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世浮扶稳江夕正想解释,见江夕露出一副了然神色,咽下解释过数次的话,这才放下心。
江夕做出女儿家羞涩的模样,开口道:“婶子误会,我与阿福定亲不久,还未成亲。”
她在上一封信中说过会到此地游玩一阵,如今彼此身份明了,既然孙世浮替她安排了身份,没道理辜负这份心意。
她应下了他的好意,全然没注意到身旁人肢体僵直、瞪大双目。
“哟,可是家里有意见?”婶子挎着菜篮走近几步,“姑娘,我与你说,石福兄弟虽无父无母,功夫可好呢!参军后也没落下打猎的本事,街坊邻里都收到过不少肥兔子。”
婶子朝着孙世浮挤眉弄眼,话里话外在暗示孙世浮是个好郎君。
江夕脑子里闪过偶然间看过的话本,扯过腰间帕子哽咽道:“我家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幸得阿福相救,不然怕是得随父母亡于山贼刀剑之下。”
“真真是受了大苦难,”婶子待人如故,听完话抓过江夕的手护在心口,“我不再问了,免得惹你伤心,瞧瞧这一脸惨白。”
江夕顺势轻咳几声道:“病了许久早习惯了,劳婶子费心。”
“冬季从都城赶来不容易,快些进屋子里暖和,”婶子将菜篮塞到孙世浮手里,“这会子菜市只怕要歇了,省得你们家白跑,这些拿去罢,别同我生分了。”
婶子语落,风风火火离去了。
江夕急道:“婶……”
孙世浮扯扯江夕衣袖阻止了她,单手抱着菜筐栓好马车领人进了门。
边境城的房屋由朝廷修缮过,城里几乎全是四四方方的一进院落,外头瞧着石砖瓦房又新又大,正房屋子里面却又空又凉,陈设甚少,仅有一床、一桌、两长凳和几个柜子。
孙世浮出发匆忙,对外的身份也请不了奴仆护卫,此刻屋子里连杯热茶都拿不出。
江夕拢了拢斗篷,倒是一言不发,脊背挺直坐在长板凳上,捂嘴几次打哈欠。
奔波两天,显然是在马车里受累了。
孙世浮低声道:“我去外头拿柴把炕烧热,待会就暖和了。”
江夕用帕子擦拭睫毛沾上的泪,点点头。
正房的门开关时有凉风卷进来,将桌案上几本封皮无字的书吹开几页,书的样式和马车里藏着的差不多。
几本书无规律放在桌上,互相不挨着。
江夕侧过头去,瞧清楚了内容,是游记和诗集,再细看,不由得惊了。
孙世浮给书做注释的方式和她很像,她也是用靛蓝的墨把用得好的字词句圈出,圈旁评点时不拘用词,想什么便是什么。
就如游记里描绘山高水好时,她与他想的皆是“甚好”二字。
江夕指尖探去,摩挲那两个字,不过几下,立刻冷得缩回手,跟偷了东西往怀里揣着似的。
孙国冬季寒冷,屋里都有火炕,很少见烧炭的暖炉。
江夕正思念暖炉,孙世浮出门烧柴热炕回来时竟是带来一个半人高的暖炉,炉子里堆起烧红的炭。
孙世浮关上门,放暖炉到桌旁,坐下才道:“你呀,可给了林婶子一出好戏。”
江夕双手悬在暖炉上烘着,问道:“不是你给我递的台子?”
“我去得匆忙,未得空给你安排身份,”孙世浮摆摆手,指指隔壁林婶院落的方向,“你且等看热闹罢,林叔是说书的,话本子都是林婶写的,二人有一子名唤‘林玖’,正巧在驿站当差,林家家中每日用‘精彩’二字都不够形容。”
江夕再问道:“没安排怎会给看一眼就误会?”
孙世浮心里苦,忙道:“错怪我了不是?林玖这家伙见了你信封上的字,转头回家和林婶说了,我几次解释到面红耳赤也没法子。”
江夕哪里晓得孙世浮根本没有打算,来救人竟然是得了消息奔去的,思及此,她面上不知作何表情,心道孙世浮这个助力太贵重了。
她叹道:“现下怎么办?”
“恐怕得委屈席姑娘当一阵子石夫人了,”孙世浮站起弯腰拱手一拜后坐回凳子上,言语恳切,“我谎称出游从都城离开,家里一直在查,有位‘夫人’镇宅再好不过。”
“你是要我当石夫人?听着像要我往你大门前一站演石狮子,”江夕忽觉脸颊泛起热意,冰凉十指活动起来也不再受限,“暖起来了。”
“是暖了,”孙世浮视线落在江夕脸上一会,低头笑了,“天下怕无人见过热石狮子,石夫人倒可心安过个暖冬。”
江夕轻轻“哼”一下回应,渐暖的体温让脑袋晕乎。
孙世浮耐寒,没暖一会手又出门,这次带回来一壶热茶。
江夕帮着收了桌上的书,捧在手里不知该放哪里。
孙世浮正在烫洗两个茶杯,抬手指向一个柜子道:“那几个柜子都是书,你随意放,之后随意看。”
江夕道:“之后?随意看?”
孙世浮道:“正房暖和,留给你住,我住西厢房去,等会来收拾衣物。”
火炕和暖炉合力,室内彻底暖起来,江夕已呵欠连天,额上冒出细汗。
她本要脱下斗篷,手搭在系带上愣了愣,方道:“我出去等你收拾?”
孙世浮摇头道:“没什么可避的,我衣物都搁在箱子里叠好了的,我等下直接抬走就是。”
“怕有什么重要的书落下了,我怕翻坏了。”江夕叠好斗篷放在床边,手无意间碰到堆砌火炕的石砖,火热的砖刺红了指腹。
她捏捏指腹,走回桌旁时直直望着孙世浮。
“哪有重要的书,你随便看,”孙世浮眼里清澈,漾起笑意,提起水壶倒茶,“稍后我去东厢房做饭,晚点天黑后会有人来送东西,我让护卫的妻子帮忙准备了些,难免有不周到的,若是少了什么只管和我说。”
江夕了然点头,继而问道:“几个柜子都是书?”她扭头看去,屋里可足足摆了六个比人还高的柜子,占去了屋子一半。
“可惜没多少空闲在家看。”孙世浮脸上笑意淡了,半垂下眼。
江夕对于自家事尚且勉强,“书童”提及家事也少,极少时说起家里的事情,会在信里转换为宅院斗争,显得好像在为三瓜两枣吵架。
她难抑笑意,急急喝了口热茶压下,正色道:“一定会有机会的。”
正如他信中曾写“兄弟间还算和睦”,那终有一日家宅斗争会结束的,毕竟搅浑池水的木棍迟早会烂透。
孙世浮陪江夕喝了一盏茶,搬走两箱衣服,简单打扫了西厢房,整理好了床铺。
他去厨房前,在耳房翻了许久才找到去年碰巧打到的白兔皮毛,边境平日里尽是些灰兔子黑兔子,白兔子极其罕见,不光速度比一般兔子快,警惕性还高,碰见了也难打到。
他把针线和白兔皮毛放在西厢房,才去做饭。
江夕对此一无所知,她喝完茶扣下门闩,脱下外衣睡去了。
敲门声来催醒时,她乍一见陌生房屋,翻起身去枕头下掏,手没抓到冰冷利器,反而五指深陷床褥,抓住了一掌温暖。
她一瞬间又倒回被子里,朝外喊道:“醒了醒了。”
火炕没停,江夕铺平被子让热气烘着,穿衣出了门。
孙世浮独居一年多,一点贵公子习惯都不剩下,家中一时没有多余可供吃饭的高桌,临时搬来一张矮小扇面案几,铺上动物皮毛在院落里席地而坐。
江夕没有意外,一点都不拘束,有样学样,在孙世浮对面盘膝坐下。
他知晓江夕胃疾,特意磨了点黄米面蒸了馒头,馒头碗前边摆着下午婶子给的两样绿蔬和两盏灯。
“我不瞒你,家中厨房是第一次生火,我平日一般跟着军营同吃同住,休沐或偶尔得空才回来,你吃后评评,必得真心说与我,叫我之后好改。”孙世浮端着碗黄米饭,等着江夕动筷。
江夕瞧面前人紧张模样,直言道:“好话都让你说完了……我等下嘴里坏话可也不瞒着。”
孙世浮道:“不怪不怪,你吃吃看。”
林婶给的绿蔬很常见,江夕也常吃,一种叶子大菜梗小,一种菜梗更宽叶子极细。
此时天刚刚擦黑,少油清炒的新鲜蔬菜在灯下翠绿亮眼,微甜伴着盘里热气飘起。
江夕各夹了几根菜放在碗里馒头上,然后一根根放进嘴里。
孙世浮急急问道:“如何?”
江夕答:“有水吗?”
事实证明,烤肉和炒菜是两个技巧,烤肉撒料多会随着翻动掉不少,菜里放多了盐却没地方掉,全跟着翻炒渗进了菜里。
江夕吃食习惯跟了二十一年,嘴里难受也没见着急,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茶。
孙世浮放下茶壶,狠狠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皱眉眯眼,低头扒饭时耳边传来笑声。
江夕安慰道:“只是盐多了,好歹菜没糊锅。”
孙世浮咽下嘴里食物,低声道:“糊了。”
江夕低头看菜,凑近了些许仍然没发现问题,实话实说,评道:“菜看起来很漂亮。”
“糊了一点点,扔了,”孙世浮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个手势,“第一次烧菜做饭,以为和烧炕差不多呢。”
他心道,和烤肉时烧火堆也不同,烤肉实在方便,火大了拿远些就是了,灶台里的锅子却是做菜时动弹不了。
孙世浮放了碗筷,额头“咚”一声贴在案几边缘。
江夕跟着放了碗筷,手伸直了拍拍孙世浮肩膀,宽慰道:“没事……”
话刚出口,孙世浮猛地坐起,认真道:“明天我捕鱼去!”
最后,二人进肚里的菜皆是茶水里涮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