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意内心的挣扎,赵瑞元毫不知情。
见妹妹迟迟不开门,他在门外犯起嘀咕:“这丫头不会又在打瞌睡吧?”
推开门,发觉赵延意竟站在门口,赵瑞元眼里满是疑惑,却仍献宝似的举起那镂花织玉的匣子,奉到她眼前。
“打开瞧瞧,哥哥这回带来的东西,你绝对喜欢!”
一只绘彩的泥塑陶哨,应是从市集匠人手里淘来的。
赵延意粗略扫了一眼匣中的小物件,避开赵瑞元满怀期待的眼神,勉强道:“我很喜欢。”
只这么短短一句敷衍的回应,赵瑞元却似得了至宝,笑颜舒展,露出颗尖尖的虎牙,趁着赵延意没注意,大步上前,揉了揉她的头。
原本梳得光滑整齐的发髻经他这么一弄,瞬间凌乱起来,看着耳侧垂下的几缕散发,赵延意忍不住了。
“赵瑞元!不许揉我的头发!”
见逗弄得过了头,赵瑞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如过往的每一次,他反应迅速,跑着退出了赵延意所住的沁水园,空留一阵开怀的笑声。
皇城真是个吃人的地方。
望着赵瑞元渐渐远去的背影,赵延意并没有紧跟着追出去,而是站在原地,眼神空洞。
她和哥哥怎么就变成那样了呢?
信任消磨殆尽,对待彼此都是算计,最后落得个赴死的下场,成了一双亡命鬼,好不可笑。
她绝不能再踏上那样的路。
空洞的眸中重新聚起微光,赵延意将前尘往事埋藏于心,伴着湿冷的风,罗裙翩跹,像只振翅的绿蝶,飞出门外。
放慢步子等候着她的赵瑞元正站在廊下,见她终于追了出来,似是松了口气,又挂上张扬的笑,朗声道:“我还以为你真生气了,害我好一番琢磨。”
静静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赵延意有了决断。
尚未发生的错事,她不能记在如今的赵瑞元身上,既然重来一次,那些猜忌也好,背叛也罢,都该被扔进烈火里焚尽。
她得好好待他,就如当初在扬州城里度过的那些日子,嬉笑怒骂也罢,总只有真心实意。
以为赵延意仍生着闷气不说话,赵瑞元装作捶胸顿足的模样,眼神却偷瞄了她好几回,见她压根没往自己这儿看,双手一撑,翻出长廊就做出要跳湖的姿态。
“阿意啊阿意,我在那松竹书院苦苦熬了四月有余,好不容易休沐回家,你竟连一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我这兄长做得实在没劲,不如跳湖算了!”
这不稳重的模样还真是和记忆里如出一辙。
赵延意看了眼他分明稳稳立在廊边的双脚,不免起了逗弄的心思:“你弄乱我的发髻,还不许我生气了?若是不敢跳,倒不如让我帮你一把。”
看着赵延意步步逼近,赵瑞元当了真。
他本想往旁边避上一避,却没稳住步子,一个踉跄,真就一头栽进了湖里。
赵延意及时伸出手,却没能抓住他一片衣角,只能愣愣地看着在湖里扑腾的赵瑞元,傻了眼。
扬州城里的赵瑞元有这么蠢吗?
她脑中忽然浮现成年后赵瑞元那张冷峻的面孔,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延意,你有没有良心?”
秋日里王府岐湖的水并不算刺骨,但赵瑞元衣衫单薄,还是在湖中冻得瑟瑟发抖。
“我都冻成这样了,你竟还站在一边笑!”
赵延意强忍笑意,正要回话,岐湖旁目睹一切的侍从却先一步叫了出来:“来人啊!世子落水了!快来人啊!”
*
这下彻底笑不出来了。
王府正厅,换了身青珀色便装的赵瑞元与面如土色的赵延意跪在清正传家的四字大匾下,默默无言。
李月华面露恼意,抽出根长长的竹条,连带着声音都厉了几分:“你们兄妹俩又在胡闹什么?长到这般年岁,还如此不稳重,将来如何承接得起王府的重担!”
“不关阿意的事,母亲,是我…”
赵瑞元揽责的话没说完,赵延意就轻轻扯了扯他的袖角,微微摇头,用口型向他传递道:
“别——多——嘴。”
抬头看向怒气未消的母亲,赵延意的眼眶说红就红:“娘亲,都怪我。要不是我同哥哥置气,他也不会一气之下就跳到那岐湖里,都是我的错,要罚就罚阿意一人吧!”
苦肉计颇有成效,见李月华皱起的眉头稍稍落下,赵延意言语间带上哭腔,一双水灵的眼就这么望向母亲:
“哥哥在松竹书院待了那般久,实在是用功刻苦,难免受累。今天又来坠湖这么一遭,若母亲还用军中刑罚对他,他恐怕吃不消,岂不是耽误之后的学业?”
母亲果然最吃这一套。
见着李月华扔下手中竹条,赵延意顺杆上爬,一把揽住母亲的肩膀,顺带朝赵瑞元使了个眼色:“母亲这几日筹办宴席定是累着了,阿意给母亲捏捏肩,可好?”
赵瑞元心领神会,捂着胸口重重咳嗽几下:“母亲,我觉着自己染了风寒,还是给我叫个郎中来瞧瞧吧…咳…咳,我还是离远些,别把病气过给妹妹了。”
两人的小伎俩被李月华尽收眼底,到底是心软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揭穿,火气已然消了大半,只轻轻拨开赵延意的手,佯装严肃:“罢了,明日你们父王回府,定要好好相迎,切莫再给我惹出这些是非了。”
“是是是,阿意明白!”赵延意声音甜得能浸出蜜来,“明日设宴,阿意一定好好帮母亲出力!”
“你呀你,别给我惹出麻烦就好。”李月华轻叹一声,又看向一旁不着调的赵瑞元,“瑞元,你随我来。有些事需同你好好交代。”
什么事非得避着她说?
赵延意瞥着母亲神色,不见有异,却仍心生犹疑。
而一旁的赵瑞元也只随口应了声好,回头朝赵延意飞快眨了下眼,留下个温和的笑以示安抚,便跟着李月华一同踏出正厅,不知去往何处。
*
“郡主!”
这声呼喊唤得赵延意握着的杯中水一颤,回过神来,才见着已在她身旁候了许久的朝露。
朝露拧着两弯柳叶眉,面带愁容道:“郡主迟迟不发话,奴婢还以为您又烦闷了呢。”
她确实烦闷。
赵瑞元随母亲不知是去了何处,日暮西沉,依旧迟迟未归,让她本就犹疑的心更加惴惴不安。
他们究竟是去做什么?会与她遗忘的扬州记忆有关吗?
一切皆不得知,偏偏等候的时间又这般煎熬,她也只能一人闷闷地坐在这窗前,静候着门外传来的消息。
好在还有朝露。
赵延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无奈:“不是早同你说了吗?若无旁人在场,不必自称什么奴婢,我当你是知交,哪来什么主仆尊卑?”
“管事的姑姑训我许多回了,纵是郡主爱重奴婢,奴婢也还是得谨记礼节的。再说了,若是郡主时时纵我,奴婢养成了习惯,日后在旁人面前露了馅,可就麻烦啦!”
朝露说这话时眼睛仍是亮晶晶的,神情却无比郑重,反倒让赵延意生出几分愧疚。
放良书早早写好,墨痕还未干时就已交到朝露手中,偏偏这个傻姑娘总用奴婢身份自居,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我身边最贴心之人,谁敢置喙?”
朝露闻言只是傻笑,半是糊弄,半是真诚道:“奴婢知道郡主会护着我,跟着郡主,奴婢哪里能受什么苦呢?”
定定看了朝露一阵,赵延意喉咙有些发紧,低下头只能微微叹气。
罢了,只要朝露能好好陪着自己,就都随她去吧。
两人间的对话被窗外侍从们迎人回府的动静打断,听见是赵瑞元独自回府,赵延意也顾不上心头那些繁乱的想法,飞快地起身,大步就向门外迎去。
朝露紧跟着追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同主子们打声招呼,就见赵延意一把抓过赵瑞元,一瞬就消失在庭院廊侧。
“阿意,你这是做甚?”赵瑞元瞥了眼赵延意紧抓住他的手,“晨间那般冷漠,现在不过几个时辰没见,就又热络成这样了?”
赵延意没理会赵瑞元调笑的话,一把将他推到岐湖青灰色的山石后,近乎审视地扫过他面带笑意的脸,当即有了判断。
母亲同他说的绝对是件大事。
前世的赵瑞元一贯如此,登上那帝位前,越是山雨欲来,他就越是要装作一副随意闲散的模样,而今看他这故作轻松的模样…
不必多想,他绝对藏了件大事。
“母亲今日和你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外乎就是那些老话,”赵瑞元唇角挂着浅笑,眼中却无笑意,“还带我去了趟演武场,特意交代,让我明日在父王面前好好表现,免得父王又说我半点不似他的血脉…”
说完还抬起胳膊带着肩转了转,眸中带上点委屈:“瞧我这胳膊,挥剑都挥得酸了!”
赵延意静静地看着他装,冷不丁来了一句:“母亲是不是同你提当今陛下的事了?”
敏锐捕捉到赵瑞元眼底闪过的一瞬慌张,赵延意心下了然。
她紧追不舍道:“母亲…不会还同你说了兵戈之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