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淞春有一件羽绒服。
紫色的。
绥川很喜欢。
和李淞春穿褪色的黑色与灰色比起来,绥川更喜欢了。
只是李淞春穿的少,少有的极端寒冷,突然降温的时候,李淞春才会从柜子深处把这件羽绒服拿出来。
绥川爱看他穿彩色的衣服,只是这件羽绒服不算合身。
有些小。
绥川只当他是买的年岁已久,所以现在穿有些小了。
却不知道,这件羽绒服是当年的新款。
一千多,李淞春半个月的工资。
突然门外传来嘶喊哭泣的声音,正在收拾东西的绥川愣住,原本就煞白的脸看起来更加难堪。
收起羽绒服,绥川下意识看向李淞春。
松了一口气,他没被吵醒。
绥川从窗户口往外瞧,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捂住胸口,走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像一只多足虫把自己蜷缩起来,露出净是擦伤的后背,有深有浅在肆无忌怛地蔓延。
绥川想上前帮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
吓了一跳往后退,后背抵上墙面,惊恐的神色落到那男人身上——正好的阳光下正好投射出没有影子的惨白面孔。
男人感受到绥川的目光,艰难抬头。
一只眼球就这么掉下来。
绥川吓得眼泪大颗地落了下来。
但是绥川没哭出声,呆滞在原地,看着那男人冲他扭曲而缓慢爬来。
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李淞春的身影把他挡住,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怎么了?”
绥川一边哭一边摇头。
李淞春疑惑皱眉,往他的目光投射处看,什么也没有。
回过头,绥川紧紧拽住他的胳膊,“他……”
“谁?”李淞春把绥川抱进怀里,安抚地说:“没事,没事。”
李淞春用后背帮绥川把太阳光遮住,护着他进房子里。
绥川声音颤抖,抬起泪眼,李淞春看着他本就浑浊的眼睛此刻蓄满泪水。
心脏像是变成一块毛巾,被人拧着,挤压出来的却不是水,是他的血混着他的泪。
“不哭了,不哭了,别怕,告诉我怎么了,好吗?”李淞春声音带着安抚,轻轻摩挲着绥川的脸,冰凉,没有温度。
绥川扭过头,那男人竟然已经爬到了门口。
乱七八糟的头发被已经凝固的血迹绞缠在一起,贴在满是尘埃的脸上,胸口处的血肉腐烂,在地上摩擦出声响。
绥川颤抖的手指着门口的男人,唇间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他,他是鬼。”
李淞春更纳闷了,门口明明空空如也。
绥川很快意识到李淞春看不见那个男人,想了想,抬头,把自己的唇覆在李淞春的唇上。
李淞春没有阴阳眼,只能看见绥川一个鬼。
绥川把唇贴近李淞春,李淞春身上的阴气变得浓重,鬼是能看见鬼的。
李淞春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把绥川搂紧,加深了这个吻。
意识到绥川可能会被他身上的阳气伤到,李淞春立刻松开了绥川,问:“有没有不舒服?”
绥川摇摇头,示意李淞春看门口。
刚一转头……
那男人的脸就贴到了李淞春的面前。
“救我……”男人艰涩开口。
声音不像是声带振动发出来的,倒像是骨头的摩擦,发出粗粝的动静混杂着微弱的喘息。
李淞春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带着绥川往后移了移,举起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在男人身上。
果然没有影子。
李淞春扶着绥川站起身,低头看着神色痛苦的男人,颤颤巍巍开口:“你都死了,怎么救?”
男人听到“死”这个字后,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后青筋暴起,朝李淞春扑过来,用缺失漏风的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绥川见那男人暴躁起来,下意识挡在李淞春身前,背后结结实实挨了鬼的烂爪子一下。
李淞春一脚把男人踹开,把绥川抱在怀里。
绥川毕竟也是鬼,流不出什么血了。
李淞春透过绥川的胸膛就能看见自己的手,眼看着绥川的身体渐渐透明。
李淞春抱着绥川就往坟地里跑。
晚秋的风把李淞春身上的单衣吹成一块冰紧贴在胸膛。
绥川在李淞春的怀里,费力睁开眼睛,把自己往李淞春身上贴想给他一点温暖。
刚贴上去才想起来自己是鬼,想从他身上下来却又没有力气,只能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从唇间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来:“衣服……衣,在被子上,冷……”
李淞春闻声低头,绥川的眼睛比之前亮了一些。
直到他跑到墓地里,李淞春才意识到那是绥川的眼泪。
李淞春刚想把绥川放下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把自己身上唯一的单衣脱下来放在地上,最后才把搀扶绥川的手慢慢松开,让他躺在地上。
这里背阴,又是墓地,老死的枉死的,还有夭折的,吃错药死的,只要是这附近村子里的,都埋葬在这里。
老老少少,在地下,好似也有一个世界。
欢笑悲哀,只是地上的人听不见。
绥川不喜欢这种地方。
李淞春是知道的。
可是情急之下,李淞春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绥川好起来。
李淞春坐在不知是谁的坟头,点了一支烟。
还没抽进嘴里,手就被人拦住。
转过身,绥川嘴唇依旧发白,却要比刚来时好一些。
“别,别抽。”绥川小心翼翼地说,手上的力气倒是不小。
李淞春点点头,回道:“行。”
下一秒钟,李淞春拍拍身上的灰起身,背对着绥川把一根烟给抽完了。
绥川坐在他的单衣上,看着身形单薄,却挺着笔直的脊背在他面前,抬起抽烟的手臂没有一丝赘肉,肩胛骨微微凸起。
抽完,李淞春转过身。
绥川快速把头低下来,感受到李淞春往他身边走,绥川立刻起身,拿着衣服往外走,没看李淞春一眼。
李淞春没有料到绥川会因为他抽烟而不想理他,愣在了原地。
走到一半,绥川握着手里的衣服,咬咬牙,又跑回去把衣服丢在李淞春怀里。
绥川扔完就想走,李淞春可不会那么容易就放了他。
一把拉住绥川的手就往怀里带,绥川虽是鬼,阴气补充不少之后,慢慢地显形了。
越靠近李淞春烟味就越重。
绥川生前和死后除了变得没有温度没有呼吸以外,其实和人无异。
鬼要是变得太骇人了,就怕亲人也认不出。
所以人还是鬼,唯一的变化就是鬼是人因果,人是鬼执念。
“你走开。”绥川冲李淞春嚷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李淞春把他搂紧,安抚:“一根烟抽下去心里舒畅点,这黄鹤楼,贵,点了不抽浪费。”
绥川一听,还是气,可抽了已经抽了,闹别扭没用。
于是绥川伸出手,弯了弯,示意李淞春把烟给他。
李淞春叹了口气,从裤子口袋里把还剩三根烟的黄鹤楼递给绥川。
烟刚碰到手指,绥川立马就把烟握紧,怕李淞春反悔。
“行了,我不要了,回家。”李淞春把单衣拍了拍,反着套在身上,朝后向绥川伸手。
绥川眉毛轻扬,紧紧握住李淞春。
走回了破屋子。
刚到门口,李淞春就闻到一股子腐臭味。
搂着绥川往后撤到路边,李淞春捡起一根竹竿子,摸着墙往里进。
进去之后,眼前的画面让李淞春配合地“呕”了一声。
那男人摸索着找到自己的眼珠子往自己的脸上戳。
只可惜怎么戳都戳不进自己黑洞洞的眼眶里,好不容易进去了,又在低头的时间从他的脸上滑落下来。
李淞春下意识闭上眼睛,后退到绥川身边。
眼看着这天黑得越来越早,把破房子给这瞎鬼住,那他李淞春睡哪。
比起鬼,李淞春更不愿意面对露宿街头的现实。
李淞春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捡来一根更长的棍子,在门口往里面伸了伸,敲了敲地。
瞎鬼闻声抬头,意识到是房子里那两个人,随后摸着墙站起身。
在李淞春和绥川诧异的目光下,那瞎鬼深深鞠了一躬。
用带着口音的沙哑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李淞春看了一眼绥川,没好气地说:“对不起就完了?我老婆差点没了。”
瞎鬼慢慢悠悠开口:“他本来就是鬼,而且,他是男的。”
李淞春更不乐意了,冲瞎鬼喊:“鬼怎么了,你不是鬼啊,男的怎么了,男的就不能做老婆了?!”
绥川眼看着李淞春大有拿着棍子和瞎鬼决一死战的冲动,赶紧把他拦下来。
瞎鬼被李淞春的气势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退到破屋子最边缘的角落。
那角落绥川还没有打扫,瞎鬼坐上去,本来就破烂不堪的衣服粘了一地灰。
李淞春拉着绥川坐到瞎鬼的对面,挑眉问他:“疼不疼?”
瞎鬼摇摇头。
“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没?”
瞎鬼点点头。
“行。”李淞春拍了拍手,把掌心上因为紧攥棍子留下的尘土拍去,“你可以走了。”
鬼晃晃悠悠站起来,摸着墙往外走,摸到什么都没有的窗户,以为是门。
下意识就往窗上撞,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力道,瞎鬼就这么从窗户上翻下去。
“哐当”一声。
绥川冲出去:“大叔!你没事吧!”
那瞎鬼把摔歪了的骨头拧正,冲绥川笑笑,“没事没事,对不起啊小兄弟。”
绥川走过去想把瞎鬼扶起来,李淞春挡在他面前。
“没事的。”
李淞春抿了抿唇,顿了片刻点头:“小心点。”
绥川笑着应下,把那瞎鬼扶起来。
眼看天不早了,李淞春和绥川趁着夕阳还有光,把地给清扫出来,铺了一块当床的地方让瞎鬼躺下。
摔了那一下,瞎鬼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眉头皱的很深。
过了一会儿,绥川收拾好了东西,李淞春也因为一天没吃饭,瘫倒在绥川身边,把头枕在绥川肩膀上。
瞎鬼把破衣服往胸口拢了拢,遮住胸口那块腐烂的肉,空缺的那里,露出骨头,垂下来一小块伴着血丝的黑肉。