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欠太子一碗长寿面》 第1章 第1章 边境有雪 “殿下,王府到了。” 江夕轻轻回应一声,放下手里的诗集,撩开纱帘微微抬头,望见被擦得发亮的“摄政王府”四个字,转身从暗格里取出短剑藏进衣袖里才下马车。 侍女立春近身为江夕披上斗篷,低头悄声道:“殿下,摄政王今日散了府内众人,万事小心。” “无妨,”江夕低头,下巴蹭过毛领,将唇齿藏在雪白的狐狸毛里,“他不会叫我的血脏了母后故居。” 故居挂新名,改了“赵府”的名,却未做翻修。 江夕有段时日没来,一路上见到府内多了不少花草,皆是母后生前爱过的品种。 赵氏一族几代行商,上百年无人出仕,府邸修缮华丽多用金银,花草一多引来虫蝶猫鸟,平日里有奴仆驱赶,今日府内难得清净,它们撒欢了玩,遮住了冰冷金银照出的锐气。 摄政王在花园等,江夕不紧不慢地走,远远瞧见她的痴傻弟弟江朝趴在花丛里跟蝴蝶说话。 “来了,”摄政王赵沂盯着江朝,未看江夕一眼,指指石桌另一侧空凳,“坐罢。” 江夕拱手微微垂眼道:“舅舅。” 她坐下,见桌上没有茶水点心,只有一份文书。 “自己看看,”赵沂说完,走向扑蝶的江朝,抽出帕子给他擦手,“和你母亲一样爱玩。” 江夕像父,江朝像母。特别是江朝那双眼,朝阳下的琥珀色熠熠生辉。 江夕早已清楚赵沂的爱恨憎恶,并未在意他截然不同的态度,拿起文书细细看过。 邻国老皇帝近几年身体渐弱,今年寿辰想热热闹闹办一场,差人给周边几个国都发了文书。 江夕放下文书道:“舅舅是想我去。” “你最合适。”赵沂从怀里拿出纸包打开,取出椰乳桂花糕喂给江朝。 浓郁桂花夹着奶香,江朝一只手捏一个往嘴里塞。 江夕道:“既然舅舅这么说了,那我便是最合适去孙国的。” 江朝一口塞了五个糕点,黏在嘴里吞咽不下。 赵沂拍拍手道:“茶。” 不一会一个身穿褐色布衣的人从墙外翻进来,跪在赵沂面前奉上茶,八分满的茶在杯里轻轻晃动,一滴未洒。 江朝嘴里糕点被茶水顺下去,见人翻身出去的身影乐得拍手大叫:“飞飞,好玩!” 赵沂哄道:“等下快快吃完药,让你飞飞好不好?” 江朝一边摆手一边摇头道:“药药苦,不飞飞。” 他说完,学着赵沂护卫的姿势边跑边跳,绕过赵沂去花丛摘花。 赵沂放下茶杯道:“八年了,也算看遍名医、尝遍良方,眼看陛下马上及冠,你如何想?” “陛下快及冠,我也该出嫁了。”江夕裹在斗篷里的手整理衣袖,感觉到短剑的重量。 “哦?”赵沂终于看了一眼江夕,“你原来这么想。” 江夕语气柔和道:“陛下磕伤后,心态和孩童一样,江国朝堂还得靠舅舅坐镇。” “我当年实属无奈之举,”赵沂叹了口气,“姐姐与先皇外出遇匪,朝儿年幼登基,我不得不去做一些事。” 江夕问道:“譬如舅舅带兵剿匪,结果没捉到一个活口?” “活口?山匪自然是全杀了,”赵沂轻笑,“先皇携姐姐穿粗衣草鞋进山,还指望他们招供出什么王侯将相么。” 江夕闻言思索道:“山匪占道收钱,若无金银财宝,何故白白让刀沾血,莫不是有人花钱买命。” 江朝躺在花丛里摘花编花环,火红的花被一圈圈绕紧缠住。 “你总在府中看书练剑,甚少出门,”赵沂意有所指,“难得话多了些。” 江夕乖顺回答道:“多亏舅舅提点,我才会想到这些,舅舅不愿我多说多想,我以后不问罢了。” 江朝常来摄政王府玩,编花环速度很快,忽地跑来,握着花环喊道:“姐姐,戴花花。” 江夕低头让江朝给她戴上,红花衬得面容愈发光彩。 赵沂眉头微皱道:“朝儿蠢笨,夕儿你的聪明于朝堂无利。” “舅舅说的是,”江夕点点头,目光追随跑开的江朝,“夕儿从孙国回来后会安心待嫁。” “待你风光大嫁,我也有脸见你母后了。”赵沂微笑。 江夕回以微笑,干坐着看江朝独自玩乐。 江朝捉了几只地上的虫子埋进土里,埋完翻身爬起来,走到江夕身边道:“姐姐,累,困。” “回罢,”赵沂摆摆手,“后日出发,早去早回。” 花环有些松散,江夕带江朝离开前取下放在桌上,出花园前见到赵沂走到花环旁,手里端着江朝没喝完的茶。 赵沂用杯底把花环扫到地上,手里茶杯倾斜,茶水尽数洒在花环上,一只镶着玉的鞋踩上去,花朵被碾碎成渣掉落。 江夕面色如常,回过头牵着江朝继续往外走,耳边隐约传来杯子碎裂声。 隔日一早,摄政王府后门扔出几个人高的大袋子,有心人打开一看,火红一片艳得刺眼。 听闻此事时,江夕和江朝坐在公主府内湖上泛舟,船在湖心停住。 江朝一粒粒扔鱼食,鱼群扑腾的声音很大。 他对此事评道:“真疯,下午气消了又得折磨人给他种回去。” 这种花好养活、繁殖快,也是先皇后最爱的,赵沂一株花都不让拔,摄政王府长了许多,那几大袋子定是动用全府的人连夜拔的。 “挺好的,没见血。”江夕把书中夹着的信撕碎扔进湖里。 饿久了的鱼什么都吃,碎纸没等沉底便被鱼群吞没。 江朝趴在小船上,眯着眼扔鱼食,下一秒就要睡着似的,突然说道:“赵沂要杀你。” 江夕翻过一页书回道:“你也知道了?也是,他做什么都不瞒着你。” “是他瞒不过我,”江朝扔鱼食多了些,鱼更加活跃地扑腾,“我演得好。” 江夕道:“我有时感觉你是真傻了,只是偶尔和我独处时恰好恢复几个时辰,不然赵沂怎么可能不杀你。” “有你这么诅咒亲弟弟的吗!”江朝对着江夕扔一粒鱼食,见江夕偏偏头轻松躲过,撇撇嘴继续欺负鱼,“你打算怎么做?” “没打算做什么,”江夕手指摩挲书脊,“你快及冠了,这么些年在帝位上也不是白活,我可以顺着赵沂的心意死一段时间。” 江朝问道:“结束后呢?” 江夕按照江朝的想法思考,用江朝的语气回答:“当然是江湖流浪、沿街乞讨、三天饿九顿啦!” 江朝惊道:“我是真觉得你会如此。” “我不当公主不会饿死。”江夕一掌拍往船一侧,被鱼摇晃的船静止不动,像突然落在平地上,手掌离开,船又开始摇晃。 江朝学着江夕的方式接话道:“我不当皇帝会饿死……” 江夕纠正道:“不是一定会饿死,是很容易饿死。” “有区别吗?”江朝手指搅着鬓边发丝,“我就不能和你一起游遍天下吗?” 江夕提醒道:“游遍天下是你的心愿,流浪江湖是你对我的臆想,我只提过隐居山野。” 江朝不再说话,坐起身喂鱼。 喂完鱼,江夕划船回去的路上,江朝躺下闭着眼。 “其实装傻子挺好的,如果舅舅不想杀你和我,如果舅舅不讨厌父皇,”江朝说梦话般喃喃,“每日那么多文书,日复一日看去,眼睛都得抽筋得病。” 江夕不知道怎么安慰,出生不是人能选择的。 朝内安定后,她可以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他却永远得困在这里了。 “嘿嘿,幸好芸姐像姐姐一样能文能武,到时候封芸姐当皇后!”江朝咧开嘴憨笑,“她阅文书我盖章,她管朝堂我管娃。” 周芸与江夕同岁,是江夕奶娘的女儿,也是父皇暗卫里的一员。 江夕酝酿一半的悲伤消散,对着江朝脑袋一拍道:“你除了上朝早起外,一点坏处都不想沾是吧?” 船靠岸,江朝捂着脑袋跑远了。 江夕晚饭没见到人都不用问,他定是赶着回宫内当傻子去了。 父皇和母后离开得突然,江夕发现不对劲后,立马让江朝意外摔倒,成了人尽皆知的痴傻帝王。 江朝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赵沂亲自看管,江夕当时的轻功没如今精进,不方便进宫,后来周芸主动联系江夕,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确定暗卫身份是真才交了底。 说实话,在摄政王掌权后交底是赌命,暗卫确有其人,但不保证是否被赵沂的人替换。 好在他们赌赢了,暗卫的确是父皇留下来的。 周芸是暗卫,她效忠帝王,哪怕最初真的认为江朝是痴傻,也没有丝毫懈怠,以贴身宫女的身份保护主子理所当然,拦下来不少明枪暗箭。 江夕用过晚饭,带上昨日进摄政王府前看的诗集,一个人划船去了湖心喂鱼。 船头挂着灯笼照亮诗集,诗集是江国历代状元郎的佳作,是江夕最常翻阅的一本,她做了许多注解。 江夕翻开诗集,有几页夹着信,她找到昨日收到还没来得及看的那封。 寄信人是江夕八年前在江朝登基大典认识的,对方是皇子的书童,身上带着不少伤,尤其是从耳垂下方到下巴的长疤痕最骇人,像是锐器切割开。 她当时也过得不算很好,年纪小又遇上大事,从宫内被塞进公主府后,觉得身边人都不可信,偶尔进了宫,仗着认识路,甩开人就乱跑。 某次撞上一位瘦弱书童,江夕见其身上新伤叠旧伤好不可怜,拿出刚在御膳房包好的糕点递过去。 纸包塞在江夕胸口,她跑步剧烈,糕点是热乎出笼的,还软乎着,此刻几乎全压瘪了,五颜六色混在一起。 江夕左翻右找,没寻到一个完整的,干脆用手捏了一个球。 她递给他说:“我的父亲母亲在天上也会爱着我的,这个球是太阳也是圆月,吃了就能让爱驱走疼痛,痛痛很快飞走。” 江夕从回忆里抬起头,今日是十六,月亮又圆又亮。 鱼儿白天吃了饱饭,夜晚静悄悄沉在水面之下。 “孙国雪季快过了,算算时间,这几天是最后一场大雪了,江国还是没下雪吗?”江夕看到这,边念边抬头,夜间的凉风掠过面颊,“江国今年还是没有雪呢……” 信的结尾照旧是询问她的近况。 江夕耳边回响下午江朝问她的话。 “姐姐,明天之后你要去哪里?” 她站起身抬头和月亮对视,举起信,信上有几句被月光照得异常亮——每次雪季刚来时,我总很讨厌它,寒冷刺痛身体,孤寂扎在心口,可当夜间暖炕烧起来,我缩在被子里读你新寄来的信,我总会再次爱上这个冬季。 寒冷、孤寂却能拥有温暖的下雪冬夜。 她这次恐怕无缘去孙国都城了,便溜到边境看看雪吧。 第2章 第2章 她的盘算 江夕蹲下用枯枝拨弄火堆,添枯枝进火里后顺手撒了把落叶,火苗在夜色中窜起。 “殿下,今夜的火比昨日大,”立春轻轻挥动扇子驱走飘起的灰烬,“奴婢刚在周边拾枯枝好似听见野兽叫声,火大了当心吸引野兽目光。” “快出江国了,边境人烟稀少,是该遇见野兽了。”江夕掰断手里的树枝扔进火堆。 “有奴婢在,定不让殿下忧心,”立春视线扫过不远处的几辆马车,江国使团的旗帜随夜风飘着,“殿下只管安心。” “你出手他会查,我需要的是暗卫,不是死士,”江夕不愿立春处于危险之中,她轻吸一口冷气缓和语气,“我轻功不差,打不过也能跑,你得留住命做更多事。” 立春低头应声。 使团出都城后日夜兼程,不过半月已到江国边境,眼看快出江国,车队不知为何慢了下来。 昨日是在城中补使团吃食,前日是有几位使臣吃坏了肚子……在边境城住了足足四日才出发。 今日出城后,立春发现车队末尾少了一人,趁用饭生火之际登高望了望,果然见不远处有几人鬼鬼祟祟。 江夕得知有人蛰伏反而心静,就怕赵沂年纪渐长心不狠了,否则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她会把赵沂毒成痴傻留他一命。 赵沂多年没对江夕和江朝动手,她心知若不是江朝装作痴傻,他们姐弟怕是活不了这八年。 第二日下午,使团总算出了江国地界,尾随一夜的几人带着孙国口音杀了过来。 “为北孙!杀公主!” 带火的箭矢落在地上枯叶,燃起的火恰好隔开江夕和使团。 江夕身着劲装,毫不费力用剑抵挡。 隐藏暗处的人见此,忙用弩接连放箭。 江夕顺势远离车队,回应箭矢的逼迫走向埋伏。 她跑了许久,久到呼吸时胸腔灼热,飞来的箭矢才停下,箭停的下一瞬,周边窜出十几人,各个穿戴盔甲。 为首的男人行完孙国礼道:“公主今日放心走,在地府里别忘记看北孙一统天下。” 江夕假意谈判,冷声道:“北孙和南江相处和缓,也都未曾逼迫附属国彻底归顺,今日恐有蹊跷。” 这十几人并非孙国士兵,为挑事而来怎会听劝,刀剑顺着江夕话语落下刺来。 江夕内力自小浑厚,对付十几人不在话下,亏在实战经验不多,身上小伤不断。 暗处冷箭袭来,接连冲江夕面颊而去。 她侧头躲过才发觉不对劲,箭矢上沾着不少粉末,几支箭来得太快,她下意识躲避时早已吸入不少。 一刻钟不到,江夕内力开始逐渐消失,速度越来越快。 她明白赵沂为杀她定留有后手,不曾想如此卑鄙。 赵沂私自养兵,数量绝不会少,可派来杀江夕的不过尔尔,还用上江湖里的卑劣手段。 江夕不再留手,榨干最后一丝内力前,总算将场上的人杀干净了。 她靠树喘息,轻咳三声。 守在暗处的立春现身,身后背着武功平平但精通医术的立秋。 “殿下,暗处的都处理干净了,”立春放下立秋,急急走来,在地上铺开一张布,扶着江夕坐下,“殿下,请让立秋为您号脉。” 不知赵沂用了什么药,江夕不光内力全失,还又困又累,点头都懒得点,手一翻露出手腕。 立秋手指细细感触,又观察了一会江夕的状态,从怀里掏出两个瓷瓶,各取一粒药道:“殿下,吃下可缓解不适症状。” 江夕吞服下两粒药问道:“只是缓解?” “属下在都城还能配出解药,可现下没有办法。”立秋听闻赵沂要刺杀江夕,准备的多是解毒药,面对此等使人提不起剑的药毫无办法。 江夕再问:“不用解药可会伤根本?” 立秋回道:“这药不损根本,却很磨人,不用解药得一整月方恢复内力,江湖人多用此药折磨仇人。” 江夕明了,正欲再说,耳边传来马车声,听着像赶往这边。 立秋扭头和立春对上视线,立春微微摇头。 江夕见了摆摆手,立春带着立秋上树躲藏。 江夕看见树影中若隐若现的马车握紧了手里剑,常用的长剑此刻坠在手中,重到她猜测自己一招半式都完成不了。 赵沂是个疯的,既然会用江湖人的手段,就有可能运气好到认识了武功盖世的另一个疯子,两个疯子一见如故、一拍即合,联起手确保她定会死在今天,这也是说不定的。 江夕朝上打了个手势。 意思是——若她遇强敌,她们立刻跑。 暗卫拢共没几个,她要运气不好死了,总得多剩下点东西尝试留住弟弟的命。 遮天的云恰巧散开,正午阳光跟着马车驶来,一缕缕光落下,照在驾车之人脸上。 来人左耳耳垂下方到下巴的位置有一道疤痕,它没有随着岁月淡去,反而跟着面庞一同成长,单看俊逸的眉眼按在轮廓过于分明的脸上显得阴鸷,像极了街边算卦之人嘴里的大凶面相。 “路遇山匪,身负重伤,”江夕笑了,剑指身后横躺的十几人,“先生可愿借马车一用?” “姑娘姓席?”男人声色与凶相截然不同,异常温和,“我受朋友所托来救一人。” 男人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的章是江夕的私印。 不是江国长公主的章,而是她为长公主大宫女这个角色刻印的私章。 江夕扫过安坐马车上当车夫的男人,粗布制的衣裹紧结实高大身躯,配上黑棕的肤色,怎么看也不像是皇子书童。 略略思索,她如实点头道:“我是。” 管他真书童假书童,反正孙国皇室不会真的要杀公主。 老皇帝一贯爱当和事老,能谈判绝不打杀,靠此骗了不少小国归顺,比江国几代人挥动兵刃扩国土积累的名声好太多了。 男人道:“与姑娘通信之人得知今日劫难,要我前来相助,此处离边境城距离尚远,车上备好了药和衣物,请姑娘上车。” 她扶着剑站起,剑受力插进冬季硬土里,她拔了几下没拔出来,男人下车替她拔出剑,拿衣摆把剑上血迹擦拭干净收回剑鞘。 江夕抱剑进马车前,偏头盯着男人的侧脸道:“这疤痕瞧着眼熟。” 男人问道:“姑娘的朋友也是边境城的猎户吗?这边野狼多,脸上有抓痕的猎户不少。” “猎户?”江夕收回视线,进了马车里,“他过去是书童,如今像挖煤的。” 孙世浮摸摸下巴,低声道:“有这么黑吗?” 他驾车走了一小段,把马栓在树上,找了个由头走远。 孙世浮道:“席姑娘想必该饿了,来时路上有见到野兔,我去挖陷阱打几只来果腹。” 待他走远,树上二人跃下来。 马车内准备齐全,立春和立秋熟练分工,一个整理完衣物后守在外,一个上药完包扎伤口。 江夕从小舞刀弄枪的难免受伤,对于皮肉伤的处理得心应手,明白今日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内力恢复前定能好。 岂料立秋给她上完药红了眼。 暗卫皆是近几年陆续来到身边的,为了找个能过明面的身份费了江夕和江朝不少心思。 立秋精通医术,是最早来的一个,也是年纪最小的。 她见过十三岁的江夕低声啜泣整晚到第二天发高热,也见过江夕拉着不同暗卫练武到下雨便关节疼痛,更见过江夕为调查真相联络告老还乡的老臣而淋雨等候。 立秋揉揉眼,拿出准备好的祛疤药膏道:“殿下,伤口结疤后一定记得一日三次涂抹,这药是属下钻研数年制作,绝不让殿下肌肤留憾。” “阿秋很有天赋,我知晓,”江夕收下药膏,换好新衣,敲敲马车,“立春,之后你回使团要多多浪费眼泪,好好给那位演一出大戏,之后你和立秋回都城,我打算在北孙边境城住一阵。” 立春急道:“殿下身边怎可无人。” “暂时不会有摆在明面上的危险了,赵沂想这两年夺位,就不会与北孙真起冲突,”江夕有所感知撩起纱帘,果然远处有身影靠近,“人来了,你们回去罢,如若江朝担心,便叫立夏来。” 立夏擅长用毒,轻功上乘。 立春只好应下,和立秋一同拜别江夕后,背着立秋拼尽全力赶回去,为立夏能早来争取时间。 孙世浮两手各拎一只兔子,站在马车前道:“兔子打来了,劳烦姑娘在坐垫下储物格里拿把短刀。” 江夕站起翻开坐垫,储物格里除了一把短刀,还有几本封面无字的书。 她挑挑眉,抓起短刀往外丢,关上储物格不再多看。 放回坐垫前,纱帘被风吹起一角,光透进来,照亮坐垫上的刺绣。 江夕看着被翻开的坐垫,绣了东西的这一面显然是正面,转头一看,现下马车里的坐垫全是被翻了面的,朝下放的绸面上绣着四爪金龙。 下了马车,江夕蹲坐一旁,视线放在清理兔子内脏的孙世浮脸上,问道:“猎户家出行用马车吗?” “借的,回城便还给主人家了。”孙世浮双手粗砺,动作利落,显然做惯了此事。 江夕道:“是借谁家的?” “马车是与姑娘通信之人的。”孙世浮漾起笑意。 江夕眨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明白长成这样不一定是书童,没想到会与孙国东宫有关。 孙世浮直白挑明,江夕不得不眼含感激之情与其对视,言语平静试探道:“及时雨来得太巧,不知主人家心中怎么盘算回报?” 孙世浮处理完兔子,要带着刀和兔去远处河里清洗,临走前道:“是人都有盘算,相识多年,几十封书信来往,想必不会眼见姑娘丢了性命。” 他走远几步,又道:“席姑娘安心歇息,此处多有猎户,野兽早被打怕了,不敢近身。” 江夕心下了然,回道:“多谢。” 第3章 第3章 见信中人 江夕得知周遭安全,紧绷的弦松懈几分,坐回马车靠在窗沿闭眼假寐,等回过神,已是小睡了一会。 鼻尖飘来的不止肉香,还有几日未闻的米香。 她几步跃下马车,不远处火堆上有几根粗树枝架起了一口锅子,孙世浮坐在一张宽大的银灰皮毛上,一手拿着蒲扇扇动着火,另一只手抓住穿过两只兔子的树枝悬在火上烤。 江夕靠近火堆,在孙世浮身侧隔了一段距离坐下。 她想,她暂时无法把回忆里瘦弱的少年和眼前的男人重合,男人过于壮硕,摆在明面的身份说是猎户,实则和土匪山贼更相似。 “今晚月亮很大,兔子还得再烤一会,你可以躺下望望天。”孙世浮嘴角泛起淡淡笑意,嘴里哼着江夕没听过的调子。 望天? 江夕抿嘴压住笑“嗯”了一声,这才把信中人和眼前人对上了几分。 信里的人——爱书爱景,更爱极了忙里偷闲看天看云。 他是会在父亲训斥下盯着衣摆刺绣纹样想诗句的人。 皮毛边缘不规整,封边针脚粗糙,很密很结实,但歪七扭八毫无美感,不像打了皮子交给绣娘处理,像自己打了猎物自己处理。 江夕用手滑过柔顺皮毛,忍不住问道:“这是你打的?” 孙世浮轻哼,微微扬起下巴道:“对,我独自打的,边境雪狼甚少独行,我跟了两天一夜才找到下手的机会。” “雪狼竟如此巨大……”她感叹完,两手置于脑后交叉,躺倒在雪狼皮毛上,“家里人针线活不出彩,可看密集针脚,倒是用心十足。” “什么家里人?”孙世浮话先脱口,随即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我未谈婚嫁,身边也无人!这是我自己缝补的!” 江夕尬咳几下道:“抱歉抱歉。”她说完扭过头去从树叶里瞧月光去了。 孙世浮没在意太久,继续哼着歌,偶尔蹦出几个江夕从未听过的词。 江夕望了一会月亮,扭头去看孙世浮,她轻轻抬起手,遮住他脸上的疤痕和脖子以下的部分,倒是瞧出了一位俊逸青年。 可当她放下手,瞧见他束起的衣袖包裹着鼓起的皮肉,不免咬了咬牙。 毕竟爱看美人不是男人的专权。 火小了点,孙世浮抬手一挥,身侧不远处的一些枯叶枯枝顺着内力飞来。 江夕坐起惊呼道:“你有内力!” 她看着他使用内力极其熟练,且内力不凡。 孙世浮眉间微皱,思索道:“我有说过我没内力吗?” “你也没说过有……”江夕摆摆手,“无事无事,我只是难得看人内力使用如此娴熟。” 她内心连连惊呼:奇哉怪也! 按理说,内力浑厚是不用过度练体术的。 她正想着,孙世浮开口了。 “我父亲不知道,只当我是个蛮力十足的武夫。”孙世浮从胸口衣襟里取出叠好的油纸铺开,火苗在烤兔子上晃动,闪烁着亮光,“吃了我烤的兔子,帮我保密,怎么样?特意刷了蜂蜜,很甜。” 大半日没进食,白日里遇刺、逃跑还被下毒,江夕此时闻着散发甜味的兔肉胃里抽痛,她忍着不适,站起弯腰交叠双手,正色道:“多谢孙先生。” “边境小城的猎户用国姓太吓人,”孙世浮眼底笑意闪烁,“我和''席姑娘''一样,自个取了个名,夕姑娘不妨猜上一猜。”说完撕下一根兔腿,从怀里再取出一张油纸包好,递给了江夕。 江夕小声道谢后接过,撕咬下一块兔肉,不由得眼里一亮。 兔肉经受小火慢烤又刷了蜜,汁水被紧紧锁在肉中,肉汁在嘴里炸开,甜味和肉香融合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汁水会腻味,少一分甜味会反腥。 她一口接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想,他烤兔子这门手艺极其熟练,像街角老摊主和面扯皮,日日复日日,重复过数次一般。 “我第一次吃也这表情,”孙世浮嘿嘿笑,“边境狼多,兔子也多,附近人都快吃吐了,趁着还没吃腻,你抓紧多啃几口。” 江夕脸颊鼓起,肉里水分充盈,咽下去毫不费力,她饿极了,可吃得快仍然守礼,盘膝端坐,双手保持同一高度抓着兔腿啃咬。 孙世浮已经很久没见到吃相规矩又吃得好看的人了。 边境苦寒,人能够每天三顿都吃饱就已很好了。 兔腿眼见没了小半,她才记起刚刚的问话。 江夕回想刚才孙世浮的坏笑,叹息着回道:“你莫不是到处让人喊你‘师傅’吧?” 孙世浮摇摇头,想正经解释,正经到一半又大笑道:“石头的石,福气的福。” 他扯下兔头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停下愣住半晌道:“糟糕,忘了带点干辣椒碎。” 兔头肉少,刷了蜜后过甜,咬开骨头后和着带腥味的脑子,两两结合直冲鼻腔。 孙世浮来边境一年多,不说日日吃,十天至少有五天都是兔子,正是吃着厌烦的时机,近日都是兔子配着辣椒,还要搭上酒和蔬菜。 孙世浮的遗憾展现得夸张,江夕喉间咕噜滚动一下,问道:“撒干辣椒碎会更好吃吗?” “初次吃觉着呛,耐不住边境的干辣椒越嚼越有味,我如今生吃都行,”孙世浮手上撕扯兔肉,一块块搁进嘴里,乍然停住,“你在此等等我,我去一趟河边。” “去多久?”江夕如今没了内力,纵使知道孙世浮有安排,也忍不住害怕凄凉的黑夜。 孙世浮答道:“很快的。”他边说边用身旁粗布擦手,利落地翻起身走远去了。 江夕低头吃肉,木头在火里发出吱呀声,她不自在地缩缩肩膀。 “要喊救命记得大声些,”孙世浮倒着走了几步,瞧见江夕动作后喊声更大了,“晚上树顶风大。” 江夕如下午一般道:“多谢。”只是声量放大许多。 孙世浮回来很快,手里攥了几根滴着水的草,他用力晃动手甩了甩草上的水,指腹捏着草一点点扯断。 锅里煮着黄米,眼瞅是炖了许久,煮到粒粒爆开了花,一股清甜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草丢进锅里前,他问道:“野草吃得惯吗?味道有些辛辣,和刷了蜜的兔子挺配。” 江夕点点头道:“以前没吃过,今日可以试试。” 野草跟着翻滚几道,孙世浮竟从身侧拿出两个掌心大的小碗和两把小勺。 江夕瞪圆了眼道:“你确定是来救人的?” “救人也不耽误好好吃饭。”孙世浮撩起锅中大勺,勺擦着锅边直下又缓缓朝前勾起,此举避开了浮起的粥水,打了满满一勺黏糊黄米装在碗里递给江夕。 边境白米少见,百姓倒是和军营里糙汉一样耐苦,家中常备黄米和野草,偶尔结伴出行打猎。 江夕吸吸鼻子,黄米闻起来倒是比白米更甘甜清爽,再细细闻,野草生涩略带辛味飘来。 黄米看着煮开花,最中间还有一点芯是硬的,入口后像咬塘渣,清脆但没有味道,野草和米渣在嘴里拌匀了,辛辣挣脱米香跳出来,直往鼻腔钻。 江夕直接咽下嘴里的黄米,拿开碗,偏头连咳几声。 “听说江国口味偏甜,甚少吃辣,今日一见,怕不是从不吃辣。”孙世浮从怀里抽出一张方帕塞到江夕手里。 江夕接过方帕,擦过嘴道:“倒也不是完全不吃,江国有种圆鼓皮厚的辣椒,闻起来辛辣,吃起来是甜的。” “给你粥里伴着甜兔肉罢。”孙世浮隔着油纸扯下一只兔腿,用小勺戳下肉块捣碎倒进了江夕碗里。 烤兔子时蜂蜜刷得厚,刷蜜次数也多,原是半碗多的黄米粥成了满满一整碗的甜味肉丝粥。 江夕再喝粥已不会呛鼻了,品味着嘴里新奇的口味,她竟是又吃了半碗肉丝粥。 饭后,孙世浮去河边洗净锅碗勺,走前让江夕进马车安睡,回来后确保围住火堆的石头紧实,便直接脱了外衣披在身上,仰躺在狐狸皮毛上睡了。 江夕裹着马车里翻出的棉被,撩开一点帘布望去,抬头是一轮满月亮得晃眼,低头是远处不时炸响的火堆。 瞧了许久,她有点分不清是看月还是看火,是景还是看人。 她不再多想,沉沉睡去。 原以为如此多事后有场好梦,不曾想比天先醒的是胃。 江夕腹部针扎似的痛,知晓是胃疾犯了,好在胃疾跟随多年,她也算和它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于是紧闭眼,心里默背诗书,想到什么背什么,前一秒赏雪,后一秒踏春,顺利熬了过去。 她想是野草的问题。 幸好孙世浮知晓江夕吃食喜甜,也不再往粥里加野草。 白日需要赶路,孙世浮早起匆匆煮了点黄米算作早饭。 黄米煮开花了,里面芯都不烂,现今粥水翻滚两道就吃,简直像嚼碎石头。 江夕吃不惯,仅用了半碗,不料下午胃疾再犯。 胃部绞痛之下的惨白面容没能瞒过孙世浮。 她只好把结论告知他——黄米是吃不了了。 生火烤肉费时费力,原本一天一夜快马赶路能到的边境城,最后用了两天两夜才到。 江夕两天四顿吃烤兔子,闻着米香还吃不得,提前体会到了孙世浮来边境城三个月时有的感受。 进城后,孙世浮驾车直奔医馆找郎中,旧疾难愈,孙国郎中和江国御医倒是做法一样,开了温补的药,嘱咐平日注意吃食软糯别受凉。 江夕现在内力空空,抵挡不了一丝寒气,更别提遇上胃疾后脸色惨白至今未好,眼瞅着风一吹要倒。 下马车时,孙世浮顾不得男女大防,贴近江夕搀扶她下车。 邻家婶子路过瞧见了,蹦出一句话,炸得江夕心慌,崴脚跌进孙世浮怀里。 婶子道:“今天总算见到石小兄弟家里小娘子了,从前见信不见人,叫人好奇呢!” 第4章 第4章 搭戏台子 孙世浮扶稳江夕正想解释,见江夕露出一副了然神色,咽下解释过数次的话,这才放下心。 江夕做出女儿家羞涩的模样,开口道:“婶子误会,我与阿福定亲不久,还未成亲。” 她在上一封信中说过会到此地游玩一阵,如今彼此身份明了,既然孙世浮替她安排了身份,没道理辜负这份心意。 她应下了他的好意,全然没注意到身旁人肢体僵直、瞪大双目。 “哟,可是家里有意见?”婶子挎着菜篮走近几步,“姑娘,我与你说,石福兄弟虽无父无母,功夫可好呢!参军后也没落下打猎的本事,街坊邻里都收到过不少肥兔子。” 婶子朝着孙世浮挤眉弄眼,话里话外在暗示孙世浮是个好郎君。 江夕脑子里闪过偶然间看过的话本,扯过腰间帕子哽咽道:“我家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幸得阿福相救,不然怕是得随父母亡于山贼刀剑之下。” “真真是受了大苦难,”婶子待人如故,听完话抓过江夕的手护在心口,“我不再问了,免得惹你伤心,瞧瞧这一脸惨白。” 江夕顺势轻咳几声道:“病了许久早习惯了,劳婶子费心。” “冬季从都城赶来不容易,快些进屋子里暖和,”婶子将菜篮塞到孙世浮手里,“这会子菜市只怕要歇了,省得你们家白跑,这些拿去罢,别同我生分了。” 婶子语落,风风火火离去了。 江夕急道:“婶……” 孙世浮扯扯江夕衣袖阻止了她,单手抱着菜筐栓好马车领人进了门。 边境城的房屋由朝廷修缮过,城里几乎全是四四方方的一进院落,外头瞧着石砖瓦房又新又大,正房屋子里面却又空又凉,陈设甚少,仅有一床、一桌、两长凳和几个柜子。 孙世浮出发匆忙,对外的身份也请不了奴仆护卫,此刻屋子里连杯热茶都拿不出。 江夕拢了拢斗篷,倒是一言不发,脊背挺直坐在长板凳上,捂嘴几次打哈欠。 奔波两天,显然是在马车里受累了。 孙世浮低声道:“我去外头拿柴把炕烧热,待会就暖和了。” 江夕用帕子擦拭睫毛沾上的泪,点点头。 正房的门开关时有凉风卷进来,将桌案上几本封皮无字的书吹开几页,书的样式和马车里藏着的差不多。 几本书无规律放在桌上,互相不挨着。 江夕侧过头去,瞧清楚了内容,是游记和诗集,再细看,不由得惊了。 孙世浮给书做注释的方式和她很像,她也是用靛蓝的墨把用得好的字词句圈出,圈旁评点时不拘用词,想什么便是什么。 就如游记里描绘山高水好时,她与他想的皆是“甚好”二字。 江夕指尖探去,摩挲那两个字,不过几下,立刻冷得缩回手,跟偷了东西往怀里揣着似的。 孙国冬季寒冷,屋里都有火炕,很少见烧炭的暖炉。 江夕正思念暖炉,孙世浮出门烧柴热炕回来时竟是带来一个半人高的暖炉,炉子里堆起烧红的炭。 孙世浮关上门,放暖炉到桌旁,坐下才道:“你呀,可给了林婶子一出好戏。” 江夕双手悬在暖炉上烘着,问道:“不是你给我递的台子?” “我去得匆忙,未得空给你安排身份,”孙世浮摆摆手,指指隔壁林婶院落的方向,“你且等看热闹罢,林叔是说书的,话本子都是林婶写的,二人有一子名唤‘林玖’,正巧在驿站当差,林家家中每日用‘精彩’二字都不够形容。” 江夕再问道:“没安排怎会给看一眼就误会?” 孙世浮心里苦,忙道:“错怪我了不是?林玖这家伙见了你信封上的字,转头回家和林婶说了,我几次解释到面红耳赤也没法子。” 江夕哪里晓得孙世浮根本没有打算,来救人竟然是得了消息奔去的,思及此,她面上不知作何表情,心道孙世浮这个助力太贵重了。 她叹道:“现下怎么办?” “恐怕得委屈席姑娘当一阵子石夫人了,”孙世浮站起弯腰拱手一拜后坐回凳子上,言语恳切,“我谎称出游从都城离开,家里一直在查,有位‘夫人’镇宅再好不过。” “你是要我当石夫人?听着像要我往你大门前一站演石狮子,”江夕忽觉脸颊泛起热意,冰凉十指活动起来也不再受限,“暖起来了。” “是暖了,”孙世浮视线落在江夕脸上一会,低头笑了,“天下怕无人见过热石狮子,石夫人倒可心安过个暖冬。” 江夕轻轻“哼”一下回应,渐暖的体温让脑袋晕乎。 孙世浮耐寒,没暖一会手又出门,这次带回来一壶热茶。 江夕帮着收了桌上的书,捧在手里不知该放哪里。 孙世浮正在烫洗两个茶杯,抬手指向一个柜子道:“那几个柜子都是书,你随意放,之后随意看。” 江夕道:“之后?随意看?” 孙世浮道:“正房暖和,留给你住,我住西厢房去,等会来收拾衣物。” 火炕和暖炉合力,室内彻底暖起来,江夕已呵欠连天,额上冒出细汗。 她本要脱下斗篷,手搭在系带上愣了愣,方道:“我出去等你收拾?” 孙世浮摇头道:“没什么可避的,我衣物都搁在箱子里叠好了的,我等下直接抬走就是。” “怕有什么重要的书落下了,我怕翻坏了。”江夕叠好斗篷放在床边,手无意间碰到堆砌火炕的石砖,火热的砖刺红了指腹。 她捏捏指腹,走回桌旁时直直望着孙世浮。 “哪有重要的书,你随便看,”孙世浮眼里清澈,漾起笑意,提起水壶倒茶,“稍后我去东厢房做饭,晚点天黑后会有人来送东西,我让护卫的妻子帮忙准备了些,难免有不周到的,若是少了什么只管和我说。” 江夕了然点头,继而问道:“几个柜子都是书?”她扭头看去,屋里可足足摆了六个比人还高的柜子,占去了屋子一半。 “可惜没多少空闲在家看。”孙世浮脸上笑意淡了,半垂下眼。 江夕对于自家事尚且勉强,“书童”提及家事也少,极少时说起家里的事情,会在信里转换为宅院斗争,显得好像在为三瓜两枣吵架。 她难抑笑意,急急喝了口热茶压下,正色道:“一定会有机会的。” 正如他信中曾写“兄弟间还算和睦”,那终有一日家宅斗争会结束的,毕竟搅浑池水的木棍迟早会烂透。 孙世浮陪江夕喝了一盏茶,搬走两箱衣服,简单打扫了西厢房,整理好了床铺。 他去厨房前,在耳房翻了许久才找到去年碰巧打到的白兔皮毛,边境平日里尽是些灰兔子黑兔子,白兔子极其罕见,不光速度比一般兔子快,警惕性还高,碰见了也难打到。 他把针线和白兔皮毛放在西厢房,才去做饭。 江夕对此一无所知,她喝完茶扣下门闩,脱下外衣睡去了。 敲门声来催醒时,她乍一见陌生房屋,翻起身去枕头下掏,手没抓到冰冷利器,反而五指深陷床褥,抓住了一掌温暖。 她一瞬间又倒回被子里,朝外喊道:“醒了醒了。” 火炕没停,江夕铺平被子让热气烘着,穿衣出了门。 孙世浮独居一年多,一点贵公子习惯都不剩下,家中一时没有多余可供吃饭的高桌,临时搬来一张矮小扇面案几,铺上动物皮毛在院落里席地而坐。 江夕没有意外,一点都不拘束,有样学样,在孙世浮对面盘膝坐下。 他知晓江夕胃疾,特意磨了点黄米面蒸了馒头,馒头碗前边摆着下午婶子给的两样绿蔬和两盏灯。 “我不瞒你,家中厨房是第一次生火,我平日一般跟着军营同吃同住,休沐或偶尔得空才回来,你吃后评评,必得真心说与我,叫我之后好改。”孙世浮端着碗黄米饭,等着江夕动筷。 江夕瞧面前人紧张模样,直言道:“好话都让你说完了……我等下嘴里坏话可也不瞒着。” 孙世浮道:“不怪不怪,你吃吃看。” 林婶给的绿蔬很常见,江夕也常吃,一种叶子大菜梗小,一种菜梗更宽叶子极细。 此时天刚刚擦黑,少油清炒的新鲜蔬菜在灯下翠绿亮眼,微甜伴着盘里热气飘起。 江夕各夹了几根菜放在碗里馒头上,然后一根根放进嘴里。 孙世浮急急问道:“如何?” 江夕答:“有水吗?” 事实证明,烤肉和炒菜是两个技巧,烤肉撒料多会随着翻动掉不少,菜里放多了盐却没地方掉,全跟着翻炒渗进了菜里。 江夕吃食习惯跟了二十一年,嘴里难受也没见着急,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茶。 孙世浮放下茶壶,狠狠夹了一大筷子塞进嘴里,嚼了几下皱眉眯眼,低头扒饭时耳边传来笑声。 江夕安慰道:“只是盐多了,好歹菜没糊锅。” 孙世浮咽下嘴里食物,低声道:“糊了。” 江夕低头看菜,凑近了些许仍然没发现问题,实话实说,评道:“菜看起来很漂亮。” “糊了一点点,扔了,”孙世浮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个手势,“第一次烧菜做饭,以为和烧炕差不多呢。” 他心道,和烤肉时烧火堆也不同,烤肉实在方便,火大了拿远些就是了,灶台里的锅子却是做菜时动弹不了。 孙世浮放了碗筷,额头“咚”一声贴在案几边缘。 江夕跟着放了碗筷,手伸直了拍拍孙世浮肩膀,宽慰道:“没事……” 话刚出口,孙世浮猛地坐起,认真道:“明天我捕鱼去!” 最后,二人进肚里的菜皆是茶水里涮过的。 第5章 第5章 知心知意 入夜起了风,孙世浮脱了最外两层衣服在院里劈柴,余下两件衣物单薄,紧紧贴着鼓起的肉。 江夕没见过劈柴,仍旧坐在吃饭时垫坐的动物皮毛上,暖炉自然是孙世浮从屋里搬出来放在她面前。 她抱膝裹在斗篷里盯看他,毛领蹭着面颊,发现在这边境城里竟无事可做,今日没有、明日也没有。 身边没了熟知的人,更无包藏祸心之人,距离她与江朝计划实施也还差两个月。 江国长公主消失两个月,自是不可能凭空冒出,江夕本人得提前回去准备着“死而复生”。 她对江朝说过想隐居山野,实在是对日夜不停的算计感到倦累,偶尔在夜间回望过去,明明还未替父皇母后报仇,日子却年复一年溜去了,能放空自己不去想明天的日子屈指可数。 今日这种睡醒吃、吃饱等睡的日子,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真是——太好了! 她细细数来,留在孙国边境城的时间不长了,一个月后内力恢复便要启程。 摄政王疯起来连自己人也不放过,如今江国朝堂已无老臣,这些年摄政王亲自坐镇春闱,为稳固权柄收了不少寒窗苦读的学子进朝堂,或威逼或利诱,明面上半数新臣已归顺,常常往来于摄政王府。 老臣中多数明哲保身,隐退山林去了。 江夕数次拜访老臣,雷打下来也劈不歪她等门开的身影,方换得前丞相点头。 她长长叹气,晃晃脑袋,试图从江国朝堂的烂泥中脱困。 “叹什么气?无聊了?”孙世浮在墙角堆放完柴火,只见江夕满面愁容,手拽着毛领拉扯,忍不住调笑,“改天给你到同一个铺子再买斗篷,缝补得又好看又牢固。” “第一次离家,有点担忧家里人,”江夕停下手里动作,拍走指尖零散几根白毛,“冬季快过了,有这一件足够了。” “不够。”孙世浮穿回脱下的外衣,一步步走来。 “够的。”江夕高高仰头,和他视线撞在一块,他比她高很多,她站直了也才到他的肩膀。 孙世浮蹲下,低头道:“不够,我帮你。” 江夕心跳加快,对孙国太子的押宝感到震惊,她喃喃道:“你登基后打仗吗?准备让我给你江国边境布防图?” 轮到孙世浮惊了,急急道:“我要边防图作甚?不对,我打仗做什么?也不是……哎……乱了乱了。” 江夕顺着话猜道:“你来接我前,我并不知你真实身份,是你底下的人放错了坐垫?” “坐垫是我故意安排的,多让你拿几次东西总能看见,”孙世浮发丝垂下,挡住那道疤痕,俊逸面庞直对眼前人,“我信里说过,我无意继承家里产业,而你信里也提到过,若有一日家里事了……” “山中独居,逍遥自在,”江夕接话很快,沉下的心渐渐提起来,和皇室有牵扯是最麻烦的,“朋友间也有亲疏之分,亲人彼此还得走节送礼,朋友之间亏欠太多,可不好还。” 孙世浮还想说什么,墙角整齐堆放的柴火突然倒了,接着传来人跌倒后的一声痛呼,天已黑透了,墙角处没灯,月光照出一个在地上扭动的人影,他立刻抬脚踢了一颗碎石子飞去。 “主子,是我是我。”一位灰衣服青年手脚并用从墙角爬出。 “老翻什么墙?门不认识?”孙世浮再踢了一块石头去。 青年闪身躲过,从身后抱来一个大包袱,嘿嘿笑道:“认识认识,下次一定走门,东西放这里了。” “回来,”孙世浮大步快走,拽住跳起的青年,“喊如芳姐来一趟。” 青年道:“喊我家陈娘子有事?” 孙世浮压低声音道:“有人受伤,前两天没好好换药,我不方便。” 青年后仰腰,目光越过孙世浮,看向江夕道:“江姑娘受伤了?主子你没赶上!”声音一点没收着。 孙世浮一掌把人拍退几步,咬牙道:“肖骑!你可以再大声些,让街坊邻里都听见这里住了一位‘江姑娘’和你家‘主子’。” 肖骑双手抱拳前后摇摆,求饶道:“莫怪我了,我这就去喊陈娘来。” 江夕中肯评道:“暗卫性格如此跳脱,少见。” “是护卫,我没暗卫,”孙世浮拎起包袱拍拍灰,“他是个不要脸也不要皮的,从小爱闹腾,停不下一张嘴,如果说了什么不入耳的话,你只管动手,我自小也这么和他打。” 江夕道:“他武功不错?”能摔下墙头,轻功估计是差了。 “勉勉强强能和我打,”孙世浮背起包袱,提起暖炉,“进去暖和罢,接下来总算能好好上药了,晚上也睡得香点。” 江夕闻言有些遗憾,当下没了内力,她也不擅长体术,药物作用下连稍重的剑都提不动。 孙世浮放下暖炉,出门给炕添柴,回来后又带着热茶,倒完茶紧握杯子不放。 江夕伸出去接茶的手愣住,她迟疑道:“谢谢?” “不要跟我谢,”孙世浮放下茶杯推过去,“你为什么没想着和我打?” 江夕收回手,上下扫视孙世浮,认真道:“我打不过。” 孙世浮道:“就为这个?” 江夕点头道:“就为这个。” “等你恢复内力了打,比剑招。”孙世浮笑了。 江夕眼里一亮,两手一拍道:“可以,我有暗卫,她们功夫都是一代培养一代传下来的,比剑招我可不怕输。” 孙世浮笑答道:“好,你不能忘。” “一个月就恢复了,哪能不记得。”江夕轻轻吹了口茶,苦涩茶香缓缓飘起,她闻着舒服地眯起眼。 孙世浮摩挲茶杯云纹浮雕问道:“一个月内恢复吗?” 江夕答道:“一个月后,家里医者说要一整个月后开始恢复内力。” “那接下来我带你好好玩,你只需好吃好睡,定不让你生了无趣,”孙世浮尽量让自己的笑不显露出苦涩,“你整理整理包袱里的东西罢,少了什么待会和如芳姐说。” 孙世浮起身便要走,江夕拉住他的衣袖。 “少了一场雪,”江夕松手放开衣袖,“你说边境大概是还有一场雪的,它这个月会来吗?我只在儿时见过两次大雪……” “若我说本月无雪,雪在下个月,你可会为了这场雪多留一段时日?”孙世浮弯腰替江夕添了茶水,而后目光直直望来。 江夕眨眨眼,避开对视道:“至多一个半月,两个月后家中恐生变故。” “若我说的不是雪,是人呢?”孙世浮胆子稍大,侧过头捕捉江夕双目。 孙世浮直白如此,江夕心底那股羞人心思忽地没了,直言道:“为朋友可留,为着咱俩八年的知心知意,你开口了,我必定留下。” 孙世浮沉默后站直了,两人之间静下来,他站着不言不语,她坐着捧茶闻香。 屋子里很暖,江夕越思考越困倦,好在没一会传来敲门声。 孙世浮留下“烧热水去”四字,开门走出。 肖骑见了拉长声调,双手拢在嘴旁轻喊:“主子,你跑什么呀!” 陈如芳捂住他的嘴,朝江夕微微屈膝问好道:“姑娘好。” “有劳如芳姐了。”江夕见陈如芳稍显成熟,便随孙世浮一样称呼。 “姑娘客气,”陈如芳对江夕温和笑笑,又对肖骑拧眉厉声,“肖骑,你少在主子前招笑,你一作怪,他人整日气都不够消。”语毕,推人出去闩了门。 江夕只道:“肖护卫当真活泼有趣。” 陈如芳掩嘴一笑道:“姑娘快别夸了,让他听见准要上蹿下跳邀你看看轻功进步没。” “他轻功……”江夕咽下几个徘徊嘴边的词,“他师傅不打骂吗?” 陈如芳叹道:“哪有什么师傅,不过是偶尔混入江湖中慢慢打出来的功夫。” “他家里人真的连一个正经的暗处护卫都没给吗?”江夕原以为孙世浮的话是藏了一半的。 陈如芳摇头道:“主子的护卫全是他亲自精挑细选的,从小跟着的皆是与肖郎一般胡乱混出来的功夫。” 孙世浮先前给的“帮忙”过于轻松,不曾想他竟是这样难过。 江夕宽慰道:“我轻功倒好像能在江湖上比一比,等得空了,我定用心指点他。” “果真?”陈如芳起身正正经经行礼,“深谢姑娘好意。” 江夕既打算好好教肖骑,自是不客套,待受了礼,扶起陈如芳,二人对视一笑,方做起正经事。 其实后背伤得不重,江夕身边有个偶尔接江湖追杀令的立冬,她跟着立冬对招多了,身法练得不错。 处理好伤口,陈如芳又抬了一桶热水来敲门,江夕才知道“烧水”不是泡茶,是为了擦身用的。 江夕从前宽衣是进浴池,现下没有浴池,宽衣后站着等人擦身太怪了。 陈如芳是伺候过世家小姐的,看江夕羞红了脸,只说帮忙擦她不方便的地方,诸如后颈和后背。 擦完,旁的也不多看,背过身和江夕闲谈趣事。 江夕穿完里衣,陈如芳出了门,再次带着一桶水折返。 陈如芳道:“主子想得周到。” 她给江夕洗净了发,细细擦干梳顺。 “姑娘,再没别的事了,放心睡下罢。”陈如芳为江夕掖好被子,吹灭了灯离去。 肖骑蹲坐院中见人出来,迎上前去接过木桶。 孙世浮从暗处走来,问了江夕的伤势,挥挥手,叫陈如芳携肖骑快快归家。 他放轻动作回房,关门声都微不可闻。 屋中床沿边放的正是那白兔皮毛和针线,他自箱中翻出一匹锦缎,用剪刀裁至合适大小,多点了几盏灯,熬夜做起了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