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雾锁连山
沈清墨回到实验室时,夜色已深。楼内大部分区域陷入沉寂,只有走廊的应急灯和少数几个实验室还亮着光。她打开三号物证分析室的门,无影灯冷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工作台照得纤毫毕现。那本泛黄的册子静静躺在防尘托盘里,像一页沉睡的罪证。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站在工作台前,闭目凝神片刻。脑海中迅速回溯:陆教授指出的笔迹系统性偏差、模仿者的假设、册子前后内容风格的潜在差异、吴师傅的回忆、张贵山呓语中“师父的书”……种种线索如同散落的星辰,需要一根新的引力线来串联。
睁开眼,她戴上手套,调整好高倍放大镜和环形光源,再次翻开了册子。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区分。
她不再将册子视为一个整体,而是尝试将其“解剖”成不同的笔迹层和内容层。她准备了高清扫描仪和专业的笔迹分析软件,但首先,依赖的是她受过训练的眼睛和直觉。
从第一页开始,她放慢速度。最初的十几页,记录的多是相对“正统”的民俗学资料:不同地区对“火神”、“火煞”的称呼演变,几种古老禳解仪式的文献摘录,夹杂着一些实地走访的简短笔记(如“某村老者言,昔年火患后,需以朱砂画符于门楣,宰牲祭拜,然效用难测”)。笔迹工整冷静,与陆教授提供的“研究会顾怀山”样本高度相似,但沈清墨刻意去观察那些细微处——转折的力道,收笔的弧度,标点符号的习惯性写法。
接着,册子中间部分,内容开始转向更具体的“仪式要素”分析:不同植物燃烧烟雾的“通神”效果比较,矿石颜料(重点提及赭石)的“镇力”强弱,方位与时辰选择的“五行生克”推演……笔迹依旧工整,但沈清墨敏锐地察觉到,某些字的间距开始出现不稳定的轻微变化,描述性的语言中,开始掺杂更多主观判断词汇,如“吾以为此法更验”、“须强化火性以克之”。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感受着墨迹轻微的凸起。在这里,她使用了侧光摄影,仔细观察笔画的立体形态。在几个关键转折处,她发现了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前期的“顿挫”感——模仿者在书写这些更“实操”内容时,情绪或专注度可能发生了变化,留下了属于他自己的、不易察觉的节奏印记。
翻到册子后三分之一,内容急转直下,变成了近乎操作手册的直白记录:“氟硝 西泮,取自XX渠道,兑入米酒,无色味,半时辰起效。”“捆绑宜用棉麻索,忌化纤,易留痕。”“择人:先观其目,有赤丝或浑浊者为佳,次查其行,近火而常悸者,再核其亲,有无火厄旧史……”笔迹依旧在模仿,但速度似乎加快,连笔增多,一些字的架构出现了更明显的松散,与基金会文书笔迹的特征趋近。尤其是提到具体药物名称、渠道代号、甚至疑似受害者特征描述(如“望川镇东头李姓屠户,性暴,家灶常坏”)时,那种冷静记录下隐藏的兴奋与掌控欲,几乎要透纸而出。
沈清墨用标签纸在册子的不同部分做了初步标记。她初步判断,这本册子很可能经历了至少两个阶段的编写:前期(可能由真正顾怀山或模仿者早期誊抄)是相对客观的资料汇编;中期开始融入模仿者个人的“研究心得”和理论发挥;后期则彻底演变成犯罪指南和行动记录。笔迹的微妙变化,佐证了“模仿者逐步接管并扭曲顾怀山学术遗产”的过程。
她将重点标记的几页进行高精度扫描,连同自己的初步分析笔记,一并发送给陆教授,请求进行更专业的笔迹动力学和心理学侧写分析。
做完这些,已是凌晨三点。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因新的发现而异常清醒。她冲了杯浓茶,走到窗边。夜色中的岚江市灯火稀疏,远山轮廓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连山……”她低声自语。苍岭、望川、古潭,山岭相连,而罪恶的脉络也如地下暗河,在这些山坳村落间隐秘穿行。雾锁连山,真相亦隐匿其中。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秦峥发来的信息,时间显示是两分钟前:「还没休息?方便通话吗?」
沈清墨略感意外,回复:「方便。」
电话几乎立刻拨了进来。秦峥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熬夜的沙哑,却依旧清晰沉稳:“打扰了,沈医生。我刚和古潭那边又通完电话,关于落泉坳孙福顺案,有个新情况。有村民反映,案发前一天傍晚,看到孙福顺在村口小卖部打电话,情绪似乎有点激动,对着电话说了句‘你们别想再糊弄我,当年青石坳的事,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也不是傻子’。随后就匆匆挂了电话。”
青石坳!孙福顺果然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以此要挟,引来了杀身之祸。
“打电话的对象能查吗?”沈清墨问。
“小卖部是公用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但村民隐约听到孙福顺挂电话前,好像说了声‘关老板’还是‘管老板’。”秦峥语速加快,“结合你之前关于模仿者的分析,这个‘关老板’很可能就是模仿者本人或其重要助手。孙福顺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比如经济困难,或者真的知道点旧事)联系了关老板,想换取好处,反而暴露了自己,被灭口。”
“而且,孙福顺提到‘当年青石坳的事’。”沈清墨沉吟,“他知道的‘不多’,但足以让模仿者感到威胁。这说明,模仿者与青石坳的关联,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深,甚至……他可能直接参与了当年的事,而不仅仅是后来继承研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秦峥再开口时,语气更加凝重:“如果我们之前的推测成立,模仿者可能是顾怀山当年的学生或助手,那么他很可能就在青石坳火灾现场,甚至可能对火灾的发生负有某种责任。他后来以顾怀山的名义活动,一方面是为了利用顾怀山的学术资源,另一方面,或许也是为了将顾怀山可能留下的线索或责任,引向一个‘已死’或‘消失’的人,自己则金蝉脱壳。”
这个推测让案件的性质变得更加阴森。一个可能背负着旧日罪孽的模仿者,为了掩盖过去、延续扭曲的“研究”,不惜制造新的、更多的惨剧。
“孙福顺的电话,说明模仿者的活动范围可能就在苍岭、古潭一带,甚至可能没有走远。”沈清墨分析道,“他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能迅速找到孙福顺并下手。他需要稳定的落脚点或联络点。民俗展览室关闭了,但他可能有其他据点。”
“我已经让古潭、苍岭两地警方,秘密排查辖区内近期租赁房屋、尤其是位置偏僻、租客行为低调可疑的外来人员。同时,对红砂坑周边加强监控,模仿者可能还需要赭石原料。”秦峥顿了顿,“另外,赵建国那边对‘慈安基金会’工作坊参与者的排查有了一点点进展。当年在古潭一个乡镇参加过一次工作坊的名单里,有一个化名,经模糊比对,疑似……张贵山。时间大概在八年前。”
八年前……模仿者很可能在那时就开始接触和筛选张贵山了。长期的引导和灌输,最终将张贵山变成了一个疯狂的执行者。
“模仿者很有耐心,计划周详。”沈清墨道,“他选择目标、建立联系、逐步洗脑、提供支持,整个过程可能跨越数年。张贵山是他一个相对‘成功’的作品,但可能不是唯一一个。孙福顺的死法相对粗糙,可能意味着模仿者手下还有别的、不那么‘成熟’或处于不同阶段的‘作品’,或者模仿者本人因为张贵山被捕而有些乱了方寸。”
“所以,我们既要揪出模仿者,也要防止他狗急跳墙,或者他手下其他潜在的‘张贵山’被激活。”秦峥的声音里透着决心,“沈医生,你那边对册子的分析如果有新进展,随时通知我。另外……”他语气缓了缓,“你也注意休息,别熬太狠。明天……今天白天还有工作。”
这句略显生硬的关心,与他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有些不同。沈清墨微微一怔,随即平静回应:“谢谢秦队,我会注意。你也一样。”
挂断电话,实验室重新归于寂静。沈清墨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秦峥那句“注意休息”在耳边短暂回响。她将其理解为一种合理的、队长对重要技术人员的关照,如同她提醒同事实验注意事项一样,属于工作协同的一部分。
她将杯中已凉的茶喝完,走回工作台。册子还摊开着,那些冰冷的字句在灯光下仿佛有了温度,散发着罪恶的气息。模仿者的面目,在笔迹的歧路、电话的碎片、时间的尘埃中,正一点点变得清晰,却依然隐匿在连山的浓雾之后。
她需要更多的线索,更直接的证据。
忽然,她想起之前从册子上提取的、疑似唾液和皮肤混合的荧光痕迹。模仿者曾用舔湿的手指反复点按地图位置……那么,能否从那些极其微量的唾液残留中,提取到更完整的DNA信息?虽然困难,但值得尝试。
她立刻着手,使用最新的微量DNA富集和一代测序技术,对那份珍贵的残留物进行更深度的分析。这是一个漫长且成功率不确定的过程,但她必须尝试。
窗外,天际隐隐透出一丝灰白。新的一天即将在迷雾中开始,而追索者与隐藏者的角力,已在暗夜中悄然推进了又一个回合。
沈清墨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让疲惫的身体短暂放松,思维却像最精密的雷达,继续扫描着案件迷雾中的每一个异常回波。
连山深处,雾锁重重。但执灯者,已看清了第一缕雾霭的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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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晚,刑侦支队办公室。
秦峥放下电话,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办公室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林薇已经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份笔录。赵建国还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眼镜片反射着屏幕的蓝光。雷大力靠在椅子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灌入,驱散了些许疲惫和烟味。远处,司法鉴定中心大楼还有零星几个窗口亮着灯,其中一盏,他知道属于谁。
沈清墨。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中浮现时,连带出现的是地震废墟中她冷静截肢的侧影,是解剖台前她锐利专注的眼神,是聚餐时她安静倾听、偶尔流露的浅淡笑意,也是刚才电话里她清晰冷静、一针见血的分析。
她很特别,不是林薇那种明快爽朗的特别,而是一种……如同深潭静水般的特别。表面温润,符合一切社交规范,让人容易接近却又感到无形的距离。唯有在工作时,那层温润褪去,露出内里冰冷静锐的核,那应该才是真实的她,强大、专注、不容置疑。
她身上有秘密,秦峥的刑警直觉如此告诉他。不是可疑的秘密,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孤独和疏离。她的过往(孤儿、天才)或许能解释一部分,但总觉得,还有更深层的东西。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面对**尸体和极端罪案时的绝对冷静,甚至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线索(比如青石坳)异乎寻常的敏锐关注……都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女法医心里,藏着一个很大的世界,或者,一道很深的旧伤。
他欣赏她的专业,信赖她的判断,甚至……不自觉会留意她的状态。刚才那句“注意休息”脱口而出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不太像他平时公事公办的作风,或许是因为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冷静自持,反而让人担心她是否把自己绷得太紧。
他摇了摇头,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案件。模仿者、关老板、陈星陈月、青石坳旧火……线索交织成网,而他们必须成为破网的那把刀。沈清墨是这把刀上最锋利的刃。
他关好窗,走回办公桌,拿起孙福顺案的新报告,重新投入工作。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坚毅,眉头微锁,但眼神清明,如同黑夜中蓄势待发的鹰。
无论雾有多重,山有多深,他都要带他的队伍,把真相揪出来,把凶手绳之以法。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信念。而那个有着深潭般眼眸的女法医,是他此刻最信赖的同行者之一。
夜色渐褪,曙光将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