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灰烬余温
沈清墨踏入“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尘封的档案室时,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油墨和岁月特有的微涩气味。这是位于省文化馆地下的一间备用库房,光线昏暗,只有几排老旧金属架上堆放着标记模糊的纸箱。省厅联合专案组的决定,是对顾怀山-陈星这条线进行最彻底的源头梳理,而这里,是顾怀山早期活动最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之一。
与她一同前来的是省厅的李科长和赵建国。林薇和雷大力被派往清溪镇,配合当地警方对陈星出现过的区域进行更细致的走访。秦峥和周伟则坐镇支队,协调各方信息。
“研究会解散时,大部分资料或被成员带走,或移交给了档案馆,剩下的这些,”李科长用手电扫过积灰的架子,“多是当时认为不重要、或未及整理的零散手稿、会议签到表、票据、甚至是一些成员的私人信件草稿。杂乱,但或许有金子。”
沈清墨戴上手套和口罩,从最近的一个箱子开始。她没有急于翻找与顾怀山直接相关的文件,而是先快速浏览箱子的整体标签和大致内容,建立初步印象。第一个箱子多是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的财务报销单据、会议通知油印件,字迹潦草模糊。
赵建国则负责对带有明显手写字的纸张进行初步筛选,李科长对照着研究会已知成员名单,试图辨认签名。
时间在沉寂的翻检中缓缓流逝。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如同时光的碎屑。
沈清墨打开第三个箱子时,发现里面多是一些信札和笔记本。信札多是研究会成员之间的学术交流或事务沟通,用语正式。笔记本则五花八门,有的记录讲座内容,有的画着粗糙的民俗符号草图。
她拿起一本黑色硬皮封面、没有署名的笔记本,随手翻开。内页纸张已经泛黄变脆,字迹是蓝色钢笔水,书写风格严谨工整,记录的是一些关于“云隐北部山区火神祭祀仪轨的地域性差异”的田野调查笔记,详细列出了几个村落的仪式步骤、所用祭品、主持者的称谓。笔迹……她凝神细看,与陆教授提供的“研究会顾怀山”样本进行目测比对,相似度很高,但笔记内容更偏向纯粹的学术记录,没有后期那些主观臆断和危险引申。
这很可能就是真正顾怀山前期的田野笔记。
她继续翻页。笔记中段,开始出现一些简笔画,描绘仪式中使用的法器、符纹。在某一页的角落,用很小的字写着一行备注:「青石坳张氏,称‘香头’,承古法,然所用‘安神草’配伍有异,疑杂他物,效用诡谲,观其子,沉默少言,目光游离,似受其扰。」
张氏,无疑就是张贵山的父亲张老栓。“安神草”配伍有异,疑杂他物——这与后来张贵山使用的致幻植物混合物,以及沈清墨对青石坳可能使用了有毒植物的推测,隐隐对应。而“其子,沉默少言,目光游离,似受其扰”,指向的正是少年时期的张贵山!顾怀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张贵山精神状态异常,并可能与其父使用的“草药”有关。
这是一个重要的佐证,说明顾怀山的研究触角确实深入到了具体操作层面,并且观察到了危险苗头。
沈清墨将这一页拍照记录,并将笔记本小心放入专用证物袋。
在另一个堆放杂物的纸箱底部,李科长发现了几张用回形针别在一起的泛黄稿纸。稿纸上方有“慈安民俗文化保护慈善基金会筹备草案(初稿)”的字样,字迹与顾怀山笔记不同,略显娟秀,但透着一股模仿的刻意感。草案内容冠冕堂皇,但其中关于“通过复原性仪式体验,疏导现代人心理焦虑,建立与传统自然力的和谐连接”的表述,与后来那些“工作坊”的宣传口径如出一辙。
“这像是陈星的手笔,”李科长判断,“他在研究会期间就开始构思后来基金会的框架了。模仿顾怀山的思路,但注入了自己的东西。”
赵建国那边也有收获。他从一堆废弃的会议签到表中,找到了一张九十年代中期研究会在苍岭县某镇举行小型座谈会的签到表。与会者名单中,有“顾怀山”,而在“备注或随行人员”一栏,用不同的笔迹写着“助理:陈星”。
这是顾怀山与陈星存在明确关联的直接书面证据!而且时间点就在青石坳火灾前后几年。
沈清墨接过那张脆弱的签到表,在强光手电下仔细查看。“陈星”两个字写得有些拘谨,但笔画间架已初现后来模仿笔迹的某些特点。她心中微动,问道:“李科长,研究会有没有成员照片册?特别是带标注的合影?”
三人分头寻找,最终在一个满是灰尘的相册夹里,找到了几张研究会的集体照。照片是黑白或早期彩色,像素不高,人物面容模糊。但在一张拍摄于某次野外考察的合影背面,有人用钢笔写着拍摄地点和日期,并在后排一个瘦高、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顾怀山)旁边,用箭头指着一个站在边缘、低着头、只露出半张脸的少年,标注着:“实习生小陈”。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瘦削的身形和低头的姿态,与清溪镇监控中那个戴帽子的侧影,在气质上隐隐有种跨越时空的呼应。
档案室的发掘,如同考古现场,一点一点地拼凑出陈星如何从火灾幸存少年,逐步靠近、渗入、最终掌控并扭曲顾怀山学术资源的过程。他的偏执不是凭空产生,而是在创伤后,于一个危险的理论温床中,被悄然培育、畸形生长的。
下午,沈清墨带着几件关键证物返回岚江市局鉴定中心,准备进行进一步的笔迹和纸张年代鉴定。刚进大楼,就遇见林薇和雷大力风尘仆仆地回来。
“有发现!”林薇顾不上喝水,语速很快,“我们在清溪镇车站附近一家小旅馆查到,陈星——用的是□□,但体貌特征和纹身都对得上——在孙福顺死前两天在那里住过一晚。他登记时写的是‘采药人’,只带了个简单的背包。旅馆老板说他很少出门,就在房间里,好像一直在写东西或者看地图。退房后往镇子西边的山区方向走了,那边有条小路通往几个更偏的村子,其中一个就叫‘隐泉村’,是荧光地图上另一个小点!”
“隐泉村?”沈清墨立刻调出地图,“离红砂坑和青石坳都不算太远,但更偏僻。”
“对!而且我们走访隐泉村得知,大概一个月前,村里废弃多年的老祠堂,半夜好像有过一点火光,但很快灭了,第二天去看没发现什么,就是门锁有点松动。当时以为是小孩玩火或者野猫,没在意。”雷大力补充道。
一个月前……正是张贵山被捕后不久。陈星可能在寻找新的“仪式场”或藏身地。
“秦队已经协调当地派出所,对隐泉村及周边进行秘密摸排,特别是查看祠堂和附近有无近期陌生人活动的痕迹。”林薇说。
沈清墨将档案室的发现同步给两人。听到顾怀山笔记中对张老栓“草药”和张贵山精神状态的早期记录,林薇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顾怀山那时候就知道张老栓搞的东西有问题,甚至可能知道会害人?他为什么不阻止?还是说……他也想观察‘效果’?”
这是个尖锐的问题。真正顾怀山的研究伦理底线在哪里?他是纯粹的观察记录者,还是某种程度上默许甚至推动了危险的发生?他与青石坳火灾到底有无更直接的责任?
这些问题,或许只有找到顾怀山本人(如果还活着),或者从陈星口中,才能得知。
晚上,支队食堂依旧准备了简单的饭菜。秦峥也在,他看起来比上午更加疲惫,但眼神锐利不减。众人围坐一桌,交换着信息。
“隐泉村那边暂时没有进一步发现。”秦峥扒了口饭,“但赵建国从‘慈安基金会’的资金流水中,发现了一条线索。基金会注销前三个月,有一笔五万元的支出,名目是‘古籍文献数字化保护项目’,收款方是一个注册在海市的空壳文化公司。这个公司的控股人层层穿透后,指向一个叫‘陈明’的人。我们查了‘陈明’,身份信息是假的,但有一个关联的手机号码,在最近三个月内,与苍岭县几个乡镇的公用电话有过零星联系,其中就包括清溪镇车站那个电话亭。”
“陈明……陈星?”林薇反应很快。
“很可能就是陈星使用的另一个化名。他用这个身份接收了基金会最后一部分资金,并可能用这笔钱作为近期活动的经费。”赵建国推了推眼镜,“这个号码目前关机,但技术部门正在尝试定位其最后关机前的位置,可能是在红砂坑或隐泉村方向的山区,信号极差。”
“他还在山里,有钱,有偏执的目标,有隐藏的经验,而且可能因为张贵山被捕和孙福顺之死,变得更加警惕和……危险。”秦峥总结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能再被动地追着他留下的痕迹跑。要主动设局,引他出来,或者预判他的下一步,提前拦截。”
“怎么引?怎么预判?”雷大力问。
沈清墨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斯文,但开口时语气已是工作状态的分析模式:“他的核心驱动力有两个:一是完成他心目中的‘净化仪式地图’;二是处理掉所有可能威胁他秘密(尤其是青石坳旧事)的知情人。孙福顺属于后者。目前,知情人方面,我们掌握的线索里,可能还包括陈月,以及……真正顾怀山的下落(如果他还在世且知情)。而‘净化地图’上,还有几个点未完成。”
她略微停顿,整理思路:“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一方面,对地图上剩余标记点,尤其是像隐泉村这样已经有微弱迹象的点,进行‘外松内紧’的布控,制造一种‘有机可乘’但实际已设下陷阱的态势。另一方面,放出一些经过设计的、关于‘青石坳火灾新发现’或‘顾怀山遗留关键证据’的风声,但渠道要隐秘,指向要模糊,让他感觉秘密可能泄露,但又无法确定来源,从而可能主动探查,暴露行踪。”
秦峥认真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风声怎么放?既要让他相信,又不能引起他毁灭证据或彻底潜逃的极端反应。”
“可以利用他可能还在关注的研究会旧人脉,或者……民俗收藏的小圈子。”赵建国提议,“模仿者虽然隐藏,但他可能仍会通过某些非常隐蔽的渠道,了解相关信息。我们可以通过技术手段,在特定的、他可能接触的网络暗角或线下黑市,投放经过包装的‘诱饵’信息。”
“这个需要周密设计,不能有破绽。”秦峥看向沈清墨,“沈医生,你对陈星的心理侧写最深入,你觉得什么样的‘诱饵’,最能触动他,又不会让他立刻警觉是陷阱?”
沈清墨沉吟片刻,脑海中闪过顾怀山笔记、陈星纹身、那些扭曲的符纹和仪式记录。“他最在意的,可能是‘仪式’的‘正统性’和‘完整性’。可以设计一个关于‘锁火纹’某处关键细节或‘火君之眼’真正含义的‘新发现’或‘争议’,暗示这与青石坳火灾的‘真实原因’或顾怀山‘未公开的核心手稿’有关。内容要足够专业、足够晦涩,指向一个需要实地验证或获取某样‘实物’才能确认的‘线索’。这样,既可能吸引他出来探究,又能将他的行动范围限制在可能与‘实物’相关的区域,便于我们设伏。”
秦峥眼中闪过赞许:“好思路。建国,你和省厅技术部门的同志一起,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诱饵’投放方案。林薇、大力,你们配合隐泉村及周边标记点的布控准备,注意绝对隐蔽。周哥,你协调苍岭、古潭两地熟悉地形的老民警,提供支持。”
布置完任务,秦峥看向沈清墨:“沈医生,诱饵内容的具体专业细节,需要你把关。另外,所有物证的深入鉴定不能停,尤其是那本顾怀山早期笔记和签到表,看能不能找到更多关于陈星或青石坳的直接线索。”
“明白。”沈清墨点头。
聚餐在紧张的计划中结束。离开食堂时,林薇凑到沈清墨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一点好奇和试探:“沈医生,你觉得秦队……他是不是太拼了?我看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眼。”
沈清墨侧头看了林薇一眼,女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她想起聚餐时秦峥眉宇间的倦色,以及他布置任务时依然清晰的思路和不容置疑的果断。他确实是个优秀的指挥者,尽责,且有一种能让人信赖和跟随的力量。
“案子重大,时间紧迫,秦队压力很大。”沈清墨客观地回答,语气温和,“我们都应该尽力做好分内事,就是对他最好的支持。”
林薇点了点头,眼神却依然黏在走在前方不远处的秦峥挺拔的背影上。赵建国默默跟在林薇另一侧,目光低垂。
沈清墨收回视线,独自走向鉴定中心的方向。夜色中的大楼灯火通明,如同矗立在黑暗中的灯塔。她的战场在那里,在微观的痕迹与宏观的逻辑之间。
陈星,这个从灰烬中爬出的幽灵,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将一场火灾的创伤,煅烧成了更为可怕的罪恶。而他们,必须用更坚韧的理性与更炽热的责任,去扑灭这余温尚存的邪火。
山路崎岖,迷雾未散。但猎网,已开始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