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昏暗,男人的脸离得极近,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眼神没有恶劣与混乱,唯有寂静。
他薄唇紧抿,烛光映照着左侧脸,像是一道黄昏的金边,明亮又清晰。右侧脸则隐在阴影里,像冬夜的海底,深黑又冰冷。
青央潮红的脸微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心跳逐渐平缓,听见安静的呼吸声,还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与沐浴后的清新。
青央想比划什么,但手腕被他轻压着,有些动不了。
卫琢审视着近在咫尺的她。
这双眼睛很漂亮,因为惊恐而圆润,瞳孔里打量他的脸庞,亮得惊人。
他见过陈令窈的画像,画上之人杏脸柳眉,端庄温婉,气若幽兰。但对他来说,再美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留不下任何印象与想象。
然而,眼前之人却有不合时宜的灵动与生气。
“陈小姐睡得可好?”卫琢的热息喷洒在她面颊上,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青央张了张口,眼珠一转,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卫琢似乎才想起来:“哦,听说你在海宁发了高烧,醒后就哑了。”
他收回刀,却仍撑在她上方:“既然哑了,那我问,你点头或摇头。”
青央点头。
“这门亲事,你愿意?”
青央迟疑一瞬,点头。
“看来是个胆大的。”
青央不敢动。
胆大如何,不胆大又如何,只能要姐姐能好,她怎么都行。
卫琢忽然笑了,眼睛却是静的:“你怕我。”
这不是问句。
青央垂着眼,默认了。
“怕,还愿意嫁给我,是想死?”
青央立即摇头,几缕碎发贴在了额角。
她才不想死,她还没活够呢。
“陈小姐。”卫琢起身,将匕首插回鞘中,“怕我的人,才能活得久。”
他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听明白的话就睡吧,明日要进宫谢恩。”
对青央来说,卫琢今晚所作所为,都在意料之外。
她慢慢坐起来,用被子裹着自己,隔着红色的纱幔,望着卫琢的身影。
肩宽腿长,身形挺拔,却透着一种孤绝的意味。她忽然想起说书人的话:“宣成侯卫琢,在朝中树敌无数,却深得帝心。这样的人,要么是奸佞,要么是孤臣。”
青央不知道他是哪一种。
她只知道,自己得活下去,活过这三个月。
卫琢放下茶盏,回头看了她一眼:“不好奇为什么不圆房?”
青央摇头,一点也不好奇。
“倒是识趣。”卫琢熄灭最后一盏灯,走到床榻上,和衣躺下,“日后在府上,少听少问少出门。”
青央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点头,重新躺下。
里间漆黑一片,她盯着帐顶的绣花,听着窗外的虫鸣,还有旁边人的呼吸,小心翻了个身。
他的刀已经收起来了,可脖颈还有些凉,一种瘆人的凉。
三个月。
八十七天。
只要熬过去,她就能回去照顾姐姐。
至于陈令窈会不会来接她,她早有打算,若陈家反悔,那她就拿着协议,把替嫁的事捅出去,到时候挣个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好过。
窗外的月亮渐渐出现,里间亮了起来,月影儿像瓷白色的软烟罗铺展在两人脸颊上,逐渐地,青央没睡着。
她看见他的侧脸,忽然想,这人似乎没有那么可怕。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眼。
他方才还拿刀吓她,肯定特别可怕。况且,不管可不可怕,她都得提防,这种深宅大院,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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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五更,屋内青黑,廊下已经掌了灯。
青央睁开眼,不见卫琢,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儿,就被典儿拉起来梳洗更衣。
今日要进宫谢恩,穿戴不能马虎,人不能露破绽,就连说话也不能出错。
不对,她不会说话。
那……那就一个劲儿笑吧。
青央身着大红圆领通袖袍,腰束玉带,头戴珠冠。裙摆被轻轻铺展,青央侧耳,静听典儿叮嘱道:“宫里规矩大,夫人今日要格外稳重才行。”
青央点头,这是她第一次入宫,需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卫琢早已在正厅等候。
他立在光影中,侧影干净挺拔,身着绯色麒麟补服,腰悬金带,头戴乌纱。
见青央出来,他扫了她一眼,平静地说:“走吧。”
马车候在二门,青央先上,卫琢随后。
车厢宽敞,两人各坐在一边,青央无聊,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夏日热风吹起她的额发,脖颈在日光下,透出一种轻灵明亮,具有余韵的白,像融化的糖霜,让人流连忘返。然而,耳垂那抹粉痕,却显得格格不入。
卫琢侧首,目光沉静,在她身上停留一会儿。
他开口,淡淡道:“坐过来。”
青央怔愣一瞬,疑惑侧眼,这男人看起来倨傲不羁,压迫感十足。此刻让她坐在身边,肯定没什么好事。
青央硬着头皮,小心挪过去,嗅到他身上一股复杂又危险的气息。
卫琢沉默以视,眼里没有波动,平静开口:“把耳坠摘掉。”
青央耳尖发红,垂着眼,小心翼翼取下耳坠。
她吸了吸鼻子,从袖口掏出本子和炭笔,写道:“侯爷是怎么发现妾对耳坠过敏的?”
卫琢回以忽视,这让青央产生了好奇。
她保持着端庄的姿势,偷偷瞥他,想到他之前屡破奇案,见过的人比她吃的米都多,观察这么细致,也是理所应当。
卫琢注意到她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抬起她的脸颊,让她仔细打量,眼里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冷意。
“你说呢?”
青央心里一紧,尴尬偏过脸,避开他的锋芒。
此后,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再说话。
宫门巍峨,门外早有内侍等候,见他们下车,恭敬引他们入内。
穿过宫门时,青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敢用余光小心打量。
皇宫不愧是皇宫,比侯府大,比陈府大,比她的小院子更大。
只不过,瞥见通往御花园的宫门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恍惚,闪过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究其缘由,她也不知道。
依礼制,新婚命妇当先谒见中宫。但因陛下特旨,他们被引入乾清宫西暖阁谢恩。
西暖阁,皇帝坐在椅子上,五十来岁的年纪,面容清癯,眼睛却亮得吓人。
卫琢和青央跪下行礼,三跪九叩,一丝不苟。
“平身吧。”
皇帝声音不高,沉凝道:“你新婚,朕本不该提这事。只是南边积弊如渊,盐课流失巨万……此去不仅是查案,更是刮骨疗毒。”
青央垂首站着,袖口下的指尖微微收紧。
盐务,那不是最棘手的差事?
卫琢目光沉静,轻微敛眸,回道:“臣愿意前往。”
皇帝点头:“朕知道你忠心。此案牵连甚广,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韩敬宗同你一道去,会更好些。”顿了顿,又换锁,“他是老臣,经验丰富,你们商议着办。”
青央虽不懂朝政,但知道韩敬宗是出了名的清流,与卫琢素来不睦。
皇帝这是派人制衡卫琢。
“对了,这一去,恐怕是要半年。”皇帝端起茶盏,用盖子撇去浮沫,“你刚成婚,倒让你们夫妻分离了。”
“实在是朕的不是啊。”
卫琢沉默了一会儿,青央上前半步,盈盈一拜。
她不能说话,只能掏出本子和炭笔,小心写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侯爷能为陛下分忧,是侯府的荣耀。妾虽愚钝,但也恪守本分,静候侯爷回来。”
青央低着头,姿态温顺,心里却乐开了花。
卫琢走半年,她三个月后就离开,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笑道:“陈氏不愧贤淑。卫琢,你可有福气喽。”
卫琢侧目看了青央一眼,眉头一蹙,随即躬身:“多谢陛下。”
出宫时,已是亭午。
青央跟在卫琢身后,身姿轻盈,走得慢悠悠。
坐上马车,她规规矩矩坐着,垂着眼,嘴角那点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夫人似乎很高兴?”卫琢忽然开口。
青央一惊,忙摇头,比划着解释:“能侍奉侯爷,是妾的福分,妾是替侯爷高兴。”
她怕他起疑,还特意挪到他身旁,扯住他的手臂,歪着脑袋看他。
她的力道很轻柔,却带着陌生的温热,卫琢无端蹙眉,心底泛起警惕和厌烦。
他推开她的手,没再问,只闭目养神。
青央偷偷打量他,见他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努了努唇,深觉此人不好糊弄,日后干什么都得小心些。不过还好,他过两日就走了,而且还要待半年。
两人回到侯府,还没坐定,就有丫鬟来报:“夫人,太夫人那边请您过去说说话。”
太夫人便是卫琢的继母钱氏。
青央看了卫琢一眼,见他点头,便跟着丫鬟去了。
荣安堂富丽堂皇,多宝阁上摆着各色珍玩,熏的是沉水香。
钱氏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穿着绛紫色褙子,正坐在炕上喝茶。
见青央进来,她放下茶盏,笑得慈爱:“好孩子你可来了,快坐,新婚第二日就要进宫,累着了吧?”
青央行礼坐下,比划着谢过。
“既然进了侯府,日后就是一家人了。”钱氏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琢儿性子冷,人也古怪,你多担待些,日后好好伺候他,早日为我们侯府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想都不要想。三个月一到,她就立刻回海宁。
青央笑了笑,垂眸点头。
钱氏拉着她说了些家常,状似无意地提起:“去年往南边去的官盐船队在钱塘口遇了风,你们陈家损失不小吧?如今可缓过来了?”
青央微笑作答,毫不胆怯。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钱氏才放她离开。
待回到院子,青央才松了口气。
钱氏的话,句句慈爱,却又句句围绕着子嗣和爵位。她陪着笑了半响,脸都要僵了。
如今正好闲下来,她得看看院落的布局和来往仆役,日后也好在府里轻松度过这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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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书房,卫琢站在窗前,看着青央的院子方向。
他身后立着一位长随小厮,名为万安,十七岁,机灵能干:“侯爷有何吩咐?”
卫琢没回头:“我离京后,夫人的一举一动,所见所闻,皆需记录在案。若有异动——”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平淡,“你知道该怎么做。”
万安应声:“是。”
卫琢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支笔,不写,只在指间转动:“海宁那边的人说,陈家最初并不情愿,她今日的神态倒是有趣。”然后命令道,“盯紧她和她身边的丫鬟。”
万安犹豫道:“或许是夫人体贴侯爷?不想耽误的正事?”
卫琢冷笑:“懂事?这世上有几个人懂事?”他放下笔,“你去办吧。小心些,别太明显,让她察觉。”
万安领命退下。
卫琢独自坐了很久,面对蝉鸣聒噪,不自觉地往窗外看去。
他想起昨夜床上那双眼睛,惊恐,灵动,像受惊的鹿。可今日,却又藏着狡黠的欣喜。
这样的女子,心甘情愿嫁给他,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