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和死敌相爱了》 第1章 第 1 章 嘉和元年,新帝即位。 皇城脚下,从御街到城外村落,街头巷尾间,对先帝的哀悼早已消散,百姓眉梢眼尾俱是喜色,只期盼着这位素有贤名的新帝能施以仁政,过个太平日子。 万物更替。 这法理赵延意早在夫子口中听过。 可偏偏落下的迟暮晚阳是她的父亲,即便更替的朝阳亦是她的同胞兄长,她心底也终究无法生出半分欢欣。 这一路走来,兄长得了贤名,登临帝位,黄袍加身。可不知不觉,藏在他背后那一片尸山血海,早已将那绣着金龙的锦袍染的血红。 他们杀了太多人、害了太多人,不仅那染血的龙袍洗不净,连带着她的双手,也早就血迹斑斑,再也洗不净了。 窗前紫檀桌上的熏香忽地烧灭,安神的香味随之消散,榻上静思的女子揉起眉头,在泠泠香散尽时睁开眸子,瞳仁漆漆,透出的寒意将一旁随侍的婢女惊得伏地告饶。 立于榻侧的赤服女官垂眼只看着那婢女,无悲无喜,定了生死。 “拖出去。” 长街传来的呼嚎渐渐弱去,赵延意的眉头却锁得更深,直到赤服女官抬手清退宫人,才从榻上起身,略显出几分笑意。 “朝露,如今这宫里,也只有你能让我舒心了。” 镂花香炉中余烬被风扬起,赵延意伸手捻起一点香灰,凑向鼻尖一闻,唇畔的笑意溢出苦涩。 “这慢性的毒药,竟成了我日夜安眠的良方,多可笑。” “公主…”朝露静静凝视面前正值韶华的苍白女子,满是忧虑。 是从哪一日开始的?公主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少? 她想活下去、爬上去,让世上再无一人敢轻视俯瞰。 赵延意说这话时的神情朝露仍记忆犹新。 公主做到了。 可为什么,满心满意只剩枯思筹谋的公主,即便真的到了这个位置,笑容却依旧回不来呢? “臣不日便要辞官离宫,殿下恩情,臣终生不忘,如今诸事落地,朝露也该回扬州了…惟愿殿下万事顺遂。” 朝露姿态恭谨万分,垂着眼不敢看赵延意的神情,哪怕她想离开这朝堂漩涡的念头早已被赵延意知晓,可真到这一日,她除了不舍,其余的都是恐惧。 既惧怕她的将来,更惧怕离开皇宫,赵延意独行的路,会不会太难走。 好似没听见朝露的话,赵延意望向被积云覆盖的太阳,默默无言。 天边云层散去,暖阳普撒,一束光透过窗正打在赵延意脸上,一道似泪似光的印痕被她抬手轻抚,随这束转瞬即逝的光一同消失。 “他们都想要我死。朝露,你也觉得我错了吗?” 朝露久久没有应答,而赵延意只嗤笑了一声,不再看她,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不会错。 人人都可以被当作棋子,该抛弃的迟早都要被吞吃。 那些被抛下的棋子,堆起的哪是什么尸山血海,不过是登临高处必定要踏上的台阶罢了。 “殿下,陛下召见。” 庭内,赵延意正遇上传召的宫人,稍整衣装,便向殿外早已等候多时的轿辇缓步走去。 “公主——” 踏上轿辇的那刻,一直紧跟在赵延意身后的朝露叫住了她,似有千言万语,却终是未能出口,只颤声道: “望您珍重。” 赵延意没有回头,搭在据轼上的手却微微颤动,直到行进宫道,才阖眼扶额,复往日姿态。 这条长长的宫道,她走过多少次了? 静静看着宫道两旁洒扫的宫人,赵延意被勾起了回忆。 年幼时初入皇城,从扬州城无拘无束的小郡主,一朝变成皇城内金尊玉贵的公主,她的身份更替太快,以至于向父皇母后行礼问安时,第一次踏上这红墙绿瓦的富丽宫道,她还满是新奇,险些闹出笑话。 细细算来,她在皇城里度过的这些年,好像还是喜乐占了大半。 可皇权无情,一场所谓异象就能将她送到千里之外的边陲小城,长途跋涉,生死看尽,她岂能不恨? 在荆源的七年,野心在磨难中慢慢滋生,她拼尽全力才回到皇城,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再来侵扰她的大计。 哒——哒—— 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赵延意被这声音惊扰,有些不耐,抬眼向前望去,那策马之人却已从车辇旁侧疾驰而过。 轿辇两侧的轻纱拂过赵延意织满金线的华贵裙裾,隔着朦胧的纱帘,她斜目与那人对上视线,策马的男子只颔首与她示意,便再度向宫门奔去。 晏靖安?他来宫里做什么… 一对上他那双眼睛,赵延意心头就不由涌上一阵寒意。 若要说如今皇城之中,哪些人恨她,哪些人想要她的命,赵延意能列出足足一本名册,可唯有此人,她竟摸不透。 沙场上磨砺出的少年将军,却没有军中将士的肃杀之气,反倒总是一副温润稳重的模样,自老镇远侯病逝,他承袭爵位,待人接物更是有礼,若用朝廷武官们的话说,活脱脱就是个白面书生。 世人皆赞他生了一副好皮囊,尤其是那双眼睛,生得极美,甚至妖异得让人觉得带了几分女气,可赵延意曾见过这双眼主人染血的模样,眸光里分明只有不留情的锐利杀气,哪里来的所谓脉脉柔情? 轿辇仍在前行,赵延意强撑起神思,不再去理庞杂纷乱的思绪,当轿辇停在御书房门前时,才虚挂着笑走入殿中。 “阿意,你来了。” 赵瑞安扶起欲行礼的赵延意,转身走向案前,对着摊开的一幅幅画轴,笑意盈盈,像在闲话家常一般说道:“今日朕叫你前来,是想同你商议立后之事。” “立后?那丽娘呢?” 赵延意匆匆扫过案上画卷,甚至没多加思索,脱口而出便是一句质问,察觉到失言,又连忙补上一句,“陛下,如今正在孝期,立后之事还是暂时搁置吧。” “阿意莫不是觉得朕薄情?”赵瑞安面上笑意浅了几分,“可皇家婚事,本就不容情。” “外敌环伺,朝堂动荡,若一场婚事能先稳住朝堂,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 走近两步,赵瑞安如儿时一般拍了拍赵延意的肩头,语气尽力温和:“阿意,京城不比荆源,尔虞我诈只会更甚。这皇位要想坐得稳,必得拉拢世家,今日说是商议,其实朕早已定好了人选,至于丽娘…相伴多年,朕不会负她。” 何必多言。 皇家无情,这道理她不是早看透了吗? 赵延意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忤逆的话,只向后退了一步,避开赵瑞安的眼神,扭头看向身侧棋盘上的一方残局。 黑子步步紧逼,几乎将白子围杀殆尽,却偏偏留下一个豁口,未分胜负。 不知为何,赵延意忽然想起晏靖安那双令人看不透的眼睛,这局棋,当是他与赵瑞安的手笔。 见赵延意看那棋盘看得出神,赵瑞安落座棋桌,执起黑子,轻声道:“阿意,不如你替淮安下完这盘棋,如何?” “好,我也许久未同陛下下棋了。”赵延意唇角勾起,难得真诚地笑道。 这局棋败局已定,赵延意落下最后一子,欣然认输,可抬头看向赵瑞安,却发觉他竟仍盯着棋盘,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局棋,他怕是半分功力都未用,”赵瑞安轻轻摇头,笑着看向赵延意,话风却突然一转,“阿意,你觉得淮安此人如何?” “镇远侯驻边有功,为官清正,与陛下又是年少时便结下的情谊,于公于私,都堪称国之栋梁。”赵延意微蹙眉头,不假思索给了回复。 “朕想问的不是这些。若以女子的角度来看,他可堪婚配?” 赵瑞安指节轻叩棋桌的哒哒声,忽地让赵延意想起方才宫道之上,晏靖安策马从她轿辇旁疾驰而过的马蹄声,一想起他那双眼睛,赵延意几乎脱口而出: “不可!陛下,我绝不嫁他!” 赵瑞安倒是不意外,但见赵延意如此反应,也难免惊诧,他压下情绪,只淡淡道:“朕无意乱点姻缘,可淮安今日提起你与他幼时定下的婚约,先帝赐诏,朕驳也不是,应也不是,你说该如何是好?” “那婚约不过是一句幼时戏言,怎可当真?”赵延意藏于广袖下的手捏得死死,“陛下,说什么商议立后,原是另有所图。” 赵瑞安目光幽深,只静静盯着面前的赵延意,起身从书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黑木匣子,伸手递给她。 赵延意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果真是一份赐婚诏书,竟真是先帝手笔,不解与愤怒几乎瞬间占据了赵延意的头脑,但在短暂地急促呼吸后,她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早该想到的。 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那样快,她的婚事也被当做交易的算筹,而宣告这一切的,不仅是她的父皇,还有兄长。 看向面不改色的赵瑞元,赵延意心里已有成算。 这婚若她敢拒,兄长对她的芥蒂只会在心底扎根,这不仅是一场婚约,更是赵瑞安对她的考验。 验她是否听话,是否能毫无威胁的在这皇城中安居一隅。 她锋芒太甚,只会让兄长疑心,再亲密的家人,也容不下太多猜忌。 更何况她生在帝王家。 “陛下,”赵延意垂下头颅,只有顺从,“阿意领旨。” * 目送赵延意离开御书房,赵瑞元收起笑意,冷淡地向屏风后的人影唤道:“出来吧。” “长公主既已应下婚事,那镇远侯那边…”张内监揣摩着年轻帝王的神色,“需不需要派人盯着?” “不必管他,这婚事他求之不得。”赵瑞元看着内庭献上的候选画轴,有些烦闷,“倒是阿意身边那个小女官,知道的太多,绝不可留,尽快处理掉。” “…长公主若是问起,奴才该如何应答?”张内监问道。 “就说她已经归乡了吧,”赵瑞元语带怜悯,眼神却冷漠,“总得给我的好妹妹留个念想。” 第2章 第 2 章 离开御书房时,已至日暮。 望向天边烧红的云霞,赵延意心中五味杂陈。 婚约…晏靖安今日来此,定也是因为这纸婚约。 可看方才赵瑞元的态度,难道他应下了?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呢? 真真是叫人看不透。 她与晏靖安,真正熟络起来,是在荆源的那一月。 为避那逆贼手下鹰犬的搜捕,她握紧毒箭,只能蜷缩在逼仄的柴房之中。 子夜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破旧的木门被狂风吹开,身着黑衣的晏靖安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月下杀人,一剑封喉,那柴门外溅射的斑驳血迹,她怕是终身难忘。 可也是那一夜,黑衣少年持剑守在院内,她难得在血腥味中度过了那段日子里第一个安稳入眠的夜晚。 后来郊外遇刺,险些丧命,她背着江时清的尸体一路奔逃,将要倒下时,看见的也是他那双潋滟着艳色的眼睛。 太过巧合,这样的人,实在危险。 她总是习惯性的想避开危险,可偏偏晏靖安几次三番救她于水火,反倒衬得她忘恩负义。 罢了,她何必纠结,摸不透拿不准,上门一问便知。 “去镇远侯府。”坐上轿辇,赵延意神态如常,随行侍从悄悄交换眼神,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镇远侯府进发。 * 侯府正厅,堂桌上玉盏里的茶水已添换三次,赵延意却仍未得见晏靖安的身影,不免心烦,连带着周围气息都冷了三分。 屋内侍从皆是大气不敢出,只一个机灵的侍女壮起胆子道:“殿下,不如去后院赏赏花吧,听说侯府的海棠长得格外好。” “那便去瞧瞧。”赵延意颔首应允,说完就起身随侯府侍从朝着后院花园走去。 与晏靖安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但他袭爵开府后,赵延意极少登门拜访,这侯府花园更是初次踏足。 直到那千姿百态的海棠花树展露在她面前,纵使是生在皇家,见过千般奇花异草的赵延意,也不由被惊得赞叹。 “刘管事,侯府海棠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搜集养育怕是花了不少功夫吧?” “侯爷无甚喜好,只偏爱海棠,但边境事务繁忙,侯爷极少回府,府内侍从平日里只侍花弄草,也谈不上费什么力。”刘管事笑道。 这喜好倒是与她如出一辙。 赵延意不爱花草,培育起来太过费心,唯独幼时在扬州院内,母后曾栽过几株海棠,她总在海棠旁的藤椅上念书,日子久了,难免有了几分喜爱。 回忆起未入皇城的日子,赵延意唇畔勾起一抹浅笑,弯着身子凑向一朵玉棠,正欲细嗅,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不知殿下亲自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身旁的侍从不知何时已尽数退去,赵延意斜睨着立于她身侧的晏靖安,没好气地冷笑一声,随即说道:“何必明知故问?先帝留下的婚约,陛下今日再次提及,你怎么想?” 像是没想到赵延意会如此直白,晏靖安愣了一瞬,但只一瞬,便镇定道:“我自是应下了,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为何要拒?” 晏靖安答话时,赵延意默默审视着他,见他此话不似有假,才长舒了一口气,不再紧绷。 “既是如此,”赵延意抬头对上晏靖安的视线,眉梢眼尾带着肆意,“这婚事,我也应下了。” “你我约法三章,其一,成婚后互不干涉;其二,你我二人婚后不必合府;其三,若你有心悦之人,务必告知于我,一纸和离,好聚好散。” 晏靖安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黯色,可看赵延意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他垂下眸子,竟有些乖顺。 “好,既是殿下所求,我无有不应。” 不过是一纸婚约,把它当作一张契书,这婚事不就成了一桩好生意吗? 返回长公主府的路上,赵延意回想起在侯府与晏靖安的磋商,颇为满意。 越是没有感情,婚盟越是能走得长久,若掺杂真情,她倒还真不敢成这桩婚了。 “殿下与镇远侯谈得如何?”马车上摇扇的侍女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车内宁静,“可要同陛下报个喜讯?” “递封折子进宫吧,婚期总要交予陛下定夺。” 一日之内奔波多处,赵延意有些倦乏,合上眼本想歇息片刻,却一路睡到了长公主府前,亲手写下折子后,焚香沐浴,便沉沉睡去。 * 她还是将婚仪之事想得太简单了。 长公主府内,入府量体的司衣女官喜气洋洋,但被繁杂琐事惹得烦闷无比的赵延意脸上却只有不耐。 “前几日不是才量过尺寸?为何今日又要重来?” “哎哟,殿下,前几日量的那是外袍,今日量的啊,是里衣!”司衣一边忙着抻着软尺,一边笑着应答,“陛下万分重视,侯爷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这嫁衣务必要让殿下满意,还望殿下多多担待。” 不过是桩生意,何必如此复杂? 挑式样,理陪嫁,三书六礼进行得有条不紊,这一月以来,赵延意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当时定下的婚期太过仓促,本想快些了结这桩婚事,反倒累了自己。 好不容易打发走府内的一众女官,赵延意正想讨个清净,门外却急匆匆地闯进一个梳着环鬓的小侍女,神色慌张,见了她便要磕头下跪。 “殿下,求您救救娘娘吧!” 府中侍卫紧跟上前,抱拳谢罪,而赵延意定睛一瞧,才认出这侍女是柳丽娘宫里的人。 示意侍卫退下后,赵延意皱紧眉头,语气责怪道:“你身为宫廷侍女,擅离皇宫乃是大罪,究竟是何等重要的大事,竟让你连性命都不顾了?” 小侍女颤颤巍巍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亲手将其递与赵延意,眉间尽是悲凉:“奴婢不怕死,可娘娘昨日留下这封密信后,就不见踪影。奴婢知道,娘娘离宫之事若暴露,不止娘娘在宫外有危险,整个静华宫的宫人恐怕都难保性命,殿下与娘娘是故交,求殿下救救娘娘,也救救静华宫宫人的命吧!” 赵延意听着小侍女哭喊的声音,蹙眉展信看向柳丽娘留下的亲笔。 密信的内容极短,说是密信,更像是一则简略的邀约—— “今夜子时,城郊旧冢。望君赴约。切记,勿带旁人。” “我可保不下谁的命。”收起信笺,赵延意低头看向伏地颤抖的小侍女,“这密信是谁让你拿来的?” 见她不肯开口,赵延意蹲下身子,掰过小侍女的下巴,直勾勾的注视着她的眼睛。 “说实话,莫要诓我。” * 柳丽娘究竟想做什么? 趁着夜色,赵延意驾着一匹快马向城郊奔去,身后的暗卫隐匿身形,随她一同出了城门。 “是…是娘娘,她让奴婢送这封密信来的,还特地交代,一定要交到殿下手上。” 小侍女的回话在赵延意脑中盘旋,她拉紧缰绳,胯下马儿发出阵阵嘶鸣,在郊外一处不甚起眼的墓前停了下来。 墓旁生了杂草,似乎久未有人打理,碑前的贡品早已空置,只碑刻的名字擦得干净,净得刺着了赵延意的眼睛。 江时清。 她忘不了这个名字,却几乎模糊了对他的记忆,甚至模糊了那张清隽温雅的脸。 她不愿回想,更不敢回想。 过去的一切都像蒙着一层雾,被她刻意遗忘,可再次见到这个名字,掩埋心底的回忆被扯开一道口子,难以明说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登时红了眼眶。 “你有多久没来看过他了?” 身着白衣的柔弱女子如鬼魅般现出身影,无声无息地来到赵延意身旁,只凝眸瞧了赵延意一眼,便下了论断。 “怕是一次也没来看过。” 柳丽娘瘦得清晰可见骨骼的手搭上赵延意肩头,凑近她耳畔喃喃道:“你和你兄长都是一类人,自私、无情。再深厚的情谊,只要失去价值,都可以弃之如敝履。江时清也好,我也罢,都不过是被你们抛下的棋子。若我有一天归于黄土,赵瑞元和你,恐怕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吧!” 柳丽娘近乎愤恨的控诉,赵延意也只是木木地听着,此刻已收拢情绪的她,轻轻拂开柳丽娘搭在她肩头的手,将这冰冷的手握在她掌中,抬眸只平静地看着面前的柳丽娘,温声道: “丽娘姐姐,回宫吧。”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柳丽娘抽出一柄匕首,闪着寒光的利刃就这样悬在了赵延意的脖颈上,只要贴近一划,就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她的性命。 突生的异变激起树林里隐匿着的暗卫的动作,赵延意使了眼色,悄悄挥手让其退下,可被踩断的树枝发出的嘎吱声却立刻引起了赵丽娘的注意。 “你带人来了?” 颈上匕首贴得更近,冒出点点血花,原本按兵不动的暗卫们见已暴露,顷刻间就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手中兵刃更是直指柳丽娘,场面愈发紧张。 “退下!” 赵延意带着怒气下了命令,暗卫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后退。 而柳丽娘只冷冷笑道:“你总是自作聪明,却不肯回头看看,如今更是蠢到拿婚事做交易,天真得可笑!你和赵瑞安,不过都是网兜里待宰的鱼!” 什么意思? 赵延意瞪大眼睛,不顾利刃割伤脖颈的疼痛,扭头看向柳丽娘,正要开口,一手持弓箭的暗卫却取箭拉弓,箭矢正中柳丽娘肩膀。 鲜血溅在赵延意脸上,而柳丽娘吃痛倒地,反倒露出满足的笑,一把将赵延意也拉倒在地。 “提防晏靖安,”柳丽娘留下一句声量极低的耳语,将一枚包裹严实的令牌迅速塞入赵延意袖中,“阿意,好自为之。” 挽弓射箭的暗卫并没有停下动作,不顾赵延意厉呵的制止声,一箭划破夜空,射向了柳丽娘胸口。 抱着柳丽娘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赵延意愣住了。 抬头看向这一群她从荆源一手培养,随她出生入死的暗卫,赵延意轻轻放下柳丽娘的尸体,冲上前去,夺过一把长剑,指向那持弓射箭的暗卫,眼底尽是杀意:“不听命令,擅作主张,你该当何罪!” 强压着汹涌的杀意,赵延意逼自己收起长剑,看着地上柳丽娘失去生机的尸体,无力感充斥全身,她尽力保持冷静,向一旁的暗卫首领下了命令。 “把他带回去,好好审问。千万看住他,莫要他死了。” 名为锦时的暗卫首领抱拳跪下,神色不卑不亢:“是,公主。宜妃娘娘…要如何处理?” “收殓尸体,不可让其再损伤一分一毫。宫中妃嫔死于郊外,我总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 “柳丽娘死了。” 侯府书房内,晏靖安品茗的动作顿了一瞬,放下茶盏,叹息着感慨道:“可惜了。” “可她死前,并未完成主子交代的事…”传信的探子犹豫着措辞,“甚至…还向长公主透露了主子的计划。” 桌上茶盏轰然碎裂,晏靖安捏碎茶盏的手流出汩汩鲜血,吓得密探连忙补充道:“那柳丽娘只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什么网兜里的鱼…都是无关紧要的!主子千万莫动怒!” “罢了,计划总得继续,”晏靖安手上的鲜血仍在流着,染红了茶盏的碎片,“再派个人去送消息吧,朝露、柳丽娘都死了,这出兄妹阋墙的戏码,我定要亲眼见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妃嫔横死郊外,这是一桩丑事。 对外宣称柳丽娘因病早夭后,赵瑞元在停灵的棺椁前默默良久,却只为她准备了一场极简陋的丧仪,随后便封闭陵墓,将自己一同关了进去,不让任何人探望。 朝臣多次劝谏无果,失了主意,只好派人来请赵延意。偏偏长公主府亦是大门紧闭,一问便是闭门谢客,一帮臣子只能急得团团转,齐齐跪在那封闭的陵墓前,盼着赵瑞元重返朝堂。 “公主当真不去劝劝陛下吗?” “宜妃娘娘的尸体可是公主亲自带人送去皇宫的,那夜公主从皇宫回府时的脸色你又不是没见到,让她如何开口?” “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是夜,长公主府回廊中秉烛守夜的侍女低声谈论着自家主子的难事,而沿着长长的回廊,赵延意枯坐于密室之中,盯着柳丽娘留下的那块令牌,静静听着锦时的密报。 “属下无能,虽知这令牌与那年京郊刺杀时死士身上搜出的那块相同,可侯府守卫森严,只能循着当年的线索调查,仍是无果。至于那叛徒,实在是嘴硬,严刑逼供才透出了点消息…此事…恐与先帝死因有关。” 闻言,赵延意脸上闪过一瞬几不可察的恶毒寒意,放下手中令牌,换上一贯应付旁人时的假笑,柔声问道:“是吗?他说了多少?” 觉察出气氛不妙,锦时挺直背脊跪了下去,目光灼灼,对上赵延意冷漠的视线,仍不卑不亢:“事关殿下,属下绝不会泄露分毫。” 僵持之下,密室门外的机关忽然发出响动,夜行衣上还挂着霜露的暗探顾不上尊卑礼节闯了进来,见到赵延意,才匆匆跪下,急促道:“殿下,扬州密报!朝露姑娘并未归乡,恐是卒于宫中。” “报这消息的人刚从宫中放出,她亲眼见着陛下身边的张公公送了一壶毒酒到朝露姑娘房中,没多久,那房里就抬出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她怕极了,一直忍到出宫,才敢把这消息卖出来…” 暗探上下张合的嘴一直在动,赵延意却只觉两耳嗡嗡,头痛欲裂,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什么?” 朝露的死讯再次从暗探口中重述,赵延意却仍像没听清一样,站起身来,向密室暗门走了两步,忽然栽倒下去。 她不是没怀疑过自己这位兄长。 可她始终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为了独揽皇权,他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如此狠心,把身边知晓秘密的人一个个拔除。 先是她身边最亲近之人,再是他赵瑞元自己的爱人,那下一个,是不是也要轮到她了? 也是,血脉相连算什么?两个弑父的疯子,除了权力,哪会在乎旁人。 “殿下头疾未愈,切不可让她再多思多虑,若这般不顾惜身体,再多来几次,怕是医仙降世也救不了她!” “是是是…快送张医师回府!” 门外喧闹的交谈声被赵延意彻底忽视,不顾侍女阻拦,她从床榻上翻身而下,披上件银白色的狐皮大氅,推开房门,就向院内走去。 漾着月色的银氅长摆被风扬起,猎猎生风,赵延意眸色虽黯淡,但扫视院内众人时,却仍凌厉无比。 “取马来,随我请陛下回朝。” * 一阵轰鸣如雷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引得陵墓前跪坐的诸臣回首观望,待人马停至近处,才认清来者。 赵延意飞身下马,没看跪坐的朝臣一眼,快步向前,径直朝着封死的墓门走去。 诸臣神色各异,无人出声,而赵延意头也未回,向随行众人吩咐道:“破门!” “赵延意!你怎敢如此放肆?” 一发须皆白,服制齐具的威严老者出言制止,赵延意却只睨他一眼,冷哼道:“夜深露重,齐相可莫在皇陵前染了风寒。来人,送众卿回府!” 争执啐骂之声不绝于耳,赵延意置若罔闻,只沉沉注视着暗卫破门的动作。 经过数次撞击,墓门轰然大开,赵瑞元就跪在先祖牌位下,静默不语。 “朝露是不是你命人处死的?” 烛火摇曳,赵瑞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赵延意渐渐逼近,两人的身影交汇在一处,化作一团黑雾,彻底不见人形。 赵瑞元迟迟没有答话,见他这副虔诚祷告的模样,赵延意忽然觉得可笑。 “生前未见得你多爱惜,死后装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闭嘴。” “对着列祖列宗祭缟,就不怕午夜梦回,先帝来索你这不肖子孙的命吗?”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赵延意的质问,赵瑞元端方君子的伪装被撕开一道口子,漏出的全是咬牙切齿的愤恨。 “赵延意,你疯了吗?” “对,我是疯了,”抬手抚过挨了一掌的脸颊,赵延意眼中泛红,“可是哥哥,若我不疯,哪里会同你一起毒害父皇,夜夜做这令人不得安宁的噩梦?” “我是恨他,恨他那么轻易就忘了母后,恨他一道旨意就将我送去那千里之外的荒僻之地。可你呢?你只是怕那道暗格里的密旨,怕坐不上这个皇位…你怕了,所以要杀了他。赵瑞元…我是恨父皇,但我更恨你!” 歇斯底里的宣泄过后,赵延意的躯壳里只剩空虚,她怅惘地看向赵瑞元,轻声问道:“哥哥,而今知晓这秘密的人只剩你我,你也想杀了我吗?” 赵瑞元垂眸看向面前苍白憔悴的女子,神情亦是疲倦,他颓然转身,望着历代先祖的牌位,不再答话。 “陛下,朝中诸臣皆盼您回宫主持大局,望您三思。” 赵延意终是先一步打破陵墓中的沉寂,仿佛两人方才的矛盾是一场幻梦,梦散人醒,她又变回那个景朝的公主,留下最后一句忠言,便向墓门走去。 “一旬后的大婚,我会履行,”赵延意睫羽轻颤,扬起一抹苦笑,“陛下,就把这当作是阿意赠你的登基贺礼吧。” 无人知晓赵延意大逆的行径过后,同赵瑞元说了什么,但见年轻帝王重返朝堂,诸臣皆为满意。 在一封封弹劾的折子被打回,而赵延意依旧毫发无损的现实下,这些朝臣总算停了动作,只盼着赵延意与晏靖安尽快成婚,好约束住这个他们口中不顾伦理纲常的疯妇。 * 仲夏已过,筹备婚礼的日子皆是艳阳天。 京城被刺目毒辣的阳光笼罩,惹得街道上系红绸的役从睁不开眼,只能略显抱怨地瘪着嘴,继续做着这份洋溢喜气的苦差事。 “人人都道这是百年难见的大婚,可我咋觉着,一点儿喜气都没沾上呢?” “快住口吧,要是被人听见了,你的脑袋还要不要?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掉脑袋!” 差役窃窃私语着闲谈时,侯府铁衣卫正巧策马从长街经过,明明是大婚的日子,却穿着战甲,一眼看去,刀枪剑戟更是一样不落,领头之人见路边差役仍在忙活,厉声道:“今日是长公主与侯爷的大喜之日,京中戒严。差事做完,就速速离去!” 差役们点头如捣蒜,不敢再多言,只得加快手上的动作,干完活计后,逃也似地离开长街。 平日里热闹繁华的京城街道,此刻空无一人,只剩那红绸纱幔,随风飘荡,静静观望着即将到来的大婚。 “陛下还是不肯来观礼吗?” 铜镜照红妆,侍女们在赵延意早已盘好的发髻上戴好凤冠,闻言皆面露难色,不敢作答。 “罢了,”赵延意看着镜中格外明艳的女子,眼里盛满漠然,“该出府了。” 侯府到公主府的十里长街,红毯铺地,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晏靖安身着一袭大红婚服,打马领于队首,本就俊美无双的脸上志得意满,更衬得他恣意潇洒。 而公主府门前,赵延意扯下盖头,只持一把喜扇,径自伫立,身后追着出府的教习女官被府中侍女拦下,只能急得在院中干瞪眼。 他倒是神气。 赵延意眼眸微眯,远远望着愈来愈近的迎亲长队,打首的晏靖安笑得实在惹眼,莫名让她有些不快。 生得那般好,却偏偏是个黑芯的,真是可惜。 似是觉察到赵延意扫向他的目光,晏靖安眉梢轻挑,驾马的速度快了几分,等来到她跟前,便翻身下马,俯身赞道:“殿下今日,甚美。” 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瞳映入赵延意眼中,并未激起半点波澜。 避开晏靖安朝她探出的手,赵延意侧身看向那华贵的金丝喜轿,步履轻缓向其走去,只留给晏靖安一个背影。 迎亲队伍重新奏起喜乐,透过喜帘缝隙,赵延意平静地凝视着御马挺立的晏靖安,朱唇轻吐,用只他两人能听清的声量道: “晏靖安,莫忘了你我间的约定。” 晏靖安没答话,只微微颔首,挥舞手中捆上红绸的马鞭,领着长长的队伍又向侯府赶去。 因是先帝赐婚,两人的身份又涉及皇家,侯府的喜宴办得格外隆重。洒着金丝的红裳铺满中庭,处处张红挂彩,檐角楼阁,甚至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挂着的都是鎏金红纱的宫灯,好不喜庆。 参宴的宾客也多是朝中重臣与其家眷,其中有几位,见着赵延意这副模样进府,虽拧着眉不太欢欣,却也只冷哼一声,未有多言。 跨过火盆,粗略着拜了天地高堂,晏靖安垂首凑至赵延意耳畔,姿态亲昵,只道要前去应付宾客,而赵延意眼神扫过落座席前的众人,莫名悚然。 怎么今日来的,尽是这帮老臣? 来不及多想,侯府婢女低眉垂眼着来请赵延意入洞房等候,她被推就着坐在绣有鸳鸯戏水的锦被上,心中越发不安。 “我要去外边透透气。” 赵延意佯装镇静,刚要起身,就被那侯府婢女稳稳地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那婢女依旧低着眉,语态恭谨:“殿下,按照大婚的礼节,您只能在喜房等着侯爷回来。” 赵延意狠狠瞪她一眼,目光游移到婢女按住她肩膀的那只手,指尖粗糙,手背亦有陈年的旧疤,顿时让她彻底松了挣扎。 这哪里是婢女,分明是个常年习武的好手。 她斗不过此人。 按耐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赵延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脑中天人相斗几个来回,刚萌生出的念头就被窗外远远传来的焰火声彻底打碎。 那是皇宫的方向,升至天际的,除了璀璨的焰火,还有滚滚浓烟。 喜房门外,宾客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声响,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弭,赵延意侧着头去瞥油纸糊成的窗户,靠近前院的那面,隐约透着几道粘腻的水渍,往下渗着,一滴两滴,像是鲜血。 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雾再也盖不住了,浓重的血腥味猛地灌入赵延意鼻腔,勾起她内心深藏的恐惧。 她不能死…她绝不要死! 身边低眉垂眼的冷漠婢女,此刻像化作了索命的恶鬼,赵延意无处可避,悄悄按住藏在内衬里防身的匕首,呼吸急促,等待着阎罗的宣判。 婢女没有动作,喜房的门却突然开了,裹挟着夜风中料峭的寒意,晏靖安神情疏懒地踏进门内,衣间不见猩红的血渍,可月色下,门外铺满地面的红绸却泛着分外妖冶的红。 婢女是何时退出去的? 赵延意浑然不觉,只攥住颤抖的手,又记起柳丽娘那句极轻的耳语—— “提防晏靖安。” 她太蠢了,真成了这个疯子网兜里的鱼。 “殿下,与我饮一杯合卺酒吧。” 在杀戮中餍足后,晏靖安话里凝着缱绻的情意,仿佛他们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可赵延意看着杯中酒,只觉恶寒,抬眼对上晏靖安深如寒潭的眼眸,她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你怎么能装得这般好?乱臣贼子,却要扮作忠臣良将。晏靖安,你就算是到了那金銮宝座前,也坐不上去!” 愤怒也好,痛斥也罢,沉沉注视着她的晏靖安镇定如常,仿佛她的质问只是微末的沙砾,刺不着他,甚至激不起半圈涟漪。 落在他手里,会比死更可怕。 抽出淬上剧毒的匕首,赵延意狠下心,朝着面前愕然的晏靖安刺去,刀刃异常顺利地刺中晏靖安的心脏,却在快要刺穿时,被他的手掌牢牢握住,向外重重一送,划破了赵延意的腕处。 匕首落地,看着晏靖安不可思议的模样,赵延意忽地笑了。 “晏靖安。碧落黄泉,一起走一遭吧。”” 毒渗入骨髓,赵延意捂住心口,呕出一大口淋漓的鲜血,倒了下去。 被人算计至此,就连死都这般糊涂,她不甘心。 阖眼前最后一丝余光,赵延意已经看不真切了。 朦胧的雾霭中,她紧紧依偎在一处暖源旁,乞求起神佛。 神佛无量,如若真是慈悲,也渡一渡她这个罪人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好痒。 死的感觉原是如此,倒也不可怕。 几片轻而软的海棠花瓣落在赵延意脸上,惹得她不自觉歪头朝肩上蹭蹭,温热的触感让人有些恍惚,缓缓睁开眼,才见这天地竟是一片光亮。 “醒了?一读书就贪睡,来日等新夫子入府,只怕又要头疼了。” 赵延意痴痴地看着柔声调笑她的女子,见到那略显英气的脸庞侧影,有些愣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哭着抱了上去。 “母后,阿意好想你!” 身后坐着的紫藤摇椅经她这么一撞,跟着摇晃起来,而李月华无奈地笑,拥着赵延意,语带宠溺:“你这丫头,胡乱喊些什么?” 这可真是场美梦。 往日里即便闻着安神的泠泠香勉强入睡,母亲却从不肯入梦。而今死了,竟赐给她这样一场梦境,何其幸运。 真希望这梦永远不要停。 赵延意的抽泣声听得人心恸,见怎么也哄不好怀里的小姑娘,李月华轻柔地拍拍她的背,越发觉得奇怪,赶紧唤来一旁候着的婆子,怕再惊扰到女儿,只轻声问道:“阿意又和那帮混小子斗上了?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婆子有些慌张,连连摇头道:“郡主今日就待在府中,并未出门,这…也没见出什么事啊。” 母亲关怀的声音,莫名让赵延意心中酸楚。 抽泣声不减反增,终是让李月华一把将其推开,颇有些嫌弃意味地望着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姑娘,语气变得严厉:“阿意,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莫不是闯了天大的祸事,到我这来卖哭讨巧的?” 像,太像了。 浓如墨的远山眉像,淡然的眸色也像,就连说话时总被抬起的嘴角红痣,都与她印象中的母亲分毫不差。 这梦未免太真了些。 眼皮忽然变得沉重,赵延意眨巴几下哭红的眼睛,努力不让它闭上,却仍没抵抗过浓郁的睡意,沉沉睡去。 清苦的药香味萦绕在赵延意鼻尖,汤匙一勺勺地把药往她嘴里喂去,苦得难受,呛得她咳嗽起来。 睁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喂药的侍女,赵延意总算清醒了。 这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令她魂牵梦绕的扬州,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 见着小小的赵延意醒了,喂药的侍女面上凝满喜色,连忙朝门外喊道:“王妃!郡主醒了!” 李月华拧着眉走了进来,望向赵延意时仍带着没散尽的忧虑,但看清自家女儿懵懂的神情,到底没忍住,朝她红彤彤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刻意压低声量,柔声细语:“怎么忽然染上病气了?现在能和娘亲好好说说,你今儿受什么委屈了吗?” 她能说什么呢? 是说母亲在那皇城郁郁而终,说父亲将来会忘了母亲,还是说她被发落到千里之外受尽的苦楚,亦或是说哥哥同她杀了父亲,而哥哥又想杀了她吗? 还没发生的事,那些受过的委屈,她全然开不了口。 于是她只能紧紧抱住李月华,良久才道:“母亲,阿意做了个很长很长又可怖的梦。你今夜能陪我一起睡吗?” “小滑头,不想说就罢了,”李月华宠溺地刮了下赵延意小巧的鼻子,“娘亲今天就陪着你,好好休息吧。” 一夜好眠。 看着桌上各式各样丰盛的早点餐食,赵延意一边搅弄着香气四溢的八珍香米粥,一边托着腮,悬在半空的双腿晃了又晃,还是没有胃口。 算着日子,如今的父亲尚在南境同蛮夷作战,而赵瑞元被送进松竹书院,未值休沐,也不得归。 府中只剩她与母亲,这样的日子放在过去,她总要缠着母亲一遍一遍地问:“父亲和哥哥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可现在,回想过去难堪的记忆,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二人。 更让赵延意发愁的是,无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回想,关于父母进京造反之事,她竟然一点细节都想不起来。 世人皆道当今这位安庆帝是个昏君,沉迷女色,不理朝政,所以她父亲才入京拨乱反正,砍下这位昏庸兄长的头颅,登临帝位。 她当初也是这样认为的,可细细回想,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史书总是由胜者来书写,或许只有亲历者才能知晓一切吧。 “阿意?粥都凉了,怎得不吃?”看赵延意对着一碗粥搅个没完,李月华温声催促道。 闻言,赵延意木木地放下粥匙,端起那一小碗粥,一饮而尽,装作童言无忌,她用稚嫩的声音甜甜发问:“母亲,我这几天总爱看天上的太阳,街边的爷爷总说,皇城里的陛下就是个同太阳一般的人。所以,你能跟我说说,陛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吗?” 李月华面色微微一沉,伸手轻柔地摸了摸赵延意的脑袋,只敷衍地回道:“陛下是阿意的叔父,也是阿意的亲人…当然是个好人。” “就和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一样的亲人吗?” “当然。” 撒谎。 赵延意低下脑袋,假装被桌角的百花糕吸引目光,眼底却溢出些低沉的落寞。 若是亲人,你们会杀他吗? 这位素未谋面的叔父是死是活,她其实并不在乎。 可要是进了皇城,又要重蹈上一世的覆辙,她宁愿不要那些虚无缥缈的浮华,抛开黄金做的枷锁,自由自在地在扬州活一世,不好吗? 抓起一块糕点,赵延意碎末着啃了两口,暗自下定决心。 重来一世,她一定不要再过那样勾心斗角的生活了。 收起思绪,她偷偷打量着桌对面李月华的神色,皱起鼻子微微叹气。 母亲这估计问不出什么了,还是另寻他法吧。 用过早膳,同母亲问安道别,赵延意独自前往书房做早功,一路上看着曾无比熟悉的院内景致,笑得难得惬意。 刚穿过池心四角方檐的那座凉亭,无意中的转头,她的目光就被花圃里锄草的女孩牢牢吸引。 女孩同她年纪相仿,梳着一对小而圆的双鬓,眼睛亮晶晶的,透着天真无邪的光,一见到立在亭子里的赵延意,第一反应不是行礼,而是睁大眼睛,咧着嘴笑道:“郡主,你又来书房做早功啦!我能帮你磨墨吗?就教我再写两个字便好!” 过去的她是怎么回答的? 赵延意记不太清了,可再见到活生生的朝露出现在眼前,回忆一瞬间被勾起。 是了,朝露进府也在这一年。 管事买她入府,跟随侍花侍草的女使们学些本领,可她却志不在此,一心投向了书里那些晦涩的文字。 府中其他的小侍女将朝露视作异类,都不愿与她相处,可她倒乐得自在,继续一门心思钻研那些看不懂的字符,活像沙洲里渴水的旅人。 听说有这么个有趣的侍女,过去的她直接将朝露叫到跟前侍墨,一来二去,朝露成了她的贴身侍女,后来的十数余年,皆是如此。 从荆源回到皇城,她自以为遂了朝露的心愿,脱奴为官,可竟然却忘了,从一开始,朝露想要的就不是那些东西。 朝露是因她死的。 死在冰冷的皇宫,永不得再见扬州这般好的阳光。 “好,”赵延意红了眼眶,强撑着回应给朝露一个微笑,穿过游鱼四散的桥廊,再次朝她伸出小手,“跟我走吧。” 朝露眨巴两下眼睛,用温暖的手握住她的,而后突然开口问道:“郡主,你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感觉闷闷的,不太开心。” 掌心的温度暖到赵延意心尖,她郑重地看向朝露:“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你若是不喜欢花房,不如到我身边来做事吧。” 朝露眼里的光更亮了,衬着脸颊两团红云,笑得格外灿烂。 “郡主,你真是这个世上顶顶好的人,朝露要一直陪着你!” 两个小姑娘笑作一团,同树梢上叽叽喳喳的鸟儿一般,向着书房走去。 * 一晃三月,扬州城阴雨连绵,靖王府的白墙灰瓦内,雨点拍打着仅剩的几朵海棠,片片落红被雨水搜刮,掉入泥土之中。 府中难得热闹几日,为着迎接大胜归来的靖王,李月华遣人去城中最富盛名的广聚楼请来庖厨,而侍从们布置宴席,也顾不上绵绵细雨,只随意用手一遮,脸上都带着笑,一派喜气洋洋。 在松竹书院的赵瑞元特意请假休沐,也没同家里报信,乘着两驾的乌木马车,赶回府中。 甫一归府,侍从们见着赵瑞元,个个喜上眉梢,立刻就要朝内院报信,却被他赶紧拦下:“别!我这回从书院带回不少好东西,可别叫阿意那丫头知道了!” 侍从们连连点头称是,接过赵瑞元身边撑伞小厮扛着的包袱,目送他拎着繁复精美的匣子走向后院。 后院沁水园的书房内,赵延意愁眉不展地盯着桌上铺开的一张长卷,前世经历的节点被她尽数罗列,只剩扬州最关键的几环,尚未补齐。 扬州的记忆实在太过久远,许多事她根本毫无印象,就连父亲明日回府,她也是从母亲口中知晓。 照这样下去,如何能阻止起兵造反一事? 正想着,一阵闷闷的叩门声传入耳中,赵延意慌忙收起长卷,转头去看,却没见着人影,只听见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低声说道:“阿意,快些开门,瞧我这回给你带了什么?可千万莫叫娘亲发现了!” 这声音如玉石击缶,清脆而明亮,是少年独有的纯净清朗,一听便让人心生欢喜。可赵延意却立在门后,生不出半分喜悦。 她该如何面对赵瑞元呢? 若是更晚些时候的他,赵延意大可虚与委蛇。 可如今扬州城里的赵瑞元,仍是个纯净无比的少年郎。他事事将她放在心上,是会为她走街串巷寻觅新奇物件,只求她欢心顺遂的好哥哥。 她无法狠下心那般对他。 第5章 第 5 章 赵延意内心的挣扎,赵瑞元毫不知情。 见妹妹迟迟不开门,他在门外犯起嘀咕:“这丫头不会又在打瞌睡吧?” 推开门,发觉赵延意竟站在门口,赵瑞元眼里满是疑惑,却仍献宝似的举起那镂花织玉的匣子,奉到她眼前。 “打开瞧瞧,哥哥这回带来的东西,你绝对喜欢!” 一只绘彩的泥塑陶哨,应是从市集匠人手里淘来的。 赵延意粗略扫了一眼匣中的小物件,避开赵瑞元满怀期待的眼神,勉强道:“我很喜欢。” 只这么短短一句敷衍的回应,赵瑞元却似得了至宝,笑颜舒展,露出颗尖尖的虎牙,趁着赵延意没注意,大步上前,揉了揉她的头。 原本梳得光滑整齐的发髻经他这么一弄,瞬间凌乱起来,看着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赵延意忍不住了。 “赵瑞元!不许揉我的头发!” 见逗弄得过了头,赵瑞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如过往的每一次,他反应迅速,跑着退出了赵延意所住的沁水园,空留一阵开怀的笑声。 皇城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望着赵瑞元渐渐远去的背影,赵延意并没有紧跟着追出去,而是站在原地,眼神空洞。 她和哥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 信任消磨殆尽,对待彼此都是算计,最后落得个赴死的下场,成了一双亡命鬼,好不可笑。 她绝不能再踏上那样的路。 空洞的眸中重新聚起微光,赵延意将前尘往事埋藏于心,伴着湿冷的风,罗裙翩跹,像只振翅的绿蝶,飞出门外。 放慢步子等候着她的赵瑞元正站在廊下,见她终于追了出来,似是松了口气,又挂上张扬的笑,朗声道:“我还以为你真生气了,害我好一番琢磨。” 静静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赵延意有了决断。 尚未发生的错事,她不能记在如今的赵瑞元身上,既然重来一次,那些猜忌也好,背叛也罢,都该被扔进烈火里焚尽。 她得好好待他,就如当初在扬州城里度过的那些日子,嬉笑怒骂也罢,总只有真心实意。 以为赵延意仍生着闷气不说话,赵瑞元装作捶胸顿足的模样,眼神却偷瞄了她好几回,见她压根没往自己这儿看,双手一撑,翻出长廊就做出要跳湖的姿态。 “阿意啊阿意,我在那松竹书院苦苦熬了四月有余,好不容易休沐回家,你竟连一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我这兄长做得实在没劲,不如跳湖算了!” 这不稳重的模样还真是和记忆里如出一辙。 赵延意看了眼他分明稳稳立在廊边的双脚,不免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弄乱我的发髻,还不许我生气了?若是不敢跳,倒不如让我帮你一把。” 看着赵延意步步逼近,赵瑞元当了真。 他本想往旁边避上一避,却没稳住步子,一个踉跄,真就一头栽进了湖里。 赵延意及时伸出手,却没能抓住他一片衣角,只能愣愣地看着在湖里扑腾的赵瑞元,傻了眼。 扬州城里的赵瑞元有这么蠢吗? 她脑中忽然浮现成年后赵瑞元那张冷峻的面孔,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延意,你有没有良心?” 秋日里王府岐湖的水并不算刺骨,但赵瑞元衣衫单薄,还是在湖中冻得瑟瑟发抖。 “我都冻成这样了,你竟还站在一边笑!” 赵延意强忍笑意,正要回话,岐湖旁目睹一切的侍从却先一步叫了出来:“来人啊!世子落水了!快来人啊!” * 这下彻底笑不出来了。 王府正厅,换了身青珀色便装的赵瑞元与面如土色的赵延意跪在清正传家的四字大匾下,默默无言。 李月华面露恼意,抽出根长长的竹条,连带着声音都厉了几分:“你们兄妹俩又在胡闹什么?长到这般年岁,还如此不稳重,将来如何承接得起王府的重担!” “不关阿意的事,母亲,是我…” 赵瑞元揽责的话没说完,赵延意就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微微摇头,用口型向他传递道: “别——多——嘴。” 抬头看向怒气未消的母亲,赵延意的眼眶说红就红:“娘亲,都怪我。要不是我同哥哥置气,他也不会一气之下就跳到那岐湖里,都是我的错,要罚就罚阿意一人吧!” 苦肉计颇有成效,见李月华皱起的眉头稍稍落下,赵延意言语间带上哭腔,一双水灵的眼就这么望向母亲: “哥哥在松竹书院待了那般久,实在是用功刻苦,难免受累。今天又来坠湖这么一遭,若母亲还用军中刑罚对他,他恐怕吃不消,岂不是耽误之后的学业?” 母亲果然最吃这一套。 见着李月华扔下手中竹条,赵延意顺杆上爬,一把揽住母亲的肩膀,顺带朝赵瑞元使了个眼色:“母亲这几日筹办宴席定是累着了,阿意给母亲捏捏肩,可好?” 赵瑞元心领神会,捂着胸口重重咳嗽几下:“母亲,我觉着自己染了风寒,还是给我叫个郎中来瞧瞧吧…咳…咳,我还是离远些,别把病气过给妹妹了。” 两人的小伎俩被李月华尽收眼底,到底是心软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揭穿,火气已然消了大半,只轻轻拨开赵延意的手,佯装严肃:“罢了,明日你们父王回府,定要好好相迎,切莫再给我惹出这些是非了。” “是是是,阿意明白!”赵延意声音甜得能浸出蜜来,“明日设宴,阿意一定好好帮母亲出力!” “你呀你,别给我惹出麻烦就好。”李月华轻叹一声,又看向一旁不着调的赵瑞元,“瑞元,你随我来。有些事需同你好好交代。” 什么事非得避着她说? 赵延意瞥着母亲神色,不见有异,却仍心生犹疑。 而一旁的赵瑞元也只随口应了声好,回头朝赵延意飞快眨了下眼,留下个温和的笑以示安抚,便跟着李月华一同踏出正厅,不知去往何处。 * “郡主!” 这声呼喊唤得赵延意握着的杯中水一颤,回过神来,才见着已在她身旁候了许久的朝露。 朝露拧着两弯柳叶眉,面带愁容道:“郡主迟迟不发话,奴婢还以为您又烦闷了呢。” 她确实烦闷。 赵瑞元随母亲不知是去了何处,日暮西沉,依旧迟迟未归,让她本就犹疑的心更加惴惴不安。 他们究竟是去做什么?会与她遗忘的扬州记忆有关吗? 一切皆不得知,偏偏等候的时间又这般煎熬,她也只能一人闷闷地坐在这窗前,静候着门外传来的消息。 好在还有朝露。 赵延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无奈:“不是早同你说了吗?若无旁人在场,不必自称什么奴婢,我当你是知交,哪来什么主仆尊卑?” “管事的姑姑训我许多回了,纵是郡主爱重奴婢,奴婢也还是得谨记礼节的。再说了,若是郡主时时纵我,奴婢养成了习惯,日后在旁人面前露了馅,可就麻烦啦!” 朝露说这话时眼睛仍是亮晶晶的,神情却无比郑重,反倒让赵延意生出几分愧疚。 放良书早早写好,墨痕还未干时就已交到朝露手中,偏偏这个傻姑娘总用奴婢身份自居,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我身边最贴心之人,谁敢置喙?” 朝露闻言只是傻笑,半是糊弄,半是真诚道:“奴婢知道郡主会护着我,跟着郡主,奴婢哪里能受什么苦呢?” 定定看了朝露一阵,赵延意喉咙有些发紧,低下头只能微微叹气。 罢了,只要朝露能好好陪着自己,就都随她去吧。 两人间的对话被窗外侍从们迎人回府的动静打断,听见是赵瑞元独自回府,赵延意也顾不上心头那些繁乱的想法,飞快地起身,大步就向门外迎去。 朝露紧跟着追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同主子们打声招呼,就见赵延意一把抓过赵瑞元,一瞬就消失在庭院廊侧。 “阿意,你这是做甚?”赵瑞元瞥了眼赵延意紧抓住他的手,“晨间那般冷漠,现在不过几个时辰没见,就又热络成这样了?” 赵延意没理会赵瑞元调笑的话,一把将他推到岐湖青灰色的山石后,近乎审视地扫过他面带笑意的脸,当即有了判断。 母亲同他说的绝对是件大事。 前世的赵瑞元一贯如此,登上那帝位前,越是山雨欲来,他就越是要装作一副随意闲散的模样,而今看他这故作轻松的模样… 不必多想,他绝对藏了件大事。 “母亲今日和你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外乎就是那些老话,”赵瑞元唇角挂着浅笑,眼中却无笑意,“还带我去了趟演武场,特意交代,让我明日在父王面前好好表现,免得父王又说我半点不似他的血脉…” 说完还抬起胳膊带着肩转了转,眸中带上点委屈:“瞧我这胳膊,挥剑都挥得酸了!” 赵延意静静地看着他装,冷不丁来了一句:“母亲是不是同你提当今陛下的事了?” 敏锐捕捉到赵瑞元眼底闪过的一瞬慌张,赵延意心下了然。 她紧追不舍道:“母亲…不会还同你说了兵戈之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