玩火或者野猫,没在意。”雷大力补充道。 一个月前……正是张贵山被捕后不久。陈星可能在寻找新的“仪式场”或藏身地。 “秦队已经协调当地派出所,对隐泉村及周边进行秘密摸排,特别是查看祠堂和附近有无近期陌生人活动的痕迹。”林薇说。 沈清墨将档案室的发现同步给两人。听到顾怀山笔记中对张老栓“草药”和张贵山精神状态的早期记录,林薇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顾怀山那时候就知道张老栓搞的东西有问题,甚至可能知道会害人?他为什么不阻止?还是说……他也想观察‘效果’?”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真正顾怀山的研究伦理底线在哪里?他是纯粹的观察记录者,还是某种程度上默许甚至推动了危险的发生?他与青石坳火灾到底有无更直接的责任? 这些问题,或许只有找到顾怀山本人(如果还活着),或者从陈星口中,才能得知。 晚上,支队食堂依旧准备了简单的饭菜。秦峥也在,他看起来比上午更加疲惫,但眼神锐利不减。众人围坐一桌,交换着信息。 “隐泉村那边暂时没有进一步发现。”秦峥扒了口饭,“但赵建国从‘慈安基金会’的资金流水中,发现了一条线索。基金会注销前三个月,有一笔五万元的支出,名目是‘古籍文献数字化保护项目’,收款方是一个注册在海市的空壳文化公司。这个公司的控股人层层穿透后,指向一个叫‘陈明’的人。我们查了‘陈明’,身份信息是假的,但有一个关联的手机号码,在最近三个月内,与苍岭县几个乡镇的公用电话有过零星联系,其中就包括清溪镇车站那个电话亭。” “陈明……陈星?”林薇反应很快。 “很可能就是陈星使用的另一个化名。他用这个身份接收了基金会最后一部分资金,并可能用这笔钱作为近期活动的经费。”赵建国推了推眼镜,“这个号码目前关机,但技术部门正在尝试定位其最后关机前的位置,可能是在红砂坑或隐泉村方向的山区,信号极差。” “他还在山里,有钱,有偏执的目标,有隐藏的经验,而且可能因为张贵山被捕和孙福顺之死,变得更加警惕和……危险。”秦峥总结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能再被动地追着他留下的痕迹跑。要主动设局,引他出来,或者预判他的下一步,提前拦截。” “怎么引?怎么预判?”雷大力问。 沈清墨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斯文,但开口时语气已是工作状态的分析模式:“他的核心驱动力有两个:一是完成他心目中的‘净化仪式地图’;二是处理掉所有可能威胁他秘密(尤其是青石坳旧事)的知情人。孙福顺属于后者。目前,知情人方面,我们掌握的线索里,可能还包括陈月,以及……真正顾怀山的下落(如果他还在世且知情)。而‘净化地图’上,还有几个点未完成。” 她略微停顿,整理思路:“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对地图上剩余标记点,尤其是像隐泉村这样已经有微弱迹象的点,进行‘外松内紧’的布控,制造一种‘有机可乘’但实际已设下陷阱的态势。另一方面,放出一些经过设计的、关于‘青石坳火灾新发现’或‘顾怀山遗留关键证据’的风声,但渠道要隐秘,指向要模糊,让他感觉秘密可能泄露,但又无法确定来源,从而可能主动探查,暴露行踪。” 秦峥认真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风声怎么放?既要让他相信,又不能引起他毁灭证据或彻底潜逃的极端反应。” “可以利用他可能还在关注的研究会旧人脉,或者……民俗收藏的小圈子。”赵建国提议,“模仿者虽然隐藏,但他可能仍会通过某些非常隐蔽的渠道,了解相关信息。我们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在特定的、他可能接触的网络暗角或线下黑市,投放经过包装的‘诱饵’信息。” “这个需要周密设计,不能有破绽。”秦峥看向沈清墨,“沈医生,你对陈星的心理侧写最深入,你觉得什么样的‘诱饵’,最能触动他,又不会让他立刻警觉是陷阱?” 沈清墨沉吟片刻,脑海中闪过顾怀山笔记、陈星纹身、那些扭曲的符纹和仪式记录。“他最在意的,可能是‘仪式’的‘正统性’和‘完整性’。可以设计一个关于‘锁火纹’某处关键细节或‘火君之眼’真正含义的‘新发现’或‘争议’,暗示这与青石坳火灾的‘真实原因’或顾怀山‘未公开的核心手稿’有关。内容要足够专业、足够晦涩,指向一个需要实地验证或获取某样‘实物’才能确认的‘线索’。这样,既可能吸引他出来探究,又能将他的行动范围限制在可能与‘实物’相关的区域,便于我们设伏。” 秦峥眼中闪过赞许:“好思路。建国,你和省厅技术部门的同志一起,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诱饵’投放方案。林薇、大力,你们配合隐泉村及周边标记点的布控准备,注意绝对隐蔽。周哥,你协调苍岭、古潭两地熟悉地形的老民警,提供支持。” 布置完任务,秦峥看向沈清墨:“沈医生,诱饵内容的具体专业细节,需要你把关。另外,所有物证的深入鉴定不能停,尤其是那本顾怀山早期笔记和签到表,看能不能找到更多关于陈星或青石坳的直接线索。” “明白。”沈清墨点头。 聚餐在紧张的计划中结束。离开食堂时,林薇凑到沈清墨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点好奇和试探:“沈医生,你觉得秦队……他是不是太拼了?我看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眼。” 沈清墨侧头看了林薇一眼,女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她想起聚餐时秦峥眉宇间的倦色,以及他布置任务时依然清晰的思路和不容置疑的果断。他确实是个优秀的指挥者,尽责,且有一种能让人信赖和跟随的力量。 “案子重大,时间紧迫,秦队压力很大。”沈清墨客观地回答,语气温和,“我们都应该尽力做好分内事,就是对他最好的支持。” 林薇点了点头,眼神却依然黏在走在前方不远处的秦峥挺拔的背影上。赵建国默默跟在林薇另一侧,目光低垂。 沈清墨收回视线,独自走向鉴定中心的方向。夜色中的大楼灯火通明,如同矗立在黑暗中的灯塔。她的战场在那里,在微观的痕迹与宏观的逻辑之间。 陈星,这个从灰烬中爬出的幽灵,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将一场火灾的创伤,煅烧成了更为可怕的罪恶。而他们,必须用更坚韧的理性与更炽热的责任,去扑灭这余温尚存的邪火。 山路崎岖,迷雾未散。但猎网,已开始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