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御书房时,已至日暮。
望向天边烧红的云霞,赵延意心中五味杂陈。
婚约…晏靖安今日来此,定也是因为这纸婚约。
可看方才赵瑞元的态度,难道他应下了?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呢?
真真是叫人看不透。
她与晏靖安,真正熟络起来,是在荆源的那一月。
为避那逆贼手下鹰犬的搜捕,她握紧毒箭,只能蜷缩在逼仄的柴房之中。
子夜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破旧的木门被狂风吹开,身着黑衣的晏靖安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月下杀人,一剑封喉,那柴门外溅射的斑驳血迹,她怕是终身难忘。
可也是那一夜,黑衣少年持剑守在院内,她难得在血腥味中度过了那段日子里第一个安稳入眠的夜晚。
后来郊外遇刺,险些丧命,她背着江时清的尸体一路奔逃,将要倒下时,看见的也是他那双潋滟着艳色的眼睛。
太过巧合,这样的人,实在危险。
她总是习惯性的想避开危险,可偏偏晏靖安几次三番救她于水火,反倒衬得她忘恩负义。
罢了,她何必纠结,摸不透拿不准,上门一问便知。
“去镇远侯府。”坐上轿辇,赵延意神态如常,随行侍从悄悄交换眼神,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镇远侯府进发。
*
侯府正厅,堂桌上玉盏里的茶水已添换三次,赵延意却仍未得见晏靖安的身影,不免心烦,连带着周围气息都冷了三分。
屋内侍从皆是大气不敢出,只一个机灵的侍女壮起胆子道:“殿下,不如去后院赏赏花吧,听说侯府的海棠长得格外好。”
“那便去瞧瞧。”赵延意颔首应允,说完就起身随侯府侍从朝着后院花园走去。
与晏靖安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但他袭爵开府后,赵延意极少登门拜访,这侯府花园更是初次踏足。
直到那千姿百态的海棠花树展露在她面前,纵使是生在皇家,见过千般奇花异草的赵延意,也不由被惊得赞叹。
“刘管事,侯府海棠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搜集养育怕是花了不少功夫吧?”
“侯爷无甚喜好,只偏爱海棠,但边境事务繁忙,侯爷极少回府,府内侍从平日里只侍花弄草,也谈不上费什么力。”刘管事笑道。
这喜好倒是与她如出一辙。
赵延意不爱花草,培育起来太过费心,唯独幼时在扬州院内,母后曾栽过几株海棠,她总在海棠旁的藤椅上念书,日子久了,难免有了几分喜爱。
回忆起未入皇城的日子,赵延意唇畔勾起一抹浅笑,弯着身子凑向一朵玉棠,正欲细嗅,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不知殿下亲自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身旁的侍从不知何时已尽数退去,赵延意斜睨着立于她身侧的晏靖安,没好气地冷笑一声,随即说道:“何必明知故问?先帝留下的婚约,陛下今日再次提及,你怎么想?”
像是没想到赵延意会如此直白,晏靖安愣了一瞬,但只一瞬,便镇定道:“我自是应下了,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为何要拒?”
晏靖安答话时,赵延意默默审视着他,见他此话不似有假,才长舒了一口气,不再紧绷。
“既是如此,”赵延意抬头对上晏靖安的视线,眉梢眼尾带着肆意,“这婚事,我也应下了。”
“你我约法三章,其一,成婚后互不干涉;其二,你我二人婚后不必合府;其三,若你有心悦之人,务必告知于我,一纸和离,好聚好散。”
晏靖安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黯色,可看赵延意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他垂下眸子,竟有些乖顺。
“好,既是殿下所求,我无有不应。”
不过是一纸婚约,把它当作一张契书,这婚事不就成了一桩好生意吗?
返回长公主府的路上,赵延意回想起在侯府与晏靖安的磋商,颇为满意。
越是没有感情,婚盟越是能走得长久,若掺杂真情,她倒还真不敢成这桩婚了。
“殿下与镇远侯谈得如何?”马车上摇扇的侍女轻声细语,生怕惊扰了车内宁静,“可要同陛下报个喜讯?”
“递封折子进宫吧,婚期总要交予陛下定夺。”
一日之内奔波多处,赵延意有些倦乏,合上眼本想歇息片刻,却一路睡到了长公主府前,亲手写下折子后,焚香沐浴,便沉沉睡去。
*
她还是将婚仪之事想得太简单了。
长公主府内,入府量体的司衣女官喜气洋洋,但被繁杂琐事惹得烦闷无比的赵延意脸上却只有不耐。
“前几日不是才量过尺寸?为何今日又要重来?”
“哎哟,殿下,前几日量的那是外袍,今日量的啊,是里衣!”司衣一边忙着抻着软尺,一边笑着应答,“陛下万分重视,侯爷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这嫁衣务必要让殿下满意,还望殿下多多担待。”
不过是桩生意,何必如此复杂?
挑式样,理陪嫁,三书六礼进行得有条不紊,这一月以来,赵延意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当时定下的婚期太过仓促,本想快些了结这桩婚事,反倒累了自己。
好不容易打发走府内的一众女官,赵延意正想讨个清净,门外却急匆匆地闯进一个梳着环鬓的小侍女,神色慌张,见了她便要磕头下跪。
“殿下,求您救救娘娘吧!”
府中侍卫紧跟上前,抱拳谢罪,而赵延意定睛一瞧,才认出这侍女是柳丽娘宫里的人。
示意侍卫退下后,赵延意皱紧眉头,语气责怪道:“你身为宫廷侍女,擅离皇宫乃是大罪,究竟是何等重要的大事,竟让你连性命都不顾了?”
小侍女颤颤巍巍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亲手将其递与赵延意,眉间尽是悲凉:“奴婢不怕死,可娘娘昨日留下这封密信后,就不见踪影。奴婢知道,娘娘离宫之事若暴露,不止娘娘在宫外有危险,整个静华宫的宫人恐怕都难保性命,殿下与娘娘是故交,求殿下救救娘娘,也救救静华宫宫人的命吧!”
赵延意听着小侍女哭喊的声音,蹙眉展信看向柳丽娘留下的亲笔。
密信的内容极短,说是密信,更像是一则简略的邀约——
“今夜子时,城郊旧冢。望君赴约。切记,勿带旁人。”
“我可保不下谁的命。”收起信笺,赵延意低头看向伏地颤抖的小侍女,“这密信是谁让你拿来的?”
见她不肯开口,赵延意蹲下身子,掰过小侍女的下巴,直勾勾的注视着她的眼睛。
“说实话,莫要诓我。”
*
柳丽娘究竟想做什么?
趁着夜色,赵延意驾着一匹快马向城郊奔去,身后的暗卫隐匿身形,随她一同出了城门。
“是…是娘娘,她让奴婢送这封密信来的,还特地交代,一定要交到殿下手上。”
小侍女的回话在赵延意脑中盘旋,她拉紧缰绳,胯下马儿发出阵阵嘶鸣,在郊外一处不甚起眼的墓前停了下来。
墓旁生了杂草,似乎久未有人打理,碑前的贡品早已空置,只碑刻的名字擦得干净,净得刺着了赵延意的眼睛。
江时清。
她忘不了这个名字,却几乎模糊了对他的记忆,甚至模糊了那张清隽温雅的脸。
她不愿回想,更不敢回想。
过去的一切都像蒙着一层雾,被她刻意遗忘,可再次见到这个名字,掩埋心底的回忆被扯开一道口子,难以明说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登时红了眼眶。
“你有多久没来看过他了?”
身着白衣的柔弱女子如鬼魅般现出身影,无声无息地来到赵延意身旁,只凝眸瞧了赵延意一眼,便下了论断。
“怕是一次也没来看过。”
柳丽娘瘦得清晰可见骨骼的手搭上赵延意肩头,凑近她耳畔喃喃道:“你和你兄长都是一类人,自私、无情。再深厚的情谊,只要失去价值,都可以弃之如敝履。江时清也好,我也罢,都不过是被你们抛下的棋子。若我有一天归于黄土,赵瑞元和你,恐怕都不会掉一滴眼泪吧!”
柳丽娘近乎愤恨的控诉,赵延意也只是木木地听着,此刻已收拢情绪的她,轻轻拂开柳丽娘搭在她肩头的手,将这冰冷的手握在她掌中,抬眸只平静地看着面前的柳丽娘,温声道:
“丽娘姐姐,回宫吧。”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柳丽娘抽出一柄匕首,闪着寒光的利刃就这样悬在了赵延意的脖颈上,只要贴近一划,就能轻而易举地取走她的性命。
突生的异变激起树林里隐匿着的暗卫的动作,赵延意使了眼色,悄悄挥手让其退下,可被踩断的树枝发出的嘎吱声却立刻引起了赵丽娘的注意。
“你带人来了?”
颈上匕首贴得更近,冒出点点血花,原本按兵不动的暗卫们见已暴露,顷刻间就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手中兵刃更是直指柳丽娘,场面愈发紧张。
“退下!”
赵延意带着怒气下了命令,暗卫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后退。
而柳丽娘只冷冷笑道:“你总是自作聪明,却不肯回头看看,如今更是蠢到拿婚事做交易,天真得可笑!你和赵瑞安,不过都是网兜里待宰的鱼!”
什么意思?
赵延意瞪大眼睛,不顾利刃割伤脖颈的疼痛,扭头看向柳丽娘,正要开口,一手持弓箭的暗卫却取箭拉弓,箭矢正中柳丽娘肩膀。
鲜血溅在赵延意脸上,而柳丽娘吃痛倒地,反倒露出满足的笑,一把将赵延意也拉倒在地。
“提防晏靖安,”柳丽娘留下一句声量极低的耳语,将一枚包裹严实的令牌迅速塞入赵延意袖中,“阿意,好自为之。”
挽弓射箭的暗卫并没有停下动作,不顾赵延意厉呵的制止声,一箭划破夜空,射向了柳丽娘胸口。
抱着柳丽娘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赵延意愣住了。
抬头看向这一群她从荆源一手培养,随她出生入死的暗卫,赵延意轻轻放下柳丽娘的尸体,冲上前去,夺过一把长剑,指向那持弓射箭的暗卫,眼底尽是杀意:“不听命令,擅作主张,你该当何罪!”
强压着汹涌的杀意,赵延意逼自己收起长剑,看着地上柳丽娘失去生机的尸体,无力感充斥全身,她尽力保持冷静,向一旁的暗卫首领下了命令。
“把他带回去,好好审问。千万看住他,莫要他死了。”
名为锦时的暗卫首领抱拳跪下,神色不卑不亢:“是,公主。宜妃娘娘…要如何处理?”
“收殓尸体,不可让其再损伤一分一毫。宫中妃嫔死于郊外,我总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
“柳丽娘死了。”
侯府书房内,晏靖安品茗的动作顿了一瞬,放下茶盏,叹息着感慨道:“可惜了。”
“可她死前,并未完成主子交代的事…”传信的探子犹豫着措辞,“甚至…还向长公主透露了主子的计划。”
桌上茶盏轰然碎裂,晏靖安捏碎茶盏的手流出汩汩鲜血,吓得密探连忙补充道:“那柳丽娘只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什么网兜里的鱼…都是无关紧要的!主子千万莫动怒!”
“罢了,计划总得继续,”晏靖安手上的鲜血仍在流着,染红了茶盏的碎片,“再派个人去送消息吧,朝露、柳丽娘都死了,这出兄妹阋墙的戏码,我定要亲眼见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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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