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坳中痕
落泉坳隐在两道山梁的凹陷处,村如其名,仅有十几户人家,一条清澈但细瘦的山涧从村旁流过。废弃的石灰窑在村子更靠后的山脚,窑口黑洞洞地张着,像大地一道溃烂的旧伤。
沈清墨走下警车时,山风卷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味扑面而来。现场已被当地派出所民警用警戒线圈起,几个村民站在远处,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好奇。秦峥、林薇、雷大力迅速与现场民警交接。
“死者孙福顺,五十二岁,本地人,平时在县里建筑队打零工,偶尔回村。昨天下午还有人见他回村,今早被上山捡柴的村民发现死在窑里。”派出所所长简要介绍,“我们初步看了,脖子上有勒痕,跟望川镇那案子有点像,现场也撒了红粉,烧了堆灰。没敢动,等你们来。”
沈清墨点点头,套上一次性鞋套、手套、口罩,拎着勘查箱,跟随秦峥走进警戒区。林薇和雷大力开始对窑洞外围进行勘查和拍照。
窑洞内部空间不大,因废弃多年,四壁黢黑,地面堆积着厚厚的尘土和碎石灰块。一束天光从破损的窑顶斜射下来,照亮了中央一片区域。
孙福顺的尸体就仰面躺在那里。他身材矮壮,穿着沾满泥点的旧工装,双目圆睁,瞳孔早已涣散,面部因窒息而呈现紫绀。颈部一道深紫色的索沟斜向耳后,在颈后消失,典型的缢沟形态。但与望川镇部分死者不同,他的双手没有被捆绑的痕迹,但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石灰碎屑,手背和手臂有多处新鲜擦伤,显示死前有过短暂而激烈的挣扎。
尸体周围,被人用暗红色的赭石粉末撒出了一个歪歪扭扭、比红砂坑和慈济庵所见简陋得多的“锁火纹”图案。图案旁边,有一小堆灰烬,已经冷却。
沈清墨没有立刻触碰尸体,而是先蹲下,仔细观察地面和尸体周边的痕迹。尘土上的足迹非常杂乱,有孙福顺自己的鞋印(与尸体所穿鞋底花纹吻合),也有至少另外两种不同的鞋印——一种是常见的胶底解放鞋,尺码约42码;另一种则略显模糊,似乎是布鞋或软底鞋,尺码较小,约38-39码。
“至少两个人。”她对秦峥低声道。秦峥示意技术员重点提取这两种足迹的石膏模型。
沈清墨这才开始初步尸表检验。她轻轻翻开孙福顺的眼睑,观察结膜出血点;检查口腔,无异物;测量尸温、观察尸僵和尸斑情况。“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8点到11点之间。死因为机械性窒息,缢吊所致,但……”她凑近索沟仔细查看,“索沟边缘有轻微的皮革样化,但生活反应(皮下出血)不如望川镇部分死者那么典型和均匀,有些地方似乎有中断和重叠。”
她取出放大镜,在强光手电照射下,仔细观察索沟的细微纹理。“索沟的宽度和深度有变化,不像是固定粗细的绳索一次性形成的。更像是……用某种较软的带状物,比如布条、甚至可能是衣物拧成的绳套,但过程中可能因为挣扎、或者凶手施力不均,导致勒压位置和力度发生变化。”她指向索沟一处略显平缓的段落,“这里纹理模糊,可能有衬垫物。”
林薇在窑洞角落有了发现:“秦队,沈医生,这边有几块踩碎的石灰块,下面压着一小片蓝色的化纤布料,很新,不像这里该有的东西。”她用镊子小心夹起,放入证物袋。那是一种常见的廉价运动服面料。
沈清墨对灰烬堆进行了取样。灰烬中除了植物燃烧后的碳化物,果然也检出了微量的断肠草和曼陀罗残留,与张贵山使用的配方一致。但灰烬的量很少,更像是象征性点燃,而非用于大量熏蒸。
赭石粉末也被取样。沈清墨用手指捻起一点,在指尖搓开,感受其质地和颜色。“颗粒较粗,颜色暗红偏褐,与红砂坑的原料相似,但似乎加工更粗糙,可能就地取材简单研磨。”
初步现场勘查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尸体被小心地装入运尸袋,准备运回市局进行系统解剖。现场提取的所有物证都被详细编号、记录、封装。
离开窑洞前,沈清墨站在窑口,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粗糙的红色符纹。山风吹过,扬起些许粉末,在斜射的光柱中飞舞。这个仪式,比起望川镇和红砂坑,显得仓促、简陋,甚至有些……敷衍。是时间紧迫?是凶手不够熟练?还是……有意为之,制造某种假象?
返回岚江市的路上,车内气氛沉郁。新发生的命案证实了他们的担忧:凶手(或凶手们)并未收手,甚至可能因为张贵山被捕而加快了步骤,或者转换了模式。
“孙福顺是张贵山的远房表亲,但来往很少。”秦峥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山影,“据村里人说,孙福顺早年也出去打过工,十来年前才回县里。性格老实,有点胆小,没什么仇人。他怎么会成为目标?”
“也许不是因为他本人,”沈清墨分析道,“而是因为他的‘关联性’。在凶手的‘火煞’逻辑里,与张贵山这个‘仪式执行者’有血缘或地缘联系的人,可能也被视为‘不洁’或‘带有火孽’,需要被‘清理’。尤其是张贵山被捕,他的‘仪式’被迫中断,幕后之人可能需要通过清除这些‘关联者’,来‘完成’或‘弥补’仪式,或者防止秘密泄露。”
“灭口?”林薇接口。
“有这种可能。但结合现场的仪式痕迹,更像是将他也纳入那种扭曲的‘清除’体系。”沈清墨顿了顿,“现场有两种足迹,提示可能两人作案。其中一人穿着常见的解放鞋,可能是本地人或熟悉山区的人。另一人鞋码较小,可能是女性,或者身材矮小的男性。”
“陈月?”秦峥立刻联想到,“如果她还活着,并且与顾怀山或关老板在一起……”
“或者,关老板本人身材就不高大。”赵建国的声音从车载通讯器里传来,他留守市局同步信息,“根据邻居描述,关老板个子不高,偏瘦。”
“重点追查孙福顺的社会关系,特别是近期的接触人员。同时,排查落泉坳及周边近期出现的陌生人,尤其是符合‘关老板’或‘小个子’特征的人。”秦峥下令。
回到市局,已是下午。沈清墨没有休息,直接进入解剖室。对孙福顺的系统解剖进一步证实了现场判断:死因为勒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舌骨骨折,内脏瘀血。但索沟处的微观检验发现,索沟皮肤上附着了几根极细微的、蓝色化纤纤维,与窑洞里发现的那片布料材质相同!这意味着,凶手很可能使用了从自己衣物上撕下或扯下的布条作为勒绳。
“凶手衣物破损,可能留下了更多纤维在现场或死者身上。”沈清墨在解剖间隙通报秦峥。
同时,毒理检验显示,孙福顺体内并未检出□□或其他常见麻醉镇静剂成分。这与现场没有捆绑痕迹、但有挣扎痕迹的现象吻合——凶手可能没有使用药物控制,或者未来得及使用,孙福顺是在相对清醒的状态下被袭击勒毙。
“选择的目标不同,手法也有调整。”秦峥在电话那头沉吟,“孙福顺是个体力劳动者,警惕性可能较高,且落泉坳地方小,容易引人注意,所以凶手选择更直接、更快速的方式,没有用药物,可能两人配合,一人吸引或控制,另一人从背后下手。仪式痕迹也做得简陋,像是匆忙补上的。”
“这说明凶手时间紧迫,或者状态不稳定。”沈清墨道,“可能张贵山的被捕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傍晚时分,各方信息陆续汇总。
赵建国那边,对荧光地图上其他几个标记点的排查有了初步反馈:那几个村落近期均未报告异常死亡或失踪,但普遍经济落后、青壮年外出多、留守老人儿童为主,警惕性不高,外来人员进出不易察觉。警方已秘密通知当地村干部和派出所加强关注。
对“关老板”的追查依然困难,但技术部门对从慈济庵、红砂坑、落泉坳多处提取的赭石粉末进行了更精细的矿物学和微量元素分析,发现三处的样品在主要成分一致的前提下,某些微量元素的比率存在可区分的差异,如同“指纹”。落泉坳的样品,与红砂坑的某一处矿脉样品最为接近,但与慈济庵的略有不同。这提示凶手可能在不同地点使用了来自红砂坑同一矿脉、但不同批次或简单加工过的赭石。
林薇和雷大力对孙福顺近期联系人进行排查,发现他一周前在县城的劳务市场,曾与一个自称“收山货”的小个子男人短暂交谈过,之后孙福顺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劳务市场监控模糊,只拍到那个男人戴着帽子、背影瘦小,无法辨认面容。
案件似乎陷入了僵局。对手狡猾而隐蔽,行动迅速且不断变化手法。
晚上八点,秦峥提议队里几人简单吃个饭,顺便再梳理一下思路。地点还是那家家常菜馆。
沈清墨按时到达。林薇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强打精神张罗着点菜,不忘给秦峥推荐一道滋补汤品。赵建国默默地把林薇爱吃的菜转到她面前。雷大力则嚷嚷着饿坏了。
饭桌上,话题自然围绕着案子。
“这个关老板,还有顾怀山,到底想干什么?”雷大力灌了口啤酒,“杀了张贵山牵扯出来的人,就能保证自己安全?还是他们真信那套鬼画符,觉得杀光所有相关的人才能‘镇住地火’?”
“可能两者皆有。”赵建国推了推眼镜,分析道,“从顾怀山的研究笔记看,他有一套自洽的、混合了民俗学、心理学和伪科学的理论体系。他可能真的相信自己的那套‘禳解’逻辑。同时,他也足够理智和冷酷,懂得利用张贵山这样的棋子,也懂得在棋子失效后清理痕迹、转移目标。孙福顺的死,既是一种仪式性的‘补完’,也可能是一种实用的灭口。”
“那我们怎么揪出他们?”林薇皱着眉,“他们躲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总不能等着他们一个个杀下去吧?”
秦峥一直沉默地听着,此时开口:“他们的行动并非无迹可寻。第一,他们依赖那份‘火灾地图’和目标人物的‘关联性’。我们可以提前保护其他标记点上的潜在目标,或者设伏。第二,他们需要获取赭石原料,红砂坑是已知来源,可以加强监控。第三,他们可能继续通过某些渠道获取信息或物资,比如那个劳务市场,比如可能存在的其他‘关老板’式的下线。第四,陈星、陈月这条线,不能断。找到他们,可能会直接找到顾怀山。”
沈清墨安静地吃着饭,听着众人的讨论。她注意到,当秦峥说话时,林薇会不自觉地停下筷子,专注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信赖,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而赵建国的目光,则会短暂地掠过林薇的侧脸,然后迅速垂下,专注于碗里的饭菜。
这些细微的情感流动,如同案件线索一样,存在于这间喧闹的餐馆里,但与她无关。她参与聚餐,维持着表面温和的倾听姿态,偶尔在专业问题上简练回应,如同一个尽职的团队成员。但她的内心,如同解剖台上的器械,冷静地审视着一切信息,寻找着逻辑的链条和证据的缺口。
“沈医生,你觉得呢?”秦峥忽然看向她,“从犯罪心理和仪式行为的角度,凶手下一步最可能怎么走?”
沈清墨放下筷子,用餐巾轻拭嘴角,动作斯文,抬眸时眼神已是工作时的清明锐利。“基于现有模式,凶手倾向于选择阻力较小、易于掌控的目标和地点。孙福顺的死显示他们可能更倾向于选择像他这样社会关系相对简单、居住地僻静的关联者。同时,仪式有简化的趋势,可能意味着时间压力或执行者能力限制。建议重点排查荧光地图上剩余标记点中,符合‘偏远’、‘留守人员多’、且与张贵山或青石坳旧事存在哪怕微弱关联的地点。另外,”她顿了顿,“凶手对‘火’与‘净化’的执念极深。除了杀人,他们可能还会关注近期是否有新的火灾或地质异常事件,并试图将其与自己的‘仪式’建立联系,甚至可能主动制造小型火灾来‘验证’或‘配合’。”
她的话让桌上一静。主动制造火灾?这比单纯的杀人更令人悚然。
“我会通知消防和林业部门,加强对相关区域的火灾监控和预警。”秦峥沉声道。
这时,沈清墨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省厅导师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句话:「关于‘顾怀山’笔迹与某已注销慈善机构文书笔迹的相似性比对,有初步结果,似有出入,需当面详谈,何时方便?」
笔迹有出入?沈清墨心头微动。这或许意味着,他们之前对顾怀山身份的某些判断需要调整,或者……存在模仿者?
她迅速回复:「明天可回省厅一趟。」
聚餐在略显沉重的气氛中结束。离开时,林薇主动提出送沈清墨回招待所,沈清墨婉拒了,说想走走。
独自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夜风微凉。城市的霓虹倒映在江面上,破碎摇曳。沈清墨脑海中回荡着导师的信息、案情的胶着、以及席间同事们或焦虑或专注的神情。
她用恰到好处的温和维系着必要的团队协作,将所有的精力与情感,都倾注在了实验室的显微镜下、解剖台的无影灯前、还有那条追寻真相的、布满荆棘的路上。
明天回省厅,或许会有新的发现。而岚江这边,与黑暗中那双或许多双眼睛的较量,还将继续。
她抬起头,夜空无星,云层厚重,仿佛酝酿着另一场山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