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蒙蒙亮,卫琢启程南下。
青央裹着披风,送他到二门上。
她低垂着眼,眼下有浅淡的阴影,指尖揪着袖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卫琢翻身上马,勒缰回望,目光掠过她的姿态,眼神清明锐利,没有伤感,唯有不耐和戾气。他什么也没说,一扯缰绳,破开细碎晨雾,渐渐没入其中。
等马蹄声远了,青央才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脖子,畅快地叹了口气。
活阎王终于走了。
典儿见她唇角微扬,悄声叮嘱:“侯爷走了,夫人也该安心在府里待着。大小姐嘱咐过,三个月期满,她会派人来接您。”
青央点头,心里却想,谁知道陈令窈会不会守约,她得做两手准备。
当晚,她躺在床榻上,紧绷数日的神经终于松懈了,思绪也飘向了渺远的未来。
等姐姐彻底病愈,她们就离开海宁。
听说书人讲,钱塘西湖荷花极盛,夏日满湖清香。到时候,她可以盘个临水的小铺面,姐姐手巧,定能调出独一无二的香粉,她会些拳脚,就负责张罗生意。
傍晚打烊后,去茶楼听曲,或者租个小船游湖,再也不必看人脸色,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伪装了。
在微甜的憧憬里,青央逐渐睡着了,唇边噙着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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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青央过得颇为自在。
她以体弱为由,很少出院门,每日不是看杂书,就是绣花,虽然她的绣工极差。
钱氏派人来看过几次,送了些补药,她恭恭敬敬收下,转头就让典儿收进柜子。饭食也是,她装出缠绵病榻的样子,吃的并不多。
侯府的下人起初还好奇这位新夫人,但见她整日待在屋里,又不会说话,渐渐地,大家也都没了兴趣。
只有万安,每日都会出现,要么是借着送东西的名义,要么是借着保护的名义,总之,他一直在。
青央不是傻子,知道有人盯着她,但并不在意。因为她觉得,她本来就是来演戏的,演得越真实越好。
转眼两个半月过去,恰是八月中秋。
这日清晨,青央如常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反锁房门,悄无生息地打开妆匣。这是她每日雷打不动要做的事,仿佛触碰到那张契书,才能稍稍安心。
“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弹开。
里面空空如也。
青央呼吸一滞,仿佛瞬间坠入深海,水花碾压着胸腔,耳膜轰鸣,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黑暗。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或者是放在别处了。
青央开始反复翻找,把妆匣里的东西哗啦全倒在桌上,又把里间翻了个遍。
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张契书,不翼而飞了。
青央手心冒汗。
这契书是她最大的倚仗,若丢了,陈令窈再翻脸不认账,那她这三个月就白熬了,甚至连那两万两银子也得还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最后一次见到契书,是昨天。她当时还拿出来看过,确认无误后放回暗格。
这期间有谁进过她的屋子?
除了自己,就是典儿。典儿是陈令窈的人,说是照顾她,实则是眼线。
青央走到堂屋,小丫鬟正在擦拭花瓶。她掏出本子和炭笔,简单写下:“典儿呢?”
小丫鬟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典儿姐姐去厨房取点心了。”
青央示意,小丫鬟放下手中活计,出门去找。
不多时,典儿端着食盒进来。
青央坐在炕上,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二十岁的年纪,圆脸,看着很老实。
“典儿,把东西放下,去把门关上。”
青央比划,待她回来,开始步入正题:“我妆匣里少了张纸,你可见过?”
典儿眼神一闪,摇头:“夫人的东西,奴婢从来不敢碰。”
“那是一张很重要的契书。”青央盯着她,不急不慢地比划,“若丢了,出了事,我活不成,你也逃不掉。”
典儿手一抖,咬着唇:“奴婢……奴婢真的没拿。”
青央目光如炬,走到她面前,忽而伸手从她袖中摸出个荷包。
典儿脸色大变,想躲已来不及,青央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几块散碎银子,一只金簪,还有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不是契书,是典儿的家书。
青央叹气,把东西还给她,比划道:“典儿,我们两个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典儿咬牙不语。
青央不急不慌,继续比划:“你娘是哑巴,如今又染了肺痨,正需要钱救命,是不是?”
“陈令窈给你的钱,是让你监视我的钱,也是让你闭嘴的钱。事情办成了,倒还好说。假如事情败露,你一个无依无靠的丫鬟,还知道这么多事,你觉得,她会留你吗?”
青央的手指在颈间轻轻滑动,眼神冷冽。
见典儿脸色发白,青央从袖口掏出一张银票,继续比划:“但若你跟了我,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现银,给你娘抓药。等我出了侯府,天高海阔,陈令窈的手再长,也未必能找到我们。是现在拿钱救命,还是等着来日被自杀,你想清楚。”
典儿扑通跪下,眼泪涌出来:“夫人饶命,奴婢也是不得已……”
“契书在哪?”青央比划,眼神冷淡。
“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典儿啜泣,“陈小姐只让奴婢盯着您,把契书找出来烧掉,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牵连陈家。可奴婢还没找,契书就不见了……”
青央心下一沉。
契书不是典儿拿的,那会是谁?
青央看着跪在地上的典儿,将银票往前推了推:“这是定金,契书的事,你继续找,找到了,我再给你剩下的。找不到……也得帮我瞒着陈令窈。”
典儿看着银票,又看了看青央,咬了咬牙,点头:“奴婢听夫人的。”
青央让她退下,独自坐在里间,心乱如麻。
契书丢了,是有人偷了,还是自己记错了地方?若是被侯府的人发现……她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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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是中秋宴。
侯府在花园设宴,钱氏做主,请了贵妃和几房亲戚。
青央作为侯夫人,不得不去。
她身着藕荷色褙子,梳了家常髻,戴着一只玉钗,十分的素净。
宴席上,女眷们说说笑笑,无非就是家长里短,衣裳首饰之类的话。
青央安静坐着,将热闹收进眼里,心思全在丢失的契书上。
“听说侯爷去南边办差,要半年才回来?”说话的是钱氏的侄女,穿着桃红褙子的少妇,“表嫂新婚就独守空房,真是委屈了。”
青央点头微笑,比划道:“侯爷为国效力,是应当的。”
典儿传达,那少妇掩嘴笑:“表嫂真是深明大义,难怪姑母常夸你性子好,只是这侯府……”
她声音微顿,眼波往钱氏那边一溜,低声道:“到底不比寻常人家清净。表嫂可要多留些心,照顾好自己才是。毕竟,唉,我也不好多嘴的。”
“只是想起从前那位,也是个温柔和顺的人,偏偏没福气。”
话说到这,钱氏立刻嗔怪打断:“好了,今日过节,你说这些做什么?”又转向青央,“令窈,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有口无心,乱说的。”
青央摇头表示不在意。
这些人,个个话里有话,当真是累得慌。
终于熬到宴散,青央回到院子,觉得头疼难忍。
她让小丫鬟去煮安神汤,自己坐在妆台前,看向空荡荡的暗格。
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典儿没拿,契书却丢了。
它此刻在谁手里?
是呈给了卫琢?
她仿佛又感受到冰冷的刀刃。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她得立刻离开。
青央起身,开始收拾细软。
银票贴身藏好,几件换洗的衣裳打个包袱,再拿几件值钱的首饰,等到夜深人静,就从后门的狗洞爬出去。
正收拾着,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隔着碧纱橱,对里间说:“夫人,不好了!”
“典儿姐姐被贵妃的人带走了,说她偷了贵妃给太夫人的金镯。”
青央手一松,包袱掉在地上。
贵妃?钱贵妃?钱氏的亲姐姐?
不,不对,典儿刚得了银子,何必再去偷?
这分明就是冲着典儿来的,而典儿身上最要命的价值,就是替嫁的秘密。
若她被审问,供出来自己,后果不堪设想。
青央咬了咬牙,捡起包袱偷偷塞到床底,整理好衣衫,推开碧纱橱,快步往外走。
她得去救典儿,至少,得封住她的嘴。
夜已深,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晃,将她的影子拉长又回旋。
青央步履匆匆,心中纷乱,并未留意到二门方向传来的脚步声。
就在她穿过月洞门转角时,视线中出现一道巍峨的玄色身影。那人仿佛是从池中浮出的鬼怪,静默立在路径中央,挡住了她所有视线。
灯光从他身后投来,看不清脸,但那双眼睛,深如浓雾,漆黑明亮,盯着她,像要把她刺穿。
卫琢为什么会回来?
不,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青央手脚冰冷,下意识往后退,退到月洞门时,险些失去平衡。
卫琢步伐缓慢且从容,走到她面前,目光流转,俯身:“这么急匆匆的,是不是丢了东西?”
声音有一种虚幻的残暴,没什么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