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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作者:岁岁余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仲秋八月,暑气未消。


    海宁宣德门内侧,来往之人衣衫薄厚不齐,有摇扇子的,也有裹紧外衫的。


    青央挤在人群,仰首看着那张刚贴上去的告示。


    纸是袁花黄纸,墨是徽州松烟墨,字却有些急:“本城盐商陈宅独女,罹患沉疴,屡医无效。今特张榜,延请精通医术之士。若能妙手回春,酬谢纹银三千两。”


    三千两。


    青央定睛看了好一会儿。


    她怕热,今日穿了件青布衫,头发简单挽了个髻,脸上擦了层薄灰,看起来就是个穷小子。


    但实际上,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哑巴姑娘。


    青央从怀里掏出本子和半截炭笔,咬着唇,低头写道:“雪魄参,三千两,给姐姐治病。”


    年前的时候,海宁突发时疫,爹娘去世,她身边就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如今姐姐染病咳血,城里的大夫摇头说,若没有雪魄参入药,怕是熬不过冬天。


    青央跑遍海宁所有药铺,忍受白眼,疲惫不堪,终于在城西的药铺找到了雪魄参。


    那参通体雪白,透着寒意,却让她看到了希望。


    掌柜的是个精瘦老头,耷拉着眼皮,似笑非笑对她说:“看你穿得这么寒酸,给你便宜点,一万两,现银或者通兑的银票。”


    她哪有这么多钱。


    爹娘留下的钱,姐姐卖画得来的钱,早在请大夫抓药的时候,花去了大半。


    青央努了努唇,感觉三千两有点不够,但转念一想,总比没有的好。


    于是,她跑到当铺,淘了一件旧道袍和马尾巴毛做的假胡子。


    青央对着镜子,折腾了半天,还是觉得有点怪。


    最后,她摸了摸假胡子,又理了理身上的灰布袍,深吸一口气,朝着陈府走去。


    陈府在海宁城东,三进的大宅子,门口的石狮子张着口,露出大白牙。


    陈家门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打量她一眼:“道长是来给我家小姐看病的?”


    青央点头,掏出小木牌,上面刻着“哑医”二字。


    这是她刚刻的,刀工粗糙,在土里磨了半天,勉强能看。


    门房皱眉:“哑巴大夫?倒是稀奇得很。”但他还是进去通报了。


    不多时,一个穿着靛青比甲的丫鬟出来引她进去。


    穿过回廊时,青央悄悄打量四周。


    庭院宽阔,一池残荷。屋檐下挂着鸟笼,里面养得是画眉,叫声清越,好像在说:欢迎你来。


    青央满意点头,心想这样的大户人家,肯定不会赖账。


    正堂坐着个穿褐色直裰的中年男子,面容白净,留着三缕长须,是陈家家主陈天鸿。


    他见青央进来,起身拱手:“敢问道长如何称呼呀?”


    青央又掏出那块小木牌。


    陈天鸿愣了愣,随即笑道:“原来是哑医道长,失敬失敬。小女病重,请了多位大夫都束手无策,道长若能治好,陈某绝不食言。”


    话很客气,眼睛却在审视。


    青央点头,示意不要废话,要看病人。


    陈天鸿引她进入内室。


    屋里熏着浓香,并没有药味。拔步床上挂着水红色的纱帐,里面躺着一位女子。


    丫鬟上前,撩开纱帐一角。


    青央偷偷瞥见那女子闭着眼,眉头微蹙,嘴唇干裂,不像是病了,倒像是渴了。


    青央恭敬行礼,走近两步,正要搭脉,却听见床上女子睁开眼,笑出声来。


    那笑声清脆,毫无病气。


    青央的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对。


    那女子名为陈令窈,坐起身,上下打量青央,眼里全是戏谑:“爹,你瞧这道长,胡子都贴歪了。”


    陈天鸿愣了一下,脸色骤变,上前一步,伸手扯掉青央的假胡子。


    青央来不及躲,直落落地露出了那张清瘦的脸。


    “是个姑娘?”陈天鸿皱眉,“你好大的胆子,敢来我家行骗!”


    青央后退一步,手摸向腰间藏的银针,但陈家的护院来得太快,两个彪悍大汉直接把她堵在屋里。


    她心下一沉,看来今日是要费些周折了。


    正想着如何脱身,却听陈令窈忽然止住笑声,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的侧脸,完全愣在那里。


    “爹。”陈令窈摆了摆手,悄声对陈天鸿说,“你看她的脸,是不是很像我?”


    陈天鸿闻声看去,这一看,他也怔住了。


    青央不明所以,只觉这对父女看她的眼神,实在是古怪。


    先是惊讶,然后是打量,最后是……欣喜?


    陈令窈掀开被子下床,趿拉着鞋走到青央面前。


    她比青央略高些,伸手抬起青央的下巴,仔细端详。


    青央无奈仰着脸,看见陈令窈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


    “太像了。”陈令窈喃喃,“尤其是脸型和骨相。”


    她转身跑去,对陈天鸿耳语道:“爹,京城来的消息,说婚事定在明年夏天,我要是嫁过去,岂不是……”


    陈天鸿叹了口气:“可婚事已定,咱们家又是皇商,能与侯府结亲,是天大的荣耀。”


    “荣耀?”


    陈令窈冷笑:“爹,他宣成侯卫琢是什么好人吗?人人都说他手段狠辣,弑父杀母,就连他之前那个未婚妻,听说要嫁给他,也突发疾病死了……”


    “爹,您难道忍心让我去送死?”陈令窈声音发颤,攥着陈天鸿的衣袖,“那些传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咱们陈家日后又要指望谁去?”


    青央跪在地上,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陈令窈地声音时而急切,时而哽咽。还有那陈天鸿,一直背着手,踱来踱去,摇头叹气。


    她纳闷,但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脸,这脸究竟有什么用处,她还猜不透。


    良久,父女俩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陈令窈擦干眼泪,缓步走过来,扶起她,神色温柔:“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青央从袖中掏出炭笔和小本子,写道:“红萦。”


    “红萦……”陈令窈念了一遍,又问,“你家里有什么人吗?”


    青央摇了摇头,写道:“父母早亡,孤身一人,路过海宁,穷困潦倒,见宣德门悬金而来。”


    她不敢提姐姐,怕有软肋被人威胁。


    陈令窈看青央头发干燥,衣裳破烂,眼中闪过鄙夷,但很快掩去:“你可听过京城的宣成侯?”


    青央点头。


    她从前在茶馆听说书人讲过,宣成侯卫琢,都察院佥都御史,人称“活阎王”。说他二十岁时,弑父杀母,皇帝仁慈未处死。二十四岁时,探破大案,承袭爵位,未婚妻突发急病身亡。朝中弹劾他的人不少,可齐王和皇帝偏偏宠信他,说他办事得力。


    “我想请你顶替我的身份,嫁给他。”陈令窈温声说,“为期三个月。三个月一到,我就派人接你回来。”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们陈家能办到,都可以给你。”


    顶替?嫁人?还是嫁给那个活阎王?


    青央的耳畔嗡嗡作响,以为自己听错了,拍了拍脑袋,急忙比划:“嫁给他三个月?什么都可以?”


    陈令窈微笑着说:“金银珠宝,田产地契,只要你开口。”


    青央听清话后,内心微微一颤。


    要是拒绝,自己可能会被送到官府,姐姐也会不治身亡。要是答应,自己可能战战兢兢,但姐姐也许能活下来。


    青央垂首,攥着掌心,想起姐姐惨白的脸,想起那株雪魄参,想起掌柜的问她要一万两的样子。


    光影像宣纸一样敷在她面上,青央宛如束缚的人,耳鼻窒息,不停挣扎。


    过了很久,她缓缓抬起头,挣扎退潮,只剩下孤注一掷。


    她咬了咬牙,最终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两?”陈天鸿眉头一皱。


    青央缓慢而坚定地摇头,用力在本子上写:“两万两,要银票,还要签协议,嫁入侯府三个月后必须接我回来。若违此约,性命攸关,财帛散尽。”


    陈令窈眉梢轻挑,随即轻笑:“倒是个有胆识的。好,两万两就两万两。”她转身吩咐丫鬟,“取纸笔来,再拿两万两的通兑银票。”


    协议很快拟好。


    青央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颤着手按下手印。


    陈令窈盖了私章,陈天鸿作为见证人,也签了名。


    “婚期在明年夏天。”陈令窈收起协议副本,温柔如水,“这几个月,你就住在府里,学规矩,学侍奉,学我的言行举止,平日爱好。”


    “你是哑巴,倒省了许多事。过两日,我给你寻个会手势的丫鬟,让她伺候你,到时候陪你去侯府。你有什么事,就通过她传话。”


    青央点头。


    她明白陈令窈这样做,是让她先去侯府探探路。


    若那宣城侯卫琢并非传闻中可怕,陈令窈接回她后,便会取而代之,回到侯府。


    若侯府真是龙潭虎穴,牺牲的也只是她这个替身。


    她不愿,可她没有选择。


    #


    次年六月初八,京城侯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青央坐在侯府新房里,红盖头早已掀开。


    她穿着大红嫁衣,顶着金丝冠,实在佩服世家贵女能微笑应对宾客,疲惫又劳累。


    床边有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还有几枚铜钱,青央无聊,捡起一枚铜钱,在手里来回摩挲。


    两万两银票,一万两买了雪魄参,五千两给了医女,托她照顾姐姐。剩下的五千两,她存在银铺里,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那是她们姐妹的命。


    昨日,趁着所有人手忙脚乱,她跑到递铺,拆开医女的信,上面说雪魄参已入药,姐姐咳血已经止住,虽未痊愈,但至少有了生机。


    她当即欣喜回信,编了个理由,说自己在京城开了个脂粉铺子,生意忙,要过阵子才能回去。


    还请姐姐和医女保重,不要想她。


    青央注意到红桌上的酒杯。


    她斟了几杯酒,一饮而尽。


    酒香四溢,入口绵甜,后劲挺足。


    一杯接着一杯,她觉得身子暖了,胆子也大了。


    青央嫌热,脱了嫁衣,只剩素白中衣,直直倒在床上,大开大合的一翻身,滚到了床榻里面。


    被褥是崭新的,触手光滑柔软。


    青央想着怎么熬三个月,想着姐姐的病,想着陈令窈那双绵里藏针的眼睛……


    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卫琢推开房门时,已近子时。


    前厅那些敬酒的人,脸上堆着笑,嘴里说着恭喜。继母钱氏更是慈爱得不像话,说海宁皇商陈家,富甲一方,还说陈小姐温柔贤淑,与他是金玉良缘。


    可他怎会不知,钱氏是怕她娶高门贵女,得岳家助力,到时候不好对付,这才先下手为强,挑了陈家女。


    想到这,卫琢扫了一眼碧纱橱,听里面没动静,心下不由冷笑。


    他应付完前院的宾客,身上夹杂着浓重的酒气,自然而然地适应了大婚的朱红色。


    卫琢来到里间,掀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注意到一个穿着素白中衣的女子,和周围的红格格不入,侧着脸,睡得正沉。


    她将凤冠霞帔胡乱扔在一旁,用喜被蒙住半个脑袋,只露出鼻尖和微微翕动的唇瓣。


    床边小几上放着的食盒空空如也,几碟点心渣子还没收拾。


    他看了片刻,转身去沐浴。


    回来时,他换了寝衣,从枕下摸出一把匕首。


    刀鞘是铜鎏金的,雕着莲花纹。


    他拔出刀,刀刃在烛光下泛起冷光。


    卫琢故意让刀鞘落在床上,发出很闷的响声。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咂咂嘴,蜷缩得更紧,毫无反应。


    卫琢眯起眼,觉得真性情是不容易暴露的,但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不是演技登峰造极,就是真的懵懂无知。


    他相信前者,不相信后者。


    卫琢吹灭蜡烛,只留墙角的一盏小灯,昏黄光源勾勒出高大的人影。


    他走到床边。


    青央平躺在床上,面颊有粉色压痕,随着呼吸轻微浮动,露出耳垂和锁骨,莹白如雪。


    卫琢缓着力道,单手撑在她的脸侧,盯着她嫣红的唇,另一只手握刀,用刀刃去紧贴她的脖颈。


    青央怕热,所以对冷意特别敏感。


    她猛地惊醒,对上他的冷眼,恐惧侵袭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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