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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12 笔锋歧路

作者:喝一口瓜汁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十二章笔锋歧路


    省公安司法鉴定中心大楼矗立在城市新区,线条冷硬,玻璃幕墙映照着铅灰色的天空。沈清墨踏入这栋熟悉建筑时,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弥漫着与岚江市局略微不同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纸张和电子设备运转的淡淡气息。这里是更宏观的技术支撑中枢,也是她职业身份的根源之地。


    导师陆怀明教授的办公室在七楼走廊尽头。门虚掩着,敲了两下,里面传来沉稳的回应:“请进。”


    陆教授年近六旬,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熨帖的白大褂,正伏案对比两份摊开的文件。他抬头看到沈清墨,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清墨,坐。岚江那边的案子,辛苦了。”


    “老师,您也辛苦。”沈清墨坐下,姿态恭敬而不拘谨。陆教授是她法医学的引路人,亦是少数了解她部分过往(孤儿院里的跳级天才)并始终给予信任和支持的长者。在他面前,她无需刻意维持社交性的温和,可以更直接地展露专业上的专注。


    陆教授将两份文件转向她。“你传回来的顾怀山笔记样本,以及红砂坑发现的残页笔迹,我亲自做了比对。同时,按照你提出的关联方向,我通过私人渠道,调阅了那个‘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解散前后的一些非公开交流手稿,以及……你提到的那个已注销的‘慈安民俗文化保护慈善基金会’的部分存档文书。”


    他指着其中一份放大的笔迹特征比对图:“单看从案卷中提取的顾怀山笔迹——以研究会刊物署名页和那份手稿为基础——与红砂坑残页、吴师傅那本册子的主笔迹,在基本架构、起笔收笔习惯、连笔方式上,相似度确实很高,达到85%以上,这也是你们初步判断的依据。”


    沈清墨点头,凝神细听。


    “但是,”陆教授话锋一转,指向另一份特征图,“当我将这份‘顾怀山笔迹’与‘慈安基金会’大约十年前的部分申请报告、会议记录手写稿进行比对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差异。”


    他放大几个关键字符:“你看这个‘火’字的竖弯钩,‘灾’字的宝盖头转折,‘符’字的竹字头写法……在基金会文书中的笔迹,与研究会时期的‘顾怀山笔迹’,在细微的运笔力度、转折角度和笔画间架结构上,存在系统性偏差。这种偏差,不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心境或书写工具下产生的自然变化,更像是……刻意模仿后难以完全消除的个人书写习惯残留。”


    “模仿?”沈清墨眸光一凝。


    “更准确地说,基金会文书上的笔迹,很可能出自一个长期、刻意模仿‘顾怀山笔迹’的人。此人模仿得相当精湛,足以骗过一般比对,但在高倍显微镜下和笔画动力学分析中,还是露出了马脚。尤其是某些笔画连接处的微弱颤抖和力度不均,是模仿者控制笔锋时难以完全避免的。”陆教授语气严谨,“而红砂坑残页和那本册子的笔迹,与基金会文书笔迹的相似度,反而比与研究会的‘顾怀山笔迹’更高,达到了92%。也就是说,你们在案卷中发现的‘顾怀山’,和后来留下红砂坑笔记、编写那本册子、并可能与基金会有关的‘顾怀山’,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


    这个结论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沈清墨心中激起层层波澜。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是谁在模仿顾怀山?真正的顾怀山在哪里?模仿者与后来的系列案件又是什么关系?


    “慈安基金会是什么背景?”沈清墨迅速追问。


    “注册地在邻省,成立于大概十二年前,创始人就叫‘顾怀山’,宣称旨在‘抢救保护濒危民俗文化,探索传统文化与现代心理疗愈的结合’。表面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甚至得到过一些小规模资助。但五年前,也就是顾怀山‘病逝’消息传出后不久,这个基金会就悄无声息地注销了,账目不清,剩余资产去向不明。”陆教授调出一些扫描文件,“有趣的是,基金会注销前半年,有一笔不大不小的资金,流向了一个模糊的‘田野调研项目’,收款方信息极其简略。我查了银行记录,这笔钱最终在几个私人账户间转了几手,消失在苍岭县一带。”


    时间、地点、金额的模糊……与走私原料失踪、民俗展览室出现的时间点隐隐重叠。


    “模仿者利用‘顾怀山’的身份和学术资源,操控了后期基金会,并以之为掩护,进行资金流转和活动组织。”沈清墨梳理着思路,“而真正的顾怀山,可能在更早时候就‘消失’或‘被替代’了。那么,研究会的顾怀山,和后来基金会的‘顾怀山’,哪个才是青石坳火灾前出现的那个人?”


    “这需要更多原始笔迹样本,尤其是青石坳火灾前的。”陆教授道,“但年代久远,很难找。不过,这个发现至少提示我们,对手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有一个精于模仿、并能接触到顾怀山早期资料的人,在沿用并扭曲他的研究,进行后续活动。”


    沈清墨脑海中飞快闪过诸多信息:张贵山口中的“师父”、关老板、小个子足迹、陈星陈月的失踪、册子上陈月(可能)的血迹……这些碎片,在“模仿者”这个假设下,似乎有了新的拼合可能。


    “老师,能否请您继续帮忙,扩大对‘慈安基金会’及其关联方,尤其是资金流向和注销前活动的调查?同时,寻找更早的、可能属于真正顾怀山的笔迹样本?”沈清墨请求道。


    “我已经在做了。”陆教授点头,“你自己在那边,务必小心。这个模仿者能经营这么久,心思缜密,手段狠辣,且对顾怀山的研究有很深的理解甚至‘发展’。他/她很可能就隐藏在你们目前调查的某个环节附近。”


    离开省厅时,已是中午。沈清墨没有停留,直接乘车返回岚江。路上,她将笔迹鉴定的新发现简要整理,发给了秦峥,并附上了自己的初步分析。


    秦峥的电话很快追了过来,声音里带着紧绷的震动:“模仿者……这就能解释很多矛盾!张贵山精神错乱,他认定的‘师父’,可能就是这个模仿者,而非真正的顾怀山!这个模仿者一直以顾怀山的身份和知识操控他!那么,关老板很可能也是模仿者本人,或是其直接手下。”


    “而且,”沈清墨补充,“册子上有陈月的血迹。如果模仿者与陈星陈月有直接接触,甚至冲突,那么陈月兄妹的失踪,很可能也与这个模仿者有关。他们可能知道一些关于真正顾怀山,或者关于青石坳火灾真相的事情。”


    “找到陈星陈月,或许就能撬开这个模仿者的外壳。”秦峥思路清晰,“我让建国加大网络筛查力度,重点查找十五到二十年前从云隐北部山区外出、可能改名换姓、且具备一定医疗或民俗知识背景的男女。同时,对孙福顺案件中出现的小个子足迹进行更细致的分析,尝试推断身高、体重、步态特征。”


    回到岚江市局,沈清墨直接去了法医中心。她需要重新审视所有物证,看是否能发现之前忽略的、可能指向“模仿者”个人特征的线索。


    周伟那边传来了对青石坳更深入的走访结果。一位年近九旬、当年侥幸逃生的老人,在反复启发下,回忆起一个细节:火灾前那个“省里干部”(顾怀山)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不怎么说话,总是拿着本子记东西,有时还帮着拿设备。“那后生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学生娃,戴着帽子,看不太清脸。”


    “学生娃?助手?”秦峥得到消息后沉吟,“如果真正的顾怀山当时带有助手或学生,那么这个助手,是否就是后来的模仿者?他在顾怀山‘消失’后,接管了他的研究资料和人脉,甚至身份?”


    这个可能性很大。模仿者需要极其熟悉顾怀山的学术内容和人际网络,才能如此天衣无缝地接手。


    沈清墨在实验室里,对从落泉坳提取的蓝色化纤布料进行了更细致的检验。除了材质鉴定,她尝试从纤维缝隙中寻找可能的人体脱落细胞。经过微量和繁琐的提取、扩增,竟然真的获得了一段微量的、混合的DNA图谱,其中主要成分与孙福顺不符,属于另一个未知个体!


    “凶手留下的!”林薇得知后兴奋不已,“能比对出来吗?”


    “数据库没有直接匹配。”沈清墨看着屏幕上复杂的峰值图,“但这至少是一个生物样本。如果将来找到嫌疑人,可以进行直接比对。另外,这段DNA显示,贡献者可能是男性(检出Y染色体信号),且线粒体DNA单倍型与之前册子上血迹(陈月?)的母系来源不同。”


    不是陈月。是一个男性。


    “关老板?”秦峥皱眉,“还是那个‘学生娃’助手?”


    技术部门对落泉坳现场小个子足迹的步态分析也有了初步结论:步幅较小,步态轻盈,重心移动有一定特点,推测身高在158-165厘米之间,体重偏轻,可能习惯性脚尖先着地。这与“关老板”邻居描述的“个子不高、偏瘦”特征吻合。


    模仿者很可能是一个身高约一米六出头、体型瘦削、熟悉顾怀山学问、能模仿其笔迹、心思缜密、行事狠辣、且可能与陈星陈月有过接触的男性。


    画像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但依然笼罩在迷雾中。


    傍晚,队里几人再次碰头。赵建国汇报了网络筛查的初步困难:时间跨度大,信息缺失严重,符合大范围条件的人太多。但他调整了思路,开始重点排查那些在十五到二十年前,突然中断学业或工作记录、随后行踪成谜的,原籍在云隐北部山区的年轻人,特别是曾有志于民俗、文化、医学等相关领域学习的。


    “另外,”赵建国推了推眼镜,“我重新梳理了‘慈安基金会’注销前那半年的公开活动记录,发现他们以‘民俗心理疗愈工作坊’的名义,在苍岭、古潭两县的偏远乡镇,举办过几次小型活动,参加者多是当地一些对民俗感兴趣或自称有‘心结’的村民。活动记录语焉不详,但提到有‘导师带领进行传统仪式体验,释放压力,连接自然之力’。”


    “仪式体验……”林薇打了个寒颤,“不会是……”


    “很可能就是筛选和接触潜在‘信徒’或‘实验对象’的场合。”秦峥肯定道,“张贵山也许就是在类似场合被盯上的。查那些工作坊的具体地点、参与人员名单,哪怕只有片语只言!”


    沈清墨安静地听着,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关键点。她注意到,当秦峥果断下达指令时,林薇眼中除了惯有的信赖,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决心。而赵建国在汇报间隙,会习惯性地看向林薇的方向,在她因为案件棘手而蹙眉时,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这些细微的情感流动,如同实验室仪器背景的微弱噪音,存在,但被她的大脑自动过滤在主要任务之外。她的核心处理器,正全力运转,整合着笔迹差异、DNA线索、足迹特征、基金会活动……试图构建出那个隐藏的“模仿者”更立体的模型。


    聚餐时间又到了。


    这次是雷大力嚷嚷着说连续熬夜得补补,提议去吃羊肉锅。秦峥看了沈清墨一眼,沈清墨微微点头表示可以。维持适当的团队社交,有利于信息交流和情绪缓冲,这是她总结出的、有利于高效工作的“人际准则”。


    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店里,人声鼎沸。红油翻滚,香气扑鼻。林薇忙着给大家调蘸料,不忘给秦峥那份少放点辣。赵建国默不作声地把林薇爱吃的炸豆皮下到她面前的格子里。雷大力则已经迫不及待地涮起了肉片。


    “沈医生,省厅那边环境比咱们这儿好吧?”林薇找着话题,“设备是不是更高级?”


    “各有侧重。”沈清墨温和地回答,夹起一片青菜,在清汤锅里涮了涮,“省厅更偏重宏观技术支持和新方法验证,市局更贴近一线,反应更快。”她说话时带着浅淡的笑意,语气平和,让人感觉亲切却又不逾越距离。


    “要我说,还是在队里好,虽然累,但痛快!”雷大力嚼着肉,含糊地说。


    秦峥没怎么动筷子,似乎还在思考案情。林薇夹了块煮得正好的羊肉放到他碗里,轻声道:“秦队,先吃点东西,案子再急也得吃饭。”


    秦峥回过神,看了碗里的羊肉一眼,又看看林薇关切的眼神,点了点头:“嗯。”夹起来吃了。


    赵建国垂下眼,喝了口饮料。


    沈清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内心无波无澜。她小口吃着东西,味觉敏锐地分辨着汤底中草果、茴香、花椒的比例,大脑却同时在回溯今天所有的技术细节。笔迹的系统性偏差……模仿者……男性……小个子……基金会……


    忽然,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点闪过脑海:吴师傅提到,顾怀山(当时出现的那个)给他的册子,是“研究用的参考资料”。如果当时的顾怀山已经是模仿者,那么这本册子,很可能就是模仿者自己编纂的“教材”或“操作手册”,用以传播和固化他那套扭曲的理论。册子后半部分那些关于材料、时辰、目标选择的笔记,就是模仿者自己的“研究心得”!


    那么,册子前面那些更“学术”、更接近原始民俗记录的部分呢?是模仿者抄录真正顾怀山的成果,还是混合编纂?


    她需要重新仔细区分册子前后部分的笔迹细微差别,以及内容风格差异。


    “秦队,”沈清墨放下筷子,声音不大,但清晰地穿透了桌面的喧闹,“我有个想法。需要立刻回实验室,再仔细检验一下那本册子。”


    秦峥看着她瞬间切换回工作状态的清冷眼神,毫不意外,点头:“好,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们继续吃。”沈清墨站起身,对众人歉意地微一点头,拿起外套和随身包,步履平稳地离开了嘈杂的火锅店。


    外面冷冽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街道两旁灯火通明,映着她沉静而专注的侧脸。


    模仿者的笔锋,虽然极力贴近原主,但终有歧路。而她,就是要找到那条歧路开始的地方,循着那微不可察的偏离,直抵暗影的核心。


    夜色中,她的背影很快汇入人流,朝着司法鉴定中心那栋亮着无数窗口的大楼走去。那里,是她的战场,也是亡者与真相之间的沉默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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