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痒。
死的感觉原是如此,倒也不可怕。
几片轻而软的海棠花瓣落在赵延意脸上,惹得她不自觉歪头朝肩上蹭蹭,温热的触感让人有些恍惚,缓缓睁开眼,才见这天地竟是一片光亮。
“醒了?一读书就贪睡,来日等新夫子入府,只怕又要头疼了。”
赵延意痴痴地看着柔声调笑她的女子,见到那略显英气的脸庞侧影,有些愣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哭着抱了上去。
“母后,阿意好想你!”
身后坐着的紫藤摇椅经她这么一撞,跟着摇晃起来,而李月华无奈地笑,拥着赵延意,语带宠溺:“你这丫头,胡乱喊些什么?”
这可真是场美梦。
往日里即便闻着安神的泠泠香勉强入睡,母亲却从不肯入梦。而今死了,竟赐给她这样一场梦境,何其幸运。
真希望这梦永远不要停。
赵延意的抽泣声听得人心恸,见怎么也哄不好怀里的小姑娘,李月华轻柔地拍拍她的背,越发觉得奇怪,赶紧唤来一旁候着的婆子,怕再惊扰到女儿,只轻声问道:“阿意又和那帮混小子斗上了?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婆子有些慌张,连连摇头道:“郡主今日就待在府中,并未出门,这…也没见出什么事啊。”
母亲关怀的声音,莫名让赵延意心中酸楚。
抽泣声不减反增,终是让李月华一把将其推开,颇有些嫌弃意味地望着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语气变得严厉:“阿意,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莫不是闯了天大的祸事,到我这来卖哭讨巧的?”
像,太像了。
浓如墨的远山眉像,淡然的眸色也像,就连说话时总被抬起的嘴角红痣,都与她印象中的母亲分毫不差。
这梦未免太真了些。
眼皮忽然变得沉重,赵延意眨巴几下哭红的眼睛,努力不让它闭上,却仍没抵抗过浓郁的睡意,沉沉睡去。
清苦的药香味萦绕在赵延意鼻尖,汤匙一勺勺地把药往她嘴里喂去,苦得难受,呛得她咳嗽起来。
睁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喂药的侍女,赵延意总算清醒了。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令她魂牵梦绕的扬州,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
见着小小的赵延意醒了,喂药的侍女面上凝满喜色,连忙朝门外喊道:“王妃!郡主醒了!”
李月华拧着眉走了进来,望向赵延意时仍带着没散尽的忧虑,但看清自家女儿懵懂的神情,到底没忍住,朝她红彤彤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刻意压低声量,柔声细语:“怎么忽然染上病气了?现在能和娘亲好好说说,你今儿受什么委屈了吗?”
她能说什么呢?
是说母亲在那皇城郁郁而终,说父亲将来会忘了母亲,还是说她被发落到千里之外受尽的苦楚,亦或是说哥哥同她杀了父亲,而哥哥又想杀了她吗?
还没发生的事,那些受过的委屈,她全然开不了口。
于是她只能紧紧抱住李月华,良久才道:“母亲,阿意做了个很长很长又可怖的梦。你今夜能陪我一起睡吗?”
“小滑头,不想说就罢了,”李月华宠溺地刮了下赵延意小巧的鼻子,“娘亲今天就陪着你,好好休息吧。”
一夜好眠。
看着桌上各式各样丰盛的早点餐食,赵延意一边搅弄着香气四溢的八珍香米粥,一边托着腮,悬在半空的双腿晃了又晃,还是没有胃口。
算着日子,如今的父亲尚在南境同蛮夷作战,而赵瑞元被送进松竹书院,未值休沐,也不得归。
府中只剩她与母亲,这样的日子放在过去,她总要缠着母亲一遍一遍地问:“父亲和哥哥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可现在,回想过去难堪的记忆,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二人。
更让赵延意发愁的是,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回想,关于父母进京造反之事,她竟然一点细节都想不起来。
世人皆道当今这位安庆帝是个昏君,沉迷女色,不理朝政,所以她父亲才入京拨乱反正,砍下这位昏庸兄长的头颅,登临帝位。
她当初也是这样认为的,可细细回想,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史书总是由胜者来书写,或许只有亲历者才能知晓一切吧。
“阿意?粥都凉了,怎得不吃?”看赵延意对着一碗粥搅个没完,李月华温声催促道。
闻言,赵延意木木地放下粥匙,端起那一小碗粥,一饮而尽,装作童言无忌,她用稚嫩的声音甜甜发问:“母亲,我这几天总爱看天上的太阳,街边的爷爷总说,皇城里的陛下就是个同太阳一般的人。所以,你能跟我说说,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吗?”
李月华面色微微一沉,伸手轻柔地摸了摸赵延意的脑袋,只敷衍地回道:“陛下是阿意的叔父,也是阿意的亲人…当然是个好人。”
“就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一样的亲人吗?”
“当然。”
撒谎。
赵延意低下脑袋,假装被桌角的百花糕吸引目光,眼底却溢出些低沉的落寞。
若是亲人,你们会杀他吗?
这位素未谋面的叔父是死是活,她其实并不在乎。
可要是进了皇城,又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她宁愿不要那些虚无缥缈的浮华,抛开黄金做的枷锁,自由自在地在扬州活一世,不好吗?
抓起一块糕点,赵延意碎末着啃了两口,暗自下定决心。
重来一世,她一定不要再过那样勾心斗角的生活了。
收起思绪,她偷偷打量着桌对面李月华的神色,皱起鼻子微微叹气。
母亲这估计问不出什么了,还是另寻他法吧。
用过早膳,同母亲问安道别,赵延意独自前往书房做早功,一路上看着曾无比熟悉的院内景致,笑得难得惬意。
刚穿过池心四角方檐的那座凉亭,无意中的转头,她的目光就被花圃里锄草的女孩牢牢吸引。
女孩同她年纪相仿,梳着一对小而圆的双鬓,眼睛亮晶晶的,透着天真无邪的光,一见到立在亭子里的赵延意,第一反应不是行礼,而是睁大眼睛,咧着嘴笑道:“郡主,你又来书房做早功啦!我能帮你磨墨吗?就教我再写两个字便好!”
过去的她是怎么回答的?
赵延意记不太清了,可再见到活生生的朝露出现在眼前,回忆一瞬间被勾起。
是了,朝露进府也在这一年。
管事买她入府,跟随侍花侍草的女使们学些本领,可她却志不在此,一心投向了书里那些晦涩的文字。
府中其他的小侍女将朝露视作异类,都不愿与她相处,可她倒乐得自在,继续一门心思钻研那些看不懂的字符,活像沙洲里渴水的旅人。
听说有这么个有趣的侍女,过去的她直接将朝露叫到跟前侍墨,一来二去,朝露成了她的贴身侍女,后来的十数余年,皆是如此。
从荆源回到皇城,她自以为遂了朝露的心愿,脱奴为官,可竟然却忘了,从一开始,朝露想要的就不是那些东西。
朝露是因她死的。
死在冰冷的皇宫,永不得再见扬州这般好的阳光。
“好,”赵延意红了眼眶,强撑着回应给朝露一个微笑,穿过游鱼四散的桥廊,再次朝她伸出小手,“跟我走吧。”
朝露眨巴两下眼睛,用温暖的手握住她的,而后突然开口问道:“郡主,你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感觉闷闷的,不太开心。”
掌心的温度暖到赵延意心尖,她郑重地看向朝露:“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你若是不喜欢花房,不如到我身边来做事吧。”
朝露眼里的光更亮了,衬着脸颊两团红云,笑得格外灿烂。
“郡主,你真是这个世上顶顶好的人,朝露要一直陪着你!”
两个小姑娘笑作一团,同树梢上叽叽喳喳的鸟儿一般,向着书房走去。
*
一晃三月,扬州城阴雨连绵,靖王府的白墙灰瓦内,雨点拍打着仅剩的几朵海棠,片片落红被雨水搜刮,掉入泥土之中。
府中难得热闹几日,为着迎接大胜归来的靖王,李月华遣人去城中最富盛名的广聚楼请来庖厨,而侍从们布置宴席,也顾不上绵绵细雨,只随意用手一遮,脸上都带着笑,一派喜气洋洋。
在松竹书院的赵瑞元特意请假休沐,也没同家里报信,乘着两驾的乌木马车,赶回府中。
甫一归府,侍从们见着赵瑞元,个个喜上眉梢,立刻就要朝内院报信,却被他赶紧拦下:“别!我这回从书院带回不少好东西,可别叫阿意那丫头知道了!”
侍从们连连点头称是,接过赵瑞元身边撑伞小厮扛着的包袱,目送他拎着繁复精美的匣子走向后院。
后院沁水园的书房内,赵延意愁眉不展地盯着桌上铺开的一张长卷,前世经历的节点被她尽数罗列,只剩扬州最关键的几环,尚未补齐。
扬州的记忆实在太过久远,许多事她根本毫无印象,就连父亲明日回府,她也是从母亲口中知晓。
照这样下去,如何能阻止起兵造反一事?
正想着,一阵闷闷的叩门声传入耳中,赵延意慌忙收起长卷,转头去看,却没见着人影,只听见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低声说道:“阿意,快些开门,瞧我这回给你带了什么?可千万莫叫娘亲发现了!”
这声音如玉石击缶,清脆而明亮,是少年独有的纯净清朗,一听便让人心生欢喜。可赵延意却立在门后,生不出半分喜悦。
她该如何面对赵瑞元呢?
若是更晚些时候的他,赵延意大可虚与委蛇。
可如今扬州城里的赵瑞元,仍是个纯净无比的少年郎。他事事将她放在心上,是会为她走街串巷寻觅新奇物件,只求她欢心顺遂的好哥哥。
她无法狠下心那般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